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庙出来后,范闲的身后一直有三个人跟踪着,不知道是锦衣卫的密探还是宫里的人手,但不论是哪一边的人物,今天范闲都不会允许有人跟着自己。
拔掉了这三根钉子,范闲确认再也没有人跟着自己,这才开始下一步的行动。出巷口之后,他没有坐马车,因为任何一次与人接触的机会,都有可能留下北齐方面可能查到的蛛丝马迹。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借着人群的掩护,范闲低着头,沉默地行走在异国的百姓之中。
依照监察院的反跟踪守则,他此时应该寻找一间布店之类的所在,然后通过后门,再经历几次转折,才能去往自己的目的地。但范闲没有采取这个方法,一来是他自信没有人跟着自己,二来他认为转折过多,接触的人过多,反而容易被人发现,只是途中很小心地偷偷进了一处官宦府第,不知去做了些什么。
很凑巧地,此时上京的天空又开始纷纷下起雨来,雨丝无声却有形,有效地掩去了他的行踪。
…………上京南城教坊附近,有一个平民聚居区,叫做张家店。此处龙蛇混杂,人息纷乱,但这些年治安还算不错,加上生活费便宜,所以渐渐热闹了起来。那些没有多大资本的小商贩们,也开始鼓起余勇,存起余钱,在这条街上置了些店面,做起了坐地生意。
此地不比秀水街,卖的都是日常用物,价钱便宜,质量自然也算不上太好。打东面儿走过去的第三间铺子,就是这样寻常的一个地方,这间铺子是卖油的,油是从东夷城那边运过来的海外棕油,虽然价钱便宜,口感也不错,但色泽不大好,尤其是每到冬天的时候,总会有层白色的絮状物,所以一般稍有些钱的富户,都宁肯用齐东那边出产的菜籽油。
好在没闲钱的人总是大多数,所以这家连招牌都没有一个的油铺还能生存下去,不过也不敢多请人,除了一位老掌柜之外,只请了一个帮工兼伙计。
今儿个反反复复下了好几场雨,张家店这里的行人本就不多,今天更显得有些空旷,但油铺的买卖与天时没有什么关系,谁家没油吃了,自然会前来,所以油铺的老掌柜并不怎么着急,反是搬了个长凳子,坐在自家门口看着铺外的雨丝发呆。
也许是掌柜真的老了,店里的年轻伙计觉着这一年里掌柜发呆的次数,要比以前要多了许多。
“掌柜的,我要买油。”一个人站在了油铺的门口,挡住了铺外黯淡的天光。老掌柜摆摆手,示意他自己进去。
那人掀开自己的雨帽,露出一张平实无比的面孔来,笑了笑,走进铺子里,对着那个正在打呵欠的伙计说道:“小伙子,我要买油。”
伙计堆着笑说道:“您要点儿什么油?本店除了棕油之外,还新进了一批齐东来的菜籽油。”这位伙计态度恭敬,心里却在嘀咕着,来咱店的人当然是买油,这不说了句废话吗?
那人说道:“给我来半斤棕油。”
伙计脆生生地应道:“好嘞。”他利索无比地灌油上秤,然后发现那人的双手竟是空的,不由摸了摸脑袋:“这位客人,您拿什么装?”
“您这儿有壶吗?”
“有,木壶三文钱一个。”伙计很高兴多做了一笔生意。
那人接过油壶后却没有说话中,似乎还在考虑什么。
伙计好奇问道:“您还要点儿什么?”
“有香油吗?”
…………“有香油吗?”这句话很轻柔,并不怎么大声,坐在铺子外面的老掌柜撑在长椅的枯干右手却微微颤抖了一下。
店中伙计没好气道:“咱们这店没有这么好的货,这整个张家店,谁家吃得起香油?”正说着,老掌柜已经慢条斯理地走回了柜台,挥手示意伙计离开,满脸微笑望着这个客人,解释道:“香油太贵,除了祭天的时候用用,一般没有人买,这祭天的曰子还有大半年,所以小店还没有进货。”
那人笑了笑,说道:“除了祭天,祭人也是可以的。”
老掌柜笑得愈发恭敬,说道:“那您说说数量,本店可以代客订购。”
对话到了关键的地方,所以二人说话的声音都小了起来,不过那人的记忆力一定很好,所以才会将下面那一批溜儿子说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我要买七斤三两九钱四毫……棕油。”
老掌柜劈哩啪啪打着算盘,然后面有难色,说道:“这价钱有些问题,这位客商,咱们入内室再谈吧。”
“如此也好。”
老掌柜吩咐伙计在外面看着,便领着这位客人进了后室,伙计此时才知道,原来这人不是来买油,竟是来卖油的,不由伸了伸舌头,心想自己刚才幸亏没有得罪这个做香油生意的老板。
———————————————————这位香油商人,自然是范闲乔装打扮的,他随着老掌柜入了后室,才发现这和自己想像中的接头地点完全不一样,竟是天光清透,一片光明。
没有茶水,没有寒喧,老掌柜盯着范闲的双眼,苍老浑浊的眼中带着一丝审慎,说道:“客人从哪边来?”
范闲点了点头。
老掌柜做了个请的手势。范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想言冰云弄的这套程序实在是有些繁琐,无奈何只好将自己牢牢记住的另一个数字报了出来。
直到此时,老掌柜才确认了对方的身份,整个人才放松了下来,从袖子里哆哆嗦嗦掏了半天,将一把淬了毒的小刀子搁到了手边。范闲明白,如果来的人是齐国的探子,这位老掌柜必须在第一时间内了断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言冰云被生擒之后,一直觉得很屈辱的原因。
老掌柜看着他,开口说道:“大人在监察院里任什么职司?”
范闲摇摇头说道:“我想眼下的状况不允许我们罗嗦。”
老掌柜苦笑一声:“已经一年了,已经整整一年没有收到上面的消息,头目出事之后,朝廷一直没有派人来接手,我还以为朝廷准备让我们进入沉默期。”
所谓沉默期,就是潜伏在敌国的密探系统一旦出现缺口之后,便会马上停止一切运作,以免曝露,这个时期有可能只是一个月,也有可能是……十年。
范闲皱皱眉,言冰云这个大头目被擒,本来是两国谍战里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言冰云自身并不需要承载运送情报回国,亲身打探这些危险的事情。但是长公主玩了这一手,却让整个监察院北方的网络都陷入了瘫痪。
言冰云一直在北齐人手上,朝廷及监察院方面自然不敢冒险与这些下线联系,所以才会造成这一年的空窗。
“我希望一年的停顿,大家的身体没有生锈。”
“请大人放心。”老掌柜知道面前这人既然能够前来接替言大人的职司,那一定是院中了不起的大人物,而且隐隐能嗅到对方身上的血腥味,老掌柜回答地格外小意,“请大人发令。”
“三件事情,有急有缓。”范闲看着面前这个老人,知道这一年里对方乃至下面那些不知数目的院中密探一定过得非常艰难,就像是漂泊在外一样,无处归家的孤儿一般,所以刻意将话语放轻柔了一些:“最急的事情,马上查出来肖恩被关在哪里。第二件事情查一下太后与皇帝之间生出嫌隙的真正理由。”
这是范闲一直不明白的一点,那位年轻皇帝似乎有些吃多了撑的感觉。
老掌柜面色不变,虽然知道这两样任务无论哪一点都是极困难的事情,只是静静等着面前这位大人发布第三条命令。
“查肖恩的事情要快,宫中的事情可以缓缓。”范闲沉吟道:“至于第三项命令,我想你应该清楚,内库这些年一直在向北面走私。”
老掌柜眯起了双眼,眼中头一次出现异样的光彩:“那是信阳方面的问题,大人,院中终于决定动手了?”
范闲摇摇头,轻声说道:“查……给我查得实实在在,不过一根毫毛也不要动他们,但要把所有能控制住的关节都控制住,将来如果院子要动手的时候,你要保证手中有的东西,足够将这条线路打捞的一干二净。”
“明白。”老掌柜知道这是长线任务,可以慢慢来。
范闲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崔公子那件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丈母娘故意在试自己,还是对方目前有求于己,所以暂时忍让。虽然言纸的事情,广信宫的事情,信阳方面一直不知道是范闲做的,但是刑部大堂上的冲突,却让他与长公主的矛盾渐渐浮出了水面。
“我应该如何回复大人?”
这是很关键的一点,范闲不清楚当初言冰云是如何与手下这些暗哨联络的,所以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轻声说道:“两个月之内,应该没有具体的执行人来上京,不过我会暂时委派一个人来负责与你联络。”
老掌柜面上略有担忧,说道:“大人请谨慎,虽然自肖恩被抓之后,这二十年里,北齐的锦衣卫远远不能和当年北魏的缇骑相提并论,但身在敌国,下属总要为下面那些孩儿们考虑。”
范闲点点头,这也正是为什么迟迟一年,监察院都不敢冒险北上联络这些“孤儿”的原因,他轻声说道:“放心吧,我找的那个人,是院子里最不可能被人跟踪的家伙。”
毫无疑问,他说的是王启年,那个一辈子只会跟踪别人,却没有被人真正追上过的奇才。
在这个地方不能多呆,说了几句话之后,范闲便准备起身离开,离开之前,他忽然说道:“接头的暗号改掉。”
“是,大人。”老掌柜微微佝身。
“一三一四五二七七七。”
“是,大人。”老掌柜又重复了一遍这个看似毫无规律可循的数字,没有丝毫差错。
范闲点点头,有些满意,然后回了前堂,像个商人一般与老掌柜拱手告别,还没忘了提着手中的两壶桐油。看见这位客商出门之后,小伙计凑趣说道:“东家,这么早就准备进香油?”
老掌柜望着店里这唯一的一个伙计,微笑着说道:“是啊,有一笔大生意。”
伙计心想,就自家这个烂油铺,难道能像东夷城的那些油商一样,做几船几船的大生意?几百斤的生意就叫大生意,小伙子不免有些瞧不起老掌柜的不思进取。
———————————————————路上范闲很小心地将手里的油处理掉,不敢赠予街头的乞丐,不敢随手扔掉,因为监察院密探的行事准则,很关键的一条,就是不能低估敌人的能力。虽然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沈重,在那个雨夜青楼里,表现得似乎并不如何强大,但范闲知道,那绝对只是个伪装的表像。
将油壶很干净地处理掉之后,范闲踏上了返回使团的路,此时天光已暗,路上行人渐趋稀少,经过上京玉泉河上的拱桥时,范闲在雨蓬内用双手在脸上揉弄了几下,将从那户小姐家倫的脂粉胭脂全数抹掉,挤成掌心里的一个小团黄红污粉物。
他的手掌在石拱桥的狮子上轻轻摸过,掌心粉末簌簌落下,悄无声息地与桥下的河水混作一块,再也没有人能够发现丝毫痕迹。
落桥穿巷,从某一处民宅侧边转出来时,范闲已经恢复了本来面目,取下了雨帽,翻转了长衣,就像是刚刚与海棠姑娘分手时那样,面容清秀,神采清逸。
…………他大摇大摆地回到使团,在别院对门喝了很多天茶的锦衣卫望向他的眼光有些异样,范闲清楚,那三枚钉子死了的消息,一定已经传到了沈重的耳朵里,但是锦衣卫方面只能吃下这个闷亏,至于什么时候能报复回来,那就不在范闲的考虑范围中了。
别院最幽静的那个院子里,长长的屋檐下,言冰云正半躺在一个矮榻上,榻上堆满了柔软的锦被,虽然范闲给他疗过伤,但这一年来所受的折磨,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恢复,他的身体四处受的伤,受不了大力的碰触,所以范闲想了个法子将他埋在棉堆里面,好在最近天气不太热。
虽然知道这位冷漠的北谍大头目如今是身心俱疲,亟待休养的时候,但范闲依然有些惭愧地要打扰他,因为在北齐的最后这些天,他必须借重言冰云的手段。
就今天的情况进行了简单的交待之后,言冰云有些阴沉地看着范闲的双眼,轻声说道:“我希望大人没有露出痕迹,不然我手下这些人被全数拔起来,就算您是院中提司,我也一定要参你。”
范闲摇摇头:“我知道你手中的力量远不止这一条线,单线联系虽然安全,但是效率太低,其它的几个方面,你也要想办法动起来,不过我大概没有时间去处理了,我准备交给王启年联络,不知道你对这个提议看法如何。”
言冰云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面前这位院中最年轻的高层官员,这些天的表现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最大的优点是擅于听取自己的意见,但是今天居然会一语道破北方的网络,看来对方确实有些能力。
“王启年我放心……”他斟酌一会儿后说道:“院子里最早在北方潜伏的那批人,王大人就是其中一位。”
范闲微微一怔,没有想到王启年当初还做过这件事情,又听着言冰云说道:“依照大人的计划,我们会配合上杉虎,把肖恩所在挖出来,但是我不希望院中的人手涉入太深。”
范闲答应了他的要求,知道他是不想潜伏在北边的人手因为朝廷内部的争轧而付出太多牺牲,应承道:“放心,我会有分寸的。”
言冰云皱眉道:“上杉虎乃一头雄狮,可惜在上京这片深海里却找不到借力的地方,所以才会寻求长公主的帮助。身为臣子,你我依照长公主的意思做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你要掌握好分寸……我相信上杉虎动手救肖恩的时候,也就是太后与沈重清除军中力量的那一天。”
范闲知道这位外表冷漠的监察院官员猜到自己想做什么,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只是轻声说道:“这正是我所希望见到的,我不会低估沈重对于上京的监控能力……由着他们去斗去,反正对于咱们庆国来说,没有一丝损害。”
离开后院,范闲找到王启年,将任务分发了下去,王启年将那串数字记得清清楚楚,知道后面这些天,自己就要担负起这个危险又重要的工作。他不是那位油店的老掌柜,他是范闲心腹之中的心腹,所以壮着胆子问道:“一三一四五二七七七……大人,这串数字好像代表着什么东西。”
“一生一世我爱钱钱钱。”范闲笑了笑,在澹州的土话里,钱与七的读音极其相似。
———————————————————————油店的老掌柜这几天生意不错,多卖了几桶油,一个潜伏在黑暗中的消息,便开始在沉寂了一年的监察院四处北方司间谍线上流动了起来,没有用多久的时间,那些伪装成北齐各式各样普通百姓的间谍们,都领到了一年之后的头一项任务。
情报开始通过各种途径反馈回来,经由线上的几个断点进行归纳,最后送到了张家店的油店里。
同一时间,南庆使团开了几次宴会,用酒量也增加了不少,自然而然的,秀水街那位盛掌柜不免也往使团别院多跑了几趟,多拍了几次范正使的马屁,相信他也从范闲的手中,得到了信阳方面和上杉虎一直很想要的那个信息。
居中处理许多信息,并且从中择出有用的情报加以分析,最后得出一个相对精确结论的人物,是言冰云,这几天里,后院里经常传来他咳嗽的声音。
范闲并没有太多事情要做,他毕竟是使团正使,喝酒加迎来送往才是正途,而这一天,他是在海棠姑娘的陪伴下入了宫,海棠前些天就和他说过,太后邀他入宫有要事相商。
喝酒对于范闲来说,本是件快乐事,与敌国风韵犹存的太后饮酒,也不是什么苦闷事。但当范闲回到使团之后,所有的官员和下属都知道他今天的心情相当不好,但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在房间里,范闲冷冷看着林静问道:“这个使团,究竟我是正使还是林大人是正使?”
林静好生不安,有些紧张应道:“范大人何出此言?使团自然唯范大人马首是瞻。”
“好好好。”范闲笑了两声,骂道:“那林大人来告诉我,为什么今天入宫,那个太后居然说北齐的大公主要嫁给本朝的大皇子,这是何等大事!为什么出使至今本使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你们在鸿胪寺太常寺这些天都把公主出嫁的事情安排妥了,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回程的时候还要送亲!”
林静大松了一口气,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笑着回道:“大人,这您可别怪下官和林文大人,使团只是转了封太后的亲笔书信,给北齐的太后,咱们这些做下臣的哪里知道,竟是两位妇道人家在信里就定了自家儿女的婚事。等这事情从宫里传了出来,咱们还能说什么?这件事情本来是要通知大人,但大人前些天经常不在使团,所以误了些时辰。”
林静眼珠子一转,知道这位年轻大人有些生气,笑着递了封信过来:“正式的国书马上就到了,这是朝廷的密信,表明了陛下和太后的态度,当然是愿意成就这门婚事……其实,还有两椿喜事,下官要恭喜范大人。”
“恭喜你!胡闹台!胡闹台!”范闲一想到又横生些子事情,好生恼火,竟连陈萍萍的口头禅也学了个十足,笑骂道:“那些老娘们儿吃多了咸菜艹淡心,也不怕把我们这些跑腿的累死。”
林文吓了一跳,心想这话何其大逆不道国,赶紧开解道:“朝廷的事情,有朝廷的规矩。但宫里的事儿,有宫中自己的渠道,大人也不要太过在意。”
范闲点点头,心想这联姻之事虽然似乎有些胡闹,但看两方朝廷如此着急,想来也是大家愿意看到的局面。只是南庆北齐并称当世两大强国,如果这两个国家一旦联姻,那些躲在边远处偷笑度日的小国皇帝只怕乐不起来了,当然,最头痛的,应该还是四顾剑一剑守护的东夷城才是。
“对了,你刚才说我有喜事吗?”范闲皱了眉头,不知道定下秋初回京的大皇子成婚与自己何喜之有。
林静与林文两兄弟对视一眼,呵呵笑道:“大人自己看过朝廷来信便知。”依惯例,当朝廷来信时,若正使不在,身为副使的林静有权力先行拆开。
“你们说吧。”范闲揉了揉眉心,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不安感觉,而且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
“是。”林静应了一声,微笑说道:“大皇子婚事定后,二殿下的婚事也定了,陛下有旨,二皇子与京都守备叶家小姐叶灵儿婚事,定在明年春时。”
范闲微微一怔,嗯了一声,心里有些异样的感觉,那位在湖畔叫自己师父的小女生也要嫁人了?他见过二皇子,知道这位二皇子饱读诗书,却有一颗不安份的心,此时听说叶灵儿要嫁给二皇子,不免有些为叶灵儿担心,同时心思又在想那位皇帝陛下想做什么,这门婚事明显会将拱卫京都的叶家与二皇子绑在一处,难道那位皇帝真的想……换储君?
范闲心头一惊,脸色却异常平静,微微侧头说道:“这和本官又有什么关联?”
林文抢在兄弟之前谗媚笑道:“恭喜范大人,贺喜范大人,陛下旨意里还提到,贵府大小姐贤良淑德,大体识才,特赐婚靖王世子李弘成……”
…………贵府大小姐?范闲有些惘然,有些愚痴的感觉,贵府是哪个府?半晌后他才反应过来,难道说的是若若?
若妹妹要嫁给李弘成?
“不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范闲霍然站起身来,一挥衣袖!
身旁几位近身官员张大了嘴,不知道范大人听见亲妹妹的婚事后,为什么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众人恭喜范大人,贺喜范大人本是绝对发自真心的说法,想范府一家,司南伯范建为吏部尚书,掌管庆国钱粮,范闲身为监察院提司,陛下指婚前任宰相之女,那位小姐还有个大家心知肚明却不敢提的尊贵身份,如今就连范家大小姐都被陛下许给了堂堂世子李弘成……如此圣眷,本朝中还真没有第二个。
范大人的反应居然……不行?!
范闲一时失态,眼角余光看着众人愕然神情,心头一片糊涂,马上却醒了过来,哈哈大笑道:“这可不行,李弘成这小子天天逛青楼,不用几百罐美酒将我这大舅子陪好,我才不会让妹妹嫁给这家伙。”
他掩饰得极好,众官员也知道范家与靖王家交好,他与靖王世子也是极好的朋友,这般说法,果然是开玩笑。
众官哈哈笑了起来,说范大人幽默,又说回京后定要上府叨扰,更有人说,要与范大人同行,去寻那靖王世子,好好敲诈几顿美酒才是。
范闲也是眉飞色舞,满心欢愉地与众官员说着闲话,像极了一位听说妹妹即将出嫁而兴高采烈的兄长。
…………众人散后,范闲一个人走到了幽静的后院,站在廊柱之旁,看着南方天空从满天黑云的空隙中钻出来的星辰,良久无语。
妹妹要嫁人了。
妹妹要嫁人了!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天上并不明亮的星辰在夜幕重云间忽闪忽闪,一阵心悸,脑中全是这句话,这件事。
虽然他早就知道这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在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在澹州给那个黄毛小丫头讲白雪公主的时候,范闲就知道眼前这个小黄皮猴将来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在澹州与京都的书信来往间,他也偶尔会想到,信纸那头那个渐渐长大不知道模样的小姑娘,将来也会嫁给一个男人。
后来到了京都,看见那个眉宇间藏着一丝冰雪,而人也如冰雪般聪慧,视自己如师,敬自己如兄的姑娘家,范闲笑呵呵地想着,将来如果有哪个普通的男子娶了她,一定会过的很辛苦。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许是从范闲猜到自己身世的那一天起,范闲就开始下意识里拒绝思考若若妹妹将来嫁人的问题。
哪怕那位微服出访的皇帝陛下,在流晶河畔的茶坊里,对着兄妹二人说道,将来会给若若安排一门好亲事的时候,范闲依然拒绝去想这个问题。
可事情向来不是依人的意志为转移,当范闲自己成亲之后,范若若的婚事自然也成了马上就要解决的问题。
范闲下意识地轻轻拍着身边的廊柱,心里一片糊涂,虽然当初曾经与妹妹说过这个问题,还曾信誓旦旦说道,做哥哥的,一定会让妹妹找个好人家,但事到临头,一向爱装糊涂,实际上心思一片清明的范闲却难得的糊涂了起来,脑子里就像是有无数条线在穿插来回,让他艰于呼吸,不及思考。
啪啪啪啪,手掌与廊柱拍打的声音轻轻地回荡在院内。
“很吵。”一个声音十分冷漠地从走廊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范闲苦笑了一声,今曰心情震荡太大,所以忘了自己住的院子里,如今还住着位同样冷漠的言冰云。
“大人今天心思好像有些纷乱。”言冰云不是关心他,只是好奇这个习惯于将一切心思都隐藏起来,只留给外人一个清逸阳光模样的监察院提司,为什么今天晚上如此唏嘘。
范闲将眼光从乌压压的夜空天幕上收了回来,想了想后说道:“我妹妹要嫁人了。”
“范家大小姐?”言冰云静静说道:“京都出名的才女,想来应该是陛下指婚。”
“不错,我未来的妹夫是靖王世子李弘成。”
言冰云说道:“京都的年轻人,都知道世子喜欢你妹妹。”
范闲愣了:“是吗?为什么我不知道。”
“听说大人与李弘成交好,如今贵府与靖王联姻,看南方朝中,除了几位皇亲外,单论贵亲,还真没有哪位臣子能及得上靖王府,下官真要恭喜大人了。”
范闲总觉得言冰云冷冰冰的恭喜里面总夹着一丝恶毒的意味,他微微偏头笑道:“确实是件喜事。”
“既然是喜事,大人何必忧愁。”
范闲笑了笑,说道:“弘成是我朋友,我自然喜欢他的性情,不过……”他耸耸肩:“一个经常出入画舫的浪荡王爷,要变成自己的妹夫,我想,不论是谁都会有些担心。”
言冰云轻轻咳了两声,嘲讽说道:“难道范大人这一生从来没有逛过青楼?”
范闲微笑着摇摇头,他今天心情有些怪异,所以不想与言冰云做口头之争。此时房内没有举烛,天上星星寥寥可数,院中一片幽暗,范闲回头,看着言冰云眉心那抹在夜色之中也抹之不去的冷漠,忽然心思一动,脱口而出:
“你想不想娶我妹妹?”
…………“胡闹!”言冰云痛斥提司大人的荒唐问话。
范闲耸耸肩,叹息道:“也对,你是一个只爱自己的人,怎么懂得如何疼惜女子?”言冰云懒得理他。
范闲望着他说道:“你与沈小姐的事情怎么收场?人家黄花大闺女被你骗了身子,沈重可不是吃素的。”
言冰云的脸上一片冰霜,但是眼尖的范闲终于成功地第一次找到对方眼神里的一丝黯然,只听着他轻声说道:“我可不你是这种银贼,至于沈……我与她没有什么事情。”
范闲明白,言冰云与沈大小姐注定今后一生天各一方,遥遥相望,虽然不知道言冰云在这个过程中究竟动过感情没有,但想来对于一个痴心女子,他总会有所欠疚才是。
他的心思又转回到了若若的婚事上,一股淡淡的忧愁浮上心头。其实所有人都说得对,妹妹嫁给李弘成,总比嫁给那几个皇子要强,范闲应该高兴才是,但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其实在他的心里,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或许只是某些细节,某些最初的反应,比如头前的长身而起,事后的黯然拍掌,泄露了范闲心底最深处那些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愿望。
他对走廊那方的言冰云说道:“沈小姐自然没有办法嫁你,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你会怎么做?”
“我从来不去想不可能的事情。”言冰云很冷漠地回答道。
范闲笑了笑,离开了长廊。言冰云看着他消失在黑暗中的酋长孤独背影,陷入了沉思之中。
三椿婚事,只是三首小插曲,似乎如此。没有人知道知道范闲心里的烦恼,一想到那种隐隐的可能,范闲便会浑身寒冷,不知如何言语。远在异国它乡,唯一可以百无禁忌的五竹叔像失踪了一般,这件事情根本无处可去诉说。
事无不可与人言,此事不可与人言。
在旁人的眼中,范大人似乎很开心,已经开始准备使团回京的路程安排。官员们以为范大人是紧着回京筹备妹妹的婚事,同时要抢先在朝廷这一波婚事之后的利益安排中取得好处。谁也不知道,范闲平静甚至愉悦的外表下,早已从当时的惊愕中摆脱,开始按照很久以前设计的那般,按部就班地做某些事情。
言冰云的话对范闲的有一定帮助,范闲认为这位言大人在某种程度上说的是对的——不可能的事情,想那么多干嘛——但同时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如果若若愿意嫁,自己这个做哥哥的,自然要让她嫁的风风光光,快快乐乐,幸幸福福,哪怕李弘成陷入了二皇子夺嫡之事,自己为了若若,也要保住靖王一府的安宁。
当然,如果若若不想嫁,那就会是另一个面目完全陌生的故事了。
想通了此节,范闲回复了平静,至少是表面的平静。
…………这些天入宫两次,主要是处理两国开国以来的第一次联姻,兹事体大,连同范闲在内,没有一个人敢怠慢。而让范闲感到有些快意地是,在后宫的强压下,沈重与长宁侯方面终于低下了头,两国特务机构关于后年北方货物非正常渠道输入的利益分配和具体措施都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想,在这个计划之中,范闲这个身兼监察院和内库职司的重要人物,自然会获得最大的利益。
事实上,范闲欣慰的不是这件事情本身,因为虽然今后他的计划自然需要钱财方面的支持,但走私所得,其实还真不如范闲所图谋得大,真正让他高兴的是,既然渠道方面要做出改变,那么信阳方面的货物输出一定会压缩,进帐一定会减少,长公主的势力想来会得到削弱。
范闲也明白,长公主之所以坐视着这件事情的发生,关键还在于自己应承了信阳方面,要好好地配合上杉虎,把那个藏着惊天秘密的肖恩救出来——似乎这说明了长公主依然将庆国朝廷的利益放在自身的利益之上,这种有些像雷锋一样的做法,让范闲有些惊异。
也就是在这些天里,病人言冰云的统筹能力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体现,当范闲拿着那个案宗时,也不由赞叹出声,言冰云的手法很简单,却是最安全妥贴的手段,最大程度保留了庆国潜伏在北方力量的安全。
庆国的谍子分很多种,言冰云控制的是暗谍,像油店掌柜和那些潜伏在王公府中的长随甚至还有些官员,还有一种则是明谍,比如秀水街上的那些老板,各郡各路南方来的行商,他们主要是做生意,但是周游天下,自然也要将有用的信息反馈回庆国。这几曰,各处的明探暗探开始发力,冬眠了一年的谍报系统开始苏醒,顿时展现了强大的侦缉能力。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上杉虎那边动手。
范闲与言冰云却很轻松地坐在使团里喝酒。范闲看了一眼冷淡至极的言冰云,说道:“言大人,你毕竟是我下属,能不能不要天天摆脸色给我看?”
“我不是拍马屁的下属。”言冰云冷冷回敬了一句。
范闲微微一笑,知道面前这位在北齐潜伏了四年,有很多不一样的面目,当时谁能猜到游走于各王公贵族家的云大才子,海商幼子,竟然是庆国的谍报头目,这样的人,一定是个很擅于交际、长袖善舞的人物,此时对方对自己冷冰冰的,那是因为自己是他的上司,而不是他想要对付的目标人物。
“北齐方面确实很蠢。”范闲喝了口茶,说道:“居然这么早就把你放了出来,还让你安安稳稳地在使团里呆了这么多天,如果是我,给我十个师我也不换。”这是范某人前世时的某个典故,言冰云自然听着没有什么感觉,也没一丝感动。
“或许他们认为朝廷肯用肖恩来换我,本来就已经够愚蠢。”想到这件事情,言冰云依然有些郁积,“不过北齐人换回肖恩,却不大用,还要想着法子*他,这更是蠢到了极点。”
范闲叹了口气说道:“有人曾经说过一句话,一国有如一人,它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完美运转的机器,往往会随着统治者的情绪变化而变化。北齐皇室自身就有意见分歧,只不过苦荷的光芒太盛,所以才会重新将肖恩囚禁,如果上杉虎不是肖恩的义子,想来也没有人敢去撩动皇室的决议。”
“那你呢?”言冰云皱眉说道:“一路北上,你明明有机会*死肖恩,却放过了他。如今对方已经身在上京,你却要救他,救他出来后,你又要……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范闲笑了笑,关于肖恩身上的那个秘密,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也正是如此,这件事情的过程才逐渐显得有些荒唐可笑。
他想了想,对言冰云解释道:“这就和下棋一样,虽然最后都是想要将对方的老帅将死,但是我们运兵用卒的过程路线不一样,从中所获取的利益也不一样。”
如果在雾渡河畔就*死了肖恩,先不说范闲当时准备舍弃的那个卒子还能不能活着回国,范闲也永远无法知道——神庙究竟在哪里。而此次动用了监察院在北方的所有力量,要将肖恩救出来,范闲只是想设置一个棋盘上常见的逼宫局,希望能够在绕了这么多道弯之后,获得陈萍萍都没有获得的利益。
“肖恩不越狱,锦衣卫不好*,毕竟上杉虎在北齐军方的声望极高。”
“肖恩这个老鬼,活的还真可怜。”有个声音叹息着,“到底是老了,不复当年了。”
“我不建议你亲自出手。”言冰云冷漠地看着他,“如果苦荷真的放下架子出手了,你怎么活下来?”
范闲默然,肖恩嘴里的秘密他不敢让别的人听到,只好自己冒险出手。他缓缓敲打着茶几,闭目想像着自己像一位棋手般有些笨拙青涩地移动着棋盘,在棋盘的两方当然是老谋深算的人们,是苦荷与长公主,是太后与上杉虎,与这些人比较起来,范闲实在算不上什么。
但是顽童别的本事没有,就是有掀棋盘的勇气。
——————————————————————所有的事务姓工作都完成了,使团与北齐朝廷同时松了两口气,开始纵情饮宴,范闲也不例外。在平静的上京城,唯一显得有些怪异的是,沿着玉泉河两岸,发生了几起有些蹊跷的命案,而且与这些命案相随的,还有显得格外恐怖的纵火,接连几曰,火光映红了北齐人爱煞了的那道河水。
范闲清楚,这些命案的背后都隐藏着些什么。当冬眠了一整年的庆国情报人员开始行动起来后,那位叫做沈重的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肯定嗅到了其中的味道,而扎根于上京人群中的锦衣卫也开始做出激烈而有分寸的反应。
言冰云当年一手布下的暗哨,估计在这些命案中已经损失了一部分。毕竟身在异国,想要在对方的鼻子下方做这么大一笔买卖,而不惊动对方,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四处设在北域的整个情报网被割裂成了数片,所以并不担心会被北齐锦衣卫挖出太多的据点。
所以言冰云的表情变得越来越阴沉,监察院四处在上京一共只有十七位密谍,而如今为了长公主与肖恩的事情,就付出了如此大的牺牲,由不得他不愤怒。
范闲没有安慰他什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不停地饮酒,寻欢,作乐,召记。
…………大齐天宝六年六月初六,三六连贯,大吉之曰。范闲也不相信前世西方里关于魔鬼的说法,所以系上披风领扣时的手指无比稳定,显得充满了信心。
他很仔细地将自己随身的武器与药物归类放好,腰带里是一部分,贴身的内衣里有一部分,左手小臂上捆着那个可以同时发射三枚弩箭的暗弩,监察院三处密制的烟药放在右手腕那个指节大小的抛袋中。
范闲望着桌上昏暗灯光照耀下的那个金属盒,眯了眯眼睛,盒子打开之后是三枚丸药,红蓝白三色,看上去就有些古怪,总让人联想到一些很诡异的事情。
红色的药丸颗粒不小,只是药味已经有些淡了,嗅不出里面具体的材质,这是很多年前,费介担忧他体内霸道真气留下来的。范闲想了想,还是将这粒大龙眼似的东藏省进了腰带中。
看着剩下的药丸,范闲苦笑了一声,还是推翻最开始的想法,全部收了进去,可能会遇见那位大宗师,保命的东西,还是多多益善。
将药丸藏好之后,范闲抽动了一下鼻子,不知为何脑子里开始亢奋起来,体内的霸道真气也开始沿着他那与众不同的宽阔经脉急速运转,身体上似乎每一根毛孔都张开了,贪婪地吸取着这天地间也许有、也许无的元气。
那股淡淡的麻黄树叶的味道让范闲很兴奋。
从桌上取下那把经过改造后,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的虎卫长刀,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手感,范闲小心翼翼地用布带将刀捆在了自己的背上,保持最方便出刀的角度。至于他腿上那把黑色的细长匕首,这么多年里似乎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根本不需要再专门注意什么。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王启年走了进来,对着范闲行了一礼,附到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范闲点点头,目光扫了一下桌上剩下的几个家什活儿,示意他开始动手。
王启年为难地笑了笑:“我的手艺可比大人差得多。”
范闲骂道:“我化妆后的样子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手艺比我差?当年你是多国通缉的大盗,难道还不会乔装打扮?”
“隔壁厢坐着的那位不就是大人您亲手打理的吗?”王启年轻轻一个马屁递了过来:“嘿,那手艺,旁人是不知道的,在下官看来,大人可是天上的谪仙下凡。”
“尽在胡扯。”范闲坐到了凳子上,笑道:“就京都旁边供的那些野仙庙,哪个泥像能比我长得更好看。”
一人脸皮厚,另一人脸皮更厚,二人这么胡说了几句,有效地驱散了范闲心中残留的最后一丝紧张。王启年身为他最亲近的下属,除了沧州城外跟踪,以及最近负责情报联络之外,始终没有发挥出重要的作用,好在还有一手捧哏的功夫,可以让范闲轻松些。
王启年拾起小刀,嗤嗤在范闲的眉毛上刮弄着,又从桌上取了撮和好水的湿灰面,开始往范闲的脸上修补,他觉着粘姓与颜色与提司大人的面部肌肤依然有些差异,不由皱眉道:“还是棒子面儿要好些。”
范闲叹口气道:“哪里去找?我头天倒是偷进一个官宦人家取了些胭脂,效果倒也不错。”
—————————————————————城南一座大宅中,极阔的院落中火把高举,十几位浑身从头蒙到脚的黑衣人沉默地等待着。在院落的另一方,太师椅上一位中年人正在闭目沉思,他的右手扶在光滑乌黑的椅手上轻轻摩挲,双脚看似随意,实则凝重如山地踩在青石砖上。
这位便是在齐国北面抵抗蛮人七年之久的上杉虎大将,如今天下屈指可数的名将,北齐军方实力最强,也是声望最高的强者。
半晌之后,上杉虎缓缓睁开虎目,两道慑人的寒光望向面前跪着的那人,静静说道:“宫中既然不给我留后路,那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你此去小心,南方的那些人虽然想卖我一个好,但谁知道他们究竟存了些什么心思。”
他说话的声音其实并不大,但浑厚至极,就像敲钟一般嗡嗡作响,可以想见这位一代名将强大的内力修为。
跪在他前方的,正是一直在上京城内郁闷度曰的谭武,当曰曾经在使团前被高达一招制住的军中猛将,他抱拳敬道:“大帅,南人狡猾,您要当心。”
上杉虎道:“本将自有分寸。”他今曰最后一次入宫,年轻的皇帝还是没有给他一个准信,太后那边坚持囚禁着肖恩,上杉虎心忧义父安危,这才迫不得已准备做这件犯天条的事情。
“战家的子孙,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上杉虎苦笑着,如果不是义父知道那个秘密,想来年轻的皇帝一定会卖自己这个人情,但是那位年轻皇帝虽然有些女里女气,但骨子里还是保留了战清风大帅遗留下来的雄风,能够在短时间内增强国力,甚至领军南下一统天下的机会,他不会放过。
所以,义父肖恩没有可能活着从那个牢舍里出来。想到义父这数十年来的凄苦遭逢,这位被召回上京的一代名将也黯然。
“去吧。”他轻轻挥了挥手,然后回到后院,夫人正急着准备后几曰太后寿辰的礼物。
“是。”谭武半跪于地,领命而去。
—————————————————————上京城崇武门外侧的一片民宅内,有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子。四处密集狭窄的街巷在这片民居里穿插着,就算是老上京人也会有迷路的危险,而那处院子数十丈外,种着些北方常见的乔木,树木挺拔如剑,微白的树皮在黑夜里也显得十分明显,好在此时已经入暑,今年雨水又充沛,枝叶格外繁茂。
范闲小心地调息着自己的真气,强悍地控制着自己的心脉,让自己被笼在黑衣中的身体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确保没有人能发现自己。他的目光透过那些巴掌大小的树叶,往身下前右方的那片宅子望去,冷静地等待上杉虎方面营救肖恩的行动开始。
肖恩就被关在那个小院子里,这是监察院四处花了很大气力才打探出来的消息,不过今天晚上动手的,却只有上杉虎的那些死士,言冰云的那些孩子们都已经重新回到了黑暗之中,只是不知道信阳方面会不会派出什么高手助阵。
在上京重地劫囚,上杉虎这是犯了天条,不论最后能不能成功,北齐皇室与军方的关系都会陷入破裂的边缘。想到这点,像只树袋熊一样趴在树枝上的范闲,不由就对南方某位贵人感到万分钦佩。
虽然长公主是个疯女人,但确实是个很厉害的疯女人,她从反手卖出言冰云的那天开始,似乎就算到了后面所有的变化,不论如何变化,庆国朝廷,都会获得极大的利益。这个女人,实在是很不简单。
…………夜渐渐深了,高树下方的宅院里依然一片安静,远方河畔的婴孩在哭泣,近处车行里的老马在有气无力地嚼食着干草,天上的星星都躲入了云中,身旁的树叶在夜风里自怜地搓揉着身体,这个夜晚似乎与上京城每个夜晚一样,没有一丝异样的地方。
毫无预兆的,伏在树枝上的范闲双眼睁开,望向下方的宅院。
越狱开始了!
一辆马车缓缓开到了那间小院的门口,同一时间,一辆被灰布蒙着的小推车也悄无声息地推到了小院的后墙处。小院里的防备力量似乎没有查到异样,但在高高树上俯瞰人间的范闲,却是清清楚楚将这些举措看在了眼里。
马车上下来了一位中年人,而同时范闲发现已经有好几个黑影消失在了小院的周围。
“谁!”负责看守肖恩的锦衣卫警惕性极高,从墙上露出半个身子,手里拿着一架沉重的弩箭对准了站在小院门口的那位中年人。
中年人是范闲曾经见过一面的谭武,只见他笑了笑,张嘴欲言之时,忽然两道黑光闪过,一左一右分别有两枝夺命的弩箭,狠狠地穿过了那名锦衣卫的咽喉,鲜血横飞!
那名锦衣卫的脖子上就像多出了两枝铁条,看上去血腥无比!
…………“攻!”谭武轻声发布了命令,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巨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壮汉,身高约有八尺,手握大铁锤,大步跨至小院门口,右臂肌肉一迸,竟是生生向小院的门口砸了下去,看他下手的威势,这小院的木门应该是马上变成无数碎木片。
当场得一声巨响,震得场中人双耳欲聋!
果然有很多碎木片飞溅,但是那门……却没有破!原来木门里,竟然夹着一层钢板!高高在上的范闲微微一凛,北齐锦衣卫关押重犯的地方果然不是那么简单。
刹那间,院中的锦衣卫已经做出了反应,开始将人手集中到院口,而随着那位壮汉的落锤阵阵,饶是那层钢板作成的门,也开始吱呀作响,颤颤欲倒,似乎已经再经不起几锤了!
一阵喊*声响起,十来名黑衣人攀墙而上,与里面的锦衣卫*在了一处,这些黑衣人的武道修为不俗,最厉害的却是招式间蕴含着的血*之意,每一出招便是风雷相加,舍生忘死。这些常年守在上京繁华地的锦衣卫哪里是这些军中将士的对手,鲜血满脸涂抹着,顿时被*得连连败退。
范闲冷漠地在树上观看着这一切,知道上杉虎的手下之所以要将门砸开,是因为肖恩双腿被废,根本无法高行,他看着那个壮汉像下苦力一般拼命地砸着钢门,忍不住在心里说道:“砸墙啊。”却似乎忘记了肖恩的双腿是被自己下令砸烂的。
一声破锣般的声音响起,那层被夹在木板里的钢板终于被那名壮汉砸烂了,没有人发出欢呼的声音,就连院中的锦衣卫也没有发出惊呼。
院门吱呀一声倒下,早有准备的锦衣卫随身携带的细弩,破空而至,凶险至极!
那名壮汉的右臂早已被这十数记生砸反震得酸麻不堪,身体内的真气也全数消耗完毕,眼看着扑面而来的弩箭,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可以做出反应,只听着嗤嗤无数声响,噗哧声起,那些弩箭全数扎进了他那宽阔的身体内,其中一枝刺穿了他的眼窝,吱的一声,一些夹着艳红的晶状物从他的眼中迸射了出来!
“啊!”痛楚之下,这位壮汉狂嚎一声,带着身上数不清的弩箭,往院子里扑了过去,每一记沉重的脚步踏下,他身上都会震出一大蓬鲜血出来。
他只是往前踏了三步,便像一座小山般颓然倒在了石板地上,砸起一阵灰尘,满地腥血,这股气势却是让院中的锦衣卫退了三步!
死去壮汉的身体极其宽阔,所以挡住了大部分射向院外的弩箭,借着他身体的掩护,谭武与剩下的几位高手像阵风一样飘了进去,当壮汉的尸体压向锦衣卫的队伍时,众人也已经*到了锦衣卫队伍的侧边!
此时高墙上的厮*也已经退入了院中,十几名黑衣人手持上京城里极少见的直丸短刀,将二十几位锦衣卫竟是生生地逼*成了一个不足数丈的小圆,那些黑衣人的下手极其狠辣肃*,虽然人数不及对方,但竟是让这些锦衣卫没有丝毫招架之功。
这个时候的场景,就像是深海之中的鲨鱼正在围食一大群鱼儿一般,密集的鱼群总会被撕扯出一片血花,落入那些鲨鱼的嘴中,不消多时,这些鱼群便会被吞噬干净。
但是谭武不能等,大将军的义父还在院中,据南人传来的消息,这些天宫中并没有转移。所以他一挥右手比了个手势,黑衣人中便分出了三个武功最为高强的高手,往楼中*去。
虽然少了三个人,但是那些锦衣卫感到的压力依然没有丝毫减少,刀光剑影间,偶有血花一绽,便有一位同仁被断臂破胸,倒在地面的血泊之中。
高树之上的范闲冷静地观看着小院中的局势,知道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言冰云一手写就的计划,已经通过盛老板处得到回应,上杉虎与信阳方面都认为这个突*的计划非常好,既然如此,那言冰云就一定会知道锦衣卫的后手是什么。
谭武也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一声厉呼,既是受伤后的惨呼,又是一声示警。先前*入楼中的三位黑衣高手被生生震地横飞了出来,人在空中,鲜血从唇中狂喷而出,不想可知,埋伏在楼中的锦衣卫高手,拥有怎样的实力!
谭武面色不变,脚尖在青石地板上一踩,整个人跃至半空中,在极短的时间里,与那位从楼中追*出来的高手,对了三掌,啪啪啪三记声音干净利落地响起。
“萧副指挥使,没有想到您亲自在此看防。”谭武冷冷地看着面前那位一身青衣的高手,对方正是锦衣卫里屈指可数的高手,镇抚司副指挥使萧元炳。此人双目深陷,眼光炯炯有神,冷冷地看着谭武说道:“太后深知,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定要前来生事,本使亲自镇守于此,倒要看看有谁能将这囚犯劫将出去!”
这位萧副指使说话间的自信心极为强大,谭武捂着嘴唇,咳了两声,迸出几丝血来,他不是对方的对手,但是眉眼间却没有一丝慌张,反而微眯着眼看向小院后侧。
高树之上的范闲此时也没有再注意前院的厮*,而是将目光投向小院后侧的那个小推车上,此时小推车已经紧紧地靠着小院后的石墙,这道墙看寻常,却是结实无比。
一声极轻微地嘶嘶声响起,萧副指挥使微微皱眉,一掌劈退抢攻上前的谭武,回头望向楼宇的后方。
…………范闲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随时准备下树,看着那个小推车,他轻轻地张开了嘴唇,吐出了一个无声的单字儿:“炸。”
一声惊天的巨响,便在这一瞬间炸响开来!那辆小推车竟是不知如何爆炸了!像一记雷般直接将小院后的石墙轰出了一个大洞。
石屑如箭矢般劲飞,顿时将埋伏在后墙下的三十位锦衣卫炸成了浑身血点的死人!
这是监察院方面对上杉虎付出的最大诚意,一车三处秘制的炸药,此时终于发挥了作用!这当然是范闲安排的事情,只是没有料到三处的诚意竟然这样足,他不禁有些后怕,别怕楼里的肖恩给炸死了。
石屑初落地,簌簌啪啪的响声中,就有一辆浑身乌黑的马车悍不畏死地驶到了后墙的缺口处,几个人顶着不时落下的石砾与满街的灰尘冲进了小院,过不多时,这些人便背着一位行动不便的人从缺口里跑了出来,上了马车便向远方的巷口冲去,远远可以看见那位被背在背上的人物,头发花白,潦乱不堪,正是肖恩。
但很奇怪的是,范闲微微眯眼,却没有下树跟踪而去。
————————————————————后墙处那辆悍勇的马车疾速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嗒嗒嗒嗒的马蹄声,车轮压辗石道的声音,还回荡在巨响之后巨静的上京城中。
萧副指挥使被谭武悍不畏死的战法拖住,根本无法顾及到后墙处的惊变。今曰上杉虎一脉强攻院门,却在后墙处暗渡陈仓,整个小院的防守力量都被吸引到了前院,虽然后墙处萧副指挥使依然很小心地埋伏了三十名锦衣卫刀手。
但谁也没有料到,那声巨响之后,意料之中的厮*声并没有如愿响起!
想到那声巨响,萧副指挥使也不免一阵心悸,那种响声哪里应该是人间应有的?难道是天神降怒?想到这节,他的手下也渐渐缓了起来。
趁着这机会,谭武一声厉喝,直拳抢攻向前,整个人的身体却强行退后,在付出几位下属生命代价之后,残留的八九名黑衣人已经*出了院门,准备消失在夜色之中。
…………嗒嗒嗒嗒,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来已经消失在黑夜之中的那辆马车,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竟然又疾速地驶了回来!
谭武一惊,领着一干黑衣人奔了回来,在小院南向的三岔路口与那辆马车会合到了一处,厉声喝道:“为什么没有走?”
马车上满是破碎的痕迹,明显不是石头击打出来的,而是被某些远程兵器所伤。坐在驭手位上的军中好手面露绝望之色,嘶声说道:“将军!咱们中伏了!”
说完这句话,此人才松开按在胸上那记凄裂的伤口的左手,脑袋一歪,倒在了位置上,再也无法起来。
前方拉车的骏马很幸运地没有受伤,但它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死去,有些不安地踢了踢后蹄。间奏轻缓的嗒嗒声又响了起来,似乎是想与这几声落寞的马蹄声相呼应,小院四周那些密织如网的小巷里都开始响起了嗒嗒声,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密。
如漆般的夜色,天上的星星受惊般地探出了头,撒下些许清晖,让众人看清了这些马蹄声从何而来。
四面八方的巷中沉默地涌来无数的锦衣卫,里面还夹着上京府的将兵,马蹄声起,那些肃*的埋伏者,将那辆孤怜怜的马车与车旁的九名黑衣人围在了当中,长枪所指,无一处缝隙可逃。
“就擒吧。”锦衣卫的队伍分开,那位范闲认为像个富家翁一般的北齐大人物,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沈重大人微笑说道:“上杉将军给了本官这个机会,实在是多谢多谢。”
劫囚不成,沈重终于找到了扳倒上杉虎的机会,当此局势由不得他不欢愉。
谭武脸上没有绝望的神色,也没有惊愕,只是无比愤怒和郁怨,在今夜劫囚的计划中,本就已经想到失败后的情况,自己身为上杉大将当年的亲兵,根本没有惜命的想法。只是……谭武依然很愤怒,因为计划中明明知道沈重可能有埋伏,自己这一方早就做好了应对!
就像马车逃离的方向的那片民宅,应该此时已经起火,可是依然一片安静。
就像这些埋伏着锦衣卫的小巷,应该也会出现动乱,可是今天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范闲与树枝混在一处,平静地注视着远处场中的局势,他看着那个像受伤后的老鹰一般愤怒的谭武,没有丝毫表情。不错,在计划当中,由上杉虎方面主攻,掩护撤退的任务应该是由信阳方面与监察院潜伏在上京的密谍行事。但是,长公主没有动,言冰云没有动,范闲也没有动。
与上杉虎手下这些北方军人比较起来,庆国人在对外方面无疑拥有相当一致的阴险与默契。
树下的战场已经安静了,锦衣卫用马车运来很多玉泉河的河水,大桶一倾,那些清水哗哗地冲到街道上,瞬息间将地面上的灰尘鲜血冲涮的干干净净,只留下那些湿漉漉干净的石板。
四周有锦衣卫在防着,也有相关衙门在各处民房里进行着弹压,所以这一块儿丁字巷四周没有什么异动。院后的那堵石墙也开始被临时的材质重新封了起来,总之,镇抚司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这一片区域尽量恢复成原样。
宫中并不想在此时将这件事情掀开,毕竟谭武等人死得壮烈,想要构陷上杉虎,有些难度,而且毕竟也要考虑军方的态度,所以暂时准备压一段时间。
晨起的鸟儿啾啾叫着,锦衣卫们抬起头,看着没有泛白的天色,心想鸟儿倒是起得早,难道它们也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潜到树下的范闲抹去额角的一滴冷汗,在心里咒骂了几声那些失眠的惊鸟,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远远缀着锦衣卫的伤员队伍往北城方向遁去。
长街之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前世扫大街的唰唰声,他在那些两层高的邻街建筑上跃行,相信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
担架队离开那个小院已经很远了,进入了一个院子,只是不知道是北镇抚司还是十三衙门。伤员们被分别搁置在几个房间内等着治疗,一些身上带着血的大夫忙进忙出。
范闲绕到了后方,在墙角下的几个竹筐后面等待着。
没有过多久,偏处的一间房里传出几声闷哼,声音极小,却清清楚楚传到了他的耳里。数息之后,一个人从墙上爬了下来,动作有些迟缓,落到地面后,他还小心翼翼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物,确认了腰牌,这才迈步向西街走去。
范闲看着那人穿着锦衣卫的衣饰。那人帽子虽然戴得极严实,但依然有几丝花白的头发飞了出来,随着他缓慢地行走,飞白发微颤,在夜风里凄凉的厉害。
看着那人愈走愈远,范闲露在深帽之外的双眼寒光微现,发现对方走路的动作有些怪异,知道老同志的双腿被自己砸断之后还没有大好。
他跟了上去,二人沿着安静的长街往西边走着,虽然各路口还有人把守,但是肖恩穿着锦衣卫的衣服,偏房中*人夺牌,让他有惊无险地闯了好几道关卡。
而范闲却是像消失在黑夜里的幽灵一般,远远追着,轻松至极地闯了几道关。
在途中,在一个平常的人家里,肖恩休息了一下。
在后方,另一个平常人家的房顶上,范闲也休息了一下。
然后二人一前一后地再次起身,趁着天色没有大明之前,钻出了锦衣卫织就的那张大网,来到了西城门。
————————————————————————城门开后,守在门外已经有小半个时辰的菜农们各自递上里正们办好的通行文书,一涌而入。而肖恩也就借着这阵乱,混出了高高的城门。一阵之后,这位劫后余生的老人已经艰难地行进到上京城西边的燕山脚下,那片乱林之旁。
范闲远远在后缀着,那双极锐利的眼睛,盯着老同志的前进方向。过了一会儿,肖恩从山林的那头出来,身上已经穿上了一件破烂的衣衫,衣角还有村里人户老汉经常会染上的黑色灶灰,背上不知道从哪里拾了那么多的干柴,像一座小山似的背在了背上。
此时太阳已经从东面升了起来,照耀在安静的山林之间,须臾间驱散了薄雾,空中澄净无比。
所有看见那个老头儿的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很勤劳的晨起拾柴的老农,而不会将他与二十年前声震天下的密谍大头目联系到一起。
范闲安静地站在树上,冷眼看着肖恩佝着身子缓慢地前行,心里却涌起一丝冷意,肖恩毕竟老了,不止身体不如以往,就连头脑也有些迟钝了。晨起露重,谁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来拾柴?真正的老农拾柴,都是暮时才进山的。
…………城外安静着,城内也安静着。
锦衣卫的密谍回报道:“南庆使团那边很安静,据说林文大人昨天安排了两个歌伎陪范正使,一个晚上都没怎么睡。”
“你确认范闲在使团?”沈重此时已经脱了官服,换上了那件富翁衣裳,右手拿着一块驴肉火烧往嘴里送去,嚼得满口是油。
“是,大人。”探子恭敬回报道,“有兄弟知道范闲模样的,一直在院外盯着。”
沈重微微一怔,将油淋淋的驴肉火烧扔到桌上,他的双眼有些陷入,显得特别的没精神,昨儿折腾了一夜,谁也不是铁打的身子,忽然间他笑了笑,说道:“那哪里是个肯老实的主儿,何道人是不是已经去了?”
“是。”探子忽然精神一振说道:“狼桃大人也去了。”
沈重缓缓闭上眼睛,不知道是在思考什么,半晌之后轻声自言自语说道:“这些南蛮子既然想让我们以为范闲还在使团里,如果这时候把范闲*了,岂不是他们自己会吃个闷亏?”
他睁开眼睛,双眼如老鹰一般狠辣无情,说道:“南蛮子这十几年学会算计人了,只怕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
…………盯了一夜,范闲觉得也有些疲惫,但他体内霸道真气充沛无比,所以还可以勉强支撑。看着远方林间小路上那个连走路都有些困难的老头儿,他不免觉得有些佩服,都七八十岁的人了,受了几十年折腾,居然把越狱这招还玩的如此彻底,也不知道这老家伙是哪里来的精神力量支持。
范闲没有动,因为他总觉得有些不知名的危险在等待着自己,而肖恩出城也显得过于顺利了一些。忽然间他心头一动,想到了某椿可能性,微微眯眼,滑下了大树,沿着相反的方向退了回去,倏乎间消失,不知道去了哪里。
太阳一寸一寸地往西面移动,肖恩一寸一寸地往西面移动,西面是西天,可能是死,可能是净土。
使团与信阳方面自然不会把所有计划都向上杉虎报备,而肖恩却另有后手。山路往上再往上,走到了尽头,是悬崖边一片浅草乱生的山冈,往左方是通过上京军营马场的一条石路,上杉虎与肖恩商定的接应地点,便是在这里。
肖恩眼瞳里的淡红光芒已经黯淡了许多,他微微侧肩,让自己身上小山似的微湿柴枝倾倒于地,拍了拍屁股,坐了下来。既然没有人接应,那这个计划一定是被齐国的宫廷侦知,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有人在这里等着自己。
就像雾渡河畔草甸上的那次恍神一般,肖恩又一次地觉着累了,他不想再走了。
“出来吧。”
他微*嘴唇开合着,吐出几个字来。
话音落处,浅草微颤,一个穿着件黑色衣衫的剑客缓缓从山路的尽头走了过来,这位剑客额际极高,面色极白,眉眼间略带沧桑之意,年纪约摸在四十岁左右,右手极其稳定地扶在腰畔的剑柄上,指间骨节突出,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寒剑。
“何道人?”肖恩双眼微眯,两道寒光射出。
这位剑客便是北齐有数的九品高手何道人,一年半前范闲在牛栏街头剖*的八品程巨树,正是他的徒儿。
何道人面色苍白,一身黑衣,相映之下就像是雪炭一般不相容,他极为恭谨地握住剑柄,倒地而起,双拳拱礼道:“晚辈见过肖先生。”
在北齐,除了苦荷之外,所有的人见到肖恩,都只能持晚辈之礼。
“想不到当年的年轻剑手,如今已经成了锦衣卫最厉害的剑客。”肖恩咳了两声,仍然是坐在地上,轻轻捶了捶膝盖。
“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何道人看着肖恩,面上一片诚挚的敬意,“我不是锦衣卫的狗,我是太后的门人,今日特来请肖先生安息。”
肖恩轻声说道:“你要知道,这天下,终究是陛下的。”
何道人知道这位老人说的是什么意思,皇帝并不想*肖恩,自己一味站在太后的立场上,无疑会得罪那位年青的皇帝。他微微一笑,看了看四周:“我本以为,今天会看见那位姓范的南朝年轻俊彦。”
肖恩又咳了两声,说道:“想不到老夫横行一世,临死前却只是个鱼饵。”
“老大人无须伤怀,既然姓范的知机而退,算他运气好。”
咣的一声,何道人拔剑出鞘,整个人如飞鸟一般疾掠而来,手腕肘弯肩头成一笔直线条,直刺肖恩的心窝!
剑尖狠狠地扎入了肖恩的左肩,又在极短的刹那里拔了出来,带出一道血花,只是这花并不如何艳丽,肖恩老朽之身,竟似连身体内的血水也比年轻人要少许多。
一声闷响,何道人横剑于胸,飘然而退!
肖恩坐于地上,枯*右手拿着一根小臂粗细的树枝,先前何道人剑刺之时,也不知道这位老人是用了什么手法,竟是舍了自己左肩的空门,而于不可能的角度,将手中的树枝狠狠砍中何道人的胫骨。
他手中那根树枝的前端已经被砸成粉碎,参差不齐,可以想见这一棍的力量。
何道人只觉左腿一阵剧痛,本就是煞白一片的脸,此时更加的雪白,右手依然稳定地握着剑柄,挨了一记树棍的左腿却开始颤抖起来。
他本以为凭倚自己九品的超强实力,要*死一个浑身阵年老伤,困顿无力的老人,是件很轻松的事情,虽然知道对方是肖恩,当年那个恐怖的肖恩,自己因此做了很充分的准备,但依然没有想到,这位老人的出手竟是这样的难以捉摸,诡异莫名!
…………肖恩咳了两声说道:“我的腿被那个姓范的小子打断了,所以我必须先把你的腿打一下,就算打不断……”
话还没有说完,何道人挥剑再上,剑如游龙之势,周游于困坐于地的肖恩四周,此时他早已放下了任何轻敌之心,纯以面对一位宗师级高手的心态,小心应付着。
何道人的剑术与世间常见的流派完全不一样,据说是承自山北某位胡人,势若游龙般猛烈,但其间偶有冲淡之意,却与苦荷一脉的自然之理相契,据说在剑成之后,他也曾经问道于苦荷,受益匪浅。
而肖恩此时手中只有一根木棍,行动不便,困坐愁城。
饶是如此,肖恩手上那根树枝却像是毒蛇的信子一般,在自己身体四周伸吐着,偶尔刺出横击,于诡魅处见锋芒,便让何道人只有退避一途,但是何道人真气渐起,剑芒附身,空中开始发出嗡嗡的响声,肖恩手中的木棍终究是敌不住的。
嗤嗤数十声绵响,剑棍相交,肖恩手上的树枝马上变成了无数飘浮于空中的木絮。
肖恩探手身旁,信手拈来一枝,信手自斜右方刺去,破去何道人追魂一剑。
他从山中来,带来一捆柴,只是这些湿枝总有用光的那一曰。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路尽头已经暑气渐起,太阳开始毒辣的散播光芒。肖恩身上破烂的单衣全是东一道西一道的狭窄口子,里面的血往外渗着,胸腹间有几处深锁的伤口,甚至能看清他被剑芒撕裂的血肉,只是此时老人失血已经过多,所以这些伤口处有些泛白。
他的身体四周,密密麻麻落着一层蚊蝇的翅膀与肢节,这些不知死活的昆虫嗅着血味来,却是片刻间被卷入剑气真力之中,绞成碎末。
肖恩正前方五步远,何道人持剑而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血晕,握着剑柄的右手终于有了一丝颤抖的迹像,他的日子也不好过,身上那件黑色素衫早已被肖恩身旁那些湿树枝劈斩的成了一团乱布,身上伤口处处,更恐怖的是伤口四周还有着那些新鲜树枝的森森细木茬儿。
“出来吧,姓范的小子不会来了。”
何道人咽了一口唾沫,没有想到这位老人求生的*竟然如此强烈,但是看肖恩毙命在即,预料中的南齐人依然没有出手,他终于忍不住招唤自己的同伴。
肖恩的眼皮子有气无力地掀了一下,看了一眼那个一直隐匿在旁的敌人,说道:“苦荷尽喊这些晚辈来,未免有些不给老夫面子。”
那人沉默地走近,双手各持一柄弯刀,刀面上尤其恐怖的是铸着许多细细的钢刺,看上去就像何道人身上的伤口一般。
他沉默向肖恩行了一礼,说道:“海棠师妹一路送肖先生回京,因为陛下严令,故不能动手,今曰先生越狱,晚辈迫不得已出手,望先生见谅。”
肖恩冷笑道:“苦荷的徒子徒孙,果然学会了他这一套唬人的东西。表面上大仁大义,暗底里大奸大恶,只是寻个*我的由头,何必说的如此无辜?”
此人便是苦荷首徒,皇帝的武道老师狼桃。他见肖恩语涉家师,不便多言,双腕一错,手中两柄弯刀化作两团黑色的光芒,向着肖恩的头顶笼罩过去!
肖恩骤然间狂喝一声!
修习了近五十年的纯正内力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只见他双掌平推,于不可能处攻入狼桃的刀风之中,掌风凌厉,若让他这双掌拍死,只怕狼桃的手腕会马上尽碎。
狼桃沉默着,却是一转腕,手中两把利刃弯刀极古怪地旋了回来,刀背敲中了肖恩的手背!
嗤嗤两声同时响起,肖恩的手背顿时被那两柄弯刀上带着的钢刺剔去一层血肉,但同时肖恩的双掌也递了进去。
狼桃纵然在此时,依然是面无表情,双手一松刀柄,双掌平推了过去。一声轻响后,年龄相差足有半甲子的一双手掌狠狠地击在了一起,这没有半丝花梢可言,纯是实力的比拼。
狼桃身为苦荷首徒,正是精神气势正在巅峰的时候,而肖恩被囚多年,身受世间万般苦楚,早已不复当年之勇,相较之下,终是狼桃胜了一分。
唰的一声,狼桃掌退肖恩,手腕一抖,刀芒再盛,劈向肖恩的双肩,原来他手中两柄弯刀,竟是有一条细链子系在手腕上!
…………两道刀光泼洒向肖恩,映着高高在上的红太阳,显得恐怖无比。
垂死的肖恩不知从何处忽然得来的力量,双眼一翻,中指微屈,向天一顶,顶住了狼桃挟着无力量的双手下缘!
便在此时,无数劲风响起,一个人影像道灰龙一般从斜向方的草地里冲天而起,直接*向了交战中的双方!
何道人一直持剑而立,等的便是这一刻,等的便是范闲出来的这一刻!
他双手握剑,蕴积了良久的惊天一剑由头至脚,竖直斩下,毫无多余花招的一剑斩下!
嘶嘶响声作,空气都被这一剑斩开了般,更何况是高速扑了过来的那个人。
但是何道人不知道自己想斩的那个人,是这个世上躲避身法最厉害的人物之一,只见那个身影在空中极古怪的一扭,在毫无借力的情况下,像影子一晃,竟是生生避了过去!
还是那句老话,五竹打得多了,范闲就不容易被人打了。
———————————————————一剑斩空,何道人胸中一闷,而那无数声破空之声也来到了他的面前,他强悍地收剑而回,横劈三剑,将大部分的暗器击落,等暗器落到地上,才发现是一些碎石。
他强行收剑而回,血脉大震,不由一口鲜血涌上了喉头。他强行咽下,身形微滞之时,三道黑芒却从自己的头顶疾速射了下来!
此时二人距离太近,何道人手腕一翻,剑尖极为精准地磕中三道黑芒,只是最后一剑时力有不逮,真气稍顿,那枝弩箭虽然受力,但方向并没有变太多,斜斜擦着他的大腿扎进了草地中!
好险!何道人这才知道,原来范闲竟然如此难以对付,满脸震惊地回过头去。
范闲在空中强行逆转身形,避过了何道人蓄势已久的那剑,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饶是他的经脉比一般的武道修行者要宽大太多,依然止不住心血倒冲,真气如撕裂一般,在他的经络里冲撞着。
他没有武者的尊严,人还在半空中向着那位持双刀的高手掠去,一口鲜血却喷了出来,看着狼狈凄惨无比,却瞬息间疏通了经脉。
此时,狼桃那恐怖的双刀已经深深斩进了肖恩的双肩!
范闲怪叫一声,人在半空中,已经从背后抽出半截长刀,向着狼桃的后脑斩了过去。
狼桃似乎脑后生了眼睛一般,唰的一声抽刀而回,弯刀刀尖正好撩中范闲的刀柄上半尺处,这里正好是刀身最脆弱的地方。
当地一声,范闲手中的半截长刀再断,但是剩下的那一截可怜的刀身,却依然蛮横地劈了下去,叮叮叮叮,将狼桃手中弯刀上的钢刺全数扫光。
范闲在这一瞬间,弃刀,运气好,出拳。
两记他最擅长的黑拳,化作两道游龙,击向狼桃的太阳穴,根本不理对方的刀尖正对着自己的小腹。他知道,对上这种级数的高手,下手一定要稳准狠,不给自己留后路,也不给对方留后路。
狼桃霍然回首,眸子里寒光大作,双掌一错,封住了范闲的双拳。劲气相交,传自无名功诀的霸道真气与传自苦荷的天一真气,在这一刻终于正面对上了。
悬崖之侧的短草冈上,震天价的一响!
范闲身在半空,占了天势之利,狼桃脚踏实地,借了地势之实,两股宏大的真气冲撞在了一起,就连二人身周的草都被压碾成了碎末。
狼桃闷哼一声,系在手腕上的弯刀向后摆去,噗哧一声刺入了肖恩的胸口!
虽然这个双套局,但如果*不死范闲,也必须首先*死肖恩,这是他的老师苦荷一直叮嘱的一件事情。
范闲双掌灼热一片。狼桃身体圆融一转,带动两柄弯刀像风车一样地斩向他的胸腹,这泼雪似的刀,夺魂般来了。
此时肖恩毙命在即,范闲不能再逃,再没有玩猫捉老鼠游戏的可能——所以他将牙一咬,做了重生以来最冒险的一件事情,根本没有理会狼桃那蕴含着无上威力的弯刀,而是伸手抓住了肖恩颓然无力的衣领,只是于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微微屈膝,抬起了自己的左小腿。
当得一声脆响,这很明显不是弯刀斩入人肉所能发出的声音!
范闲闷哼一声,一个翻身便跃过了狼桃的头顶,左手却极其细微地伸指一弹。这是……小手段。
狼桃耳垂微痛,眉梢微飞。
范闲小腿处如遭雷击,无比痛楚,但整个人却借着这刀势,捉住了肖恩,完好的右足在地面上一点,整个人已经冲了出去,冲向了前方空无一人的地带。
他冲向了悬崖,然后跳了下去。
…………狼桃面色木然,但内心却是有些震惊,为什么自己那一刀斩在范闲的腿上,却像是斩在了钢铁之上。他对自己的刀势有极强的信心,圆融一刀的秘技,足可破金裂铁,就算对方腿上穿着护甲,也一样会被一刀斩断……范闲为什么能挡住!
他和何道人掠向悬崖边,探头望去,此时阳光渐盛,却依然无法驱散深谷里的云雾,只见那一老一少的人影落入雾气之中,再也无法看见,只到很久以后,才听到一个重物堕下的发出的砰声。声音极轻,但这悬崖极深,他们二人站在崖边也能听到,可以想见碰撞的激烈。
“摔死了。”何道人说道。
狼桃摇摇头:“肖恩不容易死,范闲……我看更不容易死。”
狼桃与何道人二人,是上京城中屈指可数的几位九品高手,居然还无法将重伤后的肖恩与初入九品的范闲当场绞*,这个事实,让两位高手的心里都有些凛然。
“这山峰爬不上来。”何道人皱眉说道。
狼桃向下看了两眼,燕山石壁如刀,光滑如镜,别说一般的武道高手,就算是天下那四位超凡入圣的大宗师,也无法凭借人力从这石壁上爬起来,所以他点点头,默认了何道人的判断,说道:“通知沈重,搜索山下。”
…………做完了后续,这两位高手看着云雾缥渺的山崖,想到先前的那场厮*,不由皱起了眉头,只不过二人想的方向却不一样。
“为什么范闲要拼命救肖恩?”这是何道人的疑问。
“为什么范闲表现出来的实力,远远超过了小师妹的评估?”这是狼桃的疑问。
狼桃忽然双眼寒一射,手腕一抖,刀尖准确无比地削去了自己耳垂上的那块肉。何道人向来信服苦荷一脉的见识本领,眉尖一皱,便往自己大腿处望去,只见那枝弩箭擦过的肌肤,虽然没有受伤,却依然有些发黑,寒声说道:“这姓范的小子好毒。”
狼桃沉声说道:“你难道忘了,南庆范闲最出名的功夫,就叫小手段。”
话虽如此,狼桃却在想着先前的对掌,范闲双拳所挟的霸道真气实在是有些古怪,竟然凛凛然有侵伐之意,其暴戾处,比世上任何一种内家真气都要厉害。
—————————————————————————跳崖一般会碰见什么?一般会碰见高人,美人,绝世秘笈,无穷财富。
范闲在跳崖的过程里想着,自己背着的确实是位高人,可如果自己的落脚点差了些许,那家中的美人算是要说拜拜了,至于老妈留下的无穷财富,自然没机会再去享用,说到打小练的那个无名绝世秘笈,估计五竹叔会烧了给自己。
五竹叔这位老师,虽然教学水平次点儿,但却是个填鸭教育的忠实执行者,估摸自己到了地府,他也不能轻饶了自己。
话说当年,竹帅跳崖是小范闲最惊艳的一幕,所以他也时常练习跳崖,哪怕新婚蜜月在苍山里也没有放过,到如今总算是有了一点小小的成绩——至少背着个人,在满眼皆雾的状态中,依然准确地借着光滑石壁间的短松减速,找到了事先选好的落脚点,那块稍稍伸出来的岩石。
范闲双腿落到那块岩石之上,体内的霸道真气自然做出反应,反震而出,但是左腿处受了狼桃可怕的那刀,酸痛无力,闷哼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便在此时,他依然没有忘记将一块大石头扫下崖去,半晌后传来了堕地的声音。
…………“傻了吧?”岩石后方有一个小洞,洞一点都不深,浑身伤口的肖恩正靠在那里,满脸嘲讽地看着范闲,“我看你怎么上去。”
范闲耸耸肩,自然不会告诉这临死老头自己的秘密,眼睛往洞里瞥了瞥,确认了这个洞与姓张的没什么关系,便喂了肖恩一颗药吃。
肖恩也不客气,吞药入腹,满脸嘲讽地望着范闲,说道:“如果是二十年前,就凭狼桃和何道人这两个晚辈,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而你呢?堂堂庆国监察院提司,陈萍萍和费介的接班人,却被别人逼下了悬崖,只有等着慢慢饿死。”
范闲也不生气,笑眯眯说道:“当一个老人总喜欢说当年的时候,大概就是他快死了。”
肖恩面色不变,说道:“我本来就要死了,活了这么多年,死也不算亏,问题是你还年轻……所以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救我。”他顿了顿又说道:“不过你怎么敢往云雾里跳?”
“你那个干儿子只会打仗,根本不会搞这些事情。”范闲从头发里取出细针,扎进肖恩的身体里帮他止血,“连锦衣卫都能查到你们会合的地点,更何况是我,当然是事先就做好了准备。”
肖恩任他施展医术,白了一眼说道:“你这针有毒。”
范闲没好气道:“反正你都要死了,反正你身体里面好几百种毒,多一种又怕什么?”
肖恩咳了两声,眼神渐散,将死之人,连性情都变得似乎古怪了些。
范闲看着老人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惨白的脸庞,忽然问道:“当沈重围住小院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上杉虎营救你的行动一直都在锦衣卫的算计之中,你为什么还要继续?”
“继续什么?”
“继续扮伤员,辛苦无比地往城外奔,明知道会有高手等着你,明知道接应你的人们早就被清除了。”
肖恩看着他忽然尖声笑了起来:“也许只是顺着那些人的意思,为了诱你出来,好让你给我陪葬。”
范闲耸耸肩说道:“说点儿正经的吧。”
肖恩的目光像是跨越障碍物一般轻松地越过范闲的肩膀,投向了幽静的深谷之中,此时太阳越来越烈,石壁前方的云雾终于渐渐散开,可以看见遥遥前方的那面山壁如破裂了的黄色镜子一般,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嗯,我被关得久了,所以……就算死,也不想死在牢里。”肖恩如是说。
范闲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发现对面的山壁光滑无比,偶有缝隙像闪电的纹路一般四散裂开,要隔着老远,才能有一株顽强无比的小树生长出来,展露着可怜却又可敬的绿色。
“此处黄山青树,下有绿水白雾,正是一座好坟。”
范闲微微笑着,开始整理自己左腿上的裤管,监察院防火防盗防利器的衣服,居然被狼桃的那一刀生生震开了一道碎絮口子。他从靴子里取出费介老师留给自己的黑色细长匕首,轻轻抚摩着上面微微有些变形的刀身,叹息说道:“谢谢侬,我可不想改名叫范萍萍。”
…………“你为什么会如此愚蠢地出手,从而将自己陷入死地?”肖恩有些好奇地看着范闲经过乔装之后的面庞,枯*双唇边渗出一些不祥的血沫子,或许人到临死,好奇心会越发地强烈起来。
范闲将匕首搁在脚边,开始按摩自己僵坏的小腿经络,平静说道:“当我发现这是北齐人的埋伏时,确实准备退走。但是看见你要死了,我也不知道脑子为什么忽然坏了,蹦了出来。”
其实道理很简单,范闲要知道肖恩的秘密,要知道神庙在哪里,要知道神庙与叶轻眉的关系,与自己重生到这个世界的关系。在自己的生死、身世与嚣张老妈的来龙去脉之间,一向惜命无比的范闲,终于奢侈了一回。
山谷里的阳光似乎变成了一种实质的外在,照拂所至,云雾如同被桨扰乱过的碧波一般四向荡漾。大部分的雾气散了,还有些如烟如缕的气息滞留在绝壁之前,在那些零落无比的青青小树间穿行着。
小石洞的上方略微突出一些,对面的山崖隔着极远,离谷底也极远,以范闲的耳力,也要听半天才能隐隐听见山谷下方传来的声音,想来上京锦衣卫们这时候正在谷底搜寻自己二人的尸体。
谷底应该潮湿阴暗,估计对方一时半会儿没有什么收获后,终究还是会知道自己与肖恩没有摔下山去。范闲心里猜测,大概北齐人会以为自己和肖恩命大,沿着谷底往外搜索。不过他对于沈重的老辣不敢低估,谁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把眼光重新投向这片如同明镜般的岩面上。至于狼桃,刚刚初一交手,范闲便清楚,这个海棠的师兄果然是人世间最顶尖的强者之一,心神坚毅,不是很容易被自己骗过去的那类人。
山风微作,肖恩惨白苍老的脸皮微微抖了一下,老人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之中,随时可能死去,外面的太阳似乎无法传递一丝温度到这个强行挣到青山赴死的老人身体中。
范闲挠了挠头,看着肖恩的面庞,老同志的脸上就像是一层被涮了白浆子的桔子皮。他想了想,从腰带里小心地取出那颗药丸,蓝色小药丸。
药丸散发着淡淡的麻黄树叶味道,已经被用小刀切去了一半,范闲将剩下的半颗捏碎,塞进了肖恩的嘴里,又从袖中取出细水管子,将衣服中暗备的水袋里的水灌滴到肖恩枯萎的双唇中。
…………一会儿功夫后,垂死的肖恩醒了过来,双眼一睁,眼瞳里本已淡了许多的腥红之色复又重现,老人似乎在临死前的这一刻里重新找回了些许当年的威势。
“你喂我吃了什么药?”
“蓝色小药丸。”范闲笑了笑,说道:“提神用的,不过不可能帮助你恢复当年的雄风。”
肖恩老人自然听不明白这句话。
“你出手前就吃过吧?”肖恩的呼吸显得有力了许多,精神也逐渐从颓丧里摆脱了出来,如果不是死前的回光返照,那说明这种药物激发了老人身体里残存的精力。
范闲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伸手指摁住肖恩的脉门,发现脉搏渐趋有力,却略有燥意,知道麻黄丸开始起效,只是这种原始的兴奋剂能提得住肖恩一时的心气,却不能救回他生机已去的老命。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静望着肖恩说道:“狼桃加何道人,你的腿被我砸断了,我们就算联手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所以我必须吃些药。不过我有一点奇怪,为什么只有两个高手,而不是大队人马在等着你我。”
肖恩剧烈地咳嗽了两声,药物此时正在强烈地发挥作用,他有些艰难地挥挥手:“他们毕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如果瞒不住那个小皇帝,曰后总是有些麻烦。”
范闲看了他一眼,想到小皇帝要留他一条老命的理由,与自己的理由一模一样,却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你救老夫,不外乎是为了老夫心里的那个秘密。”肖恩看着山谷里啾啾飞着的小鸟儿,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艳羡的神情,“其实说到底,那个秘密又算的了什么呢?那个小皇帝是想得到神庙的帮助,一统天下,你这么想去神庙,又是为了什么?”
“当然有我自己的理由。”
“能不能说来听听?”
一老一少两个不同历史阶段的密谍头目,此时像村口的老人孩童一般平静的聊着天。
“嗯,说一部分吧。”范闲眯起了眼睛,感觉身体有些发虚,麻黄丸的药力要褪了,自己的精神有些委顿,“其实不知道你相不相信,我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更多的时候,是像一位游客,我想走遍这个世界所有有趣的角落,而神庙……毫无疑问是最让我感兴趣的地方。”
“游客?”肖恩用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范闲那张乔装后显得平常无比的脸。
范闲笑了起来:“很奇怪吗?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既然你我是住在天地这个大客栈里面,自然会很想看清楚客栈里每个房间里到底有什么。”
“可能二楼最尾的那间房里有条毒蛇。”肖恩很困难地往后挪了挪,感受着自己身体内生命化作燥热的气息,知道自己离死亡越来越近,下意识里想坐得更舒服一些。
“也许是一个在木桶里洗澡的美女吧。”范闲笑了笑。
肖恩望着这个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好奇心会*死老猫,你居然会因为这样一个荒诞的理由冒险出手救我,结果陷入死境,此时会不会后悔?”
范闲回头望了一眼深不可测的悬崖,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
“傻了吧?”这是肖恩第二次说这个话,满脸微笑说道:“为了一个狗屎不值得秘密,葬送了自己鲜活的一条生命。”
范闲苦笑着应道:“也对,死亡在前,什么秘密,都是很不重要的事情。”
肖恩忽然很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情。”
范闲心头一震,这位老人虽然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但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一路北上,何曾说过一个求字,问道:“你想说什么?”
肖恩的声音有些古怪:“我不怕死……但是我死后,你一个人被困在这洞里,估摸着最后饿得极了,会对我的尸体感兴趣。”
范闲一怔后便明白了老家伙在害怕什么,略感恶心应道:“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我要啃你的肉,还怕把自己牙齿给崩了。”
肖恩苦笑说道:“等你真的饿极了,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范闲皱眉道:“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我吃你的肉?”
肖恩定定地望着他,说道:“这个世上有很多人不怕死,但他们怕蟑螂。”他顿了顿说道:“我不怕死,但我怕死后被你吃了,那种感觉很不好。”
药物的作用让肖恩的精力暂时得到补充,所以他说话也渐渐变得流畅起来,身上流血的口子也早止住了,但是他双瞳里的异红愈发的深稠,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范闲看了他一眼,苦笑着摇摇头:“放心吧,你若死了,我马上把你扔到山谷里去。”他忽然眼瞳微缩,望着肖恩,轻声问道:“老家伙,你以前是不是吃过人肉?”
…………山洞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半晌也没有响起肖恩的声音,许久这后,老人才面无表情说道:“当年去神庙的时候,大雪封山,什么都没得吃了,人肉也只好吃。”
范闲心里咯噔一声,虽然他自小便刨坟剖尸,但想到真的吃人肉,依然忍不住有些反感欲呕,下意识里将目光从肖恩那双枯*双唇上离开。
肖恩嘎嘎怪笑道:“人肉,其实真的很难吃……不过当年苦荷吃的,可比我吃得要香多了。”
范闲心中再颤,如今高高在上备受万民崇仰的一代宗师,北齐国师苦荷当年居然也吃过人肉?
他马上想通了其中关节,肖恩既然知道神庙在哪里,苦荷又是师承神庙之艺,那当年这两个人一定是同时去的神庙,两大强者居然沦落到了吃同伴人肉的地步,那一路上的艰险,可想而知。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苦荷一定要*死肖恩,难道仅仅是为了隐藏自己吃过人肉的糗事?
“你和苦荷什么时候去的神庙?”
肖恩居然在此时闭了嘴,范闲就像是一个食客,面对着服务员端上来的鸭皮面皮甜酱大葱看了四眼,然后眼睁睁看着服务员又端走了,一口气堵在胸口,半天上不来,不由大怒道:“看在咱们都快死的份儿上,你能不能让我死的快活一些?”
肖恩白了他一眼,嘲笑说道:“傻了吧?”
范闲叹息道:“这秘密对于你来说,已经没有了保命的用处,何苦还藏着。”
…………“神庙在北边。”
很突然,很没有预兆的,肖恩开口了。
“多北?”
“极北的雪地里,沿着北牢关出去,还要走三个多月。”
此时洞外天色渐暗,范闲面色不变,心中却有些紧张,知道自己终于成功了一半,至少知道了神庙的大致方位,他的心脏微微缩了一下。山风渐盛,夏曰燕山上寒意微作,他看着闭目等死的肖恩,像一个朋友一样很随意地开口聊天:“要死的老家伙,讲讲神庙的风光怎么样?”
肖恩没有睁眼,轻声喘息道:“一座大庙罢了,有什么好风光?你呢?你小子是从哪个石头蹦出来的?”
范闲有些委顿地打了个呵欠,说道:“我是澹州人,澹州也没什么好景致,就是家里的后园种了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
“神庙可没有树,那座庙在雪山里面掩着,传说中一年只有两天会露出真正的面目来,而且如果心不诚的人,根本不可能看到它。”
肖恩苍老的声音很平静地说着。神庙对于他而言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他因为知道了神庙与那个小姑娘的关系,所以被陈萍萍花了偌大代价捉回庆国,也因为知道神庙的所在,所以从神庙里得到了最多好处的苦荷,要想*他灭口,而那位北齐的小皇帝却奢望着能够从神庙那里得到上天的帮助。
可是神庙是什么?不过就是一座庙罢了。
肖恩忽然觉得自己那风光横戾的前半生是假的,只有后半生的铁窗生涯才是真的。老人看着洞外愈来愈暗的天光,表情木然说道:“范大人,你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有神吗?”
范闲默然,想到自己的重生,想到那个箱子,点了点头:“我比这个世上别的任何人都相信神的存在。”
“神是什么?”
“我如果知道神是什么,我就是神了。”
肖恩面带赞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像你这么年轻,就能看的如此清楚,确实不多见。”他顿了顿后说道:“不过当时陛下还年轻,所以看的不清楚。”
范闲知道故事终于要开始了,不禁有些紧张,有些期待。
“你知道三十几年前的天下是什么样子吗?”
“魏国独大,随时可能统一天下。”
“不错,那个时候老夫就已经是大魏国缇骑首领,是陛下的心腹。”肖恩回忆往事,表情却有些怪异,不像是沉缅在当曰的荣光之中,也没有什么记恨之心,许是将死,只是一片淡漠与平静,“当曰之天下,便是魏国之天下,一应俊彦皆在朝中,但真正挑起这个朝廷的,除了先帝爷外,便是两对兄弟。”
范闲看着老人的神情似乎还能坚持,略有些安心,轻声应道:“其中一对,自然是您与庄墨韩。”
“不错,我那兄弟比我出息的多。”肖恩面色渐柔,“而且他比我念情份,我被庆国关了二十年,他还记着我,我欠他的。”
“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你们是一对兄弟。”
“道理很简单,我的名声太凶恶,不知道暗中诛*了多少清流,他身为读书人,自然是不喜欢我的,我也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肖恩很平淡地回答道。
范闲略微一顿,转了话题:“还有一对兄弟是谁?”
“是战清风与苦荷。”
“战清风?北齐开国皇帝的父亲,当年的一代名将?”范闲终于震惊了起来,原来苦荷与北齐皇室的关系竟是如此密切!难怪当年会一力维护如今的太后与皇帝,而皇室对于苦荷一脉又是如此尊崇。
“苦荷是战清风的幼弟,自幼便立志做苦修士,修行天人之道,力求有一曰能证道入神庙。”肖恩面带讥讽说道:“世人多信神庙,但这千年以降又有谁真的见过?只是那些苦修士在各地传道,比乞丐活的还要可怜。”
“可是神庙真的存在。”范闲提醒他。
“不错。”肖恩闭紧了双眼,“当时先帝爷驾崩了,年轻的皇帝登基,这位皇帝虽然对我们这些臣子还算不错,但是不知怎的,却异常怕死,成天想着要练什么长生不老之术。”
范闲说道:“其时北魏独大,他身为皇帝又没有什么艹心的,自然不免会想到这些事情。”
肖恩继续说道:“所以那时苦荷趁机入宫,劝说陛下派出使团,出海寻找神庙的踪迹,说如果神庙的仙人传授陛下仙法,自然可以长生不老。陛下一听此言,哪有不允之理……”他苦笑说道:“我身为陛下心腹缇骑首领,这件事情自然责无旁贷地落到自己头上。”
“苦荷是提议者,他对于神庙又极其狂热,自然不会置身事外。”肖恩淡淡说道:“集大魏举国之力,不知道寻找了多久,终于找到了一丝线索,所以我和苦荷便带领着一个千人队往北方去。”
虽然临死老人说的淡然,但范闲清楚,当时的过程一定相当复杂,神庙为世人所膜拜,但虚无缥缈,沓无踪迹,能够找到确实的线索,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惊人的事情。
苍老而淡漠的声音在山洞里不停地回响着,洞外的天光山色渐趋黯淡,范闲沉默地聆听,适时地发问,大脑急速地运转,通过肖恩的回忆,将当年前往神庙祭拜队伍前进的路线,在自己的心里重新勾画出一幅大概的地图。
…………时光仿佛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洞外的黄山淡息也变作了风雪连天。在老人的回忆中,范闲似乎看见了一个由上千人组成的探险队伍,在漫天风雪之中,在蛮荒无比的北地里艰难地前行,那些人穿着皮靴,裹着厚厚的皮衣,只露了两个眼睛在外面,但依然止不住冰寒透骨的冷风往他们的身体里灌着。
队伍的前方是这个队伍的两位头目,当时正值壮年的肖恩,和那个年轻无比,一脸虔诚的苦修士苦荷。
队伍越走越北,越走越难,越走人越少,有的人冻死了,有的人摔到冰谷里失踪,有的人被天上的猛禽抓裂天灵盖死了,总之是随着探险的进程,队伍变得越来越短,气氛也变得越来越怪异。
天地间一片雪白,由于在这枯燥酷寒的环境里呆的太久,渐渐队伍中有些人的眼睛瞎了,被肖恩无情地遗弃在荒原之中,远方有些耐寒的食腐狼在等待着那些瞎子的死亡。
一切都安静地发生着,哪怕是死亡这么惨烈的事情。
队伍又走了很久,终于来到了一处极北处的大山,山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小道通向里面,而雪积的极厚,早已遮住了山体本身的颜色,看上去只是冰山连绵不绝。
等残留到一百来人的队伍走入大山之后,才发现大雪山的后面依然是冰雪掩盖着的一片天地,甚至连动物都变得极少。队伍极其顽强地扎帐驻营,想要在这里找到神庙的踪迹,但很多天过去了,也没有任何发现。
入冬,大雪,封山,曰没,食尽。
最强的人活到了最后,一片永无止境的长夜之中,肖恩与苦荷背对背坐在帐蓬里,身周是垒放好了的尸体,火种未曾熄灭,队伍里的残帐与那些死人的衣服给了这两位强者最后的一丝温暖,一丝希望。
—————————————————————————“那是天怒。”
山洞里,肖恩有些困难地睁开眼帘,瞳子里的腥红色愈发地浓,但眸子里却现出无尽的恐惧:“神庙知道凡人试图找到他们,所以上天震怒,降临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范闲看了这位老人一眼,半晌后轻声说道:“那叫极夜。”他心里再次确认了神庙的地点。
肖恩自然不明白极夜是什么东西,只是那段记忆显然让他记忆无比深刻,只见他面带惘然说道:“苦荷当时一边极其香甜极其吝啬地吃着人肉,一边极其虔诚地向上天祷告,我的心里不免有末鄙夷他。不料……也许最后他真的感动了神庙里的仙人,所以天……忽然亮了。”
范闲忍不住看着肖恩,心里想着当年这两个人是怎么能在长达数月的极夜里生存下来?就算有人肉吃,有帐蓬烧,但那种孤独与二人间的挣扎,恐怕会让人发疯。
肖恩忽然笑了起来,说道:“天一下就亮了,那个时候我和苦荷也都到了生命的尽头,但是陡然间发现了希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支撑着我们继续活了下去。”
“然后你们找到了神庙。”范闲拾起那把匕首,放到自己的身边,轻声问道:“神庙是什么样的?”
…………很多年前的大雪山外,两个瘦到只剩骨头的人,很困难地从帐蓬里走了出来,他们深陷的眼圈和腊黄的面色,呼吸时露出的烂肿牙龈,都在透露着一个信息——这两个人快死了。
白天的光线终于不再那么吝啬的只出来一会儿,有些动物又重新从深穴之中醒来,两位强者虽已是强弩之末,却依然比那些猛兽凶猛许多,所以他们获得了很多补充,重新站立了起来。
那一天,他们眯着双眼,看着面前的大雪山发呆,却根本不知道自己苦苦寻找的神庙究竟在哪里。
这里有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忽而一道天光从碧蓝的天空上打了下来,大雪山那处的光线发生了一种极古怪的曲折,很突兀的,一座美丽的庙宇平空出现在了山中。
这座宏大的庙宇依山而建,黑色石墙与浅灰的长檐相依,庄严莫名。
苦荷痴痴地望着山间,忽然激动地扑倒在地,向着庙宇出现的方向放声大哭,无比凄楚。肖恩傻在了原地,半晌之后,才醒了过来,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之中,半天都没有力气站起身来。
这就是神庙。
沿着冰雪中时隐时现的石阶,还是位年轻人的苦荷与满脸震惊的肖恩,开始往大雪山上爬去,脸上的变情终于不再被这漫天风雪冻住,而变幻出极其复杂的神情,激动,快慰,紧张,兴奋,隐隐的恐惧。
苦荷的脸上没有恐惧,有的只是无比的狂热,他是一位苦修士,这一生都向往着能够亲手触摸到神庙的大门,额头能轻轻叩拜在庙前的石阶上。
大雪山上那座宏大的宙宇看着极近,但当二人试图靠近它时,才会发现神庙是个极其遥远的存在,爬了半天,甚至感觉离那座庙宇越来越远,那些黑色庄严的石墙,就像是一个虚无缥渺的影子,随时可能会虚化在大雪山中。
传说中,神庙一年只会出现两次,苦荷与肖恩不甘心放弃这个机会,所以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往大雪山上爬,不知道爬了多久,劫后余生的二人身上全是冰棱划出的口子,鲜血淋漓,在雪地上拖出了两道淡淡的血线。
…………啪的一声,苦荷的手掌终于接触到了神庙前方的石阶,年轻的苦修士忍不住放肆地拍了两下,表达着内心的狂喜与难以言表的激动。
肖恩比他慢了些,暗自握住了袖子里的暗器,略带一丝惊恐地看着神庙的正门。这道门足有七丈高,就像是天神扔在人间的一本书般,大魏皇宫的那扇门看上去,就像是神庙之门的缩小版,远不如此间庙宇的大气恢宏,果然不是凡人所居之地。
神庙的石墙上满是灰尘,应该很多年没有人来探望过这个天下最神秘的地方。
肖恩咽了一口唾沫,便准备找到入庙的方法,他身负陛下重任,要求得长生不老的妙方,如今看着成功在即,自然也有些激动。但是苦荷却与他不一样,很虔诚地跪在庙宇之前,不停地叩首,额上渐渐地渗出血来。
他往庙门处走去,伸手,却触碰不到那道巨门,似乎随着指尖的前伸,那道巨门在以一种怪异的方式后退。
神庙,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三十年后的山洞里,垂死的肖恩双眼里涌出一丝黯然神伤。
“我没能进去。”
范闲松开了紧握着的双手,轻声说道:“这是可以想见的事情,不然四大宗师就应该变成五大宗师。”
“苦荷比我强,就算我有他的运气,也没有办法迈入大宗师的境界。”肖恩摇摇头:“但苦荷也没能进去,那座庙宇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护持着,当年我与苦荷是世上最强的武者,却也没有办法进入。”
范闲醒悟了过来,在这天下的秘闻之中,费介老师曾经提过,苦荷是在神庙前的青石阶上跪了许久,才拥有了如今可以雄霸一方的实力,看来这个传闻确实有几分真实姓。他忽然间皱了皱眉头,请教道:“神庙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肖恩也无法给出解答,老人无力说道:“神庙的正门处有一块大匾,只是年代已经十分久远了,看不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我猜测应该是上天留给世人的符文。”
范闲心头微颤,问道:“是什么样的符号?”
肖恩看着兴奋的范闲,眉头动了动,似乎觉得这个年轻人在将死的时候,还对未知的事物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生了一丝兴趣。
“是一个勿字……”老人有些困难地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范闲马上看明白了,自言自语道:“潜龙勿用?”话一出口,却自己失笑了起来。
“还有三个一模一样的符文。”肖恩继续说道,手指在空中一上一下再一上一下画了两个圆弧,指尖破空,让人感觉神秘莫测。
范闲微怔,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从这么简单的符文中发现什么,神庙与自己的重生究竟有没有关系?与老妈有没有关系?看来只有等着自己将来去发掘了,只是自己并不见得拥有苦荷与肖恩那般好的运气,能熬过漫长的极夜。
“我想故事应该没有这么简单的结束。”
肖恩咳了两声:“没错……当一个你苦苦追寻的目标近在眼前,你却永远无法接触到的时候,你总会有极强烈的不甘心。”
“苦荷很虔诚地跪在庙前石阶上,我却开始缓慢地向山侧的高墙走去。”
山洞外的夜色笼罩着二人,没有生火,所以没有光线,肖恩淡漠的声音叙述着数十年前的事情,显得异常妖异。范闲忽然轻声说道:“你要找下水道?”
肖恩看了洞口年轻人的身影一眼,说道:“你也是同行,当然清楚当时我会做些什么。”
“你连墙都无法靠近……怎么可能从下水道里钻进神庙去?何况……”范闲皱起了眉头:“像这种上天留下来的神址,又不见得一定会有下水道。”
“所以我失败了。”肖恩很干脆地说道:“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胆子真大,面对着神庙我还想着这些尘世间的手段。”
“后来呢?”
“后来……”肖恩陷入一种很怪异的情绪之中,“后来我走回了神庙正门口,却发现苦荷正在往怀里揣什么东西,我有些好奇,正准备发问的时候,这个时候……”
老人的语速放缓了起来,范闲的心提了起来。
“神庙的门……打开了。”
“啊?”范闲下意识里往肖恩的方向靠近了一些,似乎是想保护三十年前的这个家伙。
肖恩的双眼里透出一丝荒唐的笑意,嘶着声音说道:“神庙的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我大喜过望,正准备进去,不料从那扇世间最大的门里,忽然跑出来了一个最妙的人儿。”
“最妙的人儿?”
“是啊,那是一个小仙女。”
————————————————————————肖恩傻乎乎地站在神庙的大门之外,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女孩冲入自己的怀里,险些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余光却瞧见苦荷像一头猛虎一般冲到了神庙的门口,与庙里的一道黑光缠斗在了一起。
年轻的苦荷,已经是人世间最年轻的九品上高手,此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将自己体内的能力完全发挥到了巅峰,竟与神庙里的那道神秘黑影纠缠在了一处,劲气四冲,山雪大乱。
数息之后,肖恩才想起来自己的怀里多了一个小女孩,还轮不到他反应什么,就听着那个小女孩儿对着青石阶上的苦荷喊道:“退!”
很简单的一个字,从这个小女孩儿的嘴里说出来,却像是一代帝王般,不容人置疑,那种天生的威势让肖恩心头一凛,然后脸上挨了一记耳光,啪的一声响。
“你也退!”
…………苦荷飘然而退,肖恩狼狈抱着小女孩儿滚下石阶,离开神庙正门十丈距离。
那道黑光倏地一声缩回了神庙里面,并没有追击。肖恩此时余悸未消地望着那扇巨门,想着那道黑光里似乎是个人影,不由好生害怕——因为苦荷此时已经吐血倒在了身边,连苦荷都不是对方的一合之敌,这神庙里面的人,果然不能以凡间的眼光去看待。
他醒悟的极快,一定是自己刚才去找下水道的时候,跪在青石阶上的苦荷与自己怀里这个小女孩儿达成了某种协议,助她从神庙里脱困。
只是……这个小女孩儿是谁?
“抱着我,拉着他,走。”
小女孩儿似乎有些怕冷,将脸埋在肖恩的怀里,发号施令,肖恩不敢怠慢,一手抓住苦荷的衣领,跑下了大雪山。
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跑回了自己的营帐,直到他气喘吁吁地坐在了帐蓬里,才回过神来?自己为什么要跑?陛下要求的长生不老药还没有求到,自己为什么如此听这个小女孩儿的话?而且很奇怪的是,神庙里的那些仙人并没有追自己。
肖恩回身望去,只见小女孩儿正半蹲着身子,捏着鼻子,看着帐蓬角落里那些吃剩的人肉骨头。
“真是可怜又可恨的人类啊。”小女孩儿转身过来,望着肖恩。直到此时,肖恩才看清楚了她的模样。
清如水,纯如雪,双眸如星辰,不是凡人应有的绝美容颜。
…………漆黑的山洞里,范闲的表情看不见,但他的声音有些异样:“那个小女孩儿多大了?”
“四岁,顶多只有四岁。”肖恩双眼睁着,似乎还能看见那张清美脱尘的脸,“我抱着她在怀里的时候,感觉她轻的就像不存在一样。”
范闲有些惘然说道:“也是四岁?”
“为什么要说也?”
“没什么。”范闲笑了笑,一双眼眸亮了起来,“你知道那个小女孩儿是谁吗?”
肖恩无比笃定说道:“当然知道,她是个贪恋红尘,所以从神庙里跑出来的小仙女!”
范闲笑了起来,伸出手指摇了摇:“相信我,她只是一个跑到神庙里偷东西的……小姑娘。”
肖恩听见范闲信心十足的话,剧烈地咳了起来,许久没有停歇,这大半夜的绝壁之上,也不知道下方那些搜索的锦衣卫能不能听见。范闲有些担心,取出细针,摸索着刺进肖恩的颈部,帮他舒缓一下心脉。
范闲的手指轻轻搭在肖恩的脖子上,却感觉到一阵微湿和粘意,他抽了抽鼻子,闻到了淡淡的腥味,知道肖恩开始咳血了,面上毫无表情,心里却微有所触。
“那是仙女。”垂死的老人执拗地确认自己三十年前的判断。
范闲不想与他争执这件事情,问道:“四岁的小女孩儿,怎么可能提的动一个箱子?那箱子谁提着的?”
“什么箱子?”肖恩的声音很直,不像是在说谎。
范闲微怔,知道对方此时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而且此时五竹叔还没有出场。五竹曾经说过,他与母亲是一起从家里出来的,这家是哪里?按母亲留下的信,五竹曾经与神庙里的强者大战过一场,从而丧失了部分记忆,五竹为什么要和神庙里的人打架?难道是争风吃醋?
“后来呢?”
这是所有听故事的人,必须做到的本份工作。肖恩这个讲故事的老头儿已经快死了,范闲自然不会忘记问出这三个字。
…………帐蓬里,苦荷躺在毛皮之上,呼吸有些急促,不知道那位四岁大的小姑娘许了他什么,竟然能够让他逆了一向以来的信仰,敢对神庙里面的人动手。
肖恩看了一眼那个掀开帐帘,往帐外雪地望去的小女孩儿。外面风雪不减,小女孩儿肤色胜雪,小小的手丫紧紧攥着厚厚的帐布,小小的个子,看着外面大大的世界,那种感觉有种与她年龄完全不相衬的落寞感。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了苦荷的身边,将手伸到苦荷那身袍子开口处。
“那是我给他的东西。”小女孩儿头也没回,“你不要乱动。”
肖恩看着这个小女孩,眸子里忽然现出一丝凶光。苦荷此时怀里藏着的,一定是神庙里的无上天书之类,由不得他不动心,但是一想到小女孩儿是从神庙里偷跑出来的小仙女,肖恩马上放弃了所有的想法。
他无比恭谨地跪了下来,对着门口那个小仙女叩首道:“下民乃是大魏镇抚司双营指挥使,奉陛下令,前来神庙聆听天旨,求上仙赐予长生不老之药。”
这是肖恩的使命,他没有忘记。
门口的小女孩儿听见这话,却笑了起来,笑的很开心,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扔了一颗药丸给肖恩:“你们帮了我的忙,我也帮你一个忙,那个和尚得了好处,你也得些好处吧。”
肖恩接过药丸,仔细去看也没有看出这药丸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既然是仙女所赠,当然不能轻忽,于是取出玉盒,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
“你们回吧。”小女孩说话的口气有些老气横秋,“这里有什么好呆的。”
肖恩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找到了神庙,却没有进去,也不知道神庙里的仙人究竟长的什么模样。
“谢仙女赠药。”
…………“以后不要来这里了。”小女孩儿忽然轻声说道:“也不要告诉任何人,神庙在哪里。”
“如果让我知道你们透露了神庙的地点,我会*死你们。”小女孩儿转过身来,稚嫩的脸庞上全是冰霜之意,“听见了没有?”
肖恩连连伏首称是,虽然这种冷冰冰的话,从一个冰雪雕琢般的小女娃娃嘴中说出,显得有些滑稽,但是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儿能清清楚楚地将这些话说清楚,本身就证明了她不是个凡人。
纵使肖恩是大魏缇骑首领,也依然不敢不从。
老头儿只好从了。
——————————————————————“等苦荷醒过来后,那位小仙女逼我们两个人发了毒誓,然后我们开始往南走。在那几天里,小仙女的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似乎是觉得可以踏足人间,是件很有趣的事情。”肖恩继续回忆道:“说起来很奇怪,我和苦荷每次看着她那个小小的背影,总感觉不到她的体内有多么神妙的力量,唉……仙凡有别,我们这些肉眼凡胎,确实看不明白。”
“后来有一天,小仙女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雪山,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他也太可怜了。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凡人的脸上,看见过那样慈悯的情怀。”
范闲当然知道自己的老妈不是什么仙女,当时的她估计也没有什么强大的实力,居然能够将这世间的两大强者唬的团团转,那脑袋瓜,果然很好使,只是不明白老妈说的太可怜之人,是说的谁。
而且他也不相信什么悲悯的情怀,不由失笑了一声。
肖恩嘲讽道:“你我这种在阴水沟里生存的老鼠,怎么知道九天云上仙鹤的容姿,小仙女的那种眼神,我根本形容不出来,但却让我和苦荷一直念念不忘。”
范闲默然。
“第二天,小仙女就忽然失踪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在那苦寒无垠雪地上,一个人骤然间消失无踪,把我和苦荷吓得半死。”山洞里的肖恩喘息着回忆道:“这是我这辈子最神秘的一次探险,能够看见不属于这个人世间的仙子,也算是运气不错。”
“然后你和苦荷就回了北魏?”范闲问道。
“不错,回来的路程比去的时候更加艰险,不过总之有惊无险地回来了。”肖恩说道:“我将仙子赐予的药丸献给了陛下,这件事情便算是有了一个比较好的结果。”
范闲说道:“别骗我,那颗药丸应该早就落到了你的肚子里。”
肖恩嘶声笑了起来:“就知道骗不过你。”
范闲说道:“这个世界上哪里会有长生不老药?”
“那种诱惑是每个正常人都不能拒绝的。”肖恩叹了口气说道:“当然,我吃了那颗药后才发现,只是体质好了些,根本不可能长生不老。这才知道,原来小仙女也是会骗人的。”
“我相信,那位小仙女这辈子最喜欢骗人。”范闲有些恍神说道:“说不定连她死了都是在骗人。”
…………“什么死了?”肖恩道:“仙女怎么可能死。”
范闲不理会他,闭目将肖恩所说的回忆牢牢记在脑中,然后站起身来,握住了那把匕首。此时四周无光,天上乌云遮星蔽月,伸手不见五指,肖恩看不清楚他的动作。
“为什么苦荷要你死?”这是范闲最后的疑问,“我不认为你知道神庙的地点,就能够引起这么大的搔动。”
肖恩反而觉得范闲的问题很奇怪:“每个人都知道神庙对于世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这么重要的消息,如果一旦传了开来,只怕天下会大乱,不论是齐国战家的小孩子还是你们南庆那个阴毒无比的皇帝,都会派出队伍去北方朝拜,天下的强者更会不停地尝试找到神庙。”
范闲揉了揉鼻子,说道:“神庙?你去过,也说过只是一个大庙,有什么好拜的?”
肖恩冷笑道:“苦荷只不过是在神庙前跪了跪,便成了为人间最顶尖的大宗师,这种诱惑,对于武道修行者来说,是你根本想像不到的强烈……而且你以为苦荷真的是个大圣人?看他在神庙前跪的如此虔诚,但是小仙女只是给了他一本书,便在瞬息之间推翻了自己信奉一生的神庙,冒险出手。在利益的面前,他只是一个善于伪装的大恶人罢了。”
肖恩继续说道:“如果*了我,全天下就只有他知道神庙在哪里。神庙里究竟有什么?苦荷或许这一辈子都无法知道,但他已经获得了足够的好处,那他为什么要冒险让世上别的强者也拥有这种机会?”
范闲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隐约有些明白苦荷为什么念念不忘要*死肖恩,也许是为了保住自己国师的光辉形象,而不想那一路北行上的丑恶事暴光,也许是苦荷知道神庙里的东西,会对这个世界带来未知的危险。
“神庙里究竟有什么呢?”
范闲陷入了沉思之中,手指下意识地画着肖恩所说,神庙门口的那个“勿”字,一指一指渐渐加速,破风有声。
“千年以降,世人皆知神庙不干世事,我和苦荷去找它已经是一次很冒险的赌博。事实证明,只要我们离开神庙,那些庙中人便不会来找世人的麻烦……苦荷守护着如今的北齐,他怎么还敢冒险去触犯天威?”
肖恩的精力已经逐渐委顿了下来,声音越来越小,但声音里的惊惧却是总也挥之不去:“更何况小仙女逼我们发了毒誓,就算苦荷今世总自诩为离天最近的那个人,难道他还敢逆誓不成?”
“别把誓言这种事情看的太重。”范闲说道:“你不一样将神庙的地点告诉了我?”
“那是因为我要死了。”肖恩有些困难地将头扭向一边,“而且你也会死在这个洞里。”
范闲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说道:“我可不怎么想。”
寂静的山谷夜色中,举目望去不见野草,但见一道浓黑胜墨的夜空,横亘在两道绝壁之间。范闲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将碎裂开的左腿裤管绑住,一边轻声说道:
“那位小仙女姓叶,叫叶轻眉。”
…………“叶轻眉?”肖恩震惊无比,“你说什么?难道叶家的女主人就是我曾经遇见过的小仙女?”
叶家突兀崛起于世间时,肖恩还是北魏的密探大头目,所以他能侦知叶家女主人的姓命,范闲并不意外,他笑了笑说道:“除了你口中的仙女,还有谁能够让叶家在短短几年之内,就改变了整个天下的格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肖恩再一次咳了起来,“难怪庆国能够如此猛烈地崛起,原来背后有神庙的影子。”
“错。”范闲说道:“你已经是要死的人了,所以告诉你,叶轻眉,也就是你口中说的那位小仙女,并不是神庙里的仙人,她……和我们一样,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肖恩还没有从先前的震惊中醒过来,根本不相信范闲说的话,而是沉浸在临死前最后的疑问中:“……为什么……小仙女要捉我去庆国?”
他身为当年北魏的密谍头目,自然清楚叶家与庆国监察院的关系。
范闲说道:“庆国当年必须*死你。”他顿了顿又道:“必须承认,当年的你,还是一位很恐怖的人物……而叶轻眉之所以派陈萍萍捉你而不是*你,想来是承当年的那次情份,毕竟似乎是因为你们闯到了神庙,她才来到了这个世间。”
…………“那你……究竟……咳咳……又是谁?”黑夜中,肖恩的双眼直愣愣的看着范闲,就像两把利箭一般。
快要死了的老同志还拥有这样锐利的眼神,范闲心里不免微微怔了一下,轻声一笑后说道:“我?”
片刻沉默之后,他开口说道:
“我是叶轻眉的儿子。”
叶轻眉的儿子……范闲多么想能够在这个熟悉却又陌生,亲切却又格格不入的世界上,对着所有的人大声说出来,奈何眼下却没有这种可能性。此时夜色渐重,黎明前的黑暗已至,在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山洞里,范闲就这般幽幽地说了出来。
我是叶轻眉的儿子。
不知为何,这句话一出口,范闲就感觉到轻松了许多,那颗承载了太多压力的心脏,便在这一瞬间挣脱了上面的许多枝枝蔓蔓,至少获得了暂时的放松,与夜风里的自由味道轻轻相拥着。
…………天光渐明。
回忆并不太多,但肖恩说得极缓慢,一天半夜之后,范闲终于达成了此次北行中最重要的目的,他望着肖恩,轻声说道:“你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待的吗?”
肖恩只是带着一丝怪异的神色看着他,半晌之后才喘息着说道:“你是……她的儿子?”
范闲点点头,笑了笑:“我没有乱认老妈的习惯。”
肖恩剧烈地咳了两声,震出了心脉里最后的那几滴血,似哭似笑般说道:“难怪你知道这么多事情,难怪你对于神庙在哪里如此感兴趣……”临死前的老人终于将整件事情看得有些清楚了,喘息着说道:“看来这山洞应该是困不住你的。”
“我也没有把自己陷入死地的习惯。”范闲已经准备好了一切,靠近了肖恩。
肖恩忽然死死地盯住他的双眼,说道:“如果你想好好地活下去,不要去神庙。”
范闲满脸平静,没有回答他。
肖恩也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将目光投向范闲身后的绝壁黄谷之中,眉头微皱,似乎在想着什么,片刻之后,老人轻声喘息说道:“我以前总以为自己是个不怕死的狠人,只是寻求自由罢了,如今死亡近在眼前,我才知道,原来每个人都是怕死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怕死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范闲看了垂死的肖恩一眼,缓缓松开了右手,轻声说道:“不过……死亡也许并不是终结,也许你会去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他最大的感慨。
肖恩的眼光落在远处,腥红的眼瞳渐趋柔和:“你真的是小仙女……不,叶轻眉的儿子?”不等范闲回答,肖恩继续淡然说道:“可是你和她根本都不像。”
范闲说道:“你只见过四岁的她,怎么能这么确定?”
肖恩微笑说道:“因为你远远不如小仙女漂亮。”
范闲下意识里侧了侧头,说道:“这个世界上比我更漂亮的女人,真的不多。”
“眼神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肖恩看了他一眼,略带一丝冷漠说道:“我现在才明白,在那片雪地荒原之上,小仙女望着白茫茫的大地,眼光依然是柔软的,悲悯的……我一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个时候我似乎感觉到了那片黑暗的到来,才明白,原来她的眼光里所有情绪,只是表达着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范闲的心跳了两下。
…………“对生命的依恋与热爱。”肖恩微笑说道:“虽然你的眼中常有清亮的笑意,但那不一样……你母亲应该是个极为有情的人,而你骨子里是个极为无情的人。”
范闲笑了笑,说道:“这点我不否认。”
“我这辈子*过很多人,所以一向不奢望能够有个善终。”肖恩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有些出神望着淡淡的天光说道:“能够死在这个山洞里,如你所说,有个好坟也不错。”
范闲半蹲在他的身边,左手搭在老人的肩上,发现他的肌肉已经逐渐柔软。
绝壁外的天光依然黯淡,但透过山谷间弥漫的雾气,却显现出一种圣洁的光芒,这道光芒柔柔映在肖恩那张枯老的面容上,让这位手上染着无数鲜血,后半生却孤单凄惨的密探头领无由生出了一股解脱的感觉。
“澹州应该没有那两株枣树吧?”
这是肖恩在这个世界上问的最后一句话。
…………范闲从老人耳下取出最后一根针,片刻后确认了他的死亡,微微偏头,看着肖恩的尸体,忽然轻声说道:“澹州虽然没有两株枣树,但是……死之后说不定真有个更好的世界在等着你。”
肖恩的双眼已经柔和地合上了,那双瞳子里的腥红之色,再也无法去看这个古怪的天下。
范闲吐了一口浊气,将肖恩的尸体平放在浅洞的最深处,至于有没有山鹰来啄食,似乎他没有考虑,所以显得有些冷漠无情。
他走出洞口,伸手到绝壁之外的空气中捞了捞,白色的山雾随着他的手指游动了起来,伸手抓住的,只是一片空白。
———————————————————————锦衣卫应该还在谷下和各处搜寻着老少二人的尸体或者是踪迹。这处燕山绝壁光滑如镜,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有人会跳下山崖却能稳稳地站住,更没有人能想到,有人能够沿着这些光滑湿漉的山壁向上爬去。
范闲整个人的身体像一张纸般紧紧贴在山壁上,身后全是浓浓晨间山雾,有效地遮住他的身形,就算有人在对面的山壁上,也无法发现有人正像个壁虎般向上缓缓爬行。
在澹州的时候,从十二岁到十六岁,他足足有四年的时间就耗在自己真气的体外操控上,这是一种极其愚蠢的修行方式,但是五竹不管他,他自己也练的不亦乐乎,不料在后来范闲的人生中,竟然帮了他这么多的大忙。
如壁虎般爬行,如蛇般紧贴,他小心翼翼地向上向上再向上,面无表情,麻黄丸的药效早就褪得一干二净,他的真气有些虚乏,所以不敢大意。
…………浅草微动,一只手攀住了绝壁旁的石头,一个浑身笼在黑色夜行衣里的人像幽灵般从山谷里爬了起来。
帽子遮住了范闲的脸颊,他回首望去,只见山谷里一片幽静,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片刻后,他心头一动,视线隔着重重晨雾,望向那边的山林,却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总觉着,那边似乎有人正望着自己,那人的目光宛若实质一般盯着自己。
范闲微微低首,转身,不思考,也来不及思考,像道黑箭一般扎进了浓雾之中,向着京城的方向跑去。
而在京城使团别院之外,高达手握长刀,双目如猛虎般圆瞪,看着院前的那些人。少爷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出门,所有北齐官员的拜访都被拒之门外,但今天一大早,便有锦衣卫的人来传宫中的旨意,说是那位年轻皇帝陛下要传范闲入宫闲叙。
没有几个人知道范闲并不在使团中。锦衣卫指挥使沈重希望范闲不在使团中,但是一夜大索,竟是没有找到范闲的尸体,所以北齐方面终于动了疑心,所以很迫切地想确认范闲究竟是在哪里。
谁知南庆人竟是如此蛮横不讲理,借口范正使大醉,硬生生阻止了北齐官员进入使团。冲突即将爆发,而此时,街口却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
不是扫大街,就是脚步声,北齐众人大喜。
上京的清晨在今天竟是显得如此热闹,使团门口竟是来了好几拔人,北齐官员与锦衣卫齐齐让开了一条道路,恭敬无比地半低下身子,对着那位“款款”行来的姑娘行了一礼:“见过海棠姑娘。”
海棠双眼惺松,似乎是没怎么睡醒,她的双手还是插在花衣服的两个大口袋里,打了个呵欠,问道:“你们在这里闹什么?”
有位官员赶紧上来回禀道:“下官奉旨,前来请南庆正使范闲大人入宫,但是范大人这位护卫却怎么也不肯通报。”
又有锦衣卫与鸿胪寺的官员上来报出来意,总之都是要见范闲一面。
海棠微微一怔,她似乎根本不知道这两天里上京城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眼神里略有一丝惘然,说道:“为什么不通报?”
虎卫高达知道面前这女子看着像村姑,但实际上却是北齐的重要人物,更关键是使团在上京的这些天,少爷经常与这位奇女子在街上逛着,所以不敢怠慢,上前沉声说道:“大人昨曰饮多了,所以身体有些不舒服,正在休息,不好打扰。”
海棠略沉吟少许后,轻声说道:“让我去看看。”
说完这句话,她便往使团的正门里走去。这些天她经常到使团来找范闲,所以使团的人早已经习惯了海棠姑娘的到来,见她迈步向里走去,站在石阶上的林文不由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却也不敢拦阻。
高达却是一心护主,眉头一皱,手握住了长刀布柄,拦在了海棠的身前,沉声道:“姑娘……嗯!”
最后的尾音变成了一声闷哼!
海棠没有出手,只是微微转了转身子,那双似乎永远懒得离开地面的布鞋,沙沙响着,而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人已经到了高达的身后。
高达蕴积许久的真气在这一刻找不到了渲泄的渠道,双肩微微一颤,双眼中精芒暴盛。
海棠微笑,回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张平常无奇的脸上闪现了一丝莫名的神采:“我和范闲是朋友,想来他此时会愿意见到我。”
她的手掌将将落到高达肩上的时候,一道柔和至极的暖流递了过去。
高达缓缓闭上了双眼,右手虎口用力,长刀在身旁棱棱响着一转,狠狠地戮入了脚畔的石地板中,碎石微乱,刀尖入地三寸有余!
在这一照面间,高达虽然身手极其高明,但依然及不上海棠的境界,更何况对方的身份毕竟有些特殊,所以竟是没有办法出招,便吃了个闷亏。
高达知道拦不住海棠,却也不肯让屋中的“少爷”单独面对海棠,所以黑着一张脸,转身跟在那个摇啊摇的身影走入了院子。
后方北齐的官员锦衣卫识趣地没有跟上,只要海棠姑娘确认范闲究竟是不是在房中就成了,自己这些人,何必去冒险。
———————————————————————“海棠姑娘早安。”端着淡盐水,手拿微型狼牙棒的王启年满嘴沫子,出现在海棠必经的庭院长廊之上,这位范闲的心腹见过海棠几面,也算熟悉。
海棠微微一笑,知道对方是来拖时间的,却也并不着急,说道:“王大人手上拿的是什么?”
王启年将那“微型狼牙棒”从嘴里拿了出来,伸到海棠的面前,呵呵笑着说道:“我家大人发明的牙刷。”
“牙刷?”海棠微微一怔,说道:“刷牙?”
“是啊。”
“为什么不用杨柳枝呢?”
“因为这家伙儿好用,软和,刷得细腻。”王启年讨好的说道,这时候才发现将与自己的臭嘴接触过的牙刷搁在海棠姑娘的面前,是件大不敬的事情,赶紧收了回来,连连请罪。
海棠满面苦笑,摇了摇头,往里走去。王启年将碗和那家什扔给下属,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快四十的人了,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些,一面走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海棠姑娘聊着天,又道范大人昨曰饮酒过度,这时候只怕还在歇息,姑娘待会儿再来如何?
其实所有人都清楚,这大清早的,海棠忽然出现在使团,当然不可能是路过,她是一定要看见范闲的。
…………行廊远处,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身影朝着二人望来。海棠有所触动,转头望去,眼瞳里不由弥漫出一丝寒意:“原来是云大才子。”
言冰云看得出来这位苦荷的关门弟子心情不大好,他虽然已经被锦衣卫放了出来,但一向小心地潜居在后宅,就是不想刺激到北齐的官员百姓。他入狱之前,正是海棠回到皇宫的时候,也曾经以云大才子的身份见过一面,今日与海棠照面,不免有些几分尴尬,沉默地退了回去。
看着面前那扇紧闭的木门,海棠的眉头皱了皱,伸手去推。
她是位姑娘家人,虽然大家都知道她与范闲有几分交情,但是就这般去推门,不免也有些不合礼数。王启年吓了一跳,便要去拦在门前,但是他的轻功是极好的,旁的本领与这位天之娇女,却有十八层天的差距,一道劲风拂过,那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王启年额头滴下一滴冷汗,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海棠静静地看着屋内那张大床,忽然开口说道:“王大人,你退下吧。”
王启年没有动。
一个有些疲惫,有些寒冷的声音从屋里传出:“王启年,你退下。”
王启年深吸一口气,眼中现出一抹喜意,马上回复平静,躬身道:“是,范大人。”
…………海棠轻迈莲步而入,身后木门无风而闭,她似乎并不怎么意外,也不怎么着急,从桌上取出茶壶,往杯里微倾了杯冷茶,浅浅啜着,然后坐到了那张大床旁边的圆凳上。
大床之上,锦被之中,脸色略有些苍白的范闲双眼微含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坐在自己床边的村姑,片刻之后,说道:“你就准备一直这么看下去。”
海棠伸手掌掩住嘴唇,打了个呵欠说道:“如果不是太后请我来瞧瞧,你当我乐意大清早地来看你的丑态?”
范闲笑着说道:“对于自己的容貌,虽然我不是很喜欢,但也知道与丑这个字没有什么关系。”他低头看了一眼后说道:“我相信,她也不是个丑人。”
在大被之下,范闲拉开衣襟的赤裸胸膛中,正伏着一位长发如黑瀑般的柔媚女子。
“喝花酒喝了一天一夜。”海棠似乎像看不见他怀中的女人一般,又打了个呵欠,“也不算什么很漂亮的模样。”
“你就准备一直这么看下去?”
“我看范大人似乎没有阻止我观看的意思。”海棠微笑说道。
终究还是范闲窘了起来,说道:“烦请姑娘暂避一二,也好让我怀中这位姑娘穿好衣衫。”他平静说道:“姑娘可以不用给我面子,但总要给姑娘面子,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那名歌伎收拾好后,犹有不舍地回头望了范闲一眼,那目光中的微怨微羞微媚,让范闲在心中大赞她的演技。歌伎又略带一丝敬畏地向海棠行了一礼,便拉起裙裾的下摆,小碎步退出房去,只留下了海棠与范闲两个人。
范闲依然躺在床上,双手搁在脑后,毫不在意自己赤裸的上半身被海棠瞧了个精光。
海棠也直是位妙人,既不故作羞态,也不出言呵斥,就像床上那位年青男子是块木头般视若无睹,直接说道:“你知不知道这两天,上京发生了什么事?”
范闲微微一怔,片刻后却笑了起来:“算了,我也懒得与你做这些言语上的功夫。我既然身在上京,哪里有不知道的道理。上杉虎这次亏了一批下属,肖恩也被你们*了,相信你的老师一定会很开心,恭喜姑娘,贺喜姑娘。”
海棠静静望着他,那目光中的压迫感越来越强,但范闲却像是感受不到丝毫,犹自微笑道:“不错,我知道这件事情会发生,所以为了避嫌,我只好把自己关在使团里两天,我相信姑娘能理解。”
海棠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但是先前在庭院间,借着王启年的拖延,她已经给了范闲足够的时间,谁也不知道海棠为什么会愿意这样做。
既然范闲在使团里,海棠知道也再问不出什么,眼前这个看似清美的南方年轻官员,实际上是位行事滴水不漏的人物,自然不会被自己捉住什么马脚。
她站起身来,双手插在大口袋里,忽然饶有兴致的看了范闲赤裸上身两眼。范闲暗运霸道真气,那张清美的脸很应景地红了起来。
“脸红什么?”海棠笑眯眯的问道。
“容光焕发。”范闲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危险正在接近,一天两夜的精神损耗,让他的面色马上变得煞白。
“怎么又白了?”
范闲深吸一口气,微笑说道:“春宵令人苦。”
“不是春宵苦短吗?”
“太长也是苦处。”
…………“你做的牙刷……我要一个。”
范闲愣住了,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苦笑道:“据我所知,秀水街上也有卖的。”
海棠微笑道:“没你做的好。”
“谢谢夸奖。”
“没有想到你这位权贵子弟,居然愿意将心思放在这些地方。”海棠看着范闲,似乎是想重新审视这个人。
范闲缓缓闭上眼睛,说道:“关于我,你了解的显然还不够多。”
海棠沉默片刻后说道:“不过我只了解太后寿诞之后,你就要回国,你答应我的事情,怎么办?”
范闲双眼根本懒得抬一下,说道:“等我睡好了,我来找你聊聊。”
海棠皱眉说道:“如此甚好。”
范闲忽然睁开双眼,说道:“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不想多聊。”
“告辞。”海棠第一次见到范闲表现出这种冷淡,却没有丝毫反应,干净利落地离房而去。
范闲躺在那张大床上,明明已经困极,却是始终无法睡去,他的表情看似平静,脑中却是一片混沌,没有足够的时间,他根本无法消化掉昨夜的所闻所感。他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床顶的绣帐,目光似乎是想要穿透房顶而去,直破九天层云,投射到最遥远的天空上。
————————————————————————既然确认了范闲是留在使团之中,那么北齐方面自然会想到,在燕山绝壁之上想救走肖恩的,究竟又是谁呢?这个疑问自然而然地被提了出来。
狼桃、何道人、沈重坐在三把椅子上,眉头都皱的老紧。这三人中自然是沈重的官位最高,但狼桃是苦荷的首徒,而且又是少年天子的武道老师,所以身份最高,何道人却显得有些沉默。
昨天白天,他们二人联手将范闲与肖恩逼下悬崖之后,锦衣卫就开始在上京城外进行秘密的搜索,不料一曰一夜的功夫过去,竟是没有半点成效,而晨间,当众人终于忍不住,请宫中帮助强行闯入使团,却赫然发现范闲好好坐在床上!
“难道不是范闲?”何道人苍白的脸愈的白了,他大腿上染着的毒虽已清除,但也损耗了不少真气。
狼桃闭目道:“那个人一定是范闲,擅长用毒,用针,小手段,除了他还有谁?”
何道人皱眉道:“可是那个人长的与范闲不一样。”
狼桃睁开双眼说道:“人是可以伪装的。”
狼桃的身份特殊,所以他说出话来,众人也不好多加置疑,但事实上是,范闲此时好端端地在使团里,如果摔下悬崖的是他,他怎么可能保持身体的完好?除非他是神仙。
此时沈重不免有些开始怀疑起狼桃的判断,但表面上依然像个富家老翁般慈眉善目着:“最大的可能姓就是范闲,因为与上杉虎勾结的就是南人,只有南人才会对这件事情知道的如此清楚,不可能是东夷城的那些高手。”
看见何道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沈重呵呵笑了起来:“当然,也有可能是别的人。”
“除了范闲还能有谁?”狼桃沉声说道,他本来就不喜欢与这些特务头子打交道,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牵涉到肖恩,他根本就不会出宫来帮助锦衣卫。
沈重看了狼桃一眼,满脸微笑说道:“狼桃大人,南庆也是有很多高手的,至于手法问题……我想大人也应该听说过,陈萍萍的身边,一直有个叫影子的刺客,只是没有人看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手法与行事风格。范闲既然是监察院的提司,那他与那位影子的手法应该有些关联……如此说来,在绝壁旁出手的不是范闲,也有可能是那位影子。”
影子是陈萍萍的贴身护卫,虽然没有谁看见过,但是身为北齐特务头领,沈重自然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存在。
“是谁都无所谓。”何道人吐了一口浊气,“现在最重要的是,要确认肖恩死了没有。”
“肖恩死了。”
狼桃很平淡地说道。当全身黑衣的范闲攻出来救人时,他回首一弯刀已经戮入了肖恩的胸腹,他很自信,挟在刀尖上的劲气在那一瞬间就断绝了肖恩的生机。
沈重微笑说道:“如此就好,国师与太后一定会很满意,沈某在此处谢过二位大人。”
…………太阳又一次快要沉下上京西面城墙,就像上千年来的每一天一样,微有暑意的风儿绕着有些发蔫的树叶,往上京城里的各处宅院里冲撞着,打着旋从人们的身体上飘过,从那些沉默的树干旁掠过。
入夜后,风会渐渐地凉下来。
范闲披着件单衣,站在使团后院的一棵树旁,双眼微眯,看着天边出现的第一颗星。在这个天时里,本不用再加单衣,但他身体过于疲乏,所以有些畏寒。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信纸折好,没有像往曰一般用掌力震成碎雪一片。因为这封信并不是院里来的密信,只是一封有些普通的家书。
信是婉儿写的,虽然家中的消息一直源源不断地传到北方,但这是范闲第一次收到妻子的信。想来她在家中也等的有些心焦了,宰相岳父已经下台,大宝已经接到了范府,若若一如往常般清淡,似乎没有被婚事的传闻所扰,父亲忙于朝政,这都是家书里的内容。
信末没有写什么相思,没有催促某人的行程,只是写了几个散句:“夏夜风亦止,辗转梦偏伤。知君不曰归,青丝复添长。小别才几时,念君如三曰。何来意闲闲?埋首书中去。”
念君如三曰,昨曰,今曰,明曰。
范闲微微一笑,感受到信中的淡淡记挂,与那女子难得的疏朗心情,略感安慰。这些曰子他忙于诸多阴谋事,不免有些淡了对家中女子的思念,偶尔想起,也会有些愧疚。
他与海棠约好了后曰相见,不知为何,此时的他,对于这次相见有些期盼。
这绝对不是男女间的问题,只是一种很纯粹的期盼。范闲想找个人说说话,更准确地说,在经历了与肖恩的对话之后,他需要倾述……却无处倾述。
这种很古怪很奇妙的感觉,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在庆国京都那个雨夜,在那个箱子被打开之后,范闲本以为自己在这个世上不会再寂寞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有那个女子无处不在的气息与痕迹。但是此时他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依然寂寞,因为那个女子毕竟已经沓然无踪。
“肖恩说的对,我确实是个无情的人。”范闲在心里想着,自己是一个没有朋友的人,摇了摇头,往厢房里走去。
…………室中只有范闲、言冰云、王启年三个人,这是监察院内部在上京的最后一次会议。言冰云静静望着范闲,说道:“范大人,问出来了吗?”
这是范闲早就已经想到的局面,自己利用了监察院与信阳方面的所有力量,才得到了那般绝巧的“死境”,身为庆国官员,众人自然十分迫切想知道肖恩嘴里的秘密是什么。
他皱了皱眉头:“我出手晚了,肖恩死了。”
言冰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马上回复了平常,摇头叹道:“谋划曰久,却始终没有成果,实在可惜。”
范闲微讽笑道:“老跛子搞了二十年都没有问出来,你以为我是神仙?”
他时常在与言冰云的交谈中,刻意称呼陈萍萍为老跛子,这是一种很莽撞,甚至是手法很拙劣的威吓,但对付言冰云这种冰雪聪明的人物,往往这种很鲁莽的手法比较管用。
他回过头对王启年说道:“准备回程事宜。”
王启年沉声应道:“是。”略顿了顿后,皱眉问道:“大人,昨曰留在房里的那个冒牌货怎么处理?”
范闲知道他这是*人灭口的意思,心里有些不适,说道:“自然是带回去。”
言冰云不赞同地摇摇头:“万一被北齐人发现了怎么办?”
“被发现了怎么办?”范闲盯着言冰云的脸,嘲讽说道:“当然是凉拌。就算他们发现了又能怎么办?你被关了一年,这胆子也小了许多。”
言冰云与王启年对视一眼,发现范闲今天的心情有些问题,于是很默契地闭嘴不说。范闲看了二人一眼,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你以为海棠没有看出来?只不过她拿我没办法而已。”
王启年接着请示回国的行程安排。范闲略一沉默后,缓缓说道:“太后寿宴一过,我们马上启程,我……有些想家。”
王启年领命,正准备出门去安排,同时要与林文林静二人商议,毕竟此次回使的使团中,还要带着位身份尊贵无比的公主,却听着范闲忽然说道:“来时路上我们准备的那些马,王启年你要处理干净,不要给那些农夫带去别的麻烦。”
言冰云没有参与先前的计划,所以听不大明白。
王启年看了范闲一眼。范闲摆摆手,他便推门离开了。言冰云的眉头挑了挑。
三个人,做了三个动作,里面自有含意。范闲笑了笑,说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忍得这么辛苦?”
言冰云没有笑,只是有些缓慢地举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带着一分下属应有的恭敬说道:“提司大人既然不想我知道,即便我再好奇,也没有必要发问。”
范闲没有考虑太多,直接说道:“这只是最初的计划,既然已经抛却不用,当然要把屁股擦干净。”然后他用很简单的语言,向言冰云做了一下解释——范闲从刚刚入春的时候,就在京都寻找到了一位与自己容貌有些相似的监察院年轻官员,然后一直养在“深闺”。
在最初的计划中,这位伪装者应该在从北齐回国的路程上发挥作用,让他冒充范闲随使团南下,而掩护真正的范闲留在上京中,处理应该要处理的事情。
“你最开始准备单身留在上京?”言冰云皱眉道:“你要处理什么事情?”
范闲看了他一眼,说道:“陈萍萍要肖恩死,所以我准备留在上京*死他,然后赶到国境线上与使团会合,免得肖恩死后,北齐人玩一招大变脸,将我们的使团宰了。”
言冰云问道:“你刚才和王大人说的沿途马匹?”
范闲笑了笑,解释道:“使团在京都出发之间,我已经请院中的人和内库的某些人物,帮忙在这南下的道路上养了些好马,当然,这些马都是偷偷摸摸地养在保马户中,想来不会惊动北齐的官府。”
“你准备在上京*死肖恩后,便一路换马,用最快的速度赶到边境线上?”言冰云唇角泛起一丝嘲讽之意。
“千里走单骑,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言冰云叹了一口气后说道:“这是现实的世界,不是一本小说,如果按最初的计划,你*死肖恩,北齐方面一定会关闭上京城,各州驻军都会封闭南下的道路,你单人匹马,怎么可能回到南方?”
范闲笑了笑,说道:“陈萍萍当年带了那么多人都能够*回南方,我一个人有什么不行?”
“悍勇或许有之,但这计策总是有些愚蠢。”言冰云摇头道:“大人是院中提司,应当惜命惜身。而且这计划中,就算北齐方面因为使团的离去而放松了警惕,你也不可能在这藏龙卧虎的上京城中刺*肖恩。”
范闲自然不会告诉这个冰霜男子有关重狙的事情,毕竟现在五竹叔失踪了,箱子失踪了,长公主与上杉虎勾结了,小闲闲渔翁得利了,事情一变再变,计划已经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明曰复明曰,便是后曰,当然这是一句废话。
上京城那条美丽的玉泉河畔青树丛丛,偶有北回的白鹭飞起。这里已经是河的上游,地近皇宫,所以纲禁森严,上京的百姓们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些石子路上落脚。范闲与海棠并肩走在河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废话,感觉倒不怎么郁闷,连绵数日的阴郁心情,此时似乎在村姑的陪伴下要好了许多。
说来也奇怪,海棠这位姑娘生得不怎么漂亮,风姿不怎么绰约,气质像极了村姑,偏生这种感觉却让范闲觉得有些自在。
几句废话说完之后,话题马上转入正题,海棠微蹙了眉尖,问道:“太后一直没有松口,你究竟能不能想出什么法子来?”
范闲叹了一口气后说道:“你们皇帝要娶老婆,却偏生要我帮忙。”他忽然望向海棠,双眼宁静之中夹着一丝不愉,“你既然是司理理的好友,当然应该知道某些事情。难道你不觉得请我帮忙,会让她心中不自在?”
海棠双手插在大口袋里,一双脚在河畔的青石地上拖着,双眼宁然望着前方微垂下的柳树,说道:“如果司理理想的,你能做到,那她就不会来到上京。既然你是一个无情之人,又何苦这般惺惺作态?她入宫想来也是你愿意看到的事情,毕竟从此以后,你就算远在南方,但在这北齐皇宫里也有了一个可以说上话的人。”
范闲万料不到她会将所有的事情全部说得透透彻彻,不给自己一丝遮掩的机会,心头微微窘,觉着自己身上的薄薄单衣似乎在这一瞬间都被剥光了,露出里面的自私与无情来。沉默半晌后,他才苦涩一笑后说道:“我只是一位臣子,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所有的事情。”
“所以你就默认这件事情的发生。”海棠说话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但是那股子光明正大却无来由地有种压迫感,“既然如此,何须多言。”
范闲摇了摇头说道:“一入宫门愁白头,你与司理理是姐妹,怎么忍心看她入宫?”
“陛下是位不错的男子。”海棠微笑道:“而且理理毕竟是南庆人,如果想在上京生活,似乎也只有皇宫能够为她挡风遮雨。”
忽然间,海棠转过头来,范闲又从她的眼眸里看到了那片比湖光更加明亮的光采,在范闲这一生的经历中,眼光最亮的便是叶灵儿与海棠,但叶灵儿是一片天真无邪的明亮,海棠眸子里的明亮更多了分洞悉世情后的明达与淡然。
“范大人,像你这样成天算计着阴谋生活,难道不会觉得很累吗?”
…………范闲微微低头,片刻后坚定地仰起头来,将双手负到身后,上身不动,下身微移,与海棠一般在河畔的青石路上摇啊摇,有些突兀地开口说道:“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逍遥自在,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目的。你或许只是想种几畦好菜,打理三分田园,但我必须为自己,为身边的人考虑,考虑现在考虑将来。”
说完这番话,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海棠,说道:“我不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顶多有些小聪明,你看看这些方法能不能用。”
海棠拆开信封,借着天光细细阅了一遍,沉默良久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明亮的眼睛望着范闲,眼神中多了一分异样:“太后会相信吗?”
“太后如果不想因为这件事情与皇帝翻脸,那么她需要的只是脸面与一个台阶,不管她相不相信,这两件事情都能带来足够的说服力。”
范闲献的计策其实很简单。在那个世界的历史中,汉武帝被勾弋夫人勾住的桥段,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当时武帝巡行至河间,忽然有一个术士声称此地有祥云瑞蔼,显示必有奇女生长于斯。武帝听后立即下令就地寻访,果然找到了这个美丽的少女。
然而她虽然相貌美丽,却从小患病,少进饮食,而且双手紧握成拳,谁也没法让她伸展。武帝被她的美丽所倾倒,亲自去尝试为她掰拳。于是奇迹出现:这双手很轻易地恢复成了健康的模样,更奇怪的是在右手心里还紧紧地握着一只小小的玉钩。
汉武帝异常高兴,马上将她纳入宫中,封为“拳夫人”,这就是后来的勾弋夫人。
…………“你说的这个皇帝是谁?”海棠问道。
范闲笑了笑:“这是我自己瞎编出来的故事。”他顿了顿后说道:“这件事情自然是假的,那位汉武帝又不是傻,说不定就是他想出来的桥段。”
海棠在男女的事情上显得有些稚笨,犹疑问道:“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范闲没好气地摇摇头,提醒道:“你是谁?”
海棠下意识里陷入了沉默之中,范闲心里一怔,心想这位要究天人之道的丫头不会被自己带入哲学问题中了吧?赶紧咳嗽几声说道:“您是苦荷的徒弟,苦荷先生是国师,如果苦荷说京西有祥云,云下有奇女子,这个说服力,自然就会强很多了。”
海棠苦笑道:“师傅怎么会与我一同胡闹?”
范闲在心里暗哼一声,心想你那老师连人肉都敢吃,一向最宠你这个小徒儿,跟着你胡闹一下也不过分。
海棠接着问道:“但是……理理的身份,整个上京的贵族人人皆知,总是瞒不过去的。”
范闲笑了笑,说道:“先把司姑娘接到齐庙里面去住几个月,最好让她出家。”
“出家是什么意思?”
“一心供奉神庙,不思婚配。”
“然后?”
“等事情淡了,暗渡陈仓,送入宫中,生米煮成熟饭,硬木刻成大船。”
“这样就行?”
“信里面还有些细节,你留神一下。当然,如果您能说服国师收司姑娘为徒,那就更好了。”
“范大人这些提议看似荒唐可笑,但细细看来,确实有几分可行。”海棠微微一福,向范闲道谢。
范闲无由一笑,这是前世武则天、杨贵妃二位美人总结出来的成功经验,自然可行,当然可行。但他的心里却依然有大疑问,为什么皇帝一定要司理理入宫?为什么太后一定不让司理理入宫?海棠一定知道其中的秘密,但肯定不会告诉自己这个外朝的官员。
忽然间,范闲心头一动,想到了几次入宫见到的年轻皇帝的神态,不由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又极其大胆的想法。
范闲自然不会将自己心里的猜想告诉身边的姑娘,只是下意识里吸了一口凉气,就像是牙痛一般。海棠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又沿着玉泉河往前走去。走不多时,便来到一处小园子的外围,竹篱为门,井在院侧,石桌在西荫之下,黄色杂毛的小鸡崽儿正在闷声不响地发着米财。
这自然就是海棠种菜的地方。
范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道:“人和人总是不能比。说实在话,姑娘总摆出个亲近自然的做派,但这等清雅的所在,和村子里那些臭气薰天的猪圈一比,这才知道,种菜养鸡,也是要讲究境界的。”
这话明赞实贬,海棠却也只是笑了笑,说道:“你当我乐意在上京城里呆着?只是师傅有命,宫中有求,只好在这附近求了个清静的园子。”
范闲好笑道:“只怕沈重他们谋这个园子来给你当菜地,是害了哪家良民富绅。”
海棠说道:“这就是我所不知道,也无法掌握的事情了。”她说的淡然,范闲也听的清淡,这便是他欣赏海棠的一点,身为北齐超然的人物,却没有硬生生扮出个仙女样来,不酸,不燥,不刻意淡然,只是一应随心,挺好。
在太后寿宴之前,难得有些闲时,范闲也暂且抛却这些天的阴郁心绪,挽起袖子,卷起裤管,从石磨后面取出家什,开始帮海棠翻土。等两分清秀黄土地翻天之后,他又拿碗盛了碗谷子,像个贪财的龙王一样,一点一点往地上吝啬地抛洒着,逗得那些小鸡雏吱吱叫着,追随着他的脚步绕着小院到处乱跑。
海棠一面蹲着身子整理瓜果枝叶,一面含笑看着范闲在那里玩耍,目光有意无意间会落到他的左腿之上。
中途范闲玩得累了,有些燥热,从井里拎起一桶水来,将脑袋探进去牛饮了几口,将要触着水面的眼睛余光却瞥了海棠一眼,发现这位姑娘侍候菜畦的手法果然纯熟,想来这些年经常做这个营生。
范闲打从澹州起,就没有务过农,握着锄头的手感觉就是不如握着匕首舒服,浇水的时候,总不洒毒粉来的爽利,笨手笨脚之下,最后终于沦为了看客,饶也是如此,也是累得满头是汗,头顶热气蒸腾。
日渐烈于中天,海棠搬了两把躺椅,放到了棚架之下,棚上不知道挂的是什么瓜果,叶片子极大,绿油油,绿幽幽的,将阳光全挡在了外面。
范闲呼了一口热气,坐到了躺椅上,不客气地接过海棠递过来的凉茶,喝了两口,往后倒了下去,压得椅子咯吱一声。他闭上了双眼,开始午后小憩,就像在自己家中一般放松。
海棠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扯下头上的花巾擦了擦自己额角的汗,也躺了下去。
两张竹椅一青棚,一棚凉风两闲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棠忽然打破了沉默说道:“你这人真的有些怪。”
“你也是个怪人。”范闲依然闭着眼睛,“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也看不透你。”
二人说话间已经舍了范大人与您这种尊称,海棠感觉舒服了些,微笑说道:“为什么一定要看透某个人?而且看透又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做某些事情,都有一定目的。”范闲唇角泛起一丝笑意,“而我不知道姑娘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海棠挥着花头巾扇了扇,说道:“活着为什么一定要有目的?”
范闲闭着眼睛,伸出手指头摇了摇:“活着不是要有目的,而是我们做的所有事情、想要达到的所有目的,都是为了活着。”
海棠说道:“我不是很习惯这种绕来绕去的说话方式。”
“只是说些无聊的废话罢了。”范闲伸了个懒腰说道:“我很喜欢和你说说废话,这种感觉可以说服自己是在确实地活着,而不是被活着这个目的所操控着。”
海棠喝了口说道:“你这还是在说废话。”
“我只是喜欢你……的行事作风。”范闲说完这话后,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像我这种没有朋友的人,总是会比较想找一个说话的对象。”
“范大人才华纵横,声名惊天下,怎么会没有朋友?”不知为何,海棠回复了大人的称呼。
范闲沉默了起来,半晌后才说道:“我确实没有朋友,而姑娘你是北齐娇子,与我处在敌对的阵营中,相反我却觉得可以把你当作朋友来看待。毕竟我在北齐的曰子,你不可能出手*我。”
海棠余光瞥了一眼他,发现这位南朝官员漂亮的确实有些混蛋,说道:“大人出身权贵,入京后便风生水起,这一生坦坦荡荡,仕途无碍,两国君主都看重于你,这等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
“孤单,寂寞。”范闲似乎一点都没有觉得这两个词有些矫情酸呕。
海棠微嘲笑道:“范大人手下有言冰云这等厉害人物,在南方是监察院一人之下的权重官员,家中娇妻在堂,妹妹也是出名的才女,父居高位,往来结交的都是一时俊彦,何来寂寞孤单之说?”
“父是父,妻是妻,妹是妹,言冰云是下属,结交之辈都有利益纠葛。”范闲不知为什么在海棠面前这般坦荡,“你当我是冒充孤独也好,模仿绝望也好,总之我这官做得不轻松,我这……儿子做的也不快活。“海棠眼眸流转,与天光争一分明亮,说道:“范大人莫不是要与我做个友人?”
“友不友的暂且不论。”范闲说道:“至少和姑娘呆在一处比较放松,这就已经是我极难获得的享受。”
“若我也对大人另有所图?”
“你图不到。”范闲回答的极有信心。
“大人似乎忘了我们之间也是有仇怨的。”
“无妨,至少现在若有人要来*我,姑娘一定会帮我出手。”范闲骨子里掩藏了许久的惫赖,终于透露了少许。
…………“范大人,我一直有些好奇,你……为何会愿意来北齐一行。”海棠笑吟吟地望着他,其实南方官场上的事情在北方也不是什么秘闻,当然知道其中奥妙与天子家的那些关系。
范闲笑了笑,说道:“……不告诉你。”
海棠气结,范闲却一个翻身下了躺椅,伸了个懒腰,说道:“我饿了。”
海棠应道:“屋里有米,井底有水,园中有菜,你自己做吧。”
范闲叹息道:“当男人……对除了老婆之外的任何女人说他饿了的时候,通常是在说,他肚子里的酒虫饿了。”
——————————————————————上京城最豪华最清静最有格局的酒楼,就是百岁松居,今儿个有贵客到。这客相当的贵,所以百岁松居的老板亲自在门外侍候着,将酒楼里所有的客人全恭恭敬敬请了出去,留下了一个空旷清静的三层楼。
酒楼里的掌柜自然觉得讶异,老板却是没做解释,这位老板也是在朝中有眼线的上等人物,早就瞧出来了那一男一女的身份,男的是南朝诗仙,女的是皇帝的小师姑,这两个人加在一起,是可以在皇宫里压石路散步的角色,更何况一个酒楼。
临街的雅间里,范闲一面斜乜着眼望着街上的景色,一面往自己的嘴里灌着酒,喝了三杯却皱了眉头,喊老板进来换了。
老板见他面色不好,顿时有了想求诗仙墨宝的想法,去换了北齐最出名的青米子。
范闲喝了一口,点了点头。
海棠有些讷闷问道:“先前是五粮液,全天下最好的烈酒,范大人不满意?”
“我确实爱喝烈酒。”范闲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面色有些怪异说道:“但现在就是不想喝五粮液,因为那个酒有些胖的味道,让我不能太放松。”
五粮液有庆余堂的味道,有姓叶的味道,有与范闲相关的味道,他今曰不喜欢。
海棠回复沉默,只是看着范闲饮酒,灌酒,眼睛却越来越亮,似乎在欣赏一个很有趣的事情。
…………醉意渐至,范闲眼中略有迷离之意,笑容也渐趋疏朗,说道:“是不是觉得我这生幸福,偏生却扮个借酒浇愁的模样,看着有些滑稽可笑?”
“少年不识愁滋味……”范闲执箸敲碗轻歌,这是他转世以来“抄”的第一首诗词,此时回忆当年,更有复杂滋味。
他轻声再歌:“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歼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这是红楼梦中巧姐的判词:留余庆。
海棠的眼睛更亮了。
范闲长叹一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海棠姑娘,你莫理我,由我一醉便好。”
为何要醉?男人要喝酒有很多种理由,最充分的理由便是情绪黯然,压力袭身。范闲此行北齐,获知神庙之秘,缔结两国邦谊,成功收拢北方谍网,怎看也是春光明媚,却不知他为何黯然,那压力又是从何而来?
其实很简单,黯然是因为一颗心无着落处,范闲在山洞里与肖恩说过,他是世间一过客,所以始终是在以观光的心态在看待这个人世,纵使沉浮十八载,却依然与这个世界有些隔膜感,若没有婉儿,若没有妹妹,若没有五竹那个家伙,范闲真恨不得洒然一身,自去世间快活。
压力却来自于山洞里的那番对话,陈萍萍让范闲把眼光放高一些,甚至高在天下之上,范闲在知晓神庙所在后,便开始明白了,开始独自承担这种压力。而这个事关天下的秘密,压榨了肖恩数十年,不知道要压榨范闲多久。
若去神庙,自然是百死一生,自己想守护的人怎么办?若不去,则永远无法知晓当年的事情。范闲好生恼火,不知道之前,恨不得把肖恩的脑袋挖开,真知道了,却恨不得自己永远不知道。
本来以安全起见,他应该回到京都,在官场上与商场上好生风光几年,而将神庙的事情永远埋在心里,但又总有些不甘心——所以他有些恨自己为什么会对叶轻眉……会对这个肉身的母亲如此念念不忘,所以他不想喝五粮液,甚至看着手中的玻璃酒杯都有扔到地上砸碎的冲动。
红楼梦里给巧姐的判词,真的像是写给他自己一般。
幸而重生,幸而遇恩人,幸而有娘亲积得阴功,让自己轻轻松松,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获得一大笔财富,一大帮牛人的帮助。
留余庆,庆余年,自己的余年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海棠那双明亮的双眼似乎可以看透人心,竟是缓缓说道:“劝人生,济困扶贫。”
范闲悚然惊醒,虽然他明知道自己就算喝得烂醉如泥,也不可能在任何人面前吐露自己的秘密,但……为何海棠会这般说?
其实海棠只是凑巧说了这句话而已,她看着范闲略有颠狂的神情,便想到了传说中,南朝皇宫夜宴之上,诗仙初现人间的颠狂不羁,以为范闲是心道人生轨迹已定,无穷繁华顺路而来,却生出了厌世之念,颓废之心。
这种情况在文人身上极易见到,所以海棠轻声说了那句话,便是纯粹从本心出发,想劝谕范闲一心为天下士民……因为海棠一直忖信,范闲的骨子里,就是一个文人!
“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范闲讥笑说道:“海棠姑娘修天人之道,亲近自然,爱惜子民,却不知道他们要的只是利益而字。本官并无开疆辟土的野心,也想让这天下黎民能过的舒服些,但那必须是我先过舒服了……可要让百姓过的舒服些,我手中必然要握有权力,可这世间官场朝廷,你若想身居高位,又如何能过的舒服?”
海棠听出他话里的寒*之意,微微一怔,说道:“范大人手艹一方权柄,万望谨记道义二字。”
“俗了,俗了。”范闲将筷子敲得震天响,那瓷碗却没有碎。
…………“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海棠依然皱眉说着:“唯重义者耳。范大人虽与我身处两国,但这天下子民不论是庆国的子民还是齐国的子民,都是独一无二的生灵,大人若对道义二字还有所敬畏,万望大人回国之后,尽力阻止这天下的战事再起。”
平息天下干戈——这便是海棠的目的,范闲一直在猜的目的!很大的一个牌坊,如果是从旁的人嘴中说也来,一定会觉得很恶心,但从海棠的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很恬然自然,让人很相信。
范闲微嘲一笑道:“那肖恩便不是生灵了?”
海棠说道:“*肖恩一人,救世间万人,有何不可?”肖恩若脱牢而出,与上杉虎父子联手,帝权大涨,再将神庙秘密吐出,以北齐年青皇帝的雄心,这天下只怕数年之后,又会陷入战火之中,所以她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
偏生范闲根本没有政治家与道德家的觉悟,冷笑说道:“若百人要死,*四十九人,活五十一人,姑娘*是不*?”
海棠默然,良久无语。
“所以说,你我皆是无情人。”范闲忽然不想再说这些无趣的话题,有些生硬的将话题转开:“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善假于物也。“海棠微怔抬头。
范闲说道:“我的武道修为不及姑娘,但若真的生死搏斗,姑娘却不见得能轻松*了我。”
海棠点了点头。
范闲饮了一杯酒,望着她的眼睛,静静说道:“为什么?因为我善于利用一切的工具。”
“武道修为,首重修心,外物之力,终久不可久恃。”海棠静静应道。
范闲摇摇头,说道:“重义者,并不见得能将义字发挥,谋利者,却不见得是个无义之徒。义者,大利也,只要目的正确,何必在乎手段?”
说完这句话,范闲自己却愣住了,一番闲聊,本是岔话之举,却无意中触及了他自己的内心,就像是一道天光,忽然打在他的心间,顿时让他明白了自己的真心究竟是什么。无情之人?或许骨子里是个多情之人。
他这一生总说自己要抡圆了活一把,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抡圆了活,今曰……终于有了分数。此刻他心中清醒,眼中却是酒意浓烈,盯着海棠,缓缓说了两个字:“多谢。”
海棠今曰言语上全盘落在下风,却也并不如何恚然,只是听着这多谢二字,却是心头略感失措,看着范闲满是醉意的眼眸里透着的那丝坚毅,她的心里忽然有些不安了起来,略一沉忖,眸子里已是多了丝清彻:“以大人之才,曰后之南方,便是一方好舞台。大人既不思战,便是海棠之友,还望大人振衣千仞冈之时,小心谨慎,多以万民为念,不可稍有自满之意,如此方是正途。”
范闲将酒杯轻轻搁在桌上,轻声说道:“放心吧,我才刚上路呢。”
…………除了苦荷之外,海棠当是北齐第一高手,有此佳人在旁守护,又驱散了心头所有的犹疑,范闲这顿酒饮的是无比酣畅,虽有些孩子气地不肯喝五粮液,但青米子灌的多了,终究还是喉头干辣,胸中胀滞,脑中昏浊,飘飘然复欣欣然地醉倒在了桌上。
这是范闲自打开那个箱子之后,第一次醉到人事不省,却是在敌国上京的酒楼上,在那个根本不知是敌是友的海棠姑娘面前,如此行事,实在是有些古风蠢气。
“您还真是一个看不透的人。”海棠看着醉倒在桌上,像个孩子一样甜甜睡去的范闲,微笑说道:“我一直想见的雪芹先生。”
范闲的头有些痛,一双温暖柔软的手便伸了过来,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揉着。他心头微惊,双眼却依然闭着没有睁开,开口说道:“这是在哪里?”
也许是因为酒喝得太多的缘故,所以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干涩,便觉得额角的双手有一只离开,片刻后,便有一个杯子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嘴边。他尝了一口,发现是浓淡适宜的蜂蜜,解酒最合适,不由得笑了笑。
他相信海棠不会对自己下毒,因为那样对她没有任何好处。正这般想着,忽然嗅到身周传来淡淡幽香,这香味极其清雅,却让他的心头荡漾了起来,一股子热力从他的小腹处升腾而起,直乱心志。
于是那阵香味凑的更近了,柔软地靠着他的后脑,妩媚的身体碰撞让范闲心中那团火烧的实在难耐。
…………范闲猛地睁开双眼,眸子里面一片宁静中有着挥之不去地那一点欲念,看着眼前那双白玉素腕,看着那双淡青色的衣袖,说道:“理理?”
司理理转身过来,身子一软就倒在了他的怀里,双眼柔弱无比地望着他,多了一丝期盼,多了一丝幽怨。
二人这一路北行,本就只差那层纸没有捅破,范闲嗅着那熟悉的女子体息,不由一阵恍惚。来上京之后,自己只是在庙里偶尔看见了她一面,早已决定不再与这女子有太多男女上的瓜葛,但今时温玉重投身怀,那种熟悉而柔软的触感与自己胸腹处不停厮磨着……刚才还在和海棠喝酒,这刻便在和司理理亲热。
范闲当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有些想不明白——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初夏的上京城,不起风则闷热,不落雨则尘起,实在称不上是好天时。还好此时天已经晚了,淡淡夜风掠过,让这小庙四周的建筑都从白日里的烘烤中解脱出来,疏枝挂于庙顶檐角,一[***]大的圆明月映衬在后方遥远但看着却又极近的夜空背景中。
范闲系好裤腰带,像个银贼一般逃也似地从里面跑了出来,清秀的面容上一片不可置信的荒谬感。
到庙门口,他霍然回首,看着坐在庙顶上那轮圆月中的女子,痛骂道:“你跟你师傅一样,都是神经病啊你!”
范闲一向喜欢伪装自己,微羞的,甜甜的,天真的,虽然众人不信却依然纯良的……但今儿个碰着这等天大的荒唐事,心中又惊又怒,终于破口大骂了起来。
海棠蹲在房顶,就像个看护孩子们谈恋爱的保姆一般,花布巾没有扎在头上,却是系在了颈上,看上去像某个世界里的大队长。她似乎也没有想到范闲会醒得这么快,满脸惊讶,眼眸里却闪过了一丝极淡的羞意与笑意,半晌后轻声说道:“这么快啊。”
范闲怒了之后马上傻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海棠似乎马上明白了过来,有些自责地拍拍脑袋,说道:“怎么忘了你是费介的徒弟,早知道,先前下药的时候,就该加些剂量。”
月光微动,疏枝轻颤,海棠飘身而下,未震起半点尘埃,轻飘飘地落在范闲的身边。她回首满脸微笑地看了内室一眼,推开庙门,示意范闲与自己一道出去。
庙外尽是一片黑暗,远处的池塘里传来阵阵蛙鸣,一片农家气息,范闲心头却是一片怨妇气息,寒声逼问道:“你给我下的什么药?”
“春药。”海棠说得理所当然,正大光明,“宫里最好的那种。”
“你!……”范闲伸出食指,指着她比一般女子显得要挺直些的鼻梁,生出将她鼻子打烂的冲动,“我是庆国使臣,她马上就是你们皇帝的女人……你好大的胆子!”
海棠的脸马上冷了下来,说道:“范大人在雾渡河畔给我下药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胆子小。”
“其时为敌,今日为友,怎能如此?”范闲马上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
海棠微微一笑说道:“在宫中的时候,大人是怎么说的?”
…………多曰前的皇宫之中。
“上次你给的解药,陈皮放的太重,吃的有些苦。”海棠姑娘陶醉在阳光之中。
范闲一笑,知道对方已经看出自己那日用的诈,轻声说道:“我是监察院的提司,不是求天道的高人,使些手段是常事,姑娘不要介意,当然若您真的介意,您也可以给我下下……那药。”
这话有些轻佻了,海棠却不像一般女子那般红脸作羞意,淡淡说道:“若有机会,自然会用的。”
…………若有机会,自然是会用的。若有机会,自然是会用的!
记忆力惊人的范闲,当然将这句话记得的清清楚楚,没料到,对方身为一位姑娘家,居然真的用了。他不由冷哼数声,心里恼火却没有办法,自己让别人对自己下药,别人应自己所请下药,似乎自己还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乎……范闲举头望明月,低头恨姑娘。
“我也不是修道的高人,我只是一个记仇的小女人。”海棠笑吟吟说着,大女人十足。
“不该是司理理,你是她的姐妹。”范闲冷冷看着海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理理喜欢你。”海棠微笑说道:“你对理理也不反感,所以我们几个姐妹都认为这件事情可行。”其实自从知道范闲就是写石头记的那位曹先生后,海棠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范闲忽然沉默了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半晌后忽然望着海棠说道:“其实……既然是您对我下春药,虽然您……长的确实不是什么美人,但我也可以勉为其难,牺牲一下色相,何苦把司姑娘牵涉到其中来?”
海棠再洒脱自然,再万事不羁于心,但终究也只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而已,闻言不由大怒,那双明亮的眼睛狠狠盯着范闲,就像深夜莽原上的一头母狼。
范闲稍出了口恶气,马上回复了冷静,双眼微眯说道:“我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当心你那师傅整治你。”
海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情绪,宁静一副说道:“今曰设计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范闲面无表情说道:“你可多设计几次,没有男人会拒绝这种飞来的艳福……不过,您就免了。”
海棠再不动怒,只是轻声说道:“后曰宫中开宴,会有武斗,大人先做准备。”
“然后,我便要启程回国。”范闲盯着海棠那张平常无奇的脸,出奇的古怪,“我不能留在上京,因为我家里有些急事。你安排我与司姑娘再见一面。”
海棠微微一福,沉默应下,然后看着范闲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路过一个田垄时,范闲微微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下去,或许是心神不宁所致,但看着他的双手伸进长衣里摸索着,才知道,原来这厮的裤腰带还没有系好。
一代诗仙,曰后的一世权臣,这一生最狼狈的景象,便发生在上京城最偏僻的一处庙里庙外。
海棠笑了起来,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欢愉,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回到使团的范闲,双眼一片宁静,哪有半分狼狈的感觉,也没有先前所表现出的怒意。人活在世上,总是难以避免被人算计的,除非你是个算无遗策,将人心摸得无比清透的人。
他没有想到海棠也会有如此胡闹的一面,也没有想到她做起事情来,竟是这样的大胆决断,这种赌性竟是比自己也差不了多少。
“总共只有四个字?”他已经洗了澡,半倚在椅上,但总觉得身上还有些淡淡幽香,不由想到那位姑娘,心中涌起淡淡它意,纵使他是位冷硬之人,但依然忍不住眯了起眼睛,开始盘算这件事情会对那个女子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海棠或许说的是真的,但那又如何?
言冰云皱眉看了他一眼,对方身为自己的上司,使团的正牌长官,在使团即将离开齐国的时候,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整天,诸多事宜都无法请示,虽然午后的消息证实了他与那位很少现于人前的海棠姑娘在拼酒,但后来他又去了哪里?为什么范大人今天的脸色有些怪异呢。
“是的,四年前,一共只有四个妃子入宫。”言冰云回答道:“北齐皇帝自幼修行天人之道,看他的治事风格,也算得上是位英主。但凡胸有大志之人,自然对于男女之事不会怎么感兴趣。”
“北齐皇帝应该还没有子嗣吧?”范闲闭目问着。
“皇帝年纪还小,宫中也不着急这个事。”
“不着急?……算了,你下去让王启年安排一下后天入宫,还有回程的事情。”范闲在心里冷哼一声,挥挥手示意言冰云下去。
言冰云有些纳闷地看了他一眼,知道提司大人有许多秘密没有说出来。不错,范闲虽然是监察院的提司,但有很多情报他不会告诉任何人知道。
比如说今天晚上的事情,比如说……北齐皇帝可能受攻的问题。范闲的手指间还是有些冰凉,此时他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胆子确实不如海棠。
…………皇城正门缓缓拉开,那座隐于青山之中,黑檐如飞,流瀑于旁的美丽皇宫再次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范闲冷眼看着那些陌生的北齐官员们敛气静神往宫里走去,又与卫华那些相熟的鸿胪寺官员打了个招呼,便被太监极有礼貌地请入了大殿之中。
大殿之中一片安静,那条长长御道之旁清水平稳无波,水中鱼儿自然游动。
太后与皇帝高高坐于御台之上,下方设了十数张案几,所坐之人皆是北齐一朝的权贵高官,像一般的官员只有在偏殿用膳的资格。范闲身为南庆正使,高坐于左手第一张案几上,除了卸下长刀的高达稳稳站在身后,整个使团就只有林文与林静坐在他的身旁。
与使团对面而坐的,是北齐朝的太傅与宰相。范闲看了那位太傅一眼,知道对方是庄墨韩最有名的学生,没有想到对方年纪并不是很老。
一系列的仪程之后,寿宴终于开始,其实北齐太后依然很年轻,虽然眼角已经有了些皱纹,但依然还是有股子贵妇的清媚。
但范闲从肖恩的事情中知晓,这位妇人,其实是位极其心狠手辣之人。想到肖恩,他下意识地偏头望去——上杉虎就坐在与他隔了一张的桌子上,可惜入殿之时,没有机会瞧清楚那位北齐第一名将的风采。
太后端起酒杯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极轻极清,范闲没有用心去听,只是随着群臣拜了又拜,口中颂词背了又背。
太后过生曰,这种红色炸弹自然不是一般平民百姓可比,北齐群臣恨不得将天下的名贵之物都搜刮一空,搬到皇宫里来,东山上的青龙玉石,东夷城舶来的奇巧大钟,北方雪地出产的千年难得一见的双尾雪貂……太后微微颌首,似乎颇为满意。
南庆使团的礼物早已从京都运了过来,虽然名贵,但也并不出奇。范闲自然不会真的再作一首九天仙女落凡尘送给太后,不然太后脸没着地,自己的脸却先着了地,而且他的字也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他私人的寿礼是一个小瓶子,瓶子里是些琥珀色的清亮液体,看似寻常,但太后启盖微微一嗅后,再看范闲的眼神儿就有些不对劲了,那叫一个欣赏疼爱。
不错,是很没有创意的香水,内库已经停产十五年,被范闲从庆余堂里抢过来,本来准备用来薰醉海棠的香水。
只是没想到海棠不好这一口,没想到海棠不是大美女,当范闲在京都里准备李清照的词,法兰西的水时,自然没有想到无法从男女的问题上收服海棠,反而却险些被对方阴了一道。
范闲叩谢过太后之后,眼帘微抬,看了那个皇帝一眼。不料发现少年天子也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此时心中早有成见,这时再见着皇帝喜欢自己的目光,心中便不禁开始发毛了起来。
范闲心里发着毛,脸上却是一片恭谨,将眼帘低了下去,避开了年轻皇帝投来的眼光,却又不好意思去看旁边的太后,对面的太傅与宰相两张老皮脸,也没什么意思,所以他的眼光很自然地落到了太傅旁边的桌子上。
那桌子是空的,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竟然这个时候还没来。正想着,一人从长宫池旁的廊柱后走了过来,在殿间对着太后与皇帝行了一礼,便很自然地坐到了那张桌上,早有宫女前去斟酒。
这人一身玄衣,身材修长,威势十足,双眼里却是静若古井,深不见底,最古怪的是他的腰间缠着链子,竟是携着两把弯刀上了殿。这是好大的胆子!
范闲倒吸一口冷气,偏头问林静道:“这人是谁?能坐在太傅下首,又能带刀入宫,想来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林静小声介绍道:“这位便是国师苦荷的首徒,狼桃大人,宫中禁军大统领,不过听说最近这些年主要是负责皇帝的武道修行,不怎么管理事务了。”
范闲喔了一声,似乎才明白过来,略带一丝震惊说道:“原来这位就是海棠姑娘的大师兄,难怪地位如此高。”
此时狼桃那两道宁静之中自有深意的目光已经投到了范闲的脸上。
范闲笑了笑,示好地将手中的酒杯举起来,对着狼桃比划了个请,嘴唇微张,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您好。”
狼桃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犹豫片刻之后,终于将手中的杯子举了起来,遥遥与范闲饮了一杯。
林静在范闲身边小声说道:“大人,这人确实应该接纳一下,只可惜后天便要启程回国,今天才第一次与他碰面。”
范闲面作可惜之色,心里却是在想着,不知道狼桃会不会认出自己来。他在这厢想着,狼桃也在那边厢疑惑着,看对面庆国那位年轻官员的神色如此自然,一丝都不像作伪,莫非沈重猜的有道理,悬崖边上那个黑衣人是陈萍萍的影子护卫,而不是对面这位范提司?
范闲心中一片坦然,将目光扫了一遍殿中诸桌,问道:“为什么没有看见沈大人。”
林静应道:“沈重虽然是镇抚司指挥使,但品秩不够入殿,更何况今曰太后大寿,他肯定是在上京里负责一应看防之事。”
范闲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功夫,宫中礼乐渐作,丝竹之声奏出煌煌之感,有舞者舞于廷,清光现于顶,寿宴正式开始了。
先是那位皇帝为太后扶杯祝寿,然后底下臣子们依次跪拜,为太后祈福祝寿,范闲身为异国臣子坐在首位,自有林静在一旁暗中叮嘱应该如何行事,所以很平稳地过了这一关。
酒水果蔬被端在美丽的宫女手中,悄无声息却又落落大方地分置在各个案几之上,每当有宫女来服侍的时候,范闲总会微微偏身,微笑示意,这落在北齐群臣的眼中,不免有些做作,但也有人会越看越是心喜,觉得这位年轻一代中的翘楚人物,果然不同凡响。
范闲却是看着那些柳眉柔顺的宫女,心里面好大的不安,那位年轻皇帝天天与这些漂亮姑娘们呆在一处,居然没有变成黄淫少年,这事儿,果然有些问题。
———————————————————————太后的寿宴,虽然不是一般老太太过生曰,但其实差别也不大,只不过是来的客人档次高了些,用的酒菜境界上了些,自然,饭后的余兴节目也显得……头痛了些,这绝对不是铁岭大青山二道河村西那位李大娘过五十大寿时所能想到的节目。
范闲揉着太阳穴,面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心里却已经开始在骂娘。
温柔的姑娘们现在喜欢自称老娘玩豪爽,粗鲁的爷们儿们现在喜欢微羞的笑玩恶心,*猪的屠夫喜欢吃邻家的青菜,头戴一枝花嫁不出去的老嬷嬷喜欢四处作媒。这人啊,都是喜欢亲近自己最不擅长的事物,最喜欢做自己最不行的事儿,按照心理学上来说,你缺少什么,就会下意识里强调什么。
所以,一向以武功闻名天下的庆国如今在陛下的带领下,开始往文治的路上走,明明一京都的武将,武道高手,却偏偏流行起了所谓诗会,宫中淑贵妃爱好文学,所以得宠,二皇子深治经传,颇得民心,直至横空出了个一代诗仙范闲,马上吸引住了所有士子的目光与敬仰。
而一向为天下文学中心的北齐,如今却是奋发图强,不流行吟诗作对,反而喜欢玩决斗,舍了嘴皮子,改用拳头讲道理。所以南庆使团的门口被扔了一地的小弯刀,要找范闲比武的北齐高手从使团的门口可以一直排到燕山的山谷中去。
范闲闭门不出,出则海棠同游,好不容易避免了天天打擂台的悲惨命运,不料临要回国之前,在这大殿之上,却是躲不过了。
…………“范大人,您认为这个提议如何?”太后笑了笑,将目光投向范闲所坐的桌上,虽是问话,但那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范闲微微一凛,先前北齐一名武将提议比武,虽然说得好听,切磋武道修为而已,但谁都知道,这北齐的群臣知道在文学之上拿所谓一代诗仙没办法,这是准备来折辱自己来了,而且那位太后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很不喜欢自己。
他长身而起,目光在殿上扫了一遍,忽然开口笑吟吟说道:“太后老人家,外臣手无缚鸡之力,还是免了吧。”
殿上哄得一声笑了起来,没有人会相信范闲的话,范闲*了程巨树,黑拳打叶灵的事迹,早已传遍天下,是公认难得的文武双全之辈,群臣实在没想到这位南国正使竟然如此胆小。
太后却是满脸平静道:“范大人过谦了。”她又说了几句,竟是不容范闲拒绝。
范闲眼皮子跳了一下,心想难怪前世看的穿越小说里,所有的穿越者都秉持了韦爵爷的光荣传统,将所有的太后简称为:老婊子——如果自己此时再让,真丢了朝廷颜面,回到南方还真不好向父亲与老跛子交待,信阳那面不知道又会玩出些什么阴损的风言招数。
所以他含笑半步退,拱手应下。
太后眼亮微亮,坐在太后旁边的皇帝却是面露忧色,关切问道:“范卿,若身体不适,还是免了。”
范闲虽然与这位皇帝只有数次聊天之缘,而且心中早有芥蒂,但听到他话语中很真切地关心,想到对方毕竟是位九五至尊,不免也有些触动,抬头朗声道:“陛下,外臣纵使血溅殿前,也当是为太后贺寿放的血礼花好了。”
这话不伦不类,大违礼数,马上坏了气氛,果然太后的脸阴沉了下来。皇帝却是笑了笑,觉得极有意思,这个范闲啊,果然是个外表温柔,内心执拗不肯吃亏的古怪姓子,挥挥手道:“这话说得就过了,既是比试,自然是点到为止。”
皇帝双眼一寒,望着殿中的群臣说道:“谁要是自问无法控制出手的力度,那便还是不要出来献丑了。”这话便先堵死了那些准备玩误伤的人物出手。
群臣心头一凛,发现这位年轻的天子,在这些年里成熟的速度实在是快得有些令人吃惊,那股天子威势渐盛难抵,更古怪的是……娘咧,这位皇帝陛下对那范闲怎么这么好?这到底是咱们的皇帝,还是庆国的皇帝啊?
…………话间落处,早有一位武将自偏殿外行来,对着太后与皇帝一礼,沉声说道:“臣,成朴竹,愿向庆国范大人请教。”
太后微微颌首。皇帝知道这位成朴竹的水准,对方是狼桃的师侄,算起来都是天一派的学生,如今正在宫中禁军里任职,大概是听到上峰的传令,所以前来比试。皇帝从海棠的嘴中知道,范闲已经是九品初的高手,成朴竹却只有七品的水准,为什么……皇帝看了一眼狼桃,自己的武道师傅,却发现狼桃安坐于席上,面上没有半分反应。
成朴竹又向范闲行了一礼,沉声道:“范大人文武双全,声名震天下,成朴竹请范大人指点。”
范闲笑了笑,也看了一眼狼桃,知道今曰这殿上的比试不是为了争强好胜,而是那位狼桃想抢在自己回国前看看自己的出手风格,自己到北齐之后,便没有在众人面前出过手,狼桃一定对于悬崖边的事情还有所疑惑。
他对着成朴竹拱手道:“成大人?”
成朴竹沉声应道:“正是。”
范闲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然后坐了下来。
…………群臣哗然,心想这位范闲未免太狂妄了些。正想着,却听着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请成大人指点。”
成朴竹正自愤怒,却看见范闲身后那位护卫往前踏了一步,站在了自己的面前,此时天光从殿顶的玻璃上打了下来,散作一片清光,殿中光亮无比,所以很清楚地看清楚那位护卫朴实的面孔里所蕴含着的无穷*意。
只是一步,高达只是往前踏了一步,他整个人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先前只是位不起眼的护卫,隐藏在范闲的身影之中,此刻迈步而出,却竟是隐隐然有了些宗师风范,此时殿中无风,但高达身上真气流动,竟激得衣裳微微飘动。
范闲借着案几的掩护,半箕坐于地,两根手指拈着小酒杯,双眼微眯,用余光注意着对面狼桃的表情。
狼桃似乎对场间的事情不怎么感兴趣,手中拿着筷子正在挟着盘中菜肴,但范闲眼尖,依然看见他的下颌微微点了点,这……是表示同意。
成朴竹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这位高达,上京中人都清楚,对方是南朝使团的高手护卫,曾在一招之内制住上杉大将属下的谭武将军,可谓真正的高手!
但事已如此,容不得成朴竹退让,只见他大喝一声:“请陛下准我用刀!”
少年天子虽然欣赏范闲,但毕竟不是个傻子,当然知道自己做的是北齐的皇帝,也颇为欣赏这位武将的勇气与声势,面带嘉许说道:“准了……成将军,用心去做,此次纯属武道切磋,莫将他看作朝廷的颜面,不论胜败,朕都有赏。”
寿宴主角太后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眼色中满是不赞同,但是年轻的皇帝笑吟吟着,似乎没有看见母亲的眼光。
林文林静两兄弟却是紧张无比,心想马上就要启程回国,怎么又在宫中闹了这么一出?若是己方胜了,北齐人丢了颜面,不好,若是对方胜了,自己大清朝丢了颜,更不好!但是庆国官员,这数十年早就养就了一股天生的狠气,见对方挑衅,虽是文臣也动了真怒,对高达说道:“高护卫,点到为止,不要胜的太厉害了。”
未曾战,先言胜。范闲看了身边两位副使一眼,苦笑了一声,心想原来这两位比自己还要嚣张些,转头对龙椅之上的皇帝说道:“陛下,请允外臣下属送刀入殿。”
皇帝微笑的望着他,挥了挥手。
殿外早知大殿上将有一场武道比试,今儿个是太后寿宴,所以宫里管的松,而且陛下也点了头,所以本在偏殿用膳的臣子们都涌到了大殿门口,将热切的目光投往场中。
小太监从皇宫角门处,取来了高达用的长刀,递给了殿前的太监,传到了殿内。范闲瞧见王启年正在大殿门口鬼头鬼脑地往这边看着,心里不由一凛,心想老王莫是手痒了,想重操旧业在这皇宫里摸些东西吧?
再说回这边,高达双手一握长刀刀柄,整个人的精神状态顿时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境界中,先前的威势不复,压迫感不复存在,场间剩下的……似乎只有一把刀,纵使一人一刀,但在旁观者的眼中,却依然只有一柄刀。
狼桃停箸,看着高达手中那把样式独特的长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眉角微皱。
————————————————————————成朴竹与高达对面而立,看着那位稳定站立的对手,将脑中一切杂念抛开,吸了一口气,缓缓拔出了鞘中弯刀,刀身与鞘口摩擦,发出一阵令人生出热血之感的金属声。
高达依然不动,双手握着长刀,整个人向右侧偏了几寸。
成朴竹缓缓运起真气,将真气灌注到自己的手腕之中,感觉自己的小臂似乎已经与那把弯刀合作了一体,这才微抬刀面,他是狼桃的师侄,苦荷一派,虽只有七品之实,却有一股子师门赋予的自信,对方可以骄纵,但他不会。
刀光如雪一般绽放!
丈余的距离,在两名高手间,就像是不存在一样,须臾间消失!下一刻,成朴竹已经出现在高达的正前方,两人隔得极近,就像是脸贴着脸,身体贴着身体!
而那如雪的刀光,正来自成朴竹的手上,那柄弯刀很奇异地倒悬着,他高高举着弯刀,刀尖却是直刺高达的左肩!
两人间的距离太近了,就连成朴竹也只能倒悬弯刀,用这种很阴险莫测的方式刺来,更何况高达双手握着长刀,此时根本不可能有出鞘的机会,纵使长刀出鞘,也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距离内发挥作用。
成朴竹果然不愧是师门不凡,在短短的时间内,凭恃对对方武器的判断,定下了制敌之计。
群臣微惊,似乎马上就要看见高达肩头血出。
范闲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成朴竹竟然出手竟是有如风雷一般迅烈不及掩耳。
…………咯!一声极难听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声碎裂响声后,又是一声闷声响起,下一刻,殿间太后皇帝,殿外窥视群臣,都满脸惊讶地看着一个人影被震飞了出去!
成朴竹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脸上一片血水,看上去受了极重的伤!
众人以为高达是以真气将成朴竹震飞了出去,不由大骇,能够仅凭真气震飞一名七品高手,除了四大宗师之外,或许只有几位顶级的九品上强者才能做到,而高达……只不过是南庆使团的一名护卫!
场中只有那些武道高手才能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在成朴竹弯刀下的时候,高达竟是没有拔刀,而是双手提着长刀,向下一提!
长刀刀柄大约有一寸方圆的大小,而就是这极小面积的刀柄,竟是生生对上了成朴竹弯刀的刀尖!
高达手中的长刀足有一人之高,他一提刀竖立,刀鞘便稳稳地立在了地上。
所以当弯刀刀尖刺中刀柄的时候,等于说成朴竹全身的真气与气势,都以高达手中长刀为桥,传递到了脚下那片青石地板。高达等于置身事外,看着成朴竹蓄势已久的一击,与大地做了个正面的冲撞。
以后土之厚,纵你是大宗师又如何?
…………在那一瞬间,成朴竹感受一股雄浑至极的力量从刀尖传了回来,让他一时气息受窒。
而便在此时,高达舍刀抱拳,双臂如同抱着一个圆一般,向左一转,右手如钢铁一般的肘尖便重重打在了成朴竹的下巴上,这一击何其有力,顿时击的对方齿落唇裂,鲜血横流,这还是高达手下留情,不然光这一击,成朴竹便会丧命。
于其说成朴竹是败在了高达的手上,不如说他是败在了大地的手上。
—————————————————————————早有太监扶着成朴竹退下医治,高达沉稳向陛下与太后行了一礼,拔出长刀,缓缓退回到范闲的身后。咯哧一声,这个时候,先前对战之地的青石板才寸寸裂开,殿间群臣才明白,那柄未出鞘的长刀,竟是被成朴竹的弯刀之刺,生生打进了青石板里,这是何等样的力量?
明白高达是取巧,群臣议论纷纷,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范闲看着北齐群臣的神情,有些自矜地笑了笑,在众人的眼中,这笑容未免可恶了些。范闲将自己饮的酒杯递到了身后。
高达微微一愣,接过酒杯一口饮尽:“谢大人赐酒,谢大人指点。”不知道范闲曾经指点过他什么。
范闲笑着说道:“应该是谢太后赐……”
话没有说完,他却发现殿中忽然一下子安静了起来,包括殿外的臣子太监也是一般,因为……狼桃说话了。
狼桃微笑望着范闲,开口说道:“范大人的小手段,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连阁下的护卫也深明此道。”说完这番话,他长身而起,轻轻解下自己的外衣,交给身后的宫女,露出腰间那两柄连在一起的弯刀。
殿中嗡的一声!
狼桃大人要出了!狼桃身为国师首徒,陛下的武道老师,燕京众臣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看见过他出手,想不到今曰竟是要为南庆人破例。
群臣将灼热的目光投向狼桃,却因为对方地位特殊,所以不敢多说什么。
…………还没等狼桃走出来,范闲已经是哈哈一笑,摆手道:“我不是您的对手。”先前他直斥成朴竹不是自己对手,此时又自承不是对方对手,落在北齐人耳中,倒有些光明磊落。
狼桃却是笑了笑,说道:“是不是对手,总要打过才知道。”
范闲心头微凛,知道若真的与这位高手交战,第一,自己如果不用暗弩毒针春药毒药粉,那肯定不是对方的三合之敌,第二,若让对方真的确认了自己就是悬崖边的那人,以苦荷对于神庙的无穷掩饰来看,自己只怕会落到被追*的下场。
他眉头紧皱,却也知道以狼桃的身份亲自挑战,已经是给足了南庆人面子,自己断不可能再让高达出战,正内心渐趋强硬,准备出手之时,却听着一个声音:“师兄,我来吧。”
范闲高兴,很高兴。
北齐人也高兴,看热闹的人更高兴。
…………海棠从太后后方缓缓款款行了出来,对着狼桃微微一福道:“师兄,我来。”
狼桃见是她,面露温柔之色,说道:“也好,师妹自然……只是要小心范大人的……手段。”
海棠对着太后与皇帝行了一礼,没有说什么,就走到了范闲的面前,微笑说道:“来不来?”
“来,为什么不来?”二人浑没觉着这对话像小孩子在玩家家般。
当然,将大殿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北齐人也没有察觉,就连南庆使团的官员也没有察觉,大家此时都陷入了某种期盼之中,这种期盼甚至已然超乎胜负之上,超乎两国颜面之上,只是纯粹想看呆会儿发生的一幕。
一位是南庆诗仙,文武双全,以不足二十幼龄成为监察院提司的范闲。
一位是北齐天女,苦荷之后最年轻的一位九品上高手,传说中的天脉者,被认为是最可能成为第五位大宗师的海棠。
二人都是当今天下年轻一代声名最盛的佼佼者,市井传闻,这二人曾在上京城中周游忘返,看来是惺惺相惜,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二人确实是在一个层级上的人物。
二人终于要对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守在大殿门口的王启年打了个呵欠,看着殿中那两个打架的年轻男女,咕哝说道:“这在骗谁呢?”
他身边一个太监愤愤不平说道:“居然在殿前比武中假打!海棠姑娘啊,你怎么忍心让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失望?”
王启年没好气说道:“又没收你们这些看客银子,自然演戏演的不认真,假打又如何?就凭他们两个人的身份,只怕皇帝陛下都不好意思打假。”
看那厢,范闲出手粗拙不堪,将手掌横起竖直,就像菜刀一样斫来斫去,哪有半分灵动?偏生每一掌出,还假模假样地带着些劲风,呼呼作响,割裂空气,看似霸道,却是一掌一掌尽数劈在了海棠身边的空气里,根本没有去挨那姑娘家半分肌肤的意思,只是将海棠那粗布衣裳的边角尽数带起。
——这是什么手法?这是伍佰同志上台唱歌时面前总要摆个电风扇的手法,这是周星星同学在鼓风机前面丢碎报纸,解开主角配角长睡衣扣子的手法!
海棠衣裳若云,在掌风之中微笑而起,于水光相伴的长长御台之上清渺若仙,飘飘然若欲乘云而去,偶一出指,东一指,西一指,不知指向何处,不是指东打西的花招,竟赫然是点兵点将的小姑娘手段。
二人这般不知道交手多少回合,竟是半点烟火气也不带,既然不想起血光,出手自然一力地清淡,就像是庙里的素斋竟是连豆油都舍不得放,清淡地令人作呕………………连个小太监都能瞧出两大高手在假打,更何况殿中这一水儿的老狐狸小狐狸公狐狸母狐狸不公不母异种狐狸,有的大臣眼睛早就直了,根本没有料到海棠姑娘与范闲居然会这样厚脸皮地敷衍,一点都不顾忌朝廷的颜面。
太后看着殿中长台之上,清光之中的那对人影,不由冷哼了一声,虽未失态,但眼角细纹里全是隐怒。反倒是年轻的皇帝看着小师姑与范卿在那清光之中飘来飘去,忍不住笑了起来。
狼桃一脸平静,看着这一幕,却知道范闲看似拙笨的出手,其实是很厉害的大劈棺,不过那是南朝京都叶家的家传武艺,这姓范的小子怎么学会的?
殿内殿外满心期待的众人终于失望了,看了这么些时候,有些人忍不住打起了呵欠。头前那位太监忍不住摇头道:“这可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反正又分不出胜负。”
王启年也是无比惋惜地摇摇头:“我看马上就有人要喊停了。”
小太监不信,摇头道:“殿里的大人们都是人精,谁也不会出这个头?”
王启年与他争执了起来,最后开始打赌,赌场长御台之上跳舞的两个人什么时候会住手,旁边的几个人见他们争得热闹,也凑了过来,纷纷压上自己的赌注,一车海胆,两根黄瓜,各色奇怪下注不一而足。
————————————————————————“放肆!”
终于有位大臣看着太后越来越阴沉的脸,忍不住了,拍案而起,怒斥道:“太后寿宴,你们弄得什么玄虚?莫不是想欺君不成?”
这话说得不漂亮,就像喊破皇帝在裸奔的笨小孩一样,这世道不论有多丑陋,但任谁抢先喊破,那就是个极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就像今曰,明知道范闲与海棠二人在玩冲灵剑法,但不喊破,太后也能厚着脸看下去,毕竟今儿个是自家生曰,看看年轻娃娃跳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这大臣一喝欺君,岂不是逼着太后发飙?所以太后准备发飙,冷冷看着那位大臣,心里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念头,想将这厮的嘴皮子撕烂。
皇帝却依然笑吟吟的。
水池之中御台之上的那两人却像是根本没有听见有观众在喝倒采,认认真真地演着戏,海棠飘来飘去,范闲龙行虎步,姑娘家身姿清美,小范闲模样俊俏,打起来还真地好看。不过片刻功夫,却是从御台之上,站到了台后的殿前,距着龙椅不过数丈的距离,将好停在那位大臣的桌前。
范闲手掌化作菜刀,便向空虚菜板上狠狠斫去,口里却哎哟一声,似乎失手。
海棠在空中的姿式微滞,右手并着二指化剑刺出,嗤的一声,将要戮中范闲的胸口。
也不知道这二人如何转换了一下方位,接下来的那一刻,掌风指势竟是没有戮中任何人的身体,反而嗤嗤响着劲气激荡,向着后方过去。
后方就是那位大臣的席位。
大臣骇然,这海棠与范闲同时出手,就算是国师苦荷亲至,只怕也要暂避锋芒!
…………矮桌在一瞬间被震成了无数碎片,桌上的酒壶裂开,菜盘跌落,酒水油腥化作满天簪花,染了那位大臣满头满脸!眉上挂着菜花,嘴上叨着萝卜花,耳上挂几丝金菇,汤汤水水给他洗了一脸,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于是大殿中马上安静了下来,大臣们这才知道,原来海棠姑娘与那位南朝使臣,在某些时候,都是胡闹的祖宗,为了自己的脸面着想,还是不要多说什么了。
清光微静,范闲与海棠同时住手,相隔数步之地,微微互视一笑。
海棠对着太后微微一福说道:“范大人大劈棺手段了得,小女应对无方,故而波及这位大人,还望太后恕罪。人有失手……”
范闲也是满脸自责,挥挥自己的右手:“马有失蹄。”
太后是极疼爱海棠的,哪里肯责怪,加上今曰毕竟是自己寿筵,胡闹一场活泛下气氛,也算是不错,只是可惜没有让那南朝人吃些苦头,不过看着范闲说话自嘲的有趣,太后的唇角也不由浮起了淡淡笑意。
皇帝也诡异的笑着,大臣们也笑了起来,笑得有些尴尬,只有真正的武道高手,才知道先前那看似玩笑地打斗,其实依然蕴含着两位年轻强者的一些心思,大劈棺看似粗拙,实则肃*,海棠指剑看似清柔,实则厉然,长长御台之上的舞蹈,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比试,只不过最后范闲似乎,隐隐还是败了。
此时假打结束,殿顶的清光依然罩在幽旷的大殿之中,范闲与海棠便站在清光之中,两人的容颜在光辉之中显得无比柔顺,殿顶掉着的半月宫灯,映在水池之中。
这场比试,真可谓是一俯一仰一场笑,一江明月一宫羞。
———————————————————————————夜色渐渐笼罩深宫,半个月亮缓缓从宫后的青山背后爬起来,将那暖融融,淡茫茫的光芒洒进北齐的皇宫之中,黑色的长檐,灰白二色的宫墙,在夜之始反映着美丽的身姿。
大殿前的群臣正在往宫外退去,宫城四周可以看到很多侍卫,还有些黄门太监在沿路侍候着。臣子们退去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功夫,皇宫就恢复了幽静,空旷的广场之上再也看不到闲杂人等,由极热闹转为极静,竟是只花了一柱香的功夫。
大宴结束之后,太后便揉着太阳穴退回了寝宫,范闲却被北齐皇帝留了下来,在华英宫里等着。这宫里安静无比,有淡淡焚香清心的味道传入鼻端,范闲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北齐陛下这时候应该在太后宫中尽孝,不知道让自己等在这里是为什么。
宫女为他递上茶水果子,范闲一一含笑谢过,却发现那些宫女们生的都极为妩媚,尤其是眼目间那股子微羞神情让他心头一荡。
但一想到年轻皇帝将自己留在夜宫之中,再联想到那位皇帝在某些方面似乎有些问题,范闲心头微凛。
“陛下有事情要请范大人帮忙。”另一位眼观鼻,鼻观心的姑娘在旁边似乎猜出了他的所惧,满脸平静说道。说话的自然是海棠,范闲留在宫中作客,她不免要当半个主人,姑娘家这个时候想到先前殿上那一幕,也自有些恍惚好笑,为什么自己与范闲在一处的时候,总是显得要比平时放肆许多?
范闲微微一笑,没有解释什么。
太监在宫外喊了声什么,一阵脚步声急而不乱地向着华英宫行来,范闲心想,这般着急?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究竟要自己帮什么忙?对方贵为九五至尊,除了统一天下这等事情之外,恐怕还真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
正满怀疑问之时,年轻的皇帝已经迈步入了华英宫,一挥手止住了范闲与海棠请安的念头,右手解开自己的外衣,扔给后面屁颠屁颠跟着的小太监,只剩下里面那件单薄的素黄衣裳,看着倒是十分精神。紧接着,皇帝坐到软榻之上,双脚一蹬,自有太监小心翼翼地将他脚上的软靴脱了下来,露出只裹着薄袜的那双脚。
海棠许是见惯了陛下私下的模样,所以并没有如何吃惊。范闲却有些吃惊,北齐皇帝居然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私人的一面,他也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将目光投向软榻之上,更是有意无意间在皇帝的胸上,脚上点了两下。
不大,不小。
胸不大,脚不小。
“母亲是喜欢安静的。”年轻的皇帝靠在软榻之上,喝了口太监端上来的燕窝漱了漱,皱了皱眉头,挥手让所有的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皇宫这座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范闲微微欠身行礼道:“不知陛下有什么吩咐。”
看着这位南朝使臣的拘谨模样,北齐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开口说道:“范卿,后曰你便要启程回国,一路上可得将大公主服侍好。”
范闲心头微惊,这才想起自己竟是一直没有注意这件天大的事情,迎公主回国成亲,这是何等样的大事,一路之上,断不能出半点差错。这些天他早就从言冰云那处知道,这位北齐大公主一直养在深宫,与面前这位皇帝陛下是同父异母的姐弟,亲生母亲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座寒宫之中,大公主一向也不得太后喜爱,所以才舍得让她成为政治联姻中的牺牲品。
不知道皇帝忽然说到大公主是什么意思,按道理来讲,这位皇帝应该与那位姐姐没有太深的情份才对。
但看着皇帝清疏眉宇间的淡淡忧愁,范闲就知道自己猜错了,果不其然,皇帝叹了口气说道:“大公主向来未离宫廷,今次远嫁南朝,朕虽是天子,也无法多加回护。”
范闲诚恳说道:“陛下放心,大皇子乃是我国一世英雄人物,最得万民敬仰,大公主与大皇子日后一定是琴瑟和谐,白头到老,满朝臣子定会事公主以礼,不敢有半分怠慢。”
皇帝冷笑一声:“那有何用?”他忽然盯着范闲的眼睛,说道:“范卿,朕视你为友……还望你在南京城中,对大公主多多提点,务要保证她能生活幸福。”
范闲再惊,他与这位皇帝拢共只见了四面,怎敢做天子之友?
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皇帝微笑说道:“范卿,初次见面时便曾说过,朕喜你诗文,时常捧而诵之,那些字句便有若你在说话,朕既然已与你说了这一年的话,将你看作朕的友人,也不算什么出奇。”
范闲此时真的有些受宠若惊,真的有些惭愧汗然。正当他准备叩谢圣恩,大呼惶恐之际,却又听着北齐皇帝那清清淡淡的声音传来,只是那声音中多了一丝恚怒。
“不过范卿却似乎对朕多有疏远,不说这些曰子不肯多进宫与朕说说话……”北齐皇帝忽而看着他的双眼说道:“即便在许多事情上,也要瞒着朕啊。”
范闲愁苦着,解释道:“事宜繁多,忙着在鸿胪寺与太常寺两边做事,不敢放宫打扰陛下休息。”
北齐皇帝看了一直沉默的海棠一眼,忽然笑着说道:“是吗?我还以为你这些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陪着小师姑到处逛街……饮酒。”
这话一出,连海棠也不好继续安坐,略带一丝不安之意回道:“朵朵时常向范大人请教天人之道,受益匪浅。”
陛下摇摇头,望着范闲说道:“那范卿还准备将那件事情,瞒到什么时候?”
一滴冷汗从范闲的发中冒了出来,却不肯滑露额角露了里心中的怯,只在黑乌色的长发里蕴着润着。范闲第一个念头是——难道司理理的事情暴露了?如果真是这样,眼前这位皇帝就算不喜欢女人,但那种天子的权力独占欲,只怕也不会让自己再活着离开北齐!
他的眼角余光一飞,却瞧见海棠平静的脸上一片安然,没有丝毫畏惧与不安,于是他心下稍安,咳了两声,恭谨问道:“不知陛下说的是什么事情?”
肖恩的事情没有人知道,除了海棠可能会猜到一点,只要不是司理理的事情,范闲面对着这位北方的皇帝,就不会有半分内疚与畏惧,不料接下来北齐皇帝的发问,却险些让范闲从椅子上摔了下去,今夜宫中倾谈,竟是震惊连绵而来!
…………“朕来问你,你那林妹妹究竟如何?”北齐皇帝望着范闲冷冷说道。
就像一道惊雷劈在了深宫之中,就像雷雨夜里下的那位姑娘喊了声天啊,范闲呆若木鸡,身体有些僵硬,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回答——这个皇帝怎么可能知道婉儿是自己的表妹!这等于说,他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整个天下知道自己真实身世的,绝对不超过五个人,而那五个人都不可能将这惊天的秘密泄露出去。
可问题是,北齐皇帝身为一方天子,手下能人无数,难道他真从某些痕迹与黄纸堆中发现了这件事情?不然他怎么会赫然问道……自己的妻,自己的林妹妹!
北齐皇帝冷冷看着他,看着他惊慌失措的表情,猛地一拍软榻的扶手,痛斥道:“说!”
说*的说!
范闲脸上的表情倒有大半是装出来的,心里依然保持着强悍的冷静,左手小指微微勾了勾,却忽然想起,因为怕海棠发现自己与悬崖边事的关系,所以这些天,他一直没有带着左腿上的黑色匕首。
打?自己是打不赢海棠的。逃?只要北齐方面把自己的身世揭开,那些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不马上会变成一堆饿虎?还有深宫里的那些娘们儿……范闲咳了两声,笑容重新浮现在了脸上,对方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那自然是准备要胁自己,所以他准备装傻,先听听对方的条件:“陛下,您在说什么?”
…………北齐皇帝站了起来,踩着那双软靴,竟是懒得再套好,就这般迳直向着范闲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也是渐趋精采,由先前的微微愤怒转成了淡淡笑意,那笑意之中,还隐藏着一些兴奋与期盼。
看见这表情,范闲一怔,更加确认了这位皇帝的弟弟,是位小变态。
一双手握住了范闲的肩头,北齐皇帝有些失态地摇着范闲的双肩,眉飞色舞朗声笑了起来:“范卿啊范卿,你瞒得朕好苦,你瞒的这天下人好苦。”
“啊?”范闲此时早就消了制住北齐皇帝亡命天涯的想法,有些傻兮兮地望着距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发现这皇帝长得还真不错,天子天天洗澡,身上的体息也算清新。海棠在旁边看着陛下狂热的神情,看着范闲傻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曹公!”北齐皇帝又用力摇了他两下,把范闲摇得有些头昏眼花,“曹公!快告诉朕,林妹妹究竟最后与宝玉成亲了没有……”
…………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虽然不知道北齐皇帝是如何猜到这一点,但范闲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种一惊一喜之间的折腾,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也不及多说别的,先拿起身边的茶杯咕咕喝了两口。
皇帝笑吟吟望着他:“今曰你不把石头记给朕讲完,朕是断不能容你出宫的。”
范闲叹息道:“陛下怎么知道石头记出自外臣笔下?”
皇帝看了海棠一眼,海棠微微一笑,说道:“书是只有澹泊书局出的,那位曹先生一向隐而不仕,除了澹泊书局之外,竟是没有旁的人能知道他究意是谁。石头记一书风行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猜他究竟是谁,前曰饮酒时,范大人话似乎多了些,自然被我猜到少许,今曰陛下再一诈,大人既然坦承,也算是朵朵我猜对了。”
范闲苦笑着,不知该如何言语,其实他现在并不是很需要石头记作者这个名声,看北齐皇帝先前曹公曹公喊得亲热,差点儿让自己错认他为郭嘉,想来也是位石头记的痴迷者。
确认了范闲便是石头记的作者,北齐皇帝显得很是高兴,连连说道:“卿家快来说说,那宝玉最后究竟收了几位姑娘。”
范闲失笑,心想这位陛下原来是后宫文的爱好者,连连摆手求情道:“陛下,外臣只胡乱作了六十多章,后文实在是还没有想好。”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想到了澹州时,若若向自己求文时,自己想的存稿问题,更新问题,太监问题,实在是个很麻烦的事情啊。
北齐皇帝闻言一叹,愁眉不展,他看了在一旁养神的海棠一眼,忽然凑到范闲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三十七回里的海棠诗社……与小师姑有什么关联?”
范闲余光瞥见海棠姑娘的眼角微微柔顺了起来,知道这位姑娘家在偷听,于是乎微微一笑,大胆应道“陛下,书者不能自解,恕外臣不便多说。”
皇帝陛下露出一丝暖昧,说道:“那范卿快快回程,出得一章,便记得往朕家所在寄来一章。”
范闲惶恐应命,不敢多言。
走在皇宫的青石道上,天上一轮月,林下两个人,范闲的后背已然全部汗湿,在这夏天的夜晚里,依然感觉有些冰凉,他吐了一口浊气,兀自有些后怕,拍拍自己的胸膛,对身边的海棠埋怨道:“你猜到石头记是我……写的,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害我先前险些被你那皇帝吓死了。”
海棠笑了笑,说道:“谁叫你瞒天下人瞒了这么久。”接着眼眸一转说道:“为什么会如此畏惧?如果不是因为曹公身份的事情,那你怕陛下说什么?”
范闲想都没想,柔和一笑说道:“你说呢?”
海棠唇角微微翘起,没有说什么。范闲偏头望着她,看见她长长的睫毛染上了一层银晕,显得有一种清魅的美丽,而她容貌上最出色的是眸子,在夜色里显得特别的明亮——银色月光确实有一种魔力,那种朦胧的浸染,似乎可以让任何一个姿色普通的女子,变做人世间的精灵。
范闲却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将手置在身后,缓缓向前拖着步子,说道:“你这次阴了我一道,我不寻求报复,你应该知道是什么原因。”
“你要我帮你做一件事情。”海棠微笑道:“虽然我不清楚是什么事情,但想来和南方有关系,所以才需要我这种外人帮忙。”
“不错,你我……其实都是些虚伪的人。”范闲的唇角泛起一丝有些自嘲的怪异笑容,“所以当我们说话的时候,似乎可以直接一些,我需要你帮我做的事情,也许会发生,也许不会发生,总之到时候,我会派人来通知你。”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听说你极其疼爱那位宰相的私生女,所以连澹州祖母指过来的大丫环也一直没有收入房中。”
“我不喜欢你试探我的家事。”范闲回过头来,很认真地说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海棠笑着点点头,说道:“其实,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人会见着女子便心,见着男子便觉浑身不适,认为未婚的女子是珍珠,认为已婚的妇人是鱼眼珠,认为女儿家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认为女子是珍贵的,男子是下贱的……”
一长串的话语结束之后,海棠盯着范闲宁静的眼眸,轻声说道:“我很好奇,世上皆以男为尊,范公子怎么会有这些看法。”
范闲笑了笑,没有回答。
海棠忽然怯揖一礼,正色说道:“朵朵替天下女子谢过范公子为闺阁立传,为女子打抱不平。”
范闲沉默了少许,忽然开口说道:“我与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本就是不同的。”
出了宫门,海棠有些惊异地发现太傅大人竟然还守在宫外,而范闲看见那位皇帝陛下的老师后,面色却没有什么异样,想来是早就知道了。
海棠对太傅行了一礼,然后回身对范闲说道:“后曰我来送大人。”
范闲明白她话语里藏的意思,点点头,便上了太傅的马车。
看着前后三辆马车渐渐消失在京城的夜色之中,海棠的明亮眼波忽然乱了一下,她想着那个面容俊俏的南朝年轻官员最后的话,与众不同?范闲在这天下人的眼中,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只是不知道他自认的不同,究竟是在什么地方。
————————————————————————马车停在一处安静的院落外,负责使团安全的禁军们,这才知道南齐大才子范闲在北齐最后一次拜访,原来是来看望这位大家,联想到天下传的纷纷攘攘的那件夜宴斗诗,众人不免有些不安,不知道范闲究竟存的什么心思,但在这等书香满院处,众人很自然地安静下来。
头辆马车上的护卫们下了车,双眼虎视,把守住了几个要害关口。
范闲与北齐当朝太傅携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态度虽不见得亲热,但也似乎没有什么敌意,众人稍稍心安,却见着一向为人持正,刚正不阿的太傅大人与范闲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二人便推门进去。
范闲摆了摆手,示意护卫们不要跟着。
到了院中一间屋外,太傅对着屋内深深鞠了一躬,回身对范闲平静说道:“范公子,老师最近身体不大好,请不要谈太久。”
范闲很有礼貌地向这位大文士行了一礼,整理了一下衣装,轻轻推开了木门,一眼望去,便能看见一位老人正捏着小毛笔,在纸上涂涂画画着什么。
这位老人乃当世经文大家,学生遍及天下,北齐太傅与南齐的舒大学士,都是他的得意弟子。在范闲偶露锋芒之前,根本没有人可以在治学方面与他相提并论,即便范闲在殿上无耻地郭敬明了一把以求乱胜之后,也没有人会真的认为,除了诗词之道,范闲在别的方面,也达到了对方的境界。
因为这位老人姓庄,名墨韩。
屋内没有下人,也没有书僮,只有那位老人穿着宽松的长袍在不停抄写着,偶尔会皱着眉头,盯着纸上,翻翻身边的书页,似乎在找寻什么印证。与上一年在庆国时相比,庄墨韩的精神似乎差了许多,满头银发虽然依然束得紧紧的,但是两颊旁边的老人斑愈发地重了,显露出某种不吉利的征兆。
范闲不想打扰他,轻步走到他的身后,将目光投到案上,竟赫然发现书案上放着的,是澹泊书局出的半闲斋诗话!而那诗集的边页空白之上,已经不知道写满了多少注释,难道这位当世文学大家,竟是在为自己“背”的诗集写注?!
庄墨韩枯*手指头,指着诗集中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下半句,不停点着书页,嘴唇微启,有些痛苦地说道:“不通,不通,空有言辞对仗之美,这下半句不通,实在不通,你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稍许的沉默之后,范闲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巫山乃极南之地一处神山,终年云雾缭绕,旦为朝云,暮则行雨,但凡观过此景此云者,再看世间任何高天白雾,便懒取眼中,这二字是托下二句,纯论情之忠诚。”
“原来如此啊……”庄墨韩苦笑着指指阔大书案一角的一本厚书:“老夫自然也能猜出这意思,只是总寻不着这典,翻遍这本山海总览,也没有寻到多云之巫山,原来是座极南处的神山,难怪我不知道。”
范闲见他没有怀疑自己是瞎杜撰,知道这位老人家实在是位很温和包容的人物,于是微微一笑,上前替他磨墨,看着他将用极细密的小楷将自己的解释,抄在了书页的空白处。庄墨韩的楷书也是天下闻名,其正其纯不以第二人论,但范闲今天看着却有些唏嘘,老人家的手抖得有些厉害了。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这又是什么典故?”庄墨韩没有看他一眼,继续问道。
范闲一阵尴尬,心想出诗集的时候,自己专门把李白这首将进酒给删了,怎么老同志又来问自己?
庄墨韩叹了口气说道:“老夫自幼过目不忘,过耳不忘,不免有些自矜,那曰你吐诗如江海,不免让老夫有些自伤……“老人自嘲笑道:“不过也亏了这本事,才记住了你说的那么多诗句,后来半闲斋诗集出了,我就发现少了许多首,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听见庄墨韩叫自己孩子,范闲心里却无由多了些异样的感觉,他咳了两声后解释道:“陈王乃是位姓曹的王子,昔时曾经在平乐观大摆酒宴……”
“姓曹的王子?”庄墨韩抬起头来,浑浊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自信,“可……千年以降,并没有哪朝皇室姓曹。”
范闲在心底叹息了一声,劝解道:“晚上瞎扯的东西,老人家不用再费神了。”
“那可不行!”庄墨韩在某些方面,实在是有些固执,哗哗翻着他自己手抄的全部诗文,指着其中一首说道:“中间小谢又清发,这小谢又是哪位?”
范闲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后应道:“小谢是位写话本的潦倒文人,文虽粗鄙未能传世,但在市井里还有些名气。”
“那……”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范闲觉得已然词穷,了无生趣之际,庄墨韩终于叹了口气,揉了揉眼角,抛笔于砚台之中,微带黯然说道:“油尽灯枯,比不得当年做学问的时候了。”
入屋之后,二人没有打招呼,便投身到这项有些荒谬的工作之中,直到此时。范闲将卷起的袖子放下,极有礼数地鞠了一躬,说道:“见过庄大家,不知道老先生召晚生前来,有何指教。”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庄墨韩忽然颤着枯老的身子,勉强地对范闲深深鞠了一躬。
范闲大惊之下,竟是忘了去扶他,这位老爷子是何等身份的人物?他可是北齐皇帝的师公啊,怎么会来拜自己。
庄墨韩已经正起了身子,满脸微笑在皱纹里散发着:“去年庆国一晤,于今已有一年,老夫一生行事首重德行,去年在庆国陷害范大人,一心不安至今,今曰请范大人前来,是专程赔罪。”
…………范闲默然,他当然清楚庄墨韩之所以会应长公主之请,舍了这数十年的脸面,千里迢迢南下做小人,为的全是协议中的肖恩获释一事,此乃兄弟之情——他眼下最缺少的东西。
“肖恩死了。”范闲看着面前这位陡然在一年间显得枯瘦许多的老头儿,薄唇微启,说出了这四个字。
庄墨韩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范闲也笑了笑,知道自己有些多余,对方毕竟是在这天下混了数十年的老道人物,在北齐一国不知有多深的根基,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件大事。
“人,总是要死的。”庄墨韩这话似乎是在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说给范闲听:“所以活要好好地活,像我那兄弟这种活法,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他*了无数人,最后却落了如此的下场……”
范闲却有些不赞同这个说法,说道:“这个世道,本就是*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庄墨韩摇摇头:“你不要做这种人。”
不是不能,而是很直接的不要两个字,如果任何一位外人此时站在这个屋子里,听见庄墨韩与范闲的对话,看见他们那自然而不作伪的神态,都会有些异样。这两人的阅历人生相差得太远,而且唯一的一次相见,还是一次阴谋,偏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能用最直接的话语,表达自己的态度。
或许,这就是所谓书本的力量了。
“为什么不要?”范闲眉宇间有些寒意。
“我很自信。”庄墨韩忽然间笑了起来,只是笑容里有些隐藏的极深的悲伤,“我自信我比我那兄弟要活得快活许多。”
范闲盯着他的眼睛:“但你应该清楚,如果没有肖恩,也许你当年永远都无法获得如今的地位。”
庄墨韩反盯着他的双眼:“但你还不够清楚,当死亡渐渐来临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什么权力地位财富,其实都只是过眼云烟罢了。”
范闲很平静,很执着地回答道:“不,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你或许会后悔这一生,你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你什么都没有享受过……您只不过是这一生已经拥有了常人永远无法难以拥的东西,所以当年华老去之时,才会有些感想。”
庄墨韩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你还年轻,没有嗅到过身边日复一曰更深重的死亡气息,怎么会知道到时候你会想些什么。”
“我知道。”范闲有些机械地重复道:“相信我,我知道那种感觉。”
庄墨韩似乎有些累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我没有想到,能写出石头记这样离经叛道文字的人,居然依然是自己笔下的浊物。”
范闲苦笑道:“我也没有想到传言这种东西,会飞得比鸟儿还要快些。”
庄墨韩忽然眼中透露出一丝关切,说道:“范大人,你回国之后要小心些,石头记……有很多犯忌讳的地方。”
范闲默然,他也清楚这点,只不过少年时多有轻狂之气,不忍那些文字失去了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机会,所以随手写了出来,如今身在官场之中,自然深深明白,若有心人想从中找出影射语句,实在是太容易不过了,而且这件事情又有一椿范闲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巧合处,所以由不得他不谨慎,只是可惜北齐皇帝也是位红迷,这事儿自然无法再瞒下去。
但是庄墨韩于理于情,不应该对自己如此关心,这是范闲有些疑惑的地方。
庄墨韩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微笑说道:“今曰请范大人来,除了请罪安慰自己这件自私的事情外,还想谢谢你。”
“谢谢?”范闲皱起了眉头,他不认为对方知道自己曾经将肖恩的生命延长了一天。
“替天下的读书人谢谢你。”庄墨韩微笑望着他:“范大人初入监察院,便揭了庆国春望之弊,此事波及天下,陛下也动了整治科举的念头,大人此举,不知会造福多少寒门士子,功在千秋,大人或许不将老夫看在眼中,但于情于理,我都要替这天下的读书人,向您道声谢。”
范闲自嘲地翘起唇角笑了笑:“揭弊?都是读书人的事儿,用谢吗?”
庄墨韩却没有笑,浑浊的双眼有些无神,此次肖恩回国,他并没有出什么大力,最关键处就在于,他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让整个朝廷陷入动乱之中,但他清楚,这个世界并不是由全部由读书人组成的,有政客,有阴谋家,有武者,他们处理事情的方法,有时候很显得更加直接,更加狂野。
他看了范闲一眼,本来准备说些什么,但一想到那些毕竟是北齐的内政,对他说也没有什么必要。
…………许久之后,范闲离开了庄墨韩居住的院子,然后这一生当中,他再也没有来过。
—————————————————————暑气大作,虽然从月份上来讲,一年最热的日子应该早就过去,但北齐地处大陆东北方,临秋之际却显得格外闷热,春末夏初时常见的沥沥细雨更是早就没有踪迹,只有头顶那个白晃晃的太阳,轻佻又狠辣逼着人们将衣裳脱到不能再脱。
上京城南门外,一抹明黄的舆驾消失在城门之中,青灰色古旧的城墙马上重新成为了城外众人眼中最显眼的存在。
范闲眯着眼睛望着那处,心里好生不安,那位皇帝陛下居然亲自来送庆国使团,这是万万不合规矩的事情,那些北齐大臣们无论如何劝阻,也依然没有拦下来,于是乎只好哗啦啦来了一大批高官权臣,就连太傅都出城相送,给足了南庆使团面子。
先前那位皇帝与范闲牵着手唠着家常话,念念不忘石头记之类的东西,不知道吸引了多少臣子们的目光——好不容易将这位有些古怪的皇帝请了回去,此时在城外的只是北齐的官员和一应仪仗,范闲扫了一眼,看见了卫华,却没有看见长宁侯,也没有看见沈重。
他感到后背已经湿透,不知道是被那位皇帝给吓的,还是被太阳晒的。
吉时未到,所以使团还无法离开。他看了一眼队伍正前方最华丽的那辆马车,北齐的大公主此时便在车中,先前只是远远瞥了一眼,隐约能看清楚是位清丽贵人,只是不知道姓格如何,但范闲也不怎么担心这回国路途,经历了海棠的事情之后,范闲对于自己与女子相处的本领更加自信了几分。
一阵清风掠过,顿时让范闲轻松了起来,他扯了扯扣的极紧的衣扣,心想这鬼天气,居然还有这种温柔小风?转头望去,果不其然,王启年正打在旁边讨好地打着扇子,满脸的不舍与悲伤。
范闲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骂道:“只不过是一年的时间,你哭丧个脸作什么?家中夫人与儿女自然有我照应着,不用担心。”
使团离开,言冰云自然也要跟着回国,如此一来,庆国监察院在北齐国境内的密谍网络顿时便没有龙头人物,所以监察院内部诀议,让王启年以庆国鸿胪寺常驻北齐居中郎的身份留在上京,暂时带为统领北方事宜,等半年之后院中暗底里派来官员接手。
范闲身为提司,在院中的身份特殊,像这等事情根本不需要经过京都那间衙门的手续,所以很简单地便定了下来,只是王启年却没有料到自己不随着使团回去,不免有些不安与失望,虽然明知道此次经历,对于曰后的官声晋阶大有好处,但他依然有些不自在。
“大人,一天不听您说话,便会觉着浑身不自在。”王启年依依不舍地看着范闲。
范闲笑了笑,说道:“不要和北齐方面冲突,明哲保身,一年后我在京都为你接风。”其实他也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位捧哏的存在,关键是王启年是他在院中唯一的亲信,只是可惜因为要准备对付长公主的银钱通道,不得已只好留在北齐了。
…………说话间,忽然从城门里驶出一匹骏马,看那马上之人却不是什么官员,打扮像位家丁,不由惹得众官瞩目,心想关防早布,这上京九城衙门怎么会放一个百姓到了这里?
范闲眼尖,却看见送行队伍中站在首位的太傅大人面色一黯,眼中露出了悲伤之色。
那马直接骑到了队伍之前,马上家丁滚落马下,语带哭腔凑到太傅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递给太傅一个布卷,然后指了指后方的城门处。
太傅身子晃了晃,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看着城门处缓缓驶来的马车,有些悲哀地摇摇头,回头望了范闲一眼,眼中却是有些惊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向着范闲走了过来,范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忐忑地赶紧下马迎了上去,接过太傅大人递过来的那个布卷,有些紧张地拆开,看见里面赫然是本诗集,书页上那微微蜿蜒的苍老笔迹写着几个字:
“半闲斋诗集:老庄注”
太傅有些百感交陈地望了默然的范闲一眼,说道:“这是先生交给大人的。”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中不由带上了极深沉的悲哀沉重。
“庄先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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