作者:吕张中
1
花花爹昨日进城,为的是给自家驴子看病,但一进城就被二斤高粱白放倒,醉得不省人事,在草窝里睡了一宿,才想起来来城里是因何事。
给畜生看病的老拨拉给驴耳朵放了一刀子血,驴立马倒地。
花花爹心痛得像自己挨了一刀,大骂老拨拉图财害命。驴子一骨碌爬起来,将花花爹掀了个底朝天。
花花爹不敢相信,“这就好了?”
“可说呢,一股恶火冲了顶,跟人一样。”
花花爹从裤兜里摸钱,面色艰难,身上只有十文。
花花爹千恩万谢牵着驴子离开了。
走到街口时,花花爹见一群人正抬着一头火红的死猪和褪了毛的死羊进了一个大宅门,那是当地有名大户端家。之后,一群骡子驮着鲜艳光亮的绸缎从侧门进去。
花花爹好生奇怪,往前走几步,问一过路人:“这家有大事?”
“听说老太爷死啦……”
“就用这么多绸缎?”
“可不?全是陪。”
“嚯……”花花爹眼睛发红,不由踹了驴肚子一脚。
端家大门外贴了一张红纸告示,许多个脑袋凑在那面墙下拼命挤着。
花花爹像所有好奇的人一样围了上去,他不识字,支楞了一只耳朵去听,没听出个意思来。
花花爹一着急拍了前头一男人的肩膀,道:“上头写啥了?”
“家里有女孩吗?”
“有。”
“几岁?”
“八岁。”
“端府上正招丫头呢,每月一块银元。”
“干啥活?”
“还能干啥,伺候人呗。”
“后生,积点阴德吧。”一老太婆受惊似的从人群里钻了出来,“有钱人什么都干得出来。”
对于老太婆的话,花花爹还没回过味来,耳朵就一下被人钳住。
“有话好说,别揪耳朵,有话好说,别揪耳朵……”
花花爹的耳朵一直被拎到端家门前的拴马桩,定睛一看,自己那头不争气的驴正混在骡子堆里啃草料。
那大手将花花爹的耳朵悠了一下,花花爹差点栽倒在地上。
花花爹站稳后,恶狠狠地朝那大手看去,继而顺着胳膊找到了那大手的主人,是个豹子眼的大汉,青皮葫芦雪亮,眉心三道川纹。
花花爹忙陪起笑脸道:“大爷,对不住,我这驴不大老实。”
“叫管家爷,这院归我管,你驴糟蹋了我的料……”
此人是老太爷的呼保义,老太爷刮风,他能下半边雨,想来更不好惹。
“你看我揍它。”花花爹对准驴屁股就是一脚,那驴跳得老高,几颗黄绿的驴粪蛋快活地从屁股里滚出来。
“光打有啥用,得赔。”
花花爹局促不安。
“不多,一块银元。”管家明显在讹他,那是因为他刚在人群外听到这浑身补丁的家伙说家里有个8岁的女孩。
花花爹很是窘迫,兜里的十文都是从老丈家借的,哪里来的一块?
管家乜斜着眼,故意说:“没钱就帮工,府上正缺人手,干够了再回去。”
花花爹哑口无言。家里人若是等他半天不回,肯定要急疯了。但眼下这管家似乎也得罪不起。
花花爹忽而想到端家要招丫头的事,忙对管家道:“要招丫头么?”
这正中管家下怀,“多大?”
“八岁。”
“是么?那明儿带来见见。”
花花爹心头一热,道:“钱……”
管家拍拍花花爹的胸脯,道:“这小妮子入门进户,还能让你饿肚子不成?”
花花爹心头立刻亮光点点。
端家大院茂树遮蔽的院落中,阳光一片片落下来,打得花花爹全身发热。
他望了望管家那雪亮的光头,忽而感觉那像盏长明灯。
“回去吧。”
“哎……”花花爹忙去牵驴。
“甭忙着牵,明儿把闺女带来再牵走不迟。”管家的声调变得严厉。
花花爹慌忙松了牵着驴的手,不舍地离去。
2
二日,管家指挥仆人们挂白练,悬幡子,整个院落被装扮得像个仙宫。
穿着黑麻布衣的仆人们行动缓慢,像幽灵似的从管家身前走过。
管家手持一叠线香,头系一条白布,居高临下看着院中的动静。有人在他腰眼上捶一下,不用想,一定是那个伺候过死人的周妈。
“找你呢,外头,一对父女,乡下来的。”周妈转到了管家的身前。
这婆子,眼睛奇小,嘴唇奇黑,牙齿奇黄,腰身奇肥,这院中除了她,没人敢对他这么随便。
管家绕过周妈朝院外走去。
花花爹正站在端家大门口,哈腰对着刚走出来的管家鞠了一躬,“管家爷。”
外边有风,管家头上的白布被吹了起来,他索性将白布撤掉,正色道:“来了?”
“嗯。”
“闺女呢?”
“花花,过来,见过管家爷。”
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从门口的狮子后跳了出来,像个小麻雀一样飞到了她爹身边。
“快叫管家爷。”花花爹把女儿拽到身前。
“管家爷。”花花叫得很响,不见得有半点生疏。她嘴里叫着,眼睛早溜到端家门洞里去了。昨日听爹说要带她进城吃大白馒头,她兴奋地一夜没睡觉,如果能进了端家当使唤丫头,那以后再也不用上山打猪草了。
管家打量了一下女孩,凌乱的头发盖住了黑瘦的小脸,一件不合体的黑棉袄松松垮垮扣在身上。赤脚上还有鱼鳞似的的冻疮。
管家不由打了个寒噤,“没鞋穿?”
“打小就赤脚。”
“一边去玩吧,我和你爹说说话。”管家勉强拍了拍花花的头。
花花蹦跳着又躲到了石狮子后面。
“行,我看这小妮子挺灵,就看你的意思了。有一点,她只要踏进这端家门,你以后可就很少看到女儿啦。”
花花爹并无忧色,只道:“女儿家一生下,就是人门里的,伺候人也罢,总归是好的。”
管家朝花花爹靠了靠。花花爹感到一只手伸进了袖筒,有一块硬物塞进了他手里。
待管家牵着花花的手向院子里走去的时候,花花爹这才把手从袖筒中伸出,手上捏着的是一块银元。
花花爹突然很想落泪,女儿大概就这样让他给卖啦。
3
周妈把花花领进后厨,吩咐厨子给弄点儿吃的。
厨子们懒懒散散地劈柴,舀水,切菜,不时斜着眼对小花花指指画画一番。
“磨蹭干啥?东家吩咐的,误了事,打你们的棍子!”周妈挺直腰板,气呼呼地骂道。
小花花好奇地问:“周妈,他们听你的?”
周妈嗓门愈加放大,道:“听,都听,他们不敢不听。我伺候过老太爷,谁敢不听?”
不一会,厨子们端出一荤一素两样菜,荤的鲜红透亮,素的碧绿葱翠,看得女孩有些发晕。
“吃吧,吃得饱饱的。”周妈把筷子塞到花花的手里,眼睛里露出一点温暖。
花花不动,呆呆地看着那菜上的热气游蛇般盘动,想象着以后的好日子。
“快吃吧,吃完拾掇拾掇,咱去拜见东家。”周妈催促着。
花花动了筷子。她能听见外边人群的*动和前后院里微弱的哭泣。
不一会儿,后厨热闹起来,抽笼屉的,*鸡的,剁肉的……进进出出,杂乱不堪。肉腥鸡臭把整个屋子给填充。
花花一阵反胃,肠子打起结来,顶得肚子好痛,刚咬下的一口馒头卡在了喉咙口。
“不急,你吃你的。”周妈道。
一个帮厨一不留神绊在了门槛上,紧着一个笼屉给撞翻在地,白花花的馒头立刻厚颜无耻地滚了一地。
花花跑去帮着捡馒头,她想跟谁说说话,但没人正眼瞧她。
花花丢掉馒头,狠狠地跺了两下脚,回到了周妈身边。
“周妈,他们咋都不理我?”
“你人小,还不到招人待见的时候。等你伺候了人,再长大一些,就有人理你了。”
“周妈,你也伺候人么?”
周妈叹了口气,脸上淌下两行浑浊的泪水,她想到了死去的老太爷。
花花静静地看着周妈,不由想给她擦擦眼泪。周妈一把将花花的手打回去,道:“你这丫头,我的脸是随便能摸的么?”
周妈一抬头,见厨子们都直愣愣看她,她的脸立刻沉了下去,道:“都给我好好干活,偷懒耍滑,看东家迟早打发了你们。花花,咱走,拜老太爷去!”
花花被周妈从板凳上拖下来走出了厨房,只听身后身后有人嘀咕:“一老一小,都他妈跟死人一块喘气。”
周妈龇着黄牙朝门口啐了一口。
花花跟着周妈穿梭着,长长的走廊挂满了白练,遮得路曲曲折折。
不一会儿两人来到前院厅堂前。
一个穿着孝衣的人站在台阶上扫着落叶。“周妈,您来啦。”
“开门吧,人已经带来了。”周妈冷冷地说。
穿孝的人推开了厅堂的门。
老爷的灵堂设在里面,几十根白蜡静静地照耀着一口黑色的棺木。
花花往周妈身后躲了躲,两眼睁得奇圆。
“去吧,给老太爷磕个头去,磕完了就出来。”周妈拽了拽花花。
“棺材,我怕。”花花后退几步。
那穿孝的不由分说,一把抓了花花的衣服把她推到灵堂前。
花花顺从地磕了一个头,又被穿孝的揪了出来。
周妈晙了那人一眼,拉起花花走过了回廊,随后直奔东家的后院,东家的屋门紧闭。
“东家,人带来让您瞧瞧。”周妈轻声细语冲着里面道。
里面传出两声咳嗽,说:“不必瞧了,不缺胳膊少腿就成。”
有女人的声音传出来:“还是瞧一眼,老太爷的事马虎不得。娟儿,打帘子,别让晦气冲进来。”
花花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周妈,周妈也在看她。
一丫头推开门挂了帘子,一股檀香气扑了出来。
从竹帘缝里,依稀可见屋里的两个人影。
“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是东家的声音。
“东家,大奶奶,那我去了。”
“去吧,等一下,前院各房都看见过?”
“没有,跪了老太爷就直奔您这儿来了。”
“没看就别教看了,免得心烦。”
“知道了。”
周妈拉着花花离开,回到前院,有个女疯子正被吊打。
花花很是害怕,问:“周妈,她怎么了?”
“嘴缺,该打。”
花花不明白什么叫嘴缺。
4
傍晚时分,花花被周妈领回房梳洗了一番。花花穿了粉色缎子衣服,艳艳地将两个脸蛋映得异常灿烂。两颗明珠耳坠子在烛光下闪着夺目的光彩。
“周妈,丫头也许戴耳坠子?”花花看起来很是不自在。
“许戴,这是老太爷赏的。”
周妈往花花的小脸上匀了两片胭脂红。
“周妈,丫头也许点胭脂?”
“许,化过妆的丫头,东家才喜欢。来,站起来,让我瞧瞧。”
花花跳下凳子在地上转了一圈,转到镜子跟前时,她停住了,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镜中的自己,感觉像在做梦。
“周妈!”外头一男人的声音传了进来。
周妈松弛的脸突然紧绷起来。
周妈踢着门槛走了出去,见管家正站在一廊柱下,摩挲着发亮的脑门。
周妈猛然冲过去把管家推到廊柱后面,她两眼冒火,脸上浮起密密匝匝的壕沟,道:“积点阴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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