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詹子义:吹梦到夔州

散文丨詹子义:吹梦到夔州

首页战争策略西楚纷争更新时间:2024-06-01

吹梦到夔州

文/詹子义

许是前生隔岸般遥遥一瞥,亦或是今世梦回的羁绊牵引着我与它结缘——奉节,一座丰盈毓秀的山城,就这样无言地居于长江水畔。她是历经千百年的巴国古都,完成一场又一场含蓄而隐秘的复苏。关于它的古老的传闻早已迸裂如浆,碎裂成万物尘屑,乘着滚烫的光芒,涌向一代又一代稚子般年轻的浪沫,演绎新生的清晨。

它是我的未知,我的梦境,我的故乡。

我从人间绝妙风光而来,从此只向故园满堂春色去。

山水清音

邀你我赴一场盛宴。

春和景明,韶华胜极。阳春三月轻拂过鹤峰的桃林的枝干,一夜之间,千万桃树争相绽放。青柳摇枝,炫耀春赐予它的绿宝石。点火新桃,照亮一树白梨如雪。花叶极盛,远远观去,一片朦朦胧胧的淡粉绚烂,如一团粉雾色的云,又似少女新织的嫣红薄纱。浪蕊浮花,蝶舞莺啼,蜜蜂穿梭其间,这处风光与那时明月,又岂碍春光流转。田野间是满目的绿,葱绿、深绿、嫩绿.....偶尔点缀着一两丛断肠草小而渐变的桃粉和野油菜的金黄。稻水田里还蓄着一池湛湛青空,使人仿佛人置身于油画中。在不经意间,我灿烂地微笑起来。

飞鸟挟来暮色,橙橘的苍穹被泼上浅墨,天边棉絮状的云朵被风吹得柔柔的,随着温和的晚风飘飘然挂于天边,为天边镶嵌上一抹光彩。傍晚时分,想来已然是夜的白昼了。万赖俱寂,银白色的月光如霜雪般流泻在花林上,穿过亲密缠绕的枝桠,落在地上碎成一颗颗琉璃珠子。那檐下的格子窗纸上映现出花树清寂的影,透过烛火微摇的光亮,传出促织缠绵的私语,似是歌颂一树黄昏的死亡。

山色空蒙,青霭苍苍,沿着崎岖的山路躞蹀而上,乌云顶又是一景。若恰逢雨后一场新凉,轻柔的浓雾便弥漫在山间,平添几分浩浩汤汤的美感。立于山顶,极目远眺,只觉白纱轻缦,若沧海浩渺,峰峦如群岛隐没于波涛之间若隐若现。云层把天空叆叇成一团好看的灰蓝,置身于这天地雄阔浑涵之间,身心如经大涤,令人仿佛在苍茫、新鲜、湿润的绿色遗迹中苏醒,皮肉都将融入到泥土和树木中。原来这世上的大好河山,惊心动魄得竟是让人想要至于落泪的。干枯的灰绿色草茬孜孜不倦地从土里、从皲裂的伤痕累累的地皮里顽强生长。穿过葱茏小道,汩汩清泉跃过奇石,打着旋儿汪成清澈的浅潭。我随意倚在树旁,看着泉与风对望,渲染出生命的盎然。不忍打破这静谧又和谐的喧哗,于是动身离开。

揽一江春色,将寒气轻呵,碧阴阴的长江从峡口倾斜而下,秾稠如油脂,又似一条碧色绸带。巨大的斜阳沉沉地倚在青山的尖顶上,在江面洒下粼粼的金屑。水叠山影,两岸红枫漫山遍野,千般殷红,仿若一息之间便漫出了生生不息的野火,熏得这半边天隐隐发亮。江岩的黛、沙沙作响的江潮、盘旋的鸥鸟、滚落的长啸,填满了每一滴沸腾的景。迷雾重重的瞿塘峡,无人的山林与峭石,无序拔高的蕨类植物,似孤独是自由的代价。轻掬一把长江水,和着这无边浩木的萧萧神韵饮下,清冽而又甘甜,我感受到血管里流淌着丢失许久的留白、熟悉的来自故乡的力量,从干燥的泥土里倒流回我的血管,让沉睡已久的身体开始吱呀作响,在胸腔中叩击出清脆的共鸣。滚滚长江东逝水,淘尽过往英雄,却淘不走这盛世美景。

奉节如一位温婉清丽的女子,从不肆意夸耀,而是静默地站在连隔世经年的岁月里浅笑微微,就像一块久经世事打磨的美玉,不动声色,温润透泽。彷佛站在桃树下能借走桃花的明艳,立于梨树下能染上梨花的清幽。执笔落下徘徊于平仄间的断章残句,却描绘不出她“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的秀润天成,风华绝代。至身其中,令人忘记今昔何昔,毕竟“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路上即是风景,人间即是故乡。

夔州千秋

时间将历史的辗转与厚重悉数尘封入酒坛,埋入一页薄薄的泛黄史书中。圆月寡言,无声地见证着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将红封轻启,又以身为之殉道。精血使入喉的老酒愈发醇厚,又使那香气愈加浓郁。

夔府自古扼巴东门户,控西楚要地,为兵家纷争之地。它绮艳而衰飒,静卧于褐榻翠衾之间,衣襟间兜满青绿的江水,难掩一身岁月苍凉。昔日号称白帝的公孙述早已同心中的千秋霸业湮灭在帝王梦里,“白龙献瑞”的传说已随着白鹤古井的损毁而销声匿迹。从称帝的春风得意走向死亡的颓败河山,什么是成王败寇,什么是幻灭呢?梦随秋水了了,或许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青石板上晴光寂寥,光影摇摇。拾阶盘旋而上,托孤堂掩映在郁郁葱葱的榆木林里,伫立在寡独的黄昏中,就着不远处的晚笛声品尝着故事的悲喜。三国的雄风曾于此驻足,祠堂内刘皇叔、诸葛孔明的雕像庄重肃穆,眉宇中却带有三分未明的忧愁。槛外过往的尘嚣已然远去,桃杏飞舞,点点洇入古朴石罅。指尖轻抚着塌圮的城墙,岁月已侵蚀朱红的栏杆,刻下沧桑陷于暗红的斑驳印痕中。我触碰到当年金戈铁马烽火满城池的惊心,嗅到刀光剑影的动魄,听到铁蹄剑戟下的无奈。那临终前的一滴泪,是大业未成的遗憾吗?是汉室王朝难再复兴的感伤吗?是为了一双双黧黑的哭嚎的眼睛吗?是心系天下百姓陷入水深火热的痛苦吗?戎马一生,最终却只能冷殿凄凄霸图残照,托孤声泪化悲风。憔苏一叹,舟子再泣,川江的号子响过一年又一年,江畔的猿啼悲过一世又一世,河山依旧在,只是又一片白虹贯日。

太白居士乘着一叶木舟,顺着湍急的水流轻快而过,刘禹锡高唱着竹枝词,在杨柳青青、半雨半晴中载歌载舞,那曾是大唐辉弘的气象,万国来朝的遗风。一声渔阳鼓惊碎了平和表象,因而杜甫只能风尘仆仆,辗转于乱世,独上夔州,咀嚼着艰难苦恨,唇齿间吟着光华灿烂却字字泣血的诗句。再也看不见昔日象征着盛唐的霓裳羽衣舞了,他长而缓地叹息着,如果可以的话,谁又愿意晚年孤身病死他乡呢?羁旅将杯盏倾斜,杯中淌下琥珀般粘稠昏黄的杜康。难以消愁啊,这对亲人与故土的思念——他呡下征人的眼泪,尝到罹难的血液,这就是大历二年的尘酒吗,还是随意被采撷的一坛夔门烟雨,被征战和祸乱酿造后,开坛启出那撕心裂肺般辛辣苦闷的口感?真的是醉在酒中了吗,还是清醒在了回忆里?

诗人写完给他自己的诗以后,忘记了重逢。唯有青山亘古不变地屹立在那里。一根光秃秃的毛笔下涌流出不灭的国家,一个人对亡国的血泪可以流上多久,长江蜿蜒的水就流上了多久。

独立于赤甲楼,夔门风光尽收眼底。翠峰高耸,壁立千仞,山色;游船缓行,碧波荡漾,水色。应怎样来描画古今之人所共见的景色呢?怎样将它历史的厚重、历经的离合、痊愈的岁月泼墨得淋漓尽致呢?

我想,应先给它铺一层山石作底,再淋上巴国三月的春雨,洒下金秋的红枫,铺上战乱破损的砖瓦,蘸上文人墨客的孤寂来晕染,它会酿成和江流一样长命的隽永口感,又或许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成为另一方夔州。

古往今来,文人*客大多驻足于此,或壮怀意兴,或触景生情。失意来得太早,眼中爬满荒草。一条不会流泪的河从心中经过,带着未苏醒的诗人的梦。途径于此,虽止于恍惚一瞥,但也可挥一挥衣袖,稍减凄凉,寻得片刻安宁吧。

关于故乡的诗已被故乡写满,我的献礼是新生的草木与花冠。

人世烟火

若你靠近这座山明水丽的小城,你便会靠近一整座人生。

老城的奉节绝大部分已淹没在日夜流奔的长江水里,仅存可见的只有几栋旧房、老人和隐约在烟波里的夔门。

坐上公交车,伴随着轰隆隆的发动声,我的目光随着车子的行进而漂移,出了高楼林立的现代化钢筋高楼,驶入坑坑洼洼,狭窄破旧的街道,一路上摇摇晃晃,上下颠簸,鸣笛声、施工的突突声伴随着窗外漫天的尘土钻入行人的口鼻。

我跳下车,被飞扬的尘土呛了几口。绕过街道,只有县医院门口保持着难得的烟火气和人流量。大多数则是落尘生灰的木式老房屋,带着被岁月侵蚀的外壳,留给外界一把生锈的铜钥匙锁住的大门。悄悄推开一户半掩着的人去楼空的房屋,屋内遮天蔽日,暗得离奇。凹凸不平的黄土地面,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房梁、焦黄的木质家具,空气弥漫着发霉与朽烂的潮气。它们恪尽职守,在时光中守候了太久,但人们已不愿再去回首驻足。

老城其实不是一个目的地,它只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和范围,是博物馆里面精心陈放的一件件物品,是书本上轻描淡写的几句历史。没有人们定义老城,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新县城出现后的一个参照物。它只是一个被淹没的地方,一个被尘封了几十年的水中倒影。

蹲在长江边上的我这样想着。

湛蓝的天空被搽上一层了黄油,橙红的光晕温柔地将那一线尾蓝收割,融为难辨的浅青。白云层叠着、倚靠着,低矮地沉在楼顶。不远处的长江大桥蒙上了一层黯淡的黄,凄美的晚霞也在这光怪陆离的天色中变得诡谲。

不远处有一位坐在小板凳上钓鱼的老爷爷,他的轮廓被余晖包裹着,瘦峭的躯干像被红光刮掉了血肉,剩一具似在银河深处被蜡化的黑色骨架,顶着太阳的直射。像是盯着鱼竿和江面,又像是在无焦距地没有注视任何事物。这里多得是像老城一样被快速遗忘了的孱弱老人们,只是远远地看着,都能感受到他们身上沉淀着的来自岁月打磨的从容与平和。此刻,我忽然懂得了何为“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我走过去,和这位老爷爷攀谈起来。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为了养家糊口选择了外出打工,归来时自己的家早已因为修建三峡水库而搬迁到新县城中,现在儿女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只有他仍然选择留在这里,留在记忆的故乡里。

奉节同时代一起,与时间竞跑,城市以它强大的生命力疯狂地生长、蔓延、演变。曾经的川江号子、山城棒棒、缆车与抬轿被轻便迅猛的汽车抹消;那些老旧的矮房、杂草丛生的荒地被鳞次栉比的高楼取代——两千多年的城市瞬间拆掉,被新的城市替代。那些教科书上的抽象概念在现实中无数次地上演,就像海绵在时间的错位点被人们用力地拧紧再榨干。那些淘汰掉的东西被复刻收藏,作为一座城市曾经存在过的证明。可即使留住了当年的风景,又怎么留住那漂泊的人心?

曾游荡在朝露中的青山上,也曾漫步于夕阳下的江畔。闭眼,几十年光影流转过耳目,睁眼,却再难寻少年时那几枝桃花。人生的执念,就像一块晶莹的琥珀,它很动人,但你休想放出里面的美丽尸体。

我忽然想起了《三峡好人》中的片段,记忆开始被抚平拉长——昏暗的船舱,生红锈的甲板,轰隆的马达声随着客船上下浮沉——那是我最遥远的水路记忆。炽热的阳光,赤着胳膊穿着汗衫的古铜色的男人们在岸上招揽客人。下船后踏上黄土的一刹那总会有一瞬间的虚浮感,然后随着麻木车在石块遍布的土路上颠簸摇晃。在那个沥青路与汽车没有普及的年代,水路总是与陆路相伴相生,一切的回乡与出走都被无限拉长。

小时候母亲牵着我的手走在天桥上,一位手搭着左肩的扁担,头发蓬乱、穿着脏旧的中年棒棒逆着人流,他彷佛没有看到迎面对他避之不及的人们,迎着夕阳,笑着仰面高唱“那一夜你没有拒绝我”,一边大步向前走着。等他路过我们后,母亲对我说,“看到了吗,这就是幸福啊。”

我的先辈们——奉节人民,他们把找工作叫作讨活路,他们从不麻木,他们乐观。那是一个又一个坚韧的人生。艰难的是昨天,是今天,是明天,从太阳升起至月亮落下,沸若滚水,灼如流岩。背负着繁重的苦难,又应怎样去奋不顾身地点燃篝火?可也从不甘愿被熄灭。哪怕是狼狈的、迷茫的、泥泞的……却都愿为家人,为故乡,为明日新生的朝阳,为心中那一点点的不服输而生活下去。被推着向前却从不停下脚步,被扼住咽喉却试图挣脱镣铐,被恐惧震慑心魄却从不犹豫不前,被怀疑、被欺骗、被辜负、被遗忘、被憧憬、被缅怀……他们高高托起指尖,托起光明和暴雨、托起晨曦与雷鸣、托起流血的韵律,托起坠落复升起的流星,托起巨浪与归帆——痛苦而单枪匹马地与世界相搏,这本身便是如晚霞般最浪漫又灿烂的生活神话。当我面对他们的时候,体内又开始有一种血性逐渐击溃了懦弱,感染了自己,燃烧了自己,有了勇气去面对自己。

远山吞噬了最后的红阳,江面微风拂过,带来水腥气,有人在桥上唱着山歌,显得那样空旷无奈又伤感。我起身离开。几许星光遥遥在望,广场传来孩童的欢声笑语和行人们三三两两的交谈声,夜市飘来独属于山城的味道,那是火锅、小面和烧烤的热辣香气,浸泡在人造的光明与温暖里。晚风的浪花裹挟着热情向我席卷而来,这座城市在向旅人展现它的风貌。

有灯火千家。

这座古老的山水小城里有着现代的人们,我想,居于此,四季将不会停止流转,灯火将永不落幕。我常喜欢伸出手触摸这些虚幻又真实的光景,哪怕几乎每日如常,因为它们有着人间的形状和体温。一半是人间烟火,一半是无数微渺瞬间里与时间共生的永恒。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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