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后深草院二条
第一卷
一
除夕过后,袅袅的春雾已然昭示着初春的到来。此日便是岁朝,仕女们竞相装扮,争奇斗艳,似是期待今日已久。我也同大家一般,早早便来到了后深草上皇居住的宫殿。依稀记得,当天穿着红梅套色的七件套,红色的袿衣[1],套着葱绿色的罩衣[2],外面穿着朱红色的唐衣[3]。内穿两件梅花和唐草提花的小袖衣[4],上面还绣着唐风的篱笆和梅花。
此日的御药仪式[5]是由家父久我雅忠大纳言主持的。例行公事的宫廷仪式结束后,上皇又特邀父亲来至宫殿内室共饮。御膳房的仕女们谨慎侍奉着,上皇和父亲像往常一样酒兴高至,推杯换盏之间已然醉入酣境。父亲在宫廷仪式上,已以三献之礼敬酒,现又道:“请容微臣同方才一般,三献敬酒。”上皇却道:“还是九献为好。”如是,君臣尽欢,不觉沉醉。畅饮过后,上皇将御用酒杯赐予父亲,趁机同父亲耳语道:“望卿勿忘今春起,朕欲雏雁[6]身侧鸣。”父亲谨遵皇命,向上皇敬酒还礼后,便从上皇的宫殿退下了。我远远地看到上皇和父亲悄声交谈,而他们究竟所谈何事,当时的我从何而知?
二
礼拜等仪式结束后,我便回到了仕女居室。在走进自己的房间时,收到了一封书信。信中写道:“昨日大雪纷飞,今日踏雪乃至。此番初赠信函,愿你我情长意久。”随信还附赠有一个包裹,内有:红色和纸八张、艳红色的单衣、葱绿色的罩衣、唐衣、裙裤、三件套小袖衣、双件套小袖衣各一件。不期那人[7]此番相赠,我心中略觉烦闷,待欲差人将包裹送还,却发现他所赠衣物的袖上别有一张和纸,上书和歌一首:
昔云比翼连理缘,怎料携手共济难。
相赠仙鹤羽霓裳,愿此罗衫常相随。
难得他悉心准备,再原路奉还难免矫情,却仍回复道:
“与君本无相思缘,何言羽衣伴我情。
寂寂暗夜寝无眠,郁郁思绪泪沾裳。
君若有情,来日方长。现下请恕妾身不便领情。”便仍是差人将所赠衣物返还了。
夜已深了,我在宫中值夜,却听到有人敲门。一名女童前去开门,她回禀道:“来人仅将此物呈上,便离开了。”定睛一看,方知是我方才返还的衣物,另附和歌一首:
吾本长情君不知,却道不在此一时。
愿君笑纳诚意礼,夜半星冷暖情怀。
再次返还未免太过不识情趣,无奈之下,也只有收下。
正月初三,后嵯峨太上皇移驾冷泉富小路宫殿[8],迎驾之际,我便穿上了那人所赠新衣。父亲见此,略觉新奇,便问道:“今日所着新衣色泽高雅,绝非凡品,可是上皇所赐?”被父亲问及,我很是忐忑,却强自冷静道:“此衣物是常盘井准后[9]所赠。”
三
正月十五的傍晚时分,粗使下人来我处传言道:“自河崎宅邸[10]来人迎小姐归宅。”提起归宅,如今时日尚早。我虽觉讶异,却也并不多言,随来人从上皇的宫殿退下了。初初归宅,便觉出一些微妙之处。不知为何,家中布置得要比往年隆重华美许多,从屏风、榻榻米,甚至于幔帐、帷帐的布置便可窥得一二。我心中思忖:许是因为正当年初才格外用心布置的吧!便也不做他想。
次日清晨,我听到下人们奔走叫嚷着:“快些准备御膳!”“殿上人[11]的马匹该牵往何处?公卿大臣的牛车又应停靠哪里?”打开房门,见到祖母久我高尼来访,大家似正与她议事。我出言相问,父亲便笑道:“上皇传旨于老夫言:‘今夜因避忌方向[12],朕欲移驾卿府。’又恰逢年初,老夫才如此精心布置。迎你归宅,也是为了今日方便侍奉上皇。”我懵懂道:“今日又非节分之日,何来避忌方向一说?”大家却一哄而笑:“小姐尚且年幼,言语间也是天真无邪。”如此种种,我又怎知其中玄妙?回到日常居室,却见此处也被装扮得面目一新,屏风、小型幔帐等别具一格,风雅华贵。我好奇道:“怎得此处也是焕然一新,父亲究竟有何打算?”大家仍是暧昧一笑,却不作答。
黄昏将近,父亲差人送来了一套衣物:白色三件套单衣和深红色的裙裤,命我换装。衣物上熏香可闻,高雅之极,倒显得有些夸张。夜晚点亮灯火后,继母亲自送来了一件华丽的小袖衣,仍是命我穿上。稍后,父亲亲临,将上皇的衣物挂置于我房内的衣架上,嘱咐我道:...
我一觉好眠,也不知发生了何事,醒来时上皇已然驾临。应是父亲出去迎驾,外面甚是嘈杂。在上皇用膳之际,父亲对下人吩咐道:“老夫所言,小女竟是毫不在意。还不叫她起来?”上皇听闻,便道:“罢了罢了,随她去吧。”便也无人前来唤我。
四
无人前来叨扰,我便在隔扇内侧寻了个靠近地炉的位置,本想倚着小憩半刻,却是和衣睡得香甜。我睡得不知今夕何夕,醒来时已然灯火昏暗,幔帐尽落。朦胧间,似乎有人熟不拘礼地睡在我身旁。
我不知事情始末,只想着快些脱身为妙。定睛一看,身旁那人却是后深草上皇。上皇拉住我,绵绵情话脱口而出:“在你尚是孩童之际,朕便留意于你了。到如今,朕已盼了十四年光阴,你也终于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样……”此类情话不绝于耳,我却无心倾听,只是自顾自地泪流不止,泪水甚至浸湿了上皇的衣衫。上皇百般劝慰,我却仍是不住呜咽。上皇被我哭得不胜其烦,却也并未对我动粗,只是耐着性子说道:“朕虽心悦于你,却也不曾表露心迹,无端蹉跎了数年之久,本想今年借此机会与你成就一番好事……便是如今,下人们皆知你已承朕恩宠,你仍是如此态度,可曾考虑过要如何收场?”饶是此时,我仍有心思念着:是了,我还未曾尝过那不为人知的禁果,在这宅邸中,我与上皇的关系却已然被传得尽人皆知,今后的烦恼可想而知。
我不停哭诉道:“既是如此,为何您不事先告知于我,也好让我与父亲有所商议?”“事到如今,我又有何脸面见人?”上皇见我如此幼不经事,只是无奈地笑笑,这却令我更加悲伤不已。
一夜无话。东方泛白之际,屋外有人悄声询问:“上皇可是今朝还驾?”上皇已起身,自言自语着:“像是好事已成,满足而归一样……”临行前,上皇对我恨声道:“你自孩童时起便与我尤为亲近,不承想此时却这般冷漠无情。莫要这般引人生疑才好。你如此闭门不出,又让他人作何想法?”见我终是不作回应,上皇只有叹道:“真是白费口舌。”于是命人伺候更衣,准备车马。从屋外传来了父亲请示上皇是否用膳的声音,我自觉无颜面对父亲,竟是怀念起了昨日一无所知、无忧无虑的时刻。
五
虽听闻上皇已还驾回宫,我却仍是闷在房中,郁郁寡欢。不知何时,听到房外有人禀告:“上皇有书信赐予小姐!”这着实令人反感。继母、祖母相继来到我房前,焦急道:“小姐为何仍是卧床不起?”我觉得烦闷不堪,只答道:“自入夜便觉身体不适。”便听见房外有人悄声议论着:“小姐乃是初尝人事,怕是害羞了吧。”房外拿着书信的人们嘈杂不已,我却无心理会。大家急道:“上皇所遣使者已然等候多时,这可如何是好?”有人提议道:“还是将此事禀告老爷为好。”就在人们束手无策之际,父亲说着:“小姐看来身体有恙?”也来到了我房前。我听见父亲说道:“如此这般,手执上皇所赐书信,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为何还不写回信?”便推开了我的房门。
上皇所赐书信写在一张紫色的和纸上,乃是一首和歌:
与卿缘匪浅,相识已经年。
自幼始相随,情暖卿自知。
未尝共枕席,却曾相依眠。
卿虽冷无情,遗香慰朕心。
人们拜读上皇的和歌,纷纷赞不绝口道:“不愧为上皇所作和歌,果真不同凡响!”实在是吵闹非常。大家试图劝诫我道:“此时代笔作答,似乎有失体统。”见我丝毫不为所动,也无可奈何。在我仍辗转不愿起身之际,父亲已然给使者备好了谢礼,并给上皇回信道:“承蒙上皇下赐书信,小女却是不识好歹,未曾拜读。”
至正午时分,却收到了一封来自意想不到之人(“雪之曙”——译者注。以下同。)的书信。上书和歌一首:
“青烟自随强风去,君心亦许圣上情。
吾虽心伤情自断,唯留遗恨在人间。
时至今日,在下都将你我的感情作为精神寄托,从今往后,又该何去何从?”还附赠了藤原雅经所作古歌一首,书于漂染了金银泥的浅蓝色和纸上:
山间白云轻缭绕,清风徐来散无踪。
如此若为君所弃,恨不就此了余生。
我将“山间白云轻缭绕”那处撕下一块,在上面写道:
君将吾心比青烟,奈何强风盛行时。
岂能甘愿随风去,飘飘渺渺不自知。
便遣人将书信送出了。便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此后将会何去何从。
六
时至傍晚,人们见我甚至无心沐浴,便担心起我是否真的身体抱恙了。正在大家惴惴不安之际,上皇再次临幸敝府。
在我不知如何自处之时,上皇已然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问道:“朕听说你身体不适,可是好些了?”我不愿作答,仍是躺卧不起。上皇便在我身旁躺下,对我百般抚慰,言无不尽。淹没在他的私情蜜语中,昏昏然竟已不知其所云几何,便欲咏起古歌:“世间多诳语,难得见真情。”[13]又想起那人所言:“青烟自随强风去,君心亦许圣上情。”他若知晓我如此轻易便从了上皇之意,该作何感想?思及此处便烦闷不堪,仍对上皇不理不睬。而今夜上皇的态度格外强硬,我身上的轻纱罗衫也被撕扯得破破烂烂,狼狈不堪。我羞愤欲死,咏道:
情非吾所愿,被迫解霓裳。
思此深忧虑,不贞名远扬。
及至此处,我仍有余力考虑此事,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上皇山盟海誓道:“人死后虽要经六道轮回转生,但朕对你的真情永不改变。朕虽不能夜夜守着你,但朕的真心仍可伴你入眠。”春宵苦短,未及入梦,便已传来了破晓的钟声。上皇说道:“待到日头高照时才起,反而多生事端。”便令人伺候更衣,仍回头道:“便是不与朕依依惜别,只是送朕出门也好。”上皇如此盛情邀约,我也不好拂了圣意,在饱沾泪水的衣裳上加了一件轻薄的单衣,便随上皇走出了房间。十七日的玉盘西斜,东方日头将出未出,仅有浓云缭绕。上皇身着樱葱色的猎衣[14],配上浅紫色的上衣,下着浮文织法的裤袴[15],在清冷的月光中,显得俊美非常。
七
身着浅蓝色猎衣的隆显大纳言[16],驾车前来迎接上皇回宫。同行者有权大纳言为方卿,另有一位官位为勘解由次官的殿上人。随行之人有两三位北面武士和几名粗使下人。清晨的鸡鸣不绝于耳,似是立志要扰人清梦,河崎观音堂中的敲钟声亦是响彻云霄。我不禁想道:《源氏物语》中光源氏吟咏“世上多烦事,泪沾两袖间”[17]时,也该是同我一般心境吧。上皇不愿就此还驾,仍相邀道:“独自归去之路漫漫,愿卿再相送一程。”虽与《源氏物语》中,应光源氏之邀同往六条废宅时夕颜小姐叹咏“不知君心何处往,飘然无依怎相随”[18]时的情景不甚相同,我却是同样踌躇不前。东方渐渐泛白之际,上皇叹道:“真是个惹人疼爱的姑娘!”牵着我上车与他同乘,也未与父亲打声招呼,便命人驾车回宫了。上皇的这般作为,令我想起了一些古典故事中的情节,不禁对今后备感不安,咏道:
拂晓钟声响,夜阑无眠意。
如梦亦如幻,残月沓迷离。
在回宫的途中,上皇与我像是一对私奔的情侣一般,上皇对我海誓山盟,无微不至。虽说这颇有情趣,但我觉得前途渺茫,焦灼不安,只顾默默流泪。转眼间,便已行至上皇所居宫殿。
上皇命人在角宫殿[19]的中门处停车,令我下车后,吩咐隆显大纳言道:“此子过于幼不经事,朕实在放心不下,便携她一同归来。卿暂时勿将此事泄露出去,对她多加照拂便是。”将我安置于此,上皇便回自己的房间了。
我自幼便出仕于上皇的宫殿,而此时此刻,却觉得这里无比陌生,又令人恐惧不安,便后悔随上皇回宫了。正当我不知该如何自处、泪眼朦胧之际,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原是父亲担心我,也随后参宫了。隆显大纳言将上皇所言皆告知于父亲,父亲听后道:“事到如今,你并没有正式封妃,却与上皇维持如此的情人关系反而有辱家门。便是仍如往常一样,作为仕女出仕宫廷还更好一些。”与我交代罢了,父亲便退出了宫殿。我一人被留在宫殿中,无依无靠,便不觉悲从中来。这时,上皇驾临,费尽心思抚慰于我,我也心情舒畅了许多。经过这些事情,我终是认识到,自己确是与上皇情缘匪浅。
八
如此已过了十日,上皇这十日来夜夜临幸我处,我却不禁想着,知晓了此事后,咏“青烟自随强风去,君心亦许圣上情”的那人会如何看待我呢?得此盛宠,我却心心念念着他人,自觉有辱圣恩。虽说如此,父亲却几度遣人传言道:“如此名不正言不顺地留在后宫,实在有损颜面,望速速回府。”我便听从父亲之言,退出了上皇的宫殿。回到家中,只觉得无甚颜面见人,便又假托身体不适,仍是闷在房中。而不多时,收到了上皇所赐书信,信中写道:“近日来,朕已习惯了你夜夜相伴,而这几日却孤枕难眠,望早日参宫。”另附和歌一首:
思卿何至此,孤枕再难眠。
夜半襟上泪,尤可鉴真情。
不足半月前,我还对上皇的书信厌恶不已,不承想,时至今日,却是无比期待上皇的书信,甚至为了回信而挖空心思。我回复了上皇和歌一首:
闻君夜半相思泪,岂敢奢望为垂怜。
窃感上情同身受,念及恩泽亦心伤。
待几日后,我便如同往日一般,作为仕女,出仕于上皇的宫殿。虽说如此,不知为何,却总觉得心神不宁。我听到别人在背后小声议论道:“那个小姑娘便是久我大纳言的爱女,听说他还指望她能封妃呢!”此等传言传到了东二条太后[20]耳中,便惹得太后心中不快,对我也有了敌意。我愈发战战兢兢地在上皇身边伺候着。可上皇本人,近来也很少召我侍寝,我心中不免难过不安。就连上皇夜夜笙歌之事,我也没有任何立场像其他仕女一般议论不休。不仅如此,我还不得不作为引路人,带上皇所召侍妾入宫,这更令我伤心欲绝。便想起藤原清辅所咏古歌:“如若人长久,忆昔亦感怀。”[21]如此蹉跎着日夜,不知不觉中,已是秋季。
九
该是八月吧,东二条太后在角宫殿生产。太后作为产妇而言年龄偏高[22],之前又曾经难产,是故大家不敢有一丝怠慢。请了高僧入宫,不停地进行大法秘法[23]的加持祈祷。据说所做法事有:七佛药师、五坛御修法、普贤延命、金刚童子、如法爱染王等等。五坛军荼法的加持祈祷一直是由父亲的领地尾张国[24]负责,而这次由于上皇的特别交代,金刚童子法也由父亲负责操办。高僧请的是常住院的僧正。
到了八月二十日前后,太后的产期已至,在殿中伺候的人们行色匆匆,手忙脚乱。大家口耳相传着:“就要临盆了!”如此过了两三天,还未见生产,人们心中都十分惶恐不安。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向上皇禀告道:“太后的样子有些不妙。”上皇闻言,便驾临偏殿探望,见太后着实虚弱了许多,忙将高僧召至身前,令其隔着幔帐为太后加持祈祷。近前的高僧是性助法亲王,他负责如法爱染的修法,是这次加持祈祷的中心人物。上皇问道:“太后似是生命垂危,这可如何是好?”法亲王答道:“我佛慈悲,立誓拯救众生,太后吉人天相,定可平安无事。”便不停地念经祈祷。法亲王信奉不动明王,他将不动明王的画像悬挂于太后身旁,并一边念诵着《不动经》中的诗偈:“奉仕修行者,犹如薄伽梵。一持秘密咒,生生而加护。”一边转动着佛珠。法亲王说道:“贫僧自孩童时期便开始念经修行,常常整夜念经。成人后更是日夜修行,毫无怠慢。贫僧之信仰坚如磐石,定能得佛祖保佑。”法亲王用力转动佛珠,俯首礼拜。见太后已是有了临盆之意,更是虔心祈祷。
屋内的仕女们将单衣套装和生丝织成的衣物从帘帐的下方递出去,经由负责人递给殿上人,再经由北面武士们将这些衣物作为谢礼赐予诵经的僧人们。公卿大臣们坐在石阶下,大家都在期待着皇子的降生。阴阳师在庭院中摆放了一张供台,进行千度净化仪式。仕女们仍从帘帐下递送净化仪式所用的替身衣物[25],殿上人负责将其传递给阴阳师。侍从们以及下等北面武士则负责将神马牵来。上皇做礼拜后,他们要负责将神马供奉给二十一间神社。见此盛况,我不禁感慨道:“生为女子,若能享此荣华富贵,才算不枉此生。”
上皇又将负责七佛药师修法的高僧召至近前。高僧带着声音优雅的三位僧人,念诵《药师经》。当诵至“见者欢喜”之处时,太后产下一女。在殿前伺候的人们,高呼着:“恭喜上皇!贺喜太后!”并向宫中禀告皇女诞生之事。虽然未能产下皇子,着实令人遗憾,但是上皇仍赐予了众高僧许多谢礼。
十
虽然降生的是一位小皇女,但后嵯峨太上皇作为祖父,仍是对她十分宠爱,后深草上皇也尤为隆重地为小皇女举办了出生后第五日和第七日的庆典。在第七日盛典结束后的夜里,我在上皇的寝殿中陪上皇聊天。大概在丑时,从橘树茂盛的中庭处,传来了类似海岸边大风卷着大浪的呼啸声。上皇吩咐我:“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我出去一看,一只头部像海怪一般大的妖怪,后面跟着如酒杯、陶瓷器一般大的青白相间的小妖怪,大约有十头之多。它们尾巴细长,发着光在夜晚尤为刺目,不停地向上跳跃着。我大惊失色,叫道:“啊,好可怕!”便逃回了屋子。候在外廊处的公卿大臣们,见我如此失态,便说道:“何须大惊小怪,只是魂怪罢了。”人们叫嚷着:“在大柳树下面,有像是披着海藻一样的怪物!”一时间吵闹非常。
上皇立即下令由阴阳寮进行占卜,阴阳师上奏道:“是后嵯峨太上皇的灵魂出窍所致。”[26]于是便在当晚举行了招魂仪式,祭祀的神仙是泰山府君。
过了不久,大概是九月份吧,宫中传出了太上皇身体不适的消息。太上皇身体浮肿,虽然日日进行针灸治疗,奈何并无甚效果,愈发病重了。如此,已是到了年底。
十一
春节已至,因着后嵯峨太上皇的病症仍是不见好转,宫中虽然举行了迎新年的庆典,却毫无过年的喜庆氛围。到了月末,太上皇病危,已无救治之方,人们便为他准备好轿子,太上皇乘轿移驾嵯峨宫。后深草上皇也随着太上皇移驾,我跟随在上皇的御辇之后。大宫太皇太后和东二条皇太后同乘一车,仕女御匣夫人紧随其后。
太上皇在移驾途中所需汤药,由和气种成、师成二人负责管理。他们二人将调好的汤药分装入两个药瓶内,由中御门经任转交给下级北面武士信友,命其呈给太上皇。信友本想在出宫门前伺候太上皇服药,却发现两个药瓶皆是空瓶,真乃怪事。我听说,从那件事发生后,太上皇心情便愈发阴郁,病症也更加危笃。
太上皇最终移居至嵯峨宫中的大井宫殿,由于太上皇病重,殿中挤满了官员和仕女。官员不论大小,仕女不分上下级,都不分昼夜,尽心侍奉。他们在廊中奔走的脚步声,伴着大井殿前的大井川湍急的流水声,显得格外慌乱。
到了二月初,太上皇看起来随时可能驾崩。大约是二月九日,武家方面南北两方的六波罗探题——北条时辅和北条义宗先后前来慰问。西园寺实兼大纳言负责接待二位武家来使,告知二位使者太上皇的情况不容乐观。二月十一日,龟山天皇移驾嵯峨宫,十二日留宿一天后,十三日便摆驾回宫了。虽有天皇行幸这样的大事发生,嵯峨宫中却不甚热闹。天皇来太上皇处探病时,也只是相望泪眼,无语凝噎。“无语相望两泪眼,惹得他人泪沾襟”[27]便是形容如此场景的吧。
如此到了二月十五日,大约是酉时,京都方向滚起了阵阵浓烟。人们好奇道:“可是谁家起火了?”知情之人便答道:“是南方的六波罗探题,北条时辅大人遇袭了。时辅大人已经身亡,他的宅邸也被烧毁了。”这可真是世事无常,时辅大人二月九日前来慰问太上皇,谁知却先于时日无多的太上皇去世了。正如古歌所咏:“东岱高耸入云海,昨日袅袅今氤氲。”[28]令人感慨万千。太上皇从十三日夜晚起,便已然有些神志不清,就连发生了如此悲哀之事也无从得知。
十二
及至二月十七日清晨,后嵯峨太上皇已显归西之态,宫殿中吵闹不已。经海僧正和往生院的长老两位高僧被召进宫内,引导太上皇诵经。二位高僧教化太上皇道:“太上皇今生因行十善业而荣登大宝,统领百官,是故在黄泉路中也必然毫无坎坷,顺利往生极乐世界。恭祝太上皇早日往生上品上生莲台,不日回归婆娑世界引导众生。”二位高僧不住地引导教化太上皇,而太上皇却在临终时对三种爱[29]心生执念,不停口吐忏悔之言,甚至对往生之途心生迷茫。太上皇聆听高僧的教化之言,却无法消解心中妄念,最终于文永九年二月十七日酉时驾崩,享年五十三岁。一时间空中黑云蔽日,万民悲痛不已。民众皆换上了黑色的丧服,使得街道上也失去了色彩。
翌日,太上皇的遗体被送至药草院宫殿。龟山天皇派遣头中将滋野井实冬作为使者,前来吊唁。性助法亲王、圆助法亲王、觉助法亲王、最助法亲王等,已皈依佛门的后嵯峨太上皇的皇子们,皆前来送葬。是夜,大家为太上皇深深哀悼。诸皇子痛失父皇的悲痛,是我笔力所不能及。
太上皇生前对中御门经任极为宠信,是故大家都以为太上皇驾崩后,经任会随之削发为僧。不承想,安放太上皇遗骨之日,经任却身着经向绉条织法的猎衣,手捧盛放着上皇遗骨的器皿出现在大家的面前,似是毫无出家之意。
后深草上皇更是哀叹不已,日夜悲泣。伺候在身旁的仕女们被上皇所感染,也哭得一塌糊涂。后嵯峨太上皇谅阴,禁游乐、禁丝竹、禁盛装出行。古歌云:“若使樱花通人意,定以墨色换粉装。”[30]我想着,这嵯峨山上的樱花,也会因着太上皇驾崩,而开出墨色的花朵吧。
由于父亲是太上皇身边的近臣,为表亲近之意,父亲被赐予了更为深色的丧服。父亲本想令我也穿上深色丧服,后深草上皇却道:“她尚且年幼,不需要穿深色丧服。与他人无异便可。”父亲闻言便作罢了。
十三
却说,后嵯峨太上皇病故后,父亲便向大宫太皇太后及后深草上皇辞官,多次提及想要出家为僧的意愿。后深草上皇却说自己另有考量,并未准许。父亲身为太上皇所宠信的近臣,自是比他人更为悲伤。父亲每日都去为太上皇扫墓,并再三通过源定实大纳言,向上皇奏请道:“微臣自九岁起,有幸得后嵯峨太上皇赏识,而入朝为官。微臣多次承蒙太上皇恩典,是故先父辞世,微臣被母亲逐出家门后,也不忘报答君恩,尽忠职守。由于太上皇宠信,微臣仕途自是顺风顺水,荣极一时。每逢任官除目之日,便可加官进爵,微臣仕途无忧,自当对朝廷尽心竭力。想当年,微臣也曾于宫中饮酒赏月;也曾于丰明节宴会之际彻夜陪侍,也曾出席圣上的清凉殿赐宴,演出歌舞助兴;也曾于临时祭礼之时,献舞于御手洗川边。现如今,微臣已官至正二品,位列大纳言之首,拜受皇命任久我家家主。太上皇本有意授予微臣大臣之位,但微臣认为直升大臣不合常理,理应先升至近卫大将之位,故以家兄久我通忠所留遗书为由推脱。在微臣推脱之际,太上皇便已薨逝了。太上皇已然驾崩,微臣虽在朝为官,却已无君主庇佑,无依无靠,不若告老还乡。微臣今年已满五十岁,已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经文中言:‘弃恩入无为,真实报恩者。’[31]请上皇准微臣削发为僧,专心修行,为太上皇祈求冥福。”后深草上皇却仍是不准,甚至召父亲进宫亲自劝说。随着时间的流逝,虽不若得了《伊势物语》中所云“忘忧草种”,大家的悲痛之情却也渐渐趋于平淡。父亲为太上皇的法事奔波,不知不觉中已到了七七法事之日。法事结束后,大家纷纷回京了。近来因立太子之事,上皇与龟山天皇多有争执,上皇为此事特派使者前往镰仓幕府,却未得善了。矛盾愈发升级,忧愁间已是五月了。
十四
因着五月里整日阴雨绵绵,就连寻常百姓也随之阴郁不已,父亲更是为缅怀太上皇而整日痛哭流涕。父亲本是流连花丛、风流成性之人,近来却丝毫不沾染女色,也不见他饮酒作乐。就连下人们都说:“大人近来可真是消瘦了许多。”五月十四日,父亲去参加在大谷[32]举行的念佛法会。是夜,在归途中,开道的随从对父亲说道:“小的见大人面色蜡黄,该不是患了病吧……”父亲的确觉得身体不甚爽利,便召来医师为自己看诊。医师问诊后道:“大人所患乃是黄疸之症,是忧思过度所致。”医师为父亲针灸疗治多日,却不见成效,父亲愈发病重了。而大概是在六月,我却有了*的征兆。虽然十分茫然失措,但在父亲病重之时,我又怎好将此事说出口呢?
父亲想着:“我此时患病也是命中注定,只盼着能早日随太上皇而去。”便任由病症日益严重,也不命人进行加持祈祷。父亲近来暂居于祖母久我高尼的宅邸中,于七月十四日夜里,移居至河崎的自宅。父亲归宅之际,将尚且年幼的子嗣们都安置在祖母处,似是想要静心为自己准备后事。我想着自己已经成年,便随着父亲归宅了。归宅后,我一直气色不佳,父亲只当我是在担忧他的身体状况。见我食不下咽,便反而对我百般安慰。随着时间流逝,我逐渐显怀,父亲才意识到我已怀上龙胎之事。父亲顿时有了求生之欲,开始命人为自己祈祷。先是命人在比睿山延历寺对泰山府君进行了七日祭拜,又命人在日吉神社进行山王七社的七场芝田乐舞蹈祭典,此后又参拜八幡宫,一整日在此处诵《大般若经》,此后命人在贺茂河原处造石塔祈福。父亲此番做派并非因为自己惜命,只是想亲眼见我诞下皇嗣而已。父亲在临终时,因我*之事而心生如此执念,令我自觉罪孽深重。
十五
大约在七月二十日,父亲的病症渐趋缓和,便急于进宫面见上皇。上皇得知我有喜之事后,便待我尤为温柔怜惜,我却悲观地想着:“这般柔情小意又能持续多久呢?”据说,上皇的仕女御匣夫人今年六月难产身亡了,这个消息更令孕中的我忐忑不安。父亲的病情也愈发不妙,我便浮想起古歌中“此身终将何处去,浪迹萍踪无所依”[33]之句,整日叹息不已。到了七月末,应是七月二十七日吧,是夜,在上皇身边伺候的人寥寥无几,上皇对我说道:“随朕来寝殿中,陪朕说说话也好。”便跟着上皇一处去了。寝殿中无人侍奉,便也寂寥无声,只有我与上皇二人闲话家常。上皇感叹道:“真是世事无常,可悲可叹啊!”想起家父之事,上皇流泪道:“乃父大纳言久我卿看样子已然时日无多了。久我卿撒手人寰后,你便更是无依无靠。此后,也唯有朕能对你有所照拂。”我便想起古歌中“何以忘却心中苦,相问反是增忧愁”[34]一句,更是伤感不已。
天上银盘将升未升,屋内灯火幽暗。我与上皇悄声轻谈,直至夜半之时,忽闻屋外响起脚步声,分外嘈杂。我问道:“来者何人?”应是从河崎久我宅邸处来人寻我,答道:“小姐,大人就要不行了!”我立即向上皇请辞,即刻便启程归宅了。怕在归途中便听到父亲去世的悲讯,便匆忙赶路,但无奈越是心急,路途越显得远无边际,似是要远去东国一般。总算赶到后,见父亲一息尚存,我才松了口气。父亲气息微弱,仍对我念念不忘:“‘本似秋露随风逝,却念吾女心难安。’[35]为父只因担心你才一直吊着一口气在,如今你又身怀六甲,让为父如何安心离世?”说着便泪流满面。当深夜的钟声响起之际,忽闻屋外有人通报道:“上皇驾到!”上皇竟然亲临,就连父亲也惊讶不已。
十六
我听到门外有停靠牛车的声音,便忙出门迎驾。只见上皇带着两名下级北面武士和一名殿上人,便装来访。二十七日的一钩残月冉冉升起,在这静夜清光中,上皇仅着绣有地榆纹样的小直衣[36]匆忙来访,仍令寒舍蓬荜生辉。父亲不便起身迎驾,只得传言道:“微臣不曾想上皇亲临探病,久病在床,无力更衣面圣,还请上皇恕罪。能得上皇如此垂顾,微臣不枉此生啊!”上皇不等传言,便直接推门而入,父亲忙欲起身行礼,却颓然瘫倒。上皇体恤道:“不必多礼,爱卿当以身体为重。”又命人在父亲的枕边添置一张坐席。上皇初初坐下,便以袖拭泪,对父亲说道:“朕自幼便见爱卿在朝任官,今听闻爱卿大限将至,悲痛不已,只盼能赶得上见爱卿最后一面。”父亲感激涕零:“上皇亲临寒舍,微臣三生有幸。微臣本行将就木,无甚牵挂,仅念小女无人照拂,难以心安。微臣怜惜小女自幼丧母,便亲力亲为地将她抚育成人。如今她有孕在身,微臣如何能放心地撒手人寰。何其悲兮!”上皇闻言便道:“朕虽不复权倾朝野,却也能对一女子照拂一二。爱卿自当安心,欣往菩提净土。”上皇如此再三宽慰父亲后说道:“爱卿好生休息吧!”便出门了。
东方泛白之际,上皇说道:“朕身着便装,不宜声张,就此别过!”便匆忙回宫了。上皇临走之际,父亲命人取来祖父前太政大臣久我通光传于父亲的琵琶,后鸟羽上皇在被流放至隐岐国之时赐予祖父的宝刀,一并进献给上皇。父亲在宝刀的刀穗处附上一张浅蓝色的薄纸,上书和歌一首:
今生将死别,感念圣上恩。
君臣三生情[37],来世还相报。
上皇说道:“爱卿所言,朕深感悲痛。一切有朕照拂,爱卿自当安心。”仍是对父亲百般劝慰。回宫后,上皇亲笔回函道:
此生逢末世,卿自驾鹤去。
愿卿往净土,来生仍相会。
于是,父亲宽慰道:“上皇似是对你仍有情分可言,如此吾心甚慰。”父亲为我如此劳心伤神,令我悲伤不已。
十七
八月二日一早,隆显大纳言来访。隆显大纳言此次受上皇之命前来,乃是为了送保胎带给我。似乎是上皇有言:“虽是天下谅阴之际,爱卿今日不必着丧服,可盛装前去。”隆显大纳言便身着直衣,带着开路的随从,大张旗鼓地来访。上皇此举,也应是想趁着家父一息尚存之际,让他看到女儿着保胎带的喜事。父亲甚是喜悦,命人给隆显大纳言献酒,好生招待。我一想到这可能是对父亲来说的最后一件喜事了,便悲痛欲绝。父亲又命人牵出自己甚为珍爱的性助法亲王所赐名为“盐窑”的牛,将其赠与隆显大纳言。
今日父亲看起来气色不错,甚至于令我有一种父亲可能会就此痊愈的错觉。夜已深了,我想着小憩一会儿,却竟然在父亲身边酣然入睡了。
不多时我便被父亲叫醒。父亲对我说道:“唉,你可当真是幼不经事。为父已是行将就木之身,却仍不忍心抛下你撒手人寰,而你却睡得如此无忧无虑,真令为父悲从中来。为父心疼你幼时丧母,虽然膝下儿女成群,你却是‘三千宠爱集一身’[38]。你若是一笑,为父便觉确是如诗中所言:‘回眸一笑百媚生’;你若是面有忧色,为父便同样心神不宁。如此你我父女共同度过了十五个春秋,今日终究是迎来了离别之时。侍奉君王,若对人世并无怨恨,便当小心侍奉,毫不懈怠。但世事难料,若对君王对人世都心怀怨恨,无力在世间立身安命,即当遁入空门,为自己修来世,祭奠双亲,以求来世一莲托生。即便为世所弃,孤苦无依,你若侍奉新主,或者寄居什么卑贱之人家中,以此为生,吾虽作古,也将视为不孝。夫妻并非一世之缘,无能为力。无论如何,不入空门却沦为游女之身[39],着实堪忧。只是,若遁入空门,无论如何也无忧虑了。”父亲对我比以往更为悉心地教诲,我心想这可能便是父亲的临终遗训了,便悲伤不已。东方泛白之际,藤原仲光拿来了父亲需要更换的草药。仲光想要为父亲换药,父亲却说道:“老夫死期将至,做什么也都是无用之功。还是快为小姐准备些吃食吧。”
而我现在却是无甚胃口,父亲频频劝道:“趁为父还能看着你,快吃些东西吧。”我想着父亲能看着我一时,却不能看顾我一世,便悲从中来。仲光将芋卷装入盘中端来,父亲道:“这岂是孕期该吃的食物!”仲光也并无恶意,我便从中调和,令他把食物端下去了。
十八
待到破晓之时,父亲吩咐道:“请高僧来府邸吧!”大约在七月,父亲请来八坂寺的长老为他剃度,受五戒,长老为父亲取法名“莲生”。本想就着方便请八坂寺长老做父亲的引导僧,祖母久我高尼却屡次建议道:“让河原院的长老净光房大师做引导僧为好。”父亲便依了祖母所言。于是,下人去河原院处请长老道:“我家老爷久我大纳言快不行了!”也不见长老急着前来。
长老赶来时,父亲已处于弥留之际。久我家家司藤原仲纲之嫡长子藤原仲光前来侍奉,他自幼在父亲身边伺候,寸步不离,长老便令他扶父亲起身。他将父亲扶至凭肘几处,让父亲靠在那里。这时房间内伺候的只有一名侍女。我也在父亲身边侍疾,长老便让我握住父亲的手腕。仲光令侍女请出长老所赠袈裟,父亲此时仅着长娟制成的直垂衣[40],仲光帮父亲将袈裟披在直垂衣之上。长老命令仲光和父亲一起诵佛经,二人诵经半个时辰左右。
天已大亮之时,父亲有些犯困。我看见父亲的身体向左靠去,便想叫醒父亲,让他继续念诵佛经。摇摇父亲的膝盖,把他叫醒,父亲睁眼与我对视,勉强说了一句:“你今后可如何是好……”便与世长辞了。父亲辞世于文永九年八月三日辰时,享年五十岁。
若是父亲能够念着佛经辞世的话,必定能往生西方净土。而我却自作聪明地把他叫醒,使得父亲说着担心我的话咽了气,实在令我悲痛欲绝。我仰天长叹,只觉得日月无光,暗无天日;伏地恸哭,便觉得泪流成河,湍流不息。我两岁时便丧母,但因彼时年幼,也不懂得悲伤。从出生四十一天、第一次被父亲抱在膝上疼爱时起,已经过了十五度春秋。每日清晨,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便会想到自己是继承了父亲的容貌才能生得惹人怜爱;每日傍晚更衣之时,便会记着是因父亲的养育之恩,我才能不愁吃穿。父亲予我健康的身体之恩,重如高山;父亲代替母亲抚育我成人之情,深似大海。父爱如山,无以为报。父亲生前对我的谆谆教诲,令人无法忘怀。我不禁想着:如若能替父亲生病去世,该有多好。我多么想一直守着父亲的遗骸,寸步不离,可父亲的后事不得不办。在父亲去世后的第四天夜里,我们将父亲送葬至神乐岗。父亲已化作一缕青烟,我却不能随父亲而去,只得将哭湿的袖口当作父亲的遗物,便归宅了。
回到空落落的宅子,我便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恍若隔世。想起父亲临终时的遗言,便悲不自胜,叹咏道:
闻有冥河曰三途,乃通彼岸必经路。
涕泪千行汇成河,奔赴三途伴父行。
十九
八月五日傍晚时分,仲纲身着墨色丧服前来拜访。我见到他便不禁想道:若是父亲晋升至大臣之位,仲纲现如今便也是堂堂的四品家司了。却不承想父亲已然病逝,仲纲也身着丧服,衰颓之态尽显,这着实令我悲伤不已。我问道:“我正要去扫墓,可有需要我带给父亲的口信?”仲纲闻言便抽噎不止的样子,实在令见者落泪。
八月九日,是父亲的头七,继母携两名侍女、两名随从在这日出家了。为继母落发的高僧便是曾给父亲剃度的八坂寺长老,长老边念诵着“流转三界中”边为继母剃度,见此情此景,我顿生一丝向往,同时也心生一阵悲凉。我虽也一心想就此遁入空门,可因着此时身怀六甲,无法轻易落发为尼,便只能失声痛哭。在父亲逝世后三七之日,我格外用心为父亲操办了三七佛事,这日,上皇也派人前来吊丧。
上皇每隔一两日便派遣使者前来慰问,我心想:若是父亲得知上皇对他如此器重,该有多么欣慰?便更觉得悲伤至极。
话说,被封为“京极皇后”的当今皇后,乃是左大臣藤原实雄的爱女,作为中宫娘娘,圣宠正浓,且又是太子生母,无论从其高贵的身份来看,还是从其正值妙龄的年龄来看,都是当之无愧的福泽深厚之人。但皇后娘娘却被妖物附身,深受病痛折磨。听说,这次大约也是因妖物作祟,皇后娘娘竟红颜薄命,香消玉殒了。皇后宾天之事,自然惹得许多人*动不安。国丈左大臣悲叹度日,当今圣上龟山天皇也悲思不已。对于这种失去至亲之人的伤痛,我更是有切身体会,随之哀叹起来。
父亲逝后五七之日,上皇将水晶制的念珠附着黄花龙芽花枝下赐予我,作为赠与念诵讽诵文的高僧香资。同时还蒙赐和歌一首:
便是人长久,悲秋情也苦。
更逢人故去,感卿甚伤怀。
想着若是父亲在世,收到上皇此封书信,必定欣喜过望,尽心回函。我便回信道:“亡父若知上皇如此器重,必定含笑九泉。”亦回奉和歌一首:
本是伤春悲秋季,无端愁绪泪沾裳。
又逢丧父切身痛,愈念悲悯怜惜情。
正逢悲秋之际,长夜难眠,只觉世间万物,无不能引出我连绵愁绪。而我只能听着此起彼伏的捣衣声,铺着被泪水洗刷过的衣物,独自悼念着已逝的父亲,辗转难眠。
二十
父亲驾鹤西去的翌日清晨,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文武百官,无不前来凭吊,无不派遣使者以示慰问。在此之中,唯有大纳言源基具一人未来吊丧,实属稀奇。
那人(“雪之曙”)自家父离世之日起,便日日殷勤吊唁慰问。大约在九月十日左右的夜晚时分,他与明月相伴而至。时值后嵯峨太上皇谅阴之际,万民皆着丧服,是故他身穿黑色无纹直衣,看起来与我也别无二致。我与他关系亲密,自不用遣人传话,便在正殿南面的房间与他会面。他说道:“今年真乃多事之秋,令人较往年更叹世事无常,终日以泪洗面。不知何夕,在下曾有幸同令尊于雪夜小酌,彼时令尊曾嘱咐我言:‘今后还请公子多多照拂小女。’可见令尊确为你煞费苦心。”我与他秉烛夜谈,时而伤感涕泪,时而开怀一笑,不知不觉中便已天明。听到破晓的钟声响起,我才恍然,真如古歌所云:“本道漫长秋月夜,因逢知己恨天明。”[41]话仍未尽,鸡鸣已闻。他笑道:“如此秉烛夜谈,无事而归,我可要被坊间传笑了。”便踏上了归途。望着他的背影,心生不舍,咏道:
与父长相别,思君难再逢。
感伤离别苦,独自泪涕流。
我遣人将此和歌送至“雪之曙”车中,他便答歌道:
可揣君泪雨,因我沾霓裳?
悼父情至切,岂敢并相论。
秉烛夜谈后的依依惜别之情,又是因谁的柔情蜜意而生?正当我回味昨夜之事时,忽见一名身着浅红色猎衣的武士,手持一信匣,立于中门处。原来是那人遣来的信使,送来了那人所赠和歌一首:
情至难自禁,相拥共枕眠。
不知坊间人,可曾布流言。
许是因我正值多愁善感之际,就连他此等调笑之言,也甚觉可爱。便回复道:
人非草木石,自当皆有情。
坊间虽口杂,不责有情人。
二一
家父的四十九日法事是由舍弟久我雅显少将主办的。河原院的长老同往常一样,念诵着连我等都耳熟能详的讽诵文“生前同寝,逝后双飞”[42]。待法事结束后,宪实法印高僧作为首座僧,将雅显少将亲手在旧书信背面抄写的《法华经》供奉起来。三条坊门大纳言源通赖、万里小路大纳言源师亲、舅父善胜寺大纳言藤原隆显都前来听讲佛法。法会结束,他们各自凭吊后,便离开了。望着他们归去的背影,我仍然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由于今天需要避忌方向,所以我动身去位于四条大宫的乳母家借住。从悼念父亲的法会离开时,悲伤的泪水沾湿了我的双颊。不久前大家还聚在一起,相互安慰,而如今只余下我一人,内心的孤寂自是无以言表。
话说,便是在我闷闷不乐的这段时日,上皇也避人耳目地送了书信给我,上书道:“时值天下谅阴之际,宫中之人也不再衣着光鲜。所以你身着丧服也无伤大雅,过了乃父久我卿的五十日忌日后,便早日参宫吧!”而我却因着郁郁寡欢而闭门不出。终是到了父亲的四十九日法事当天,那日是九月二十三日,在萧瑟的秋风中,季秋虫鸣哀绝婉转,却是与我袖间清泪遥相呼应,惹人感伤。上皇却又传言道:“总是闷在房中却也不好。何时前来参宫?”我仍无动于衷,始终提不起参宫的兴致,不知不觉中已是十月了。
二二
大约是十月十日左右,又有人给我送来了书信。上面写道:“本想日日与你互通书信,聊表思念之情,却恐与上皇所遣信使意外碰面,若是被上皇误会你‘一枝红杏出墙来’可如何是好?如此不知不觉中已久无音信。”我现今借住于乳母家中,此处位于四条大宫的一隅,四条大路与四条大宫之间的角落处有一面行将崩塌的泥墙,在泥墙处种有两株菝葜,茂盛的枝叶伸展到泥墙之上。下人们向我禀报道:“信使看到这两株菝葜,便问道:‘此处可有守门人?’小的答道:‘并无。’使者道:‘如此说来这两株菝葜实在挡路。’便拔出刀来将其齐根砍倒了。”我对此甚感惊奇,正当百思不解之际,大约在子时一刻,有人避人耳目地敲响了我房间的侧门。
在我身边伺候的名为中将的女童好奇道:“这是什么声音?许是秧鸡?”便打开了房门。我听到有人通报道:“在此处的这位公子想与小姐小叙片刻,不知小姐是否赏光?”在此夜深人静之时,我怎好与他相见?正在我不知如何自处之时,那人似乎是循着女童的声音,摸进了我的房门。他身着红叶提花的猎衣,紫菀色的裙裤,衣着柔软服帖,一见便知是避人耳目而来。我只有劝道:“妾身此时有孕在身,实在有所不便。如若君心未改,来日必定以身相许。”试图逃过一劫。他却道:“在下知小姐此时身怀六甲,当然不敢轻易冒犯。只是年来,在下始终对小姐求之不得,心向往之,只想慢慢与小姐倾诉衷肠罢了。想必伊势神宫的天照大神也会体谅在下这赤子之心,容许在下在此借宿一晚。”他如此信誓旦旦地承诺绝无冒犯之心,我虽不情愿,但因着自己惯常心软,便也不曾严词拒绝,甚至由着他与我同床共枕了。
漫漫长夜中,那人不停地向我诉说恋慕之情,就连中国所谓的虎狼之辈一定也会闻之涕泪,我的心也不是铁打的,自然也感动非常,但也不至于生出替他受苦的心思。虽然不是出自本意,我却也是与他共度了一夜。想着不知上皇可会梦中有所感知,我便难免战战兢兢。
待到鸡鸣恋枕之时,那人便趁着天色未明出门了。恋恋不舍的心情难以平复,我虽不打算回笼再寝,却也躺下小憩片刻。待到东方泛白之时,便收到了一封书信:
“孤寂归途中,玉钩天边悬。
唯影相伴行,独拭泪双行。
思君之心无以言表。每至夕阳西下之时,便觉伤感难挨,想来世间为情所苦的男女,也皆是如此吧。”我回复他和歌一首:
君言归途泪,妾欲何从知。
独眺拂晓天,掩涕倍思君。
难为我一直注意着男女大防,不曾与他有越界的接触,如今已是功亏一篑。不知将来会有何种遭遇,我心悸不已,只有独自哽咽,泪如雨下。至日中,又收到了上皇赐下的书信:
“你究竟作何打算,为何如此久居不出?近日里,朕身旁也正人手不足,望尽快参宫。”
上皇比以往更加细细叮咛,令我如履薄冰。
二三
今日日落之时,那人便已然前来。男子本应在入夜后才出门私会,他此时便来访,令我心惊胆战,仿佛未经人事的处子一般,无所适从。乳父藤原仲纲出家后便在千本释迦堂修行,甚少归家,所以乳母家鲜少有男子登门。而今日,乳父仲纲也正巧归宅小住。乳母与孩童们聚在一处,吵闹非常,更加令我疲于应对。乳母自小在勤子内亲王的宫殿中长大,以她的身份而言,本不该是思虑不周之人,更不该如此恣意喧哗。然而,乳母就像《狭衣物语》中所描写的“今姬君”[43]的养母一般粗俗不已,令我十分困惑。但是,我无法向她言明那人来访之事,所以并未点亮灯火,而是将他藏匿于闺房之内,自己则靠在拉门旁边的地炉处,装出一副赏月之态。这时,乳母来到了我的房间。
正在我不知所措之时,乳母自顾自地说道:“愚夫仲纲托我向小姐传言:‘秋夜漫漫,何不对弈一番,以慰寂寥?’请小姐前来一叙。”我已面露不耐,乳母却又道:“小姐可否赏光一叙?某某也在,某某也在。”便列举出家中嫡子与庶子的名字,又说起他们在办酒宴之事。她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让我实在厌烦,我便托词身体不适而回绝了。乳母只得抱怨道:“小姐总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便离开了。
乳母常常自说自话地要让自己的女儿们来我身边侍奉,而且乳母的居室与我的房间隔院相望,以至于我常常能够听到她们的日常对话。这种生活让我觉得,《源氏物语》中所描写的,落魄的夕颜小姐投靠于碓臼捣米声轰鸣于耳的乳母家[44],还更好一些。
二四
我本想着,若是那人今夜来访,有好多话想要讲与他听。而他当真前来之际,我却觉得那般言语着实扫兴,稍稍脱口而出之言也确是思虑不周。今夜状况百出,我希望尽早就寝,以躲避麻烦,便早早歇息了。而这时,却听到了敲门声,似是有人来访。来者是乳父仲纲之子藤原仲赖。他说道:“在下在宫中伺候天皇陛下用膳,便来迟了,望小姐恕罪。”还提到:“说起来,在宅邸的角落处,停着一辆雅致的八叶牛车。在下走近一看,仆从们皆在车中,卧倒一片。牛已经打点妥当,也不知车主是何来头?”我听后顿觉不妙,果然乳母开口说道:“到底是何人之车?不如遣人一探究竟!”乳父则制止道:“何须遣人查看。对他人之事,不该如此追根究底。何况,若是有哪位公子,趁着小姐归宅之际悄悄来访,也定会像《伊势物语》中的主人公一般,在行将崩塌的泥墙处,无奈叹咏道:‘不知守门人,何时入酣眠。’[45]养在深闺中的女子们,无论身份贵贱,总是令人牵肠挂肚。”而乳母又说道:“唉,真是不吉。究竟是何人夜半来访?若是上皇陛下驾临,又何须如此避人耳目?”他们的谈话声近在耳旁,想到那人可能像《源氏物语》中的“夕雾”公子一般,被乳母在背后戳脊梁骨:“区区六品官职,不知天高地厚。”[46]便只觉得痛苦不已。
乳母处本就吵闹不堪,再加上仲赖归宅,更是令人无法入眠。况且,乳母命人筹备之物似乎已经准备妥当,我听到有人低声道:“将此物呈给小姐!”并听到有人向我的房间走来。在我房中守夜的侍女对来人说道:“小姐身体不适,不宜见客。”而来者却不听劝告反而粗暴地叩响屋内的隔扇,原来是乳母再次来访。我却像是被陌生人侵入房间一般,只觉心惊肉跳,惶恐不安。这时,乳母再次敲响我枕边的隔扇,道:“小姐身子可曾好转?请看此物。小姐?小姐?”放任乳母在此喧哗也多有不便,我回道:“现下仍然身体不适。”乳母却道:“我来此只为向小姐呈上您所好之‘白物’。在敝宅无此物之时小姐总是着人来寻,此时我欲献与小姐,您却又对我不屑一顾。也罢,小姐请随意。”便嘟囔着离开了。
本想伶牙俐齿地回复一二,然而实在羞耻至极,这时,那人好奇道:“适才来人所言‘小姐所好白物’究竟为何?”我想诓他是“霜、雪、霰”等风雅之物,他大抵也是不信的,便坦诚道:“我有一不足为外人道的癖好,便是好饮白酒。乳母怕此事流传开来,于我名节有损,便称‘白物’。”“雪之曙”笑道:“今夜真是不虚此行。若小姐肯赏脸光临敝宅,在下必不惜遣人往唐国寻酒,以招待小姐!”“雪之曙”此时的欢颜笑语,终将成为我难忘的回忆。在我忧思之时,可以予我安慰的回忆,已别无仅有了。
二五
如此,与那人共度了愉快的数夜,以至于我愈发无心参宫。时光飞逝,十月二十日左右,传来了外祖母权大纳言患病的消息。似乎并非重症,我便没有十分担心。但是,不出几日,外祖母却急逝了。外祖母一直住在东山禅林寺的绫户祠堂附近,我听闻“今日,老夫人已然仙逝”的消息,只觉似梦非梦,与我有着血缘关系之人接连去世,令我觉得自己更加无依无靠。不禁咏道:
秋露已浓重,竟逢冬日雨。[47]
祸不单行年,袖间无闲暇。
近日来,上皇处却是杳无音讯,我暗自揣测着,上皇是否对我与那人的私通有所察觉,便总是惴惴不安。今日,上皇终于赐书信予我。此封书信比往常更显情意深厚,上皇在书信中询问道:“为何久不参宫?”并告知已派遣使者今日傍晚迎我参宫的事宜。我回复道:“近日,妾身的外祖母突然病逝。待妾身服丧期满,定当早日参宫。
秋露时即逝,冬雨湿衣裳。
望君怜妾意,终年泪阑干。”
很快便收到了上皇的回信,上书和歌一首:
秋露连冬雨,于朕应无缘。
却感可人泪,浸染两袖间。
我还是于十一月初参宫了。许久未至,竟觉这宫殿中已物是人非。父亲生前在此宫殿奉公的身影仍然历历在目,令我难以忘怀。不知何故,我觉得身形迟钝,举步维艰。东二条皇太后似乎也对我参宫之事甚感不快。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上皇对外祖父藤原隆亲和舅父善胜寺大纳言吩咐道:“卿等当与故久我大纳言在世时无异,打点此子行装。日常装束皆可用此宫殿之物。”上皇之言虽是皇恩浩荡,令我不胜惶恐,但我却只想着尽早产下皇子,恢复正常体态,寻一安静住处,从此青灯古佛,为已故的父母祈福。脑中仅想着出离六道,往生净土,未到月末便又退出了宫殿。
二六
醍醐胜俱胝院的真愿房师太与我交情甚笃,退出宫殿后,我便为听习佛经而暂居于此。此庵中正如古歌中所咏“隆冬独居深山中,折柴生烟以为伴”[48]的那般,寂寥萧索,尼姑们燃柴取暖以度过寒冬。引水筒中的水流断断续续,在此处,就连跨年的准备也与世俗大不相同。就在众人为跨年而奔波忙碌之时,大约在十二月二十日左右的某个月夜,上皇避人耳目地驾临此庵。上皇乘坐着席篷牛车,虽是悄然来访,善胜寺大纳言仍伴驾左右。上皇道:“朕本是暂居于伏见宫殿,适时方想起卿居于此处,便出门来访。”我害怕自己与那人之事败露,甚是战战兢兢,而上皇此夜却与我格外亲昵,我们秉烛夜谈,直至破晓的钟声响起,上皇才起身离去。
一缕残月挂于西方,东方的山际已是朝霞尽染,地上雪痕斑斑,将消未消,似是在地上盛开了朵朵白花,风雅极了。上皇身着素色的直衣和同色的裤袴,与我的墨色丧服异曲同工,令人甚是感伤。出门进行晨时修行的尼姑们并不知晓上皇的身份,她们披着破旧的袈裟,互相问候着:“晨时修行的时间已过,某某师太有何见教?阿弥陀佛!”她们的生活令我心生艳羡。随驾的下等北面武士皆身着墨色的猎衣,守在牛车边,有些尼姑走近时才发觉,车主似是为情事而来,便急忙躲闪而去了。
上皇留下一句“朕会择日再访”便离去的背影,令我的袖口沾满留恋的泪水;上皇留下的满室熏香,已然熏染了我的罗衫。我茫然若失地听着尼姑们念诵佛经,诵读至“轮王位虽高,终归于三途”[49]一句时,听闻其回声渐渐消失,竟觉得伤感起来。天方微亮,上皇便遣人送来了书信。信中写道:“今日黎明,在残月之下与卿别离之时所生的不舍之情,是朕从未体会过的,令朕难以忘怀。”回复上皇和歌一首:
九五至尊尚惜别,何况妾身思君切。
黎明残月君不见,寂寥孤影陷忧思。
二七
时光飞逝,离新春仅余三日了。这天傍晚,我不知为何比往常更为伤感,在真愿房师太的房中,对她叹道:“在别处何曾度过如此娴静的时光?”师太为稍解我的寂寥之情,与我闲话家常,并招呼了几名年长的尼姑进房,与我讲些往年趣事。与尼姑庵前的细流相连的引水筒中,水流已冻结成冰,使得引水竹筒无法发出“当当”的悦耳声响。而尼姑庵对面的山坡上传来的伐木声却清晰可闻,这一切都像故事中所写的一般,令人黯然遐思。很快夜便深了,点点灯火随处可见。结束了初夜的修行后,正想着早些入睡时,有人悄悄地敲响了我的房门。我不解:“是谁呢?”原来是那人(“雪之曙”)来访。我严肃道:“公子此举真令妾身困惑不已。在此处,还请公子行为检点一些,万一被人撞见实在令人羞耻。更何况,妾身此时丧期未满,静下心来潜心修行才能得佛祖庇佑,为父亲祈福。上皇驾临之时,妾身自是身不由己,还请恕妾身不能如此与公子放浪形骸。公子请回吧!”不巧的是,说话间天气突变,竟飘起了鹅毛大雪,狂风大作,且有演变成暴风雪之势,那人便祈求道:“室外实在酷寒难御,还请小姐允许在下入室以避风雪。待暴风雪稍霁,在下即便告辞。”
庵中的尼姑们似是听到了我与他的对话,劝道:“小姐此言实在绝情。无论对方身份如何,能够来访便是有缘。山风冰凉刺骨,怎可将人拒之门外?”便打开了房门,还送了火盆进来。那人边抱怨着我的无情,边趁机溜了进来。
二八
暴风雪无疑为那人提供了留宿的借口,外面积雪颇厚,甚至让人分不清山峰和屋檐。整夜风雪肆虐,直至天明那人也无意起身离开。他熟不拘礼地卧在我身侧,令我战战兢兢。就在我惴惴不安之际,屋外已是日上三竿,有两名侍从前来寻那人。我唯恐事情不妙,这两名侍从却是带来了一些僧衣,分赠予尼姑们。尼姑们纷纷欢喜道:“此番承蒙公子赠衣,正值严冬之际也再不觉寒冷!”赠袈裟、僧衣予念诵佛经的尼姑们,也就等同于向佛祖供奉贡品,尼姑们三言两语地说道:“公子光临敝庵,真令寒舍蓬荜生辉。”除了往生净土时佛家弟子出迎诸位菩萨的盛况,就连上皇驾临时也未受到如此欢迎。上皇巡幸此处时,仅有几人出来送别,也无人对上皇的容姿这般赞不绝口。众人此般举动真的合适吗?对于此时那人的慷慨馈赠,无人不喜上眉梢,虽说是世间常情,但我仍然不甚欢喜。他为我准备的春装不甚华美,似乎是浅蓝色的上衣,层层重叠。作为给尼姑庵的布施,另外送来了一套白色的三件套小袖衣。想到庵中一定流言四溢,便提不起兴致,只沉迷于饮酒,度过了一天。
第二天,那人说着“在下也不便久居于此”,便准备起身离开。离开前,他对我脉脉低语“至少出门送在下一番也好”,我便跟着他出门了。明亮的曙光与山间的白雪遥相呼应[50],一望无垠。我目送着那人与两名身着素色猎衣的侍从,恋恋不舍地归去的身影,令人留恋不已,我也自觉实在不该流露出如此情感。
二九
大年三十当日,乳母找上门来,劝道:“在喜迎新春之际,小姐却简居深山,委实不妥!”硬要迎我归京。我心不在焉地随乳母而行,已是新年。
由于后嵯峨太上皇驾崩,天下谅阴,虽是新春之际,世间也不免显得灰败。正月头三天,宫中了无生气,我也整日以泪洗面,真是一个阴郁的新年。往常,每逢新春我都会去神社参拜,但今年却因故不能入内拜神,只在神社门外参拜聊表心意。在参拜神社时梦见了亡父,此事已记于别处,不再赘言。
三十
二月十日傍晚,我有了临盆之兆。虽然上皇此时正因立太子之事与龟山天皇僵持不下,我也正值丧期,实在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但是多亏舅父善胜寺大纳言殷勤筹办,一时间也人声鼎沸。上皇也委托了性助法亲王为我加持祈祷,法亲王在其本院仁和寺诵爱染王法。隆助僧正和比沙门堂的经海僧正,皆在其本院诵读延命供和药师法。娘家久我家方面,也请了亲源法印诵圣观音法,聊表心意。恰逢伯父七条道朝僧正出山,他说:“乃父故久我大纳言生前对你甚是牵挂,特意嘱托贫僧对你多加照拂。”也亲至此处。
至夜半,我愈发觉得即将临盆。叔母京极夫人作为上皇的使者前来探望,使得周围有些嘈杂。外祖父兵部卿也前来探望,我想着若是父亲仍然在世该多么令人心安,便不觉泪眼婆娑。依在人身上昏昏沉沉地小睡了片刻,依稀梦见父亲仍是生前的样子,满眼疼惜,他支撑着我的后背助我生产[51],在我心神迷蒙中,皇子平安诞生了。虽说如此,不知我与那人犯下的罪过将产生何种恶果,此时我却有些害怕。上皇避人耳目地偷偷下赐佩刀给小皇子,给各位负责加持祈祷的高僧的酬劳也不甚铺张,这些都由舅父在操办。我不禁想道:如若父亲在世,他就会在河崎宅邸为我操办生产事宜了。不知何时,舅父已将小皇子乳母的服饰准备妥当,鸣弦仪式开始了,看着眼前的种种,不禁想道:今年该是多么梦幻迷茫的一年啊……荣誉体面之事也好,痛不欲生之事也罢,皆是黄粱一梦。为产下皇子,我被许多人平白看去了身子,如此屈辱,令我觉得神佛的保佑也甚是虚无缥缈。
三一
已是十二月了,年关将至,上皇处需要举行许多祭神仪式,于公,我无甚闲暇。于私,我本想在岁末悠闲地进行一些佛道修行,那人却借着那被称为“无甚风情”的腊月月色[52],悠然而至。我们秉烛夜谈,他说道:“就像那《游仙窟》中所写的一般,‘谁知可憎病鹊,夜半惊人。薄媚狂鸡,三更唱晓。’不知不觉中便是天明,着实尴尬。”便留宿于我的房间,令我惴惴不安。正与他谈话间,上皇遣使者赐书信予我。书信中,上皇的语气比往常更显亲昵,另有和歌一首:
“梦中见奇事,与卿共享之。
风流俏公子,同卿共枕席。
朕在梦中看得真切。”上皇的书信,令我诚惶诚恐。上皇究竟是如何得知我红杏出墙的,事到如今虽然好奇,但我又怎能故作沉稳地给上皇回信呢?
寂寞独眠夜,携影共枕席。
天边清冷月,幸伴微光眠。
我自觉满口胡言,但总算蒙混过关。
今日我与那人闲话家常,虽也掩人耳目,但是宅邸中的女眷们大约都明白我与他的关系。由于此事也不便与我直说,大家便忧心忡忡,哀叹度日。
话说今夜,我梦见那人将一把涂漆扇柄,绘有松树图案的扇子,置于银质的油壶中,赠送予我,而我避人耳目地将其收入怀中。此时突然惊醒,听到了破晓的钟声。我想道:真是不可思议的梦境啊!而卧于我身旁之人,也说与我做了同样的梦,我惊奇不已,不知此梦有何寓意。
三二
又是一年新春。今年,上皇早早便在六条宫殿,着令经生十二名抄写《如法经》经文。去年逢后嵯峨太上皇驾崩这一噩梦般的事件,上皇至今仍然未能释怀。为避免劳民伤财,上皇下令在一间储藏室中进行经书的抄写。自正月起,上皇便以血代墨,在后嵯峨天皇御笔的文书背面誊写《法华经》。并为此,自正月至二月十七日进行斋戒,在这期间也未召美人侍寝。
从二月末开始,我感觉身体不适,食不下咽。起初以为是染了风寒,却渐渐愈发领悟到,去年年底所感的“扇子”梦乃是预兆着我与那人之间的不义之子。*终是无法隐瞒之事,我也确是自食恶果。我心中烦闷,却无从宣泄,不知被人发现了该如何解释,便借口身体不适,常居故里。那人常来探访,见到我的体态不同寻常,便道:“小姐定是有孕在身了吧?”于是对我更加殷勤恳切。他郁郁道:“若是有瞒天过海之法便好了。”
上皇下令为我举行了多次安产祈祷,我自怨自艾地想道:“落得此等境地,我也怨不得他人,只是自作自受罢了。”我从二月末开始参宫,其间时而归宅,现下已是五月,上皇似是认为我已怀胎四月,而实际上,已足六月了。想到这两个月的间隔,便愁思不已,而那人频繁遣人传信道:“请小姐务必于六月七日归宅一叙!”不知究竟所为何事,我便于当日归宅了。他亲手为我准备了保胎带,并送了过来,说道:“这保胎带该是由在下准备的,本应四月交付与你,因惧怕坊间流言,便拖到了今日。上皇似是预定十二日为你举行着带仪式,而在下作为孩子的生父,今日便为你着带吧!”我感受到了那人对我的柔情蜜意,但思及将来,仍然惶恐不安。
那人避人耳目地在此处逗留了三日后,我于六月十日参宫了。我本该出仕于上皇处,却在当夜突然发病,便再次归宅了。十二日傍晚,依照先例,仍由善胜寺大纳言作为上皇的御使,为我送来了保胎带。不由得回忆起前次着带仪式时,亡父手忙脚乱地接待善胜寺大纳言的情景,便泪水汩汩。正如古歌所咏:“潸然泪下何时有,不限伤春悲秋时。”[53]话说回来,若是我的实际孕期与上皇所估算的时期仅相差一月还尚可隐瞒,而相差两月却是无计可施,思及此处,只觉无可奈何。即便如此,我却也无法决意寻死,便强自冷静地装作无事发生,除日日哀叹“这可如何是好”外,无所事事,转眼间已是九月。
三三
我因避讳流言蜚语,于九月二日,寻个借口匆匆出宫了。当夜,那人也来到了我处,我焦急道:“今后可如何是好?”他道:“暂且先禀告上皇说小姐你生了重病吧。此后,再借阴阳师之口传出小姐此病不可见人的消息。”我便依他所言,白日里整天卧床不起,也不让外人接近,身边只有两个知根知底的侍女伺候着。对外传出“小姐近日滴水未进”的消息,可真到了门可罗雀的境地时,我却又想着:若是父亲在世,此时自家也是门庭若市的吧。实在令人忧伤。
我遣侍女对上皇来使禀告道:“小姐受病痛折磨,痛苦不堪,不便见客,请上皇不必遣人探病。”上皇也留意起派遣使者的时间。如此计划,虽仍有不安,但目前为止,仍可蒙混过去。舅父善胜寺大纳言探病时道:“小姐此般久病不愈可如何是好?郎中如何诊断?”我也避不相见。舅父强道:“小姐如此实在令人担心!”便硬要相见,我只有在昏暗的房间中,披着几件衣裳,闭口不言。舅父见我真的病重,便回府了,令我舒了口气。除舅父外,并无人来访,那人便常伴我身旁。他在我耳边低语,说起他对外宣称自己在春日神社闭居祈祷,命人替他居于神社,并替他回复官方信函的事情,我亦觉得担心极了。
三四
如此我在家中度过了一段时日。约是九月二十日左右清晨,有了临盆之兆。我无法与人言说,仅有一两名知根知底的侍女奔走忙碌。一想到我若身死将留下何等不贞污名,便是看到了那人对我的真情实意,也无法静下心来。
直到日落,无事发生。灯火通明之时,我觉得即将临盆。由于避人耳目,此次也无法举行鸣弦仪式,仅孤身一人,披着衣服哀哀戚戚。当夜半钟声响起时,我实在痛苦难挨,想要起身时,那人道:“在下听闻生产时需有人支撑着产妇的腰背,方可助产。小姐如此难产可是无人助产之故?在下愿助小姐一臂之力,该如何支撑为好?”便要扶我起身。我紧紧绞着他的袖子,片刻后,婴孩顺利诞生了。他先是叹道:“真是太好了!”之后便吩咐道:“快端些汤粥上来!”见他肯屈尊熟习生产事宜,侍女们感慨颇深。
“雪之曙”说道:“不知是位小公子还是小小姐?”便点起灯火细细看去,孩子的胎毛黑黑软软,此时已然睁开了眼睛看向这边。我将将看了她一眼,许是因着血脉相连之故,顿觉宠溺不已。那人把孩子用身边的白色小袖衣包裹起来,用枕边的小刀切断了脐带,便避人耳目地匆匆抱着孩子出门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再次见到那孩子了。我堪堪开口,叫住那人,想要对他说:“既然如此,请让我再好好看看孩子吧!”然若是如此反而更加难忍骨肉分离之苦,便只能闭口不言。“雪之曙”见我泪水汩汩,便安慰道:“小姐莫哭。来日方长,此后定有机会让小姐母女相聚。”刚刚看到的一眼已经使我将孩子的样子深深刻在了脑海里。她是个女孩,作为她的母亲,甚至不知道那人会把她交予何人抚养,令我痛不欲生。只能对他说道:“请公子将来一定想办法让我们母女相见!”便以袖掩面,泣不成声。已是夜尽天明,我令侍女上奏上皇道:“由于妾身身染恶疾,今日清晨胎儿便早产而亡了。仅能分辨出来胎儿是个女孩。”上皇便遣人传言,安慰我道:“朕亦听郎中提及,高烧不退之时,流产之事常有发生。卿定当保重身体!”还下赐许多良药予我,实在令人心惊胆战。
产后,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好,一直伴于我身旁的那人也便回府居住了。上皇派人传言道:“小产百日后,便回宫中侍奉吧!”我不愿参宫,在房间中无所事事,而那人几乎夜夜来访。我和他都十分担心会有流言传入上皇耳中,日日提心吊胆,不得安生。
三五
话说,我去年产下的小皇子,现由善胜寺大纳言偷偷抚养。听说小皇子近来身体有恙,我想着难道是因为母债子偿,自己犯下的罪过竟使小皇子食了恶果?正在我担忧之际,应是十月八日吧,善胜寺大纳言传言于我:“就在这初冬的风雨交加之际,小皇子已随风而逝了。”虽早有心理准备,忽然听闻如此消息,仍是心神恍惚,茫然自失。我一人之身,既要承受痛失幼子的苦楚,又要承受爱别离苦的悲伤。我不仅幼年丧母,少年丧父,时至今日又逢爱子夭折,只得终日以泪洗面。与恋人相处融洽之时,每日清晨望着恋人离去的背影便难掩依依不舍之情,在恋人离去后独自补眠之际泪涕横流。每日傍晚,伴着夜半的钟声等待恋人的到访,恋人真的如约而至后,却又担心起坊间是否会流言四起。在自家时,便不禁思慕着上皇,而侍奉于上皇身侧时,又不禁嫉恨上皇召他人侍寝,令我整夜孤枕难眠。生身为人,便注定要经历世间苦楚。我只觉一日一夜间历尽了八亿四千悲苦,现今只望别离恩爱之境,出家为尼。
约是九岁那年,我有幸浏览过一卷名为《西行修行记》[54]的绘卷,见画中一隅绘有深山,山前有溪流经过,西行便坐在溪边,望着花瓣飘散之处,咏道:
清风微拂过,花浪似水流。
翻山越岩去,难过溪涧关。
见画中所绘西行之姿,我钦羡不已。虽不求历经难行苦修,却也想抛却这红尘之世,四海为家,在繁花烂漫之时感春花溅泪,在秋风萧索之际恨落叶无情。我也想过记录自己的修行日记,留给后人传看,却无法逃脱三从四德对女子的束缚。在家从父,入宫侍君直至今日,如此空虚度日,绝非本愿,思及此处并愈发厌弃红尘。应是今年秋季,上皇的政权也受到了威胁。据说,“龟山天皇设置了后院别当[55]一职,完全不把后深草上皇放在眼里。”上皇愤懑之下,欲把“太上天皇”的称号返还朝廷,打赏所有幕僚,并予他们休假。上皇下旨道:“仅留秦久则一人处理现状即可。”大家都掩面而泣。上皇意欲出家,此番正在协定随行人数,商定仕女人数之时,上皇道:“让东夫人和二条随朕出家吧!”世人常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自镰仓幕府传来了令旨,册封东夫人所生小皇子为太子。上皇处也焕然一新,将原本供奉在角宫殿的后嵯峨太上皇的遗像请至正亲町宫殿,太子殿下暂居于角宫殿。侍奉上皇的仕女京极夫人,乃是我的叔母,以前曾是女官新典侍,上皇不知为何对她十分器重,又封其为大纳言典侍,命其侍奉东宫。我听闻此事,觉得世间萧索,只望隐居山林,却不知前世种下何种因缘,以致今世宿命难逃。叹息间感慨世事无常,不知不觉已是年末,虽志在山野,却也无法真正抛却世俗之事,上皇多次遣人来催我参宫,无奈之下只得前往。
三六
入宫侍奉时,我的着装是由祖父四条兵部卿打点的。虽如往常一般,祖父打点的着装并不稳妥,但我还是很感激祖父的照顾。小皇子随风而逝后,我便时常想:“这定是我和那人犯下的过错,使小皇子受了报应。”而哀伤愧疚不已。小皇子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同上皇毫无二致。我曾听隆显大纳言说过,上皇曾微服出宫,驾临隆显大纳言的宅邸,只为见小皇子一面。我听闻上皇也曾呢喃道:“小皇子与朕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思及此处便悲不自胜。郁郁一夜过后,天明之时,不知为何东二条皇太后对我下达了入宫禁令,并将我从仕女中除名了。我自问并未犯下任何过错,也不知理由为何,便愈发觉得人世无常。上皇虽明确表态道:“东二条皇太后虽是如此态度,但朕绝无此意!”却也兀自因政事烦心着,我便也蛰居不出。只是,虽被东二条皇太后下了禁令,但我仍可侍奉于上皇的宫殿,上皇怜惜我,我也便依附于他,尽心侍奉。
话说,前任斋宫[56]殿下乃是后嵯峨上皇的皇女,因服丧而卸任,但朝廷却久久不准殿下离任,殿下便仍在伊势留守三年。今年秋季,前斋宫恺子殿下上京后,居于仁和寺境内衣笠山附近。因着父亲久我大纳言与恺子殿下乃是远亲,父亲生前便曾侍奉于殿下左右,在殿下远赴伊势时,亡父也曾效犬马之劳。我因着这层关系,便对殿下尤为亲近,常去仁和寺拜访,以慰殿下寂寥之情。十一月初,大宫太皇太后欲与恺子殿下会面,将会面场所选在了嵯峨宫殿。大宫太皇太后传言于东二条皇太后道:“仅哀家一人出席未免太不近人情,万望同至。”前些日子,上皇为政权之争、立太子之事而烦心之时,大宫太皇太后从未遣人慰问,此时却殷勤相问,令上皇愤懑不已。上皇说道:“如若不去,太皇太后此后又要没完没了。”便摆驾嵯峨宫殿,又对我吩咐道:“卿并未被禁入嵯峨宫,便随朕来吧!”于是我也伴驾而至。我当时穿着枯野套色的三件套,外披着红梅套色的薄衣。因逢东夫人所出皇子被册封为太子这一喜事,仕女们出仕时皆身着唐衣,我便也搭了一件红色的唐衣。上皇连随驾的主炊仕女也未带,仅令我一人随行,便出宫了。
三七
上皇在大宫太皇太后的房间内,茶余闲谈之时说道:“朕的小姑娘,自幼便在朕身边长大,习惯了在宫中侍奉,朕便也惯常带着她到处走动。许是此番举动令东二条皇太后有所误解,还将她从仕女簿中除名了。如若朕也弃她不顾,她该如何是好?其亡母故大纳言典侍,其亡父雅忠,皆曾忠诚地侍奉朕,他们将她托孤于朕,朕怎能置之不理?”大宫太皇太后附和道:“上皇所言极是,怎能将此女置之不理?更何况,在身边侍奉久了的人不在,难免有诸多不便。”太皇太后还对我说道:“若有困扰之事,便可与哀家相商。”真是荣幸之至。承情至此,我却不安地想道:“上皇的这般怜惜之情又能持续几何呢?”
今夜为了悠然地闲话家常,御膳也在大宫太皇太后的房间中进食。夜已深了,我便伺候上皇于蹴鞠场对面的房间就寝。当晚并无其他仕女侍寝。随行的臣子们则有西园寺大纳言(“雪之曙”)、舅父隆显大纳言、长相、为方、兼行、资行等人。
夜尽天明,大宫太皇太后遣人传言道:“今日应派人去迎接前斋宫殿下。”便遣了牛官、下人和北面武士过来。上皇今日出门前特意精心着装,他说道:“今日就要见到前斋宫殿下了?”所穿衣物为绣着地榆纹样的枯野套色的猎衣、绣着龙胆花纹样的浅紫色的直衣、紫菀套色的裤袴,皆辅以香薰。
三八
时至傍晚,有人传道:“前斋宫殿下到!”下人们将寝殿南面的隔扇取下,换上了薄墨色的幔帐,还搭配了一些小帷帐。之后便听下人们传道:“前斋宫殿下与大宫太皇太后会面了。”这时,大宫太皇太后遣她身边的仕女过来传话道:“前斋宫殿下已然来访。仅哀家一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且过于冷清,请上皇入室一叙。”上皇便随着仕女进入了房间。我像往常一般,手持上皇的太刀,随侍君侧。
大宫太皇太后,身着混纹织法薄绢质地的浅墨色上衣,外面披着浅灰色的外套,身前立着几个同样色系的小帷帐。前斋宫殿下,身着红梅套色的三件套,外披着一件青色的单衣,这种搭配显得有些违和。陪侍的仕女乃是前斋宫殿下的远亲,身着紫色系的五件套,并没有搭配礼服。
斋宫殿下时年二十出头,她成熟大方的样子格外动人,难怪伊势神宫的神明也不愿她离开。若以花儿相喻,斋宫殿下应被比作樱花,乍一见便以为是樱花仙子下凡一般,美丽出尘。她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般,我甚至无法想象她与男子相恋该是何种样子。何况本就风流成性的上皇,更是对她如痴如醉。我在一旁,已为斋宫殿下感到惋惜。
上皇与斋宫殿下闲聊片刻,斋宫殿下时不时地说起有关神路山[57]的故事。上皇道:“夜已深了。与神路山相比,现时京城的岚山虽只有枯枝败叶,也请殿下探访过后,再议归程。”便回自己的房间了。上皇回房后,急道:“这般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腹诽道:果真如我所料。便甚觉有趣。上皇对我说道:“卿自幼便侍奉于朕身侧,为表忠心,请务必做一回红娘。若此事能成,朕便信卿对朕真心一片。”我便只好作为使者前往斋宫殿下的房间。我故作淡然道:“今日与殿下相见,实是荣幸至极。如此外宿,不知殿下是否习惯?”悄然间递进一封书信。是用表里漂白的薄和纸书写着的:
故人把酒忆欢年,倩影音貌醉心潭。
方才告别思慕起,缱绻情怀君何知。
三九
夜已深了,侍奉于前斋宫殿下左右的仕女们都已经入睡了。殿下本人也正倚着帷帐休息。我凑上前去,将上皇心悦殿下之事禀明。殿下听后,仅是红了脸颊,并不多言。上皇的书信也被放置在一边,殿下似乎并不欲阅读。我无奈之下问道:“小女子该如何回复上皇为好?”殿下仅道:“上皇此举太过突然,本宫不知该如何回复。”便又睡下了。我只好回到上皇的房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禀明。
上皇催促我道:“速速带朕前往殿下的寝殿!”我虽觉不妥,但也觉得此事并不难办,便带上皇前往。上皇此前所着的猎衣过于花哨,不便避人耳目,便仅着大口裙裤,悄然入室。
我先入室,悄悄打开拉门,见殿下仍同我离开时一般,正在酣睡。侍奉于殿下左右的仕女们似乎也都已然熟睡,室内格外安静。上皇俯身进入拉门,此后将会发生什么呢?我也不好就此撒手不管,便躺在了守夜仕女的身旁。守夜仕女事到如今方才醒来,问道:“你是何人?”我答道:“我见殿下身旁人手不足,便来同你一起守夜。”那人竟信以为真,还同我闲聊起来,这性子真是过于天真。我说道:“夜已深了,我们也睡吧。”便在一旁假眠。此处离上皇与殿下所处幔帐处不远,里面的动静清晰可闻。上皇似乎并未多费口舌,便赢得了前斋宫殿下的芳心。殿下沦陷得实在过于轻易,我不禁想道:若是斋宫殿下顽强抵抗,不肯轻易妥协,该是一幅多么有趣的光景。东方已然泛白,上皇趁着天未大亮前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对我说道:“樱花虽美,但枝条却甚是脆弱,举手可折。”我腹诽道:果然如我所料。
上皇直睡到日上三竿之时方醒,说道:“糟糕,偏偏今日却睡了个懒觉。”匆忙写了书信赠与前斋宫殿下。殿下仅回道:“昨夜之事如梦如幻,如今仍然不敢相信。”
四十
上皇遣人向大宫太皇太后传信,问道:“今日为迎接稀客,可有特别节目?”而大宫太皇太后答道:“并未有所准备。”上皇便命隆显大纳言筹备酒宴。傍晚,酒宴已筹备妥当,上皇遣人邀请大宫太皇太后参宴。我作为侍奉大宫太皇太后和前斋宫殿下之人,负责为大家斟酒。三巡之内,皆是举杯空饮。大宫太皇太后道:“仅是如此,未免有些遗憾。”便向前斋宫殿下敬酒。同时,也命人为上皇斟满酒。上皇召实兼(“雪之曙”)和隆显觐见,他们候在外廊上,屋内立起帷帐与他们相隔。上皇赐美酒予实兼,实兼将其让于隆显,说道:“隆显大人才是主办者。”隆显笑道:“此乃二条小姐特意为大人所斟美酒,我岂敢冒领?”实兼便一饮而尽,之后隆显也饮了一杯。
太皇太后说道:“因太上皇驾崩之事,宫中禁管弦禁游宴。今夜就让我们尽情放纵一番吧!”话毕召其贴身仕女为大家弹奏古琴,另外为上皇和实兼奉上了琵琶。兼行为大家吹奏筚篥,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两位公卿咏唱“神乐歌”[58],善胜寺大纳言同往常一般,咏起了“芹生之里”[59]。
无论我如何劝酒,前斋宫殿下仍是滴酒不沾。向上皇禀明此事后,上皇道:“如此朕亲自为殿下斟酒吧!”便拿起了酒壶。这时,大宫太皇太后说道:“既然上皇欲劝殿下饮酒,虽不是‘珠帘’中所说的小余绫岩滩[60],也请上皇为助兴吟咏一曲。”上皇吟了一曲“今样歌”[61],歌曰:
悲乎卖炭翁!可怜老翁衣正单,却为营生愿天寒。[62]
我听得兴致正浓,太皇太后道:“如是,我们便饮了此杯!”三巡过后,便又向斋宫殿下敬酒。见上皇又拿起了酒壶,欲为斋宫殿下斟酒,太皇太后酸溜溜地说道:“虽说上皇乃是上天之子,无父无母,但上皇今生能够荣登大宝,该是托了哀家的福才是。”仍要求上皇吟咏助兴。上皇道:“朕自生身为人,荣登大宝,乃至于获上皇尊号,皆是托了母后的福。母后之命,无有不遵。”便又唱道:
庭中龟池边,仙鹤成群至。
龟鹤同来贺,母后寿无疆。
上皇将此曲反复咏唱三遍,并三次向大宫太皇太后敬酒。此后,太皇太后回敬上皇一杯,上皇笑道:“实兼卿得了美人敬酒,隆显卿定是羡慕不已。”便将此酒赐予隆显大纳言。此后,上皇又赐酒予参宴群臣,酒宴便就此结束了。
我本猜测上皇定是要与前斋宫殿下共度此良宵,上皇却对我说道:“朕有些醉了。替朕捶捶腰吧!”便在自己房间睡下了。夜尽天明,前斋宫殿下今日便回仁和寺了。上皇今日驾临今林殿。大宫太皇太后的母亲贞子准后,今日身体不适,便在此处歇了,翌日才启程归京。
四一
上皇回宫后,傍晚时分,东二条皇太后遣仕女中纳言夫人为使者,来访上皇的宫殿。上皇问道:“何事?”中纳言夫人传皇太后言道:“对于二条的所作所为,臣妾实在不敢苟同。臣妾本已将其除籍,上皇却仍然对其宠爱有加。甚至允许二条身着华丽的三件套,与上皇同乘一车,使得大家纷纷议论道:‘似乎是东二条皇太后在与上皇陛下同乘!’实在是有失体统。二条此举使臣妾颜面尽失,既是如此,请上皇允许臣妾告假归宅,臣妾便就此出家罢了。”上皇答道:
“太后所言,朕已知晓。然,二条之事,却是恕朕不能依从。二条的亡母大纳言典侍,生前为侍奉朕尽心竭力,朕自是与她更为亲厚。朕本欲厚待于她,却不想她红颜薄命。二条作为典侍的遗女,典侍将她托孤于朕,朕理应好好待她。更何况二条的亡父久我大纳言临终之际亦对朕有所嘱托。君王之所以能为君,是因为臣下忠心耿耿;臣之所以能为臣,是因为君王皇恩浩荡。久我卿临终所托,朕自然无有不应。朕应承后,久我卿便也能够安心地与世长辞。君无戏言,久我卿也必定在九泉之下观察朕之言行。二条无甚过错,朕做不到将其除籍。更做不到将她赶出宫殿,令其居无定所。
“此外,关于二条所着三件套之事,此前也并非无此先例。在二条四岁时,她初次参宫,其父久我雅忠卿言:‘微臣官位低下,却不想委屈了这孩子,便让她以其祖父久我太政大臣之女的名义参宫吧!’朕便特别允许她乘五丝牛车,着数层里衣、双层绫罗。另外,二条的亡母大纳言典侍乃是以北山入道太政大臣西园寺公经卿之养女的名义入宫侍奉,由此算来,二条也应算是北山准后的养女。在二条着袴仪式[63]之时,准后殿下亲自为二条着装。自那时起,无论是从久我太政大臣方面来看,还是从北山准后方面来看,二条皆身份颇高,可以允许其穿着薄衣、白色裤裙。并且,二条与朕同乘一车之事也已成惯例,太后却在此时突然发难,实在难以服众。
“二条她何曾与下等仕女一般言语粗俗举止不雅?如若真有此事,届时朕定当听从太后所言,对二条加以惩戒。即使如此,朕也不打算将其赶出宫殿,令其居无定所。届时朕便将她降为下等女官,令她侍奉朕。久我大纳言在其女被赐予‘二条’这一仕女名之时,将此名返还后宫之事广为人知。是故,当时无人以‘二条’之名称呼她,也不允许如此称呼她。久我卿言:‘微臣官位低下,是故令小女以其祖父太政大臣久我通光之女的名义参宫。既是如此,小路名二条作为其仕女名便与小女身份不符。那么,暂且令小女以上皇身边的小姑娘的身份参宫吧。微臣总归也将位列大臣之位,届时再为小女定仕女名也不迟。’既是太政大臣之女,自是可以穿着薄衣。虽说各家有各家的家风,个人有个人的荣誉,但总归,无论是花山院家还是闲院家,都是淡海公藤原不比等的子孙,这自不必多说。
“久我家乃是村上天皇之皇子、圆融天皇之皇弟——第七皇子具平亲王的后代,降为臣籍还不出几代。是故,久我家的嫡女身份高贵,本不该出仕宫廷。而二条之母大纳言典侍乃是侍奉于朕的女官,她红颜薄命,朕便将她的遗女求了来,自小养在身边。此事太后定也有所耳闻,却不知为何突然发难。太后所言出家之事,定是因为太后前世已然善根深种,今生才能喜结善缘。太后自行定夺便可,此事不应由他人置喙。”
此后,东二条皇太后对我便愈发不善,幸而上皇对我宠爱有加,我便一心好生侍奉。
四二
话说,上皇与前斋宫殿下在嵯峨宫殿共度一夜后,便与殿下再无联络。我心中对殿下怜惜不已,作为二人之间的红娘,也不想二人就此断绝关系,便对上皇进言道:“无论如何,直到年末您都不与斋宫殿下见面,恐有不妥。”上皇才道:“卿所言极是。”着笔写了一封书信。
上皇传言于前斋宫殿下道:“殿下若有空闲,烦请入宫一叙。”我作为使者直接拜访了斋宫殿下的养母高尼,话还未说几句,高尼便呜咽不止,道:“贫尼本以为殿下会终生侍神,焉知殿下会逢此尘缘。自于嵯峨宫殿与上皇共度良宵后,殿下便相思成疾,郁郁终日……”高尼哀怨不止,令我好生烦躁,只道:“殿下若得空闲,我便迎殿下一同入宫。”高尼答道:“殿下卸任后便过着娴静的生活,入宫觐见又有何不可?”我归宫后将此事回禀上皇,上皇道:“若是前斋宫殿下拒人于千里之外,朕便会情不自禁,夜不能寐。可殿下不须朕多言便已芳心暗许,朕便觉得甚是无趣了。”此后上皇命人备好了车马,大约是在岁末,避人耳目地将殿下接入了宫中。
路途漫漫,直至深夜斋宫殿下才堪堪入宫。因为面朝京极大路的“偷情场所”(角宫殿——译者注)现今已是太子居所,是故上皇令斋宫殿下所乘牛车在大柳宫殿的游廊边停靠,并命人将殿下接至上皇日常居所旁的第四间披屋中。如往常一般,我与殿下隔着一扇屏风,闲话家常。殿下向我哭诉嵯峨宫一夜后上皇对她的冷遇,我对殿下的遭遇甚是同情。随着宣告夜尽天明的钟声响起,殿下未见到上皇一面便不得已退出宫殿。我望着殿下的背影,恍然间发觉殿下的衣袖已然被泪水晕湿了一片。
四三
已至年关,我内心孤苦,却倾诉无门,甚至无暇归家。上皇今夜似乎召了东夫人侍寝,我用完晚膳后,便借口腹痛,回到了房间,却见那人(“雪之曙”)站在我房间的门前,对我说道:“已是深夜,莫负良辰。”我虽想着“隔墙有耳,怎能与他私会于此”,却因近日来脆弱得紧,禁不起他花言巧语,便应了他。我与那人一同偷偷溜进了房间,一夜无话。天边将将泛白之际,他便起身离去,我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恋恋不舍之情难以自抑。与他的惜别之情,甚至超越了年关的愁绪。如此平添了别绪,现时想起来,仍会泣下沾襟。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