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的小巷,月色下,一双穿厚底布鞋的脚在石板路上快速翻动,碎石绊脚,险些儿滑倒。
手拎皮箱的卢作孚平衡身子,没有被绊倒。心里还是惊了一下。咳,我“民生”轮自沪到合川,这一路的惊险实在太多。就说今天在那小镇吧,刚刚把那个谢长富营长按平,不想,又进来一个恶神,进门就喊,这船必须扣留,不准放行!此人北方口音,姓田,叫田徳全,是团长,谢长富的顶头上司。卢作孚从此人跟谢长富的言谈发现,他是在指责谢长富吃独食。谢长富就竭力辩解,说他专门派了人去向他报告的。田徳全就愣眼说,你报告的啥?你说这是艘客船,估计没啥问题。哈哈,我在门外听清楚了,你俩是背着俺在做交易,你小子有船俺就没有船了?谢长富就解释说,是担心团长不愿意用船入股。卢作孚极力想脱身,又还是那把渝合航段的船只都统管起来的想法,就出面打圆场,说,欢迎田团长入股。这个田徳全团长有13只木船,最终敲定,全部折价入股民生公司。
想着,卢作孚后怕地笑,加快脚步。就要到家了,就要与久别的妻子和儿女们相聚了!
月色映照着青石板路,映照着夹峙小巷的土砖高墙和板材建筑的矮屋,他那心跳加快起来,再拐过几道弯,就可以看见那芭蕉叶掩映的一楼一底的瓦房了。
这房子是人称“卢麻布”的父亲卢茂林为他留下的。
卢作孚不是“诗礼簪缨”的名门望族,不是“钟鸣鼎食之家”,而是世代农人、小贩之后。挑卖麻布的父亲对他的影响是大的,决定了他布衣一世,艰苦闯荡之人生。看着月色下这长有青苔的石板小路,卢作孚思念起辛劳一生的爷爷和父亲,帮人佣耕的爷爷卢仲义死后竟无葬身之地,父亲向雇主苦苦请求才获得一块牛滚凼地安葬。他卢作孚有些出息后,就有乡人说了,牛滚凼是块福地,子孙会要发达。卢作孚听后自笑,倒下决心要干成一番事业,以报祖宗和乡民。
走着,他听见身后有“嗵嗵”的脚步声,走得好急,回身看时,那人已走到他跟前,喘吁说:
“作孚,硬还是你耶!”
“啊,是刘兄,你好,你好!”
“好,好得很!”来人是刘灼三。他哈哈笑,拍卢作孚肩头说,“啊哟,你了不得,带了那么大一艘洋火轮回来!”
“不是洋火轮,是我国上海造的轮船。”
“晓得,晓得,是‘民生’轮嘛,是我们合川人自家买的轮船耶。嘿,今天下午算是合川县城最为热闹的了,沿河两岸的人打拥堂啊!欢迎‘民生’轮,欢迎卢作孚!我跟着人些喊,声音都喊哑了。你站在船头好威风,轮船开过来时,我看见你都落眼泪水了。”刘灼三说着,自己那眼睛也湿了,用手揩抹。
“走,去我家里坐坐。”卢作孚动情道。
“不啰,你那年轻堂客在屋里等你呢,我就不去打搅了。我就是想来见见你,看看我们合川的大能人!”刘灼三拱手笑,各自走了。
嘿,这个热心的刘兄啊,要不是他,自己哪能娶得贤妻淑仪啊!当年那情景又展现卢作孚眼前。是9年前的初秋,那会儿16岁的秀外慧中、读过私塾、精于女红的叫秀贞的蒙淑仪姑娘,在合川南津街一家杂货铺的阁楼上等他。碧翠的涪江水从那店铺下缓缓流过。那时,他因“通匪罪”出狱不久。秀贞姑娘从阁楼上看清了他这个中等个子、平头、穿浅灰色中山装的24岁的男人。而他,还不知情由,和媒人刘灼三边走边说笑。待与秀贞姑娘见面后,才晓得是相亲,倒好,两人竟一见钟情。秀贞姑娘只想把自己托付给一个实心的男人。为了他俩的婚事,古道热肠的刘灼三与秀贞姑娘那血气方刚的七哥蒙华章翻了脸。刘灼三牛,不达目的不罢休,又去找了秀贞的三哥蒙炳章,蒙炳章对卢作孚有所了解,看过他那蒙冤下狱而写的《告全县各界人士书》,对于其大义凛然的气势和文采很是赞赏,却愣盯刘灼三不紧不慢抽水烟。刘灼三是个急性子人,生怕他又拒绝,就讲卢作孚的不凡身世,这娃属魁字辈,原名叫魁先,是光绪十九年生的,就出生于本县北门外的杨柳街。从小就能干,光绪三十二年就以优异成绩毕业于瑞山小学,只是因为家境贫寒才辍学了。第二年,他才15岁,就独自步行去了成都,读过补习学校,勤奋自学。16岁时就一边做家教谋生,一边还编了《解析几何》、《代数》和《三...
卢作孚这么想时,看见自己的家门了。房门敞开着,屋里煤油灯的灯火映衬着四个他熟悉的身影。妻子怀抱3岁的三儿子卢国纪、拉了5岁的大女儿卢国懿站在门口,7岁的长子卢国维立在母亲身边。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可他想象得出他们那焦灼、渴盼、欣喜的面容。
“爸爸,是爸爸回来了!”卢国维拍手喊叫,跑过来。
“爸爸,爸爸!……”
卢国懿和卢国纪也舞小手喊叫。
卢作孚心里发热发颤,大步上前,搂了娃儿们亲吻,从衣兜里摸出糖果来散给他们,朝淑仪笑,跟了她进屋。
蒙淑仪端上饭菜来,有卢作孚最喜欢吃的水豆花,还有青椒炒回锅肉。一家人围桌子吃夜饭。卢作孚搓手称好,大口吃饭菜。他不抽烟不喝酒,唯独喜欢吃辣子作料伴水豆花。他干脆把水豆花倒进辣子作料里,又倒进饭碗里,搅拌了吃,吃得好香甜。淑仪见他那吃相,吃吃笑,自己心里也好香甜。卢作孚投身船运业后,他俩就很少时间在一起,尤其是卢作孚下长江去接“民生”轮的这些日子,她是时时牵挂、终日祈祷。她起身去倒了一小杯老白干酒来:
“作孚,今天是个大喜日子,还是喝一小口酒。”
“嗯,喝,是得要喝!”卢作孚抿了口酒,把杯子递给淑仪,“来,你也喝一口。”
蒙淑仪就喝了一口。
国维和国纪两个娃儿也嚷着要喝,卢作孚就用筷子蘸了酒让他俩舔,两个娃儿舔后,龇牙咧嘴哈气,国纪还耍起“酒疯”来。两个大人哈哈笑。国懿各人用手指头蘸了酒放进嘴里抿,辣得稀哈稀哈。两个大人就笑出了眼泪。饭后,卢作孚拧亮煤油灯,拉过三个娃儿来一个个仔细看,又看淑仪,心里股股热浪翻涌。他沉浸在苦难之后全家相聚的天伦之乐中。
饭后,卢作孚要为长子卢国维讲数学。
卢国维说:“爸爸,数学好难学。”
卢作孚笑道:“是难学,儿子,爸爸教给你学数学的5个秘诀。”
卢国维说:“要得。”
卢作孚说:“第一,看清楚;第二,听清楚;第三,想清楚;第四,说清楚;第五,写清楚……”
夜阑人静之时,蒙淑仪躺在卢作孚身边落泪:“作孚,直到我看清楚你站在‘民生’轮船头时,我这颗悬起的心才落下来。”
煤油灯火跳动,映照着蒙淑仪那张清秀、担心的脸。
卢作孚深情亲吻妻子:“淑仪,船一到合川,我就一直在望你们,人太多了没有看见,又去公司忙了一阵,这才回来。”
“我遇见子英了,他说了你们这一路的事情,又遇水匪又过险滩,硬是吓死人了!”
“是有点吓人,不过有惊无险,这不,我人船都平安回来了。”
“是呃,都平安回来了。”
蒙淑仪依旧后怕,在这个乱世里,作孚只身闯荡,还不晓得以后会有啥子大难大险。就想到子英对她说的,在嘉陵江三峡时他们还遇到了军阀扣船。啊,军阀,不讲理的!民国十三年秋天,川军第一军跟第二军打仗,两方的军队在重庆浮图关一带对打,难分难解。后叟,第一军占领了重庆,纵容士兵大肆抢劫民居,重庆的人家几乎无一幸免。那天晚黑,一对士兵突然闯进他们家来,当时家里只有她和刚出生几个月的国纪、1岁的国懿和4岁的国维。这群士兵进屋后见东西就抢,衣服、铺盖和家具被抢劫一空。他们看见了那台织袜机,大叫,啥子东西?枪,是枪!拿走!她吓呆了。大儿子国维细声细气说,那不是枪,是织袜机,是我妈妈织袜子用的。管它啥子机,拿走!这群强盗士兵不由分说,抱的抱抬的抬,把织袜机也弄走了。幸亏还没有伤着人。在四川省立重庆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任教的作孚回来看见,仰天长叹。家里啥子东西都没有了,只好举家搬迁回了合川老家。安顿好家小后,作孚又赶紧返回女中上课,不久,卢作孚的父亲在忧愁中去世。
“作孚,子英还说,你们遇到不讲道理的军阀了。”
“遇到了,也还是有惊无险。”
蒙淑仪忧心忡忡:“算好呃,你们在嘉陵江上还没有遇见土匪,我坐木船过嘉陵江时,就听人说过那民谣:‘得活不得活,且看磨儿沱’,那里的土匪好凶。”
卢作孚宽慰道:“不怕,我们是轮船,又带有武器。”
煤油灯一阵扑闪,熄灭了。
“油燃完了。”蒙淑仪欲起身去添灯油。
“算了,今晚黑有月亮。”卢作孚伸手拉开窗帘,如水的月色扑进屋来,“淑仪,再过些日子我们合川就有电灯了。”
月辉扑到蒙淑仪的脸上:“作孚,你说笑话啊。”
卢作孚认真地:“真的,我民生公司就要开办电厂了。”
“那才好呃!唉……”
“淑仪,你啷个叹气?”
“你说你,教书教得好好的,啷个又要去办船运,还要办电厂?一开头就这么难。”
卢作孚宽抚妻子:“开先我是想以教育救国的,人以思为先导,国民的文化素养提高了,自然会有利于国家。”就又想到了杨森。6年前,杨森任川军第二军第九师师长,进驻泸州,以“新文化人”自许,提出“建设新川南”的口号。杨森很倾慕小学毕业的他19岁时就编著了《应用数学新解》的书,还办《川报》,十分赏识他的才华、声望和“教育救国”之志趣,特邀他任永宁道尹公署教育科科长。他上任后,很快打开局面,成绩斐然。不想,两年后杨森败北东奔,赖心辉部占领泸州,取消了教育经费,封建势力卷土重来,他含恨携家离泸赴谕。“淑仪,我给你说过那个杨森的。”
蒙淑仪点头。
卢作孚说:“民国二年,我20岁,在江安中学任教,以卢思的笔名上书了一封万言书给当时驻防江安的杨森。我写道,一切政治改革应自教育入手,而以教育统治人心为根本准则。建议他们设一专门机构,延揽人才,事得人而举,无人才即不能发生力量。”
“你这说法有道理。”
“教育为本,人才是宝。杨森说,我那万言书深获他心,我的建议很有价值。从此,他对我留下了印象。”
“原来你是这么认识杨森的。”
“是这样的。”卢作孚叹曰,“淑仪呀,教育确实重要,非常重要。只是,现今我们这个国家太穷了,人们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何文化?社会秩序又乱,军阀混战,你无法办好教育。我这才想到了实业,有了经济基础,事情就会好办些。”
“可这实业办得好不?”
“路呢,总是人走出来的……”
卢作孚这样说时,想到自己去上海定购轮船时与老朋友恽代英的相见。那天,为购船奔波到晚上的他,匆匆返回上海“川裕公司”附属小客栈的住屋,路过一条小街时,几个花枝招展的妓女迎上来,先生,玩一下!他拒绝。那几个妓女就极力挑逗。他生气了,几个妓女却将他团团围住,脱身不得。有个路过的人呵斥开了那几个妓女。他看清来人,好高兴,解围者是恽代英!恽代英也好高兴,两人哈哈大笑,伸臂拥抱。小客栈住屋内,灯光昏暗,接连三个晚上,恽代英与他屈膝交谈,探讨社会改革和救国救民之途。恽代英直言不讳,说,只有武装斗争,才能打倒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势力,才能建立起新的民主政权和人民自己的国家。力劝他去广州,与也在黄埔军校的*、*等同创一番事业。而他,已经开始了民生公司的工作,深感不能失信于合川的父老乡亲,不能置事业于半途,欣慰四弟子英去了广州。灯光扑落在他那疲惫、瘦削的脸上,他对小自己两岁的老友袒露想法,革命不宜单一地为革命而革命,必须多方面创造条件,以实际的努力造福民众。启蒙大众心智、转变社会不良倾向、普遍提高觉悟、建设国家现代化基础、立党为公,真正伟大的革命事业才能贯彻到底。走出小屋后,二人握别,四目相对。各自的手都是那么实在、有力,各自的目光都是那么坦荡、诚恳。上海滩之夜,灯火陆离,人声鼎沸,他俩各自迈步走。他与十月革命擦肩而过,走上了一条与革命斗争同样艰苦、坎坷的救国之路。卢作孚对妻子说了他跟恽代英的交谈,说了自己为啥选择了船运业的想法。
蒙淑仪表示理解,还是担心:“你又不懂船运,啷个搞得好?”
卢作孚笑道:“不懂就学嘛。”
“学?我听刘灼三说,那船上的明堂多。”
“是多,我跟你说,只是那人事方面就一大堆称呼。”卢作孚扳指头说,“有领江……”
“啥子呃?”
“就是引水,指挥开船的人,‘满舵’、左满舵’!”卢作孚比画手指。
蒙淑仪吃吃笑:“你活像就是引水呢。”
“不像,我差得远。”卢作孚继续说,“还有船长。”
蒙淑仪点头:“开轮船嘛,是得要有船长。”
“还有水手长,水手长以下是大副、二副、三副、舵工、水手;还有老鬼,就是大管轮。以下有二管轮、三管轮、机匠、加油、火夫和打杂的。”
“这么复杂?”
“是复杂。还有呢,还有大买办,以下有二买办、三买办、账房、理货员、火夫、茶房。你看看,这么一艘船上,就有驾驶、轮机、事务三个部门。水手长承包驾驶部门,老鬼承包轮机部门,大买办承包事务部门。”
“唉,你啷个管得了这么多的人和团伙?”
“要管,既然干了这差事儿就要管,还得要管好。我想好了,得要废除现今的买办制,实行经理负责制……”卢作孚说着,突然翻身下床,弓身到床底下拉出自己那皮箱来,打开寻找什么。又起身到衣柜前,拉开衣柜寻找。
“作孚,你啷个了,夜半三更的,翻箱倒柜做啥子?”
“找一张画。”卢作孚说,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呵呵笑,“看,硬还是一回屋就把这宝贝儿藏到衣柜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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