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明知会输的比赛，柯洁为何而战？

这并不是柯洁因人机对战而经历的第一个不眠夜。十天前，还处在备战期的他凌晨1点半还在发微博，给自己泡了一碗面，说：“我泡的，是寂寞。” 中国棋院领队华学明告诉每日人物，这是柯洁心态发生变化的时期。

一个月前的柯洁还是满怀信心的，觉得自己有赢的可能和希望：“我会尽最大努力下好自己的棋，抱有必胜心态、必死信念，不会轻易言败。” 一个月后，因为某些原因，柯洁突然觉得自己一定会输，心态也有了起伏。至于这个原因到底是什么，华学明讳莫如深。

柯洁几乎是最后一个觉得自己一定会输的人。此次人机大战的日程敲定后，聂卫平、古力、王小川等棋界、科技界名人都先后表示了对结果的悲观，“棋圣”聂卫平话说的很直接：“柯洁的水平与AlphaGo差距太大，将以0比3完败。”

赛前，欧洲的博彩业开出的盘口是：柯洁获胜的赔率为1：8，即如果投1块钱，柯洁赢了可赚到7块，而AlphaGo赢了只能赚到5分。

如果时光倒流，一年前的柯洁绝不会认为自己毫无胜算。

14个月前的2016年春天，柯洁的身份是李世石与AlphaGo “人机大战”的解说嘉宾。李世石首场战败后，柯洁发了条微博：“AlphaGo赢得了李世石，但它赢不了我。”那时，他的微博名叫“柯洁大棋渣”。

那是AlphaGo第一次公开亮相，在算法上还存在一些漏洞，柯洁完全没有将其放在眼中，在转发一篇名为《围棋，人类已经下不过谷歌AI》的文章时，他写道：“谷歌悬赏100万美刀与李世石下，只能说李世石运气太好，以现在这个计算机的实力，战胜李世石的可能性不到5%。”

14个月前与AlphaGo对弈的李世石。图 / 来源网络

数万网友火速跑来围观口出狂言的柯洁，其中很多人并不知道柯洁是谁，柯洁只好自我介绍了一番：“我叫做柯洁，1997年出生。现在暂时是世界围棋第一人（特地用了暂时，谦虚是美德）。正式比赛我是单盘8：2碾压李世石（他赢的两盘没有任何作用），世界冠军获得过三次（此年龄如此成绩前无古人）大小国内赛事冠军数次，我本来不想提这些，因为我是一个低调的人，是你们逼我的。”

三天后，李世石连败三场，再次评价AlphaGo时，柯洁说：“这确实是有史以来我见过最强大的对手！”

“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戴密斯·哈萨比斯。图 / CFP

柯洁直到比赛开始的一个半小时前才第一次见到AlphaGo之父——人工智能公司DeepMind的创始人兼CEO戴密斯•哈萨比斯。

这位被国外媒体评价为“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的科技极客走进开幕式会场的第一件事，便是和坐在嘉宾区左侧第一排的棋手一一握手。他迅速表明立场——机器从来就不是站在棋手的对立面，“我们是希望借助伟大棋手的力量，帮助发现AlphaGo的缺陷。”

在现场记者长枪短炮的包围下，柯洁站在哈萨比斯和谷歌董事长施密特中间与他们微笑合影。哈萨比斯说，无论这次“人机大战”的结果如何，“本质上都是人类的胜利，就像人类探索哈勃望远镜一样，AlphaGo是在与棋手一起探索围棋的奥秘。柯洁是一个真正的天才，相信他和AlphaGo的对弈，将开启一个新的天地。”

比赛开始前半小时，华学明特意去了趟主办方预留的柯洁专属休息室，她有点不放心，“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孩子”。她推开门看到柯洁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到底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想，无人知晓。

一场比赛，受到如此大的关注，实在是因为AlphaGo真的太惊人。

AlphaGo第一次在公众视野中正式亮相是2016年1月27日，国际顶尖期刊《自然》发布了一则封面报道：人工智能机器人AlphaGo在没有任何让子的情况下，以5：0的战绩完胜欧洲围棋冠军、职业二段选手樊麾。这是电脑围棋程式第一次公平击败职业围棋棋手。

赛后，英国围棋协会主席乔恩•戴蒙德接受采访时表示：“这场比赛之前，我曾预计，计算机程序能够击败人类顶级围棋选手，起码要等到5至10年后。”

这不仅是一篇封面报道，还是一篇DeepMind关于AlphaGo的深度解析论文。文章显示，DeepMind为AlphaGo搭建了一个“将人类的直觉赋予了计算机”的神经网络——16万盘人类棋手的棋谱被输入AlphaGo，在学习了人类落子布局的特征后，它又自我对弈3000万盘，不断提高神经网络的精度。

目前，国际职业围棋棋手排名采取Elo等级分制度。AlphaGo的进步令柯洁感到难以置信——击败樊麾时，它的Elo在 3000 左右，而到了李世石时，这一数值已经达到了 3500 左右。Elo从3000到3500，AlphaGo 只用了五个月，而柯洁将自己的Elo从 3300 提升至 3600，则用了将近五年。

“跟AI相比，人类棋手的进步简直就像蜗牛一样。”柯洁说。

柯洁是有备而来的。

在第三手（即第三次落子）时，柯洁把棋子落在的左上角点三三的位置，第七手，又在右下角相同的位置落了一子。这两子让围观的棋手和观众大呼惊讶。

围棋是圈地游戏，对于横纵各19个点的棋盘来说，“三三”这个位置有些偏低，在传统的围棋下法中，并不被广泛认可。但这个在人类棋手的价值体系里被视为几乎是“禁区”的选择，却是AlphaGo在过去一年比赛中的惯用招数。而这正是AlphaGo给围棋世界带来的颠覆——许多从前下出来会“会被老师打屁股”的棋，在AlphaGo的世界里，却是将棋局推向胜利的稳定保障。

担任比赛解说的张璇八段觉得，柯洁之所以走这两步，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

“他今天肯定是有针对性的，如果今天他对面坐的不是AlphaGo而是人类棋手，我想他肯定不会这么下的。”在第一场比赛结束前半小时，华学明告诉每日人物，面对柯洁如此的尝试和表现，有媒体评价他“越来越像AlphaGo了”。

之所以会两次落子“三三”，这是AlphaGo给予柯洁的教训和启发。

柯洁开局的两手，是深入研究AlphaGo之后的心得

2016年岁末至2017年年初， AlphaGo的2.0版本以Master之名在奕城和野狐两大围棋网站踢馆，在60场网上快棋公测中，通*中日韩顶尖职业高手，唯一一次平局也是因为对手意外断开了网络连接。

柯洁也在被“通*”的名单中，那是Master取得的第50胜，对弈时间是2017年1月3日晚上。这并不是柯洁第一次与人工智能交手，早在2016年11月19日，国产AI“绝艺”也战胜了世界排名第一的柯洁。

在AlphaGo出现前，柯洁一度对认为自己已经至少掌握了围棋之道的50%，但多次被人工智能击败后，他说：“我发现自己对围棋的认识可能百分之一都不到。AlphaGo多的时候一天可以下上亿盘，而人的一生也就下2、3万盘棋。”

柯洁承认，自己对于围棋的认知受到了巨大冲击：“我终于明白，之前我们崇拜人类独有的智力只因我们沉迷于用感觉来总结知识，用喜好来判断价值。曾经我认为，不会有机器能够击败人类棋手，但是现在AlphaGo改变了整个棋手的生态环境。”而在输给Master后，每当被问及去年春天的口出狂言，柯洁都会解释一句：“我当时说的是能赢与李世石对弈的那个版本。”

柯洁也在失败中学到了很多。过去一年，他用了很大精力研究围棋软件，仔细分析了Master的60盘棋谱，试图理解对方的行棋下法：“它的布局、开局都是超越人类的想象，可能超过人类几千年把，可能几千年之后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招法。”

“快速行棋，不拘一格，猛捞实地。”这是柯洁总结的AlphaGo的特点，而这也是很多人眼中柯洁的棋风：极强的胜负心和出色的计算力，在下棋时对于整个棋盘有着宏观的价值判断。显然，这种相似已经在刚刚结束的这盘对弈中有所体现。

柯洁的半个头总是时不时地挡住直播期间棋盘的画面。对弈时，他习惯性地前倾身体，整个上半身恨不得趴在棋盘上，仿佛这样便可以把棋面局势分析得更清楚。

柯洁的小动作一贯很多。一直盯着直播的网友甚至剪出了一套“世界冠军”的表情包：托腮、歪脖、扶额、捂嘴、抓头发、挖耳朵……

收官阶段的柯洁

比赛最后几分钟的收官阶段对柯洁而言是痛苦的，他抓起头发的动作越来越频繁，脸上的五官也挤在一起，中国围棋协会秘书长华以刚说，“他以前在新闻发布会上听到尖锐的问题时，也是这样的表情。”

在裁判数子的几分钟里，柯洁一直没闲着，右手西装的袖子被他撸上去一截，露出一段小臂，他的手指在盛着白子的棋罐里往复徘徊，不一会儿，又在桌上把棋罐一圈圈地转动，还时不时地抬起头和对面为AlphaGo行棋的黄士杰博士交流几句。

直播的特写镜头捕捉到了一个瞬间：柯洁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一边用手指触碰着棋盘，嘴角勾出了一抹浅笑。

5月23日下午15点55分左右，裁判拿起话筒，宣布柯洁以1/4子告负。谈及那个笑容，柯洁说：“就是苦笑，因为输了嘛，它下得太好了，我输得没脾气。”

对于柯洁的表现，担任解说员的刘莹九段表示柯洁始终没有放弃，兑现了赛前“坚持到最后一刻”的承诺，“他今天很有服务精神。”

决定接受AlphaGo的再次挑战，柯洁将其视为职责所在，他指着手边的棋盘说：“我自己从这里得到了很多，荣誉、收入……我不惧怕任何AI的邀战，只要棋迷爱看，我们不能因为怕输而拒绝，你享受了围棋带给你的荣耀，也有责任去为围棋界承担更多。”

“哈利早就知道会这样了，他知道他的身体不会这样一直静静地躺在森林的地面上，为了证明自己的胜利，伏地魔一定会去践踏、侮辱他的遗体……”2017年3月18日，柯洁做客央视一套《朗读者》节目，朗读了《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的一段节选，他说要将这段朗读献给来自未来的对手。

当时，柯洁已经决定正式应战AlphaGo，但对阵的时间地点尚未确定。当天早些时候，他还在中国棋院接受了一家媒体的采访，“AI冲击以后，很多事情就感觉看得都特别开，唉，输就输吧，我只要尽力过。”柯洁说。

在《朗读者》的现场，主持人董卿也问了关于“输”的问题，柯洁答：“如果这场输了会被人嘲笑，但我不会怕，怕就等于输了一辈子。”

5月21日，最后的人机大战将在两天后上演，此时的柯洁已经因为某些原因觉得自己一定会输，但在接受赛前最后一次视频采访时，他说：“大部分人觉得我下这个棋没有意义，但是我是一名棋手，我就应该有奋斗拼搏的精神，所以我觉得我不能怂。”

出现在赛后新闻发布会现场的柯洁显得有些疲惫，肩膀微微向下沉，轻轻地弓着背，在工作人员的护送下快步走向嘉宾席。

试图靠近柯洁去拍照记者被一一拦截下来，微博和微信的界面在柯洁的手机上不断切换。当摇臂扫过他时，新闻发布会现场的大屏幕上出现了柯洁的脸，他看到后皱了下眉，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涩。

对于刚刚结束的这场比赛，柯洁做了简单的复盘：“今天这盘棋我一直在贯彻先捞后洗，就是先把钞票攥在手上，但是没想到角落还是被它捞走了，后面就完全进入了它的调子中。”他说，“去年第一次见到AlphaGo时，我觉得它还是很接近人的，但现在已经是越来越接近围棋的上帝了，它真的太厉害了。”

但显然，即便AlphaGo再厉害，它也只能得到柯洁的尊重，而非喜爱，在那篇战前发表的微博长文中，柯洁写道：“与人类相比，我感觉不到它对围棋的热情和热爱。对它而言...它的热情——也只不过是运转速度过快导致CPU发热罢了。”

他赞叹人工智能的未来，“如果AI真能造福人类的话，我们的尊严根本算不上什么。有时候也会觉得我们其实是幸运的，首当其冲被AI冲击和改变，未来如何被AI改变，我们的体会要比普通人更深一点。”但他也在新闻发布会上明确表示：“我还是喜欢和人下棋。”

但目前，和人下棋，柯洁是有烦恼的。

今年5月初，柯洁战胜李喆挺进首届新奥杯世界围棋公开赛决赛，这是他第6次闯入世界大赛决赛。但他却在赛后发了牢*，因为自己的比赛没人看。

“比赛结束后打开手机翻阅各大主流媒体网站，硬是没有找到和围棋两字有关的新闻，有些事啊，真的不想自己去说，可是我不说，好像没几个人知道。没错，我又进世界大赛决赛了。我又赢了。”这是柯洁当时在微博上的吐槽。

作为棋手，柯洁有一种天生的使命感，其一是要赢，其二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喜欢围棋，因为，在他看来，“围棋是人类智慧的盛典”。在AlphaGo与李世石一战后不久，疯狂涨粉的柯洁发布了一则“微博更名启示”，将自己的微博ID由“柯洁大棋渣”改为“棋士柯洁”，“我想是时候普及一波中华国粹、古代四艺之一围棋了，”他说，“衷心地希望中国围棋越来越好！”

为什么要参加一场输赢看似已定的比赛？华学明说这是柯洁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最在意的质疑，除了“不能因为怕输而怂”之外，柯洁在过往采访中也给出过和“微博吐槽”相似的答案：“现在的围棋没人爱看，即便电视直播，也没人爱看，似乎只有人机对战，大家才能提起兴趣。”

于是他决定应战，即便他曾多次表示“亚军就是失败”。柯洁说：“希望更多的人来关注围棋，把它当作很好玩的游戏就行。” 他早已声明这将是他与人工智能最后的三盘对局，旁观者也心知肚明——柯洁之后，或许将再无人机大战。

“不眠夜，且看且珍惜。请大家欣赏我最后的三盘人机大战。”这是柯洁那篇战前微博长文的最后一句话，他为此文取的标题是——《最后的决战》。

图 / 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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