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战场亲历记之二十六
大漠单骑/文
现代地雷十分像古代中国兵器中的暗器，平时秘不示人，出手就是王炸，令对手非死即伤；只是会使用暗器的都是武林高手，可现代地雷的使用几无门槛，成本低、易制造、便布置、难清除，好比丐帮的打狗棒一样难缠。因此，在历次现代战争中，地雷的使用极为普遍和广泛，让敌军防不胜防，不寒而栗。在上世纪80年代的老山战场上，由于中越两军的装备和战法相差无几，都曾大规模使用地雷，并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各种现代轻重武器中地雷的*伤率仅次于火炮排名第二。1984年至1985年我正在老山前线参战，对密密麻麻隐秘地雷的恐惧感可谓刻骨铭心，今天，就聊聊老山地雷这个话题。
老山作战是一场持续数年的阵地攻防战，加之地形又极为复杂，无形中放大了地雷的作用。
01老山战场布雷密度之大、种类之多、时间之长、雷区之广，自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实属罕见
老山属于中越边界上的骑线点，中方一侧（北侧）位于云南省文山州麻栗坡县天保镇。按照国际惯例，两国边界上的骑线点（制高点）两国军队都不应驻军或修筑军事工事，但在1979年3月中国人民解放军结束对越自卫反击作战撤军后，越军趁机出兵占领整个老山，越界在老山北侧修筑防御工事并全面布雷。老山战区一直持续战至1990年3月才实质性停火，这期间中越两军在老山连续布雷的时间超过11年。
老山战场上到底埋了多少地雷？其实谁也说不清楚，都是在估摸着说，从几万枚到上百万枚的说法都有。为什么？因为中越两军曾将老山各高地反复占领，谁占领高地后都会在前沿重新布雷；我军的侦察兵、越军的特工队也常越境埋雷。由于中越两军在老山作战中都组织过轮战，仅我军参战轮战的部队就有云南省军区守备师（边防团）、14军、11军、1军、67军、47军、27军、13军等多支部队，每支部队接防后都要重新布雷。这样老山阵地经过多次易主和换防，不同建制的接防部队一波一波地布雷，加之雷区资料没有精准记录和交接，最终累计埋设了多少地雷自然没人能说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在老山地雷的密度极高，有时我军战士在阵地上随便抛出一个啤酒瓶子，就能引爆地雷。
我军工兵在老山战场排雷，那时还没有个人防护装备，一旦遇到地雷引信保险失效或诡雷而爆炸就极其危险。
通常所说的老山战区，包括隔盘龙江毗邻的老山与八里河东山。老山在西，主峰海拔1422.2米；八里河山在东，主峰海拔1175.4米。老山与八里河东山各有数十个山头，中越两军有上百个防御阵地或哨位近距离对峙，针锋相对，寸土必争。中越两军在老山的防御体系都经营多年，连片雷场的总面积在60平方公里以上，这是二战之后世界上面积最大的实战雷场。
在这个大雷场中，依稀可见冷战风云，地雷基本是美苏两大军事集团的主流装备，以及中国、越南仿制苏联、美国的地雷或自制的地雷。地雷分为反坦克地雷与反步兵地雷，在老山反坦克地雷主要埋设在天保口岸连接中越两国的公路上；在广大战区主打的还是各种反步兵地雷，也是最令人头疼的“暗器”。反步兵地雷的引信与形制可谓五花八门，有压发雷、松发雷、绊发雷、触发雷、跳雷、定向雷、诡雷、子母雷、连环雷等等。
反步兵地雷的个头都不大，人工布雷埋在土里、放在地表、挂在树上都行；也可大规模火箭布雷或用播撒器布雷，一次覆盖数千平方米。有的反步兵地雷直接要命，威力很大，如跳雷、定向雷等；有的反步兵地雷则故意不要命，设计装药量很少，如袖珍胶塑地雷，只能炸伤人或炸断一只脚，这样敌方在伤员的抢救、运送、治疗等方面就要投入更多的力量，对敌方战斗力的削弱比直接炸死人更有效。
59式反步兵绊发地雷，全重2000克，装药75克，引爆后可产生200多块*伤破片，绊线在草丛中极难被发现。
老山地区茅草灌木茂盛，且经常下雨造成大小泥石流，越军布下的地雷难以发现，排除就更难。工兵的金属探雷器基本无法使用，因为泥土里到处是炮弹皮，人工排雷只能用探雷针或匕首探查，或者采用火箭拖带式爆破索引爆地雷。所以，在老山战场工兵是非常重要的兵种，攻防作战、兵力机动、侦察渗透都离不开；工兵自身伤亡也是比较大的，精神高度紧张带来的心理压力更是常人难以承受的。
02在老山战场地雷造成的伤亡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即使有工兵排雷也无法完全清除
我昆明军区14军进攻收复老山的战斗在1984年4月28日凌晨打响，经过5小时20分钟的激战，我军成功拿下老山主峰，歼敌900多人，但当天我军也牺牲了233人，进攻作战历来伤亡是比较大的。造成我军人员伤亡的主要是越军炮火，排在第二位的就是密布的地雷。
我军在老山的进攻作战，通常是利用夜暗秘密人工排雷开辟通道，让攻击部队尽量接近敌方阵地潜伏；拂晓时分发起攻击，工兵实施强行爆破扫雷，步兵随后冲锋。这天我军在强攻老山21号阵地时，由于越军雷场上荆棘茅草密布，严重影响了火箭导爆索的扫雷效果，但在敌炮火之下部队不能等，40师118团5连9班长韩跃奎率先冲向雷场，毅然以身排雷，当他被地雷炸倒后，强忍伤痛又匍匐前进再次触发一枚地雷而牺牲。9班的战士们踏着班长的足迹，一个又一个地冲向雷场，在此起彼伏的地雷爆炸中全班人相继倒下；3班的战士们又前赴后继冒死冲锋……在他们身后是一条用生命和鲜血开辟的200米通道，最终5连胜利攻克越军阵地。
我军战士在老山设置66式定向地雷。其仿制美国的M18A1式定向地雷（绰号“阔刀”），有效*伤距离55米。
我14军在老山转入防御后，随即在前沿阵地大量布雷，这回轮到越军饱吃地雷的苦头了。因为越军并不甘心失去老山，不断向老山发动进攻或偷袭，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直到1984年7月12日，越军向老山我军阵地发起加强师规模的大举进攻。这一天的激战下来，我军击退越军一波又一波的疯狂进攻，共歼敌3700多人。我军一线防御阵地上的步兵，在强大的炮兵火力支援下，浴血拼*，誓死不退，牢牢坚守住所有高地。作战中我军布设的大量地雷也发挥重要作用，给越军巨大*伤，迟滞了其攻击速度。尤其在老山东翼的142号阵地（即李海欣高地），40师119团8连3排代理排长李海欣带领战士们在阵地前沿布置了许多66式定向地雷，在敌人进攻中战士们连续电击发引爆定向地雷，炸得越军鬼哭狼嚎。这一仗142号阵地的15勇士最终毙敌104名，其中相当部分是定向地雷的功劳。
我是济南陆军学校参战学员队的带队干部，在老山前线我带领15名学员在1军1师2团2营代职。当时我们部队有个防雷“六不”规定，每个人都要切记：不走规定路线之外的路线；不捡拾越军遗弃的武器或物品；不移动未经检查的障碍物；不拉动可疑的绳索或铁丝；不一次剪断两条通向地雷的导电线（防短路引爆）；不盲目通过草丛地。老山北侧是我军阵地的后方，但在1984年4月之前是越军阵地的前沿，同样布有许多地雷，我们同样不能掉以轻心。
72式反步兵压发地雷，全重仅125克，主要以冲击波*伤人员，雷体大部分是塑料件，很难探测。
当时我要到分散的五个连队看望我校代职学员，经常单人行动。我每次外出，一定是沿着小路走，绝不敢到路外去休息或解手，以防触碰地雷。当我们带队干部要到距离较远的最前沿阵地时，2团会派战士给我们当向导和警卫员，一路上这些战士总是在我们前面的四、五米处走，令我们十分感动，这分明是准备给我们趟雷。因为越军的特工队夜晚会潜入我后方道路布雷，行军走路谁走在最前面谁的危险自然就大。
我军在老山防御期间，并非只是坚守阵地，也不时发动小规模的进攻作战，以改善我军阵地的防御态势和打击越军的士气，有的高地是直接占领，有的高地是打而不占。1军在老山作战期间，进攻拔除了越军28个据点。1985年1月15日，1师3团7连奉命攻打越军968高地，越军在前沿大量埋雷，我军工兵在排雷中发现，越军在一平方米内最多能布8枚雷，其中还有诡雷。这次拔点战斗我军共毙敌45人，伤敌43人；我7连及加强分队牺牲4人，负伤22人，其中有多人包括工兵是被地雷*伤。这是一次成功的拔点战斗，战后，7连荣立集体一等功。
72式反步兵跳雷，跳雷可弹到2米的高度爆炸，释放出650枚钢珠，14米范围内没有*伤死角，还可串联多枚布置。
在老山前线，47军139师416团工兵连战士骆牧渊是无数英勇工兵的杰出代表。骆牧渊勇敢机智，在老山火线下人工排雷多达616枚，被誉为排雷大王，他布下的地雷也炸死炸伤多名越军。1986年6月9日，骆牧渊在老山排除第617枚地雷时，因地雷的保险装置已锈蚀失效，骆牧渊的探雷针刚触到雷体就引起爆炸，骆牧渊全身被炸伤58处，双眼被炸瞎，后骆牧渊荣立一等功。
03如今老山旧战场已完成三次大规模扫雷，地雷的威胁得到有效控制
地雷虽然有很多长处，但也有一个最大的短处，就是不能识别敌我，自己人布设的地雷炸自己人是常有的事，战后遗留的地雷更是对平民百姓造成长期的安全威胁。为此，1997年12月联合国发起诸成员国在加拿大渥太华签署了《关于禁止使用、储存、生产和转让*伤人员地雷及销毁此种武器的公约》，又称《渥太华禁雷公约》，该公约自1999年3月1日正式生效。但美国、俄罗斯、印度、朝鲜、越南、中国等国家并没有签署该条约。中国是爱好和平的国家，也是负责任的国家，中国不会像美国那样充当世界警察，四处发动和参加战争，中国保留使用地雷的权力，主要是为了在国土防御战争中保持主动。否则，一旦战争爆发，地雷敌军可以用，我军不能用岂不成了冤大头；而且中国视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高于一切，对战后遗留的地雷绝不会置之不顾。
在老山战火彻底平息之后，中越两国关系逐渐恢复正常化，重新勘界，重开口岸，重启边贸，两国边境地区再现和平气氛。为消除和控制地雷对边民的威胁，中国政府在中越边境云南段及老山地区已组织三次大规模扫雷，解放军出动兵力10多万人次，排除地雷及爆炸物19.8万枚，为此有多名解放军工兵牺牲或负伤。目前，中越边境云南段的扫雷任务已全部完成，我方边境内的道路、耕地、果园、茶场、公共活动区域内遗留的地雷已全部清除，军地双方有关扫雷场移交仪式已在麻栗坡县猛硐瑶族乡举行。
2016年10月南部战区陆军云南扫雷大队工兵在老山旧战场排除一枚地雷，有谁知道这是一枚什么地雷？
我在2017年11月30日曾重回老山旧战场，但仍看到有不少“雷区禁止入内”的警示标志牌。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在战争之前，老山大部分区域人迹罕至，一直是原生状态，既无耕地，也无果园，如今在这些区域实施排雷的意义不大，故当地政府将老山24.1平方公里的雷区永久封围，禁止人员入内，以避免雷患。当我站在老山主峰向南眺望，山脚下越方边民的水稻梯田在阳光下泛着亮光，远处的河江省首府河江市的建筑群也依稀可见，整个老山一派静谧安详，只有那些“雷区禁止入内”的标志，在提示来人这里曾经是烽火连天的战场。
老山战火平息30多年了，可这30多年来世界一直不太平，狼烟四起，烽火不断，海湾战争、南联盟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叙利亚战争、乌克兰战争、加沙战争……战火所至众多无辜平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而旧战场遗弃的大量地雷无人清理，令生活于此的平民不时触雷伤亡。在“地球村”中，弱肉强食的“森林法则”仍然大行其道，真理也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内。在这纷乱的世界里，我们中国十几亿人民却能独享和平安宁，这是因为有数百万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坚强保护，中国才有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强大威慑力。所以，岁月静好并非天上掉下来的，背后是一代代负重前行的中国军人，我们一定要珍惜眼下来之不易的和平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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