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作为具有深厚西方哲学背景的学者,他对《道德经》的理解,对我们学习和研究东西方哲学贯通、研究西哲学者对《道德经》的认知与局限,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
全文近8万字。
【说明】一九八六年八至十月﹐牟宗三先生讲授《老子》于香港新亚研究所﹐现由虑雪昆教授据录音整理﹐杨祖汉教授校订﹐全文共十讲。
老子《道德经》第十讲我讲了两个多月﹐给你们讲了《道德经》一些重要的经文。你知道了经文原文﹐然后看我的《才性与玄理》﹐那么﹐道家的义理你就大体掌握了。假定你真正了解道家﹐那么﹐儒家你也可以了解。假定你读了《道德经》﹐《才性与玄理》也读了﹐但你对儒家还是一点不了解﹔那么﹐你对于道家也没有真正了解。
你们自己要有读书的能力﹐读哲学最重要是把你的理解力提高。没有理解力﹐我多讲也没有用。讲到这里﹐你知道了﹐讲不到的地方﹐你就不知道。天下的学问那么多﹐怎么能都讲到呢? 最后讲第四十七章﹑四十八章。下星期我就要到台湾去了。
第四十七章﹑四十八章这两章连在一起。这两章也是重要的﹐是一个重要的关键。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第四十七章)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第四十八章)
这两章为什么连在一起呢? 那么﹐我们先看第四十八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是原则性的话﹐重要的句子。
《道德经》显然把天下间的学问分成两种: 一种是「为学」﹔一种是「为道」。什么叫做「为道」? 什么叫做「为学」? 照我们现代人看﹐「为道」﹑「为学」差不多嘛﹐但《道德经》有分别。而且﹐「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二者正相反。相反在那里呢? 你了解不了解呢? 你可以讲一讲吗?
什么叫做「为学日益」呢? 我们现在的学问多得很﹐又是科学﹐又是哲学﹔科学之中有是自然科学﹐有是社会科学。不管是自然科学﹐或是社会科学里面﹐都有一种经验科学﹐也有一种形式科学。那么﹐「为学日益」是属于那一种学问呢? 老子在二千多年前春秋战国的时代就有这么清楚的观念﹐严格区分两种学问﹐这了不起。所以﹐《道德经》是经﹐开一个大学派。
「为学」与「为道」的不同在那里呢? 「为学」是一天多一点﹔你要是从事于道呢? 就要减损﹐一天减损一点。损之又损﹐到什么时候停止呢? 直至到「无为」。就是要减损到「无为」。接着又说: 「无为而无不为。」那么﹐既然说「无为」﹐为什么又说「无不为」呢? 这不是矛盾吗?
老子教你了解有两种不同的学问。「为学」是一种学问﹔「为道」也是一种学问﹐这种学问与「为学」不一样。那么「日益」的这种学问照现代人讲属于那一种学问呢? 就是科学。那么﹐那一种学问属于「为道」呢? 「为道」就要日损。照我们一般的想法﹐不管是科学﹑物理学﹔或者是属于科学知识以外的﹐好像都要学嘛﹐就是「为道」也要学嘛﹐要学就是日益了。那为什么老子说「为道日损」呢? 那么﹐这个「为道日损」属于那一种学问呢? 是否有这个学问呢? 也很可能没有这个学问。
什么是「为学日益」的学问﹐你可以马上说出来﹐那是科学。「为道日损」属于那一种学问呢? 要你举例﹐你举不出来。虽然你举不出例来﹐但这句话不是没有意义。先不要说有没有这种学问﹐你先了解「为道日损」这句话的意义吧。你明白这句话的确定意义﹐那么﹐有没有这种学问就很容易解决了。没有我可以叫它有﹐我这样做﹐它就有了。(待续)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是最基本的重要的观念。这不是附会﹑联想﹐这有明文。这就好像《道德经》头一章把天下的道理分成两种: 一种是可道之道﹔一种是不可道之道。
「益」是增益﹔「损」是灭损。「日损」是一天减损一点。本来不需要一天减少一点﹐你一下子全部除掉更好呀。有时候﹐你不能一下子全部去掉﹐那么﹐你一天少一点﹐今天少一点﹐明天少一点﹐直到最后﹐通通没有了。所以﹐「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就是「无」。但他也不是叫你停在「无」那里﹐他接着又说:「无为而无不为。」
「无为而无不为。」这是不是矛盾呢? 只是「无为」﹐那算什么道呢? 不只是「无为」﹐说「无为」就一定跟着说「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就是「无」﹐而「无不为」就是「有」。那么﹐「为道」为什么要这样呢? 头一章不是已经告诉你吗? 道有双重性嘛。偏于一面不行﹐偏于一面就不能算道。所以﹐第一步以「无」为本﹐而以「有」为用。「本」就是体﹐基本上要「无」﹐「无」以后﹐不要停在「无」这里﹐所以要「无为而无不为。」这合乎头一章所说的道的双重性。
「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这就是道。有没有这种「为道」的学问呢? 我们这个时代﹐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我们的大学开各种分门别类的学科﹐那一种学科属于这种「为道」呢? 没有的。那么﹐老子说这种话是不是说空话﹑废话呢? 也不是空话﹑废话。那么﹐这种话是什么意义呢? 落在生活上﹐这种话代表一种什么意义呢? 代表这种生活的人就叫做「为道」。就是说﹐现在的人都不注意这一方面﹐各种大学的教育﹑各种学问都没有道。
现在的人没有道﹐只有学。除学校教育以外﹐照一般人所讲﹐有没有类乎这个「道」的呢? 你怎么了解「为道日损」这句话呢? 所谓「了解」﹐那不光是了解「为道日损」这四个字。这四个字表示你生活上能够印证出来﹐这种生活指什么讲呢? 除了学校教育以外﹐这在生活上有一种什意义呢? 假定照逻辑实证论讲﹐「为道日损」这句话一定是meaningless,找不出意义来﹐这句话等于zero﹐一无所有。
那么﹐我们说这句话不是废话﹐就要了解这句话在我们生活上要意指一个什么境界﹐这种境界属于那一种生活。我们说「为学」与「为道」是两种绝对相反的精神﹐但「为道」与「为学」常常不一定能离得开。「为学」中就有「为道」﹐「为道」中就有「为学」﹐不一定能离开的。
除了解「为学」以外﹐我们为什么又要有「为道」﹐而「为道」又「日损」呢? 开始就是方向相反﹐首先方向完全不一样。方向不同﹐各自的领域﹑范围就不同﹐范围不一样﹐方法也不一样。「为学」是用的「益」的方法﹔﹑「为道」是用「损」的方法。「为学」﹑「为道」开始就是两种不同的生活。(待续)
没有学﹐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学了﹐你就知道了。今天我学一点就知道一点。我明天再学一点﹐就知道更多了。我们平常所谓学问就是如此。拿这个来唬人﹐所谓某某人有学问﹐就是他知道得多。但是﹐除了这个比较所知道的多少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可比较的地方呢? 从「为学」方面比较多少﹐这是属于量的﹐谁知道得多﹐谁就有学问﹐清清楚楚的﹐绝不含混。但是﹐知道得很多的那个人﹐他又一无所知。
有时候﹐一个人有没有学问﹐一个人的精神生活境界高或低﹐量可以决定。但是﹐以量决定高低不是唯一的标准。第一步是比较量﹐再进一步就不是比较量﹐而要比较质。质的意思也有好几种﹐有时候﹐质也不一定属于「为道」的。顺着这个例你可以一步一步往里入。譬如说﹐考据家知道得很多。念历史的也知道很多历史的资料﹑事实。事实﹑数据都可以量化。但是﹐你了解很多历史的事实﹑资料﹐你是不是就能了解历史呢? 就是同一个历史的范围也有两个不同的领域﹐首先定在量的范围内﹐那么﹐谁知道的历史数据多﹐谁就有学问。但是﹐有时候﹐这个人知道的历史资料多﹐但他不一定了解历史。还可以做质方面的比较。
譬如﹐将来有人要写新亚的历史﹐他知道新亚当初办校的校址﹐知道农圃道新亚范围之内有这座建筑物﹐有那座建筑物﹐这个教室﹐那一个教室。这些都属于新亚的historic facts。某某人在这方面的数据知道得很多﹐而且他知道建造这个图书馆用了多少砖。我知道建造这个图书馆用的是砖﹐但我不知道用了多少砖﹐那么﹐我知道的就没有那个人多﹐在这方面﹐我就差。按照「为学日益」的日益的标准说﹐我知道的就少了嘛。但是你把那些砖都记得了﹐建筑物﹑教室都记得了﹐是不是就能了解新工的精神呢? 不一定能了解嘛。你懂不懂新亚办学的方向是什么呢? 新亚办教育的宗旨是什么呢? 你不一定懂。那么﹐这个属于historic facts吗? 所以﹐了解一个东西很难嘛。光比较量不能决定你是否真正了解﹐比较量是「为学」。了解新亚精神就属于了解新亚方面的道﹐这还不是最后的﹐还不是道家所说的那个「道」。
新亚办教育﹐做学问的方向就是它的道﹐它的原则。现在全部新亚没有人懂这个原则﹐都忘掉了。尤其中文大学那个新亚﹐把自己原先的道通通忘掉了﹐现在的新亚等于当年的新亚的叛徒﹐self negation。现在的新亚毫无新亚之道。所以﹐「为学」﹑「为道」是不同呀。那么﹐你要了解新亚的精神﹑新亚的方向﹐就这方面讲﹐这不决定于你对新亚的historic facts知道多少。「为学日益」的态度就不能用了。这就帮助你了解﹐「为道日损」这句话的意义。但是﹐了解新亚的精神﹑方向﹐那还不是道家所说的「道」。我是举一个例﹐帮助你慢慢往里走﹐一步一步往里进。道家的「道」当然不限于办学校﹑办教育嘛。
通过我讲的这些例﹐你可以对「为学」﹑「为道」慢慢形成一个观念。对于「为道」你有没有一个清楚分明的观念呢? 你不能凭空形成一个观念嘛。你首先了解「为学」﹐那方面清楚了﹐那么﹐对着「为学」反过来﹐你可以对「为道」慢慢形成一个观念。开始的时候﹐你没有形成一个观念﹐那么﹐我举一些例﹐可以帮助你一步一步往里走﹐帮助你一步一步了解「为道日损」这句话的意义。
我早就说﹐考据家不了解历史﹐他只记得历史﹐你并不了解历史。越考据越坏﹐历史系的那些专家对于中国历史一点都不懂﹐说这话当然是对念历史的同学不客气﹐听了不高兴。但事实是如此。钱穆先生是大史学家﹐但他不是了解历史。(待续)
了解中国历史有几层的了解﹐可以说出来的。当然学问无穷无尽﹐没有一个人能说完全了解的。只能说在那一个范围﹐那一个方向上了解或不了解。了解中国历史有第一层的了解﹑第二层的了解。第一层了解先从夏﹑商﹑周起﹐每一个朝代的大体历史事实都知道。这是第一步了解。现在念历史的都念中国通史﹐就是讲这个历史事实。但讲这个并不一定真正了解中国的历史嘛。所以﹐除basic order以外﹐要进到secondary order﹐就是要对于第一序这个历史事实所呈现的如此这般的中国历史流代表一个什么形态有所了解﹐对这个形态与希腊﹑欧洲﹑美国的历史也要有一个比较﹐它为什么是那样﹐中国为什么是这样。这种了解就叫做反省的了解。就是对于第一序的基层的事实的了解以后的一个反省。
第二序的了解就是从中国夏﹑商﹑周﹐一直到现在共产党出现﹐这三﹑四千年的发展为什么发展成这个形态。这才是真正了解中国历史。但是﹐历史家不谈这个问题。你问他们﹐他们说: 你这个问题太大﹐我们不懂。我们只能够了解一个砖﹑一片瓦。他们以为他们是史学家﹐他们考据﹐他们可靠。你们讲的是空话。
但是﹐我反过来说﹐一方面可以从量的观点来想﹐从量的观点看﹐你可以说我讲这些是大话﹑空话。但空话不一定不代表真实。你所知道的一草一木也不一定代表真实。中国历史的真相你完全不了解。我问的问题﹐我了解﹐你们不了解。所以﹐我说: 我能了解中国历史﹐而你们只能记得中国历史的事实﹐而不了解中国历史。记得与了解不同。你这个大史学家就对中国历史形态为什么如此发展完全不了解﹐不是说你了解错了﹐你根本不懂。那么﹐你这个史学家有什么用嘛。
以前每一个朝代﹐每一个时代过时了﹐都有对这个朝代﹑时代的反省。那个反省就表示说﹐除了第一层的了解以外﹐还要做第二层的了解。反省一下为什么说从夏﹑商﹑周三代是小康之治呢? 这就属于第二序的了解﹑反省的了解。为什么中国以往对于秦始皇的判断是很坏呢? 秦始皇是很坏的﹐这个判断不是属于第一序的﹐是属于第二序的了解。第一序的了解只要知道秦始皇的那些历史事实﹐从历史事实看﹐不是每一件事都坏嘛﹐有些事实也很好嘛。但为什么最后判断秦始皇是个大混蛋呢? 这种判断﹑了解就是对于秦朝作一个第二序的方向来了解。为什么说从夏﹑商﹑周三代是王道呢? 春秋时代为什么是霸道呢? 秦汉以后连霸道也说不上﹐那叫做君主专制。一直到辛亥革命﹐都是君主专制。历史上是如此。你只是讲述历史事实﹐那么﹐你根本不能了解这些问题﹐你根本没有这些观念。
钱[宾四]先生现在还反对中国以前是君主专制﹐他不承认﹐他说中国以前不是君主专制。一般说中国以前是君主专制﹐那么﹐在这个问题上是你钱先生了解呢? 还是一般人了解呢? 假定说中国以前不是君主专制﹐那为什么有辛亥革命呢? 你这个翻案文章不能做嘛。那么﹐你要了解一般说中国以前是君主专制是什么意义嘛。
说中国以前是君主专制﹐并不表示以前没有好皇帝﹐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是属于制度的问题。你怎么能反对呢? 你说中国以前有宰相制。难道宰相制就是现在的内国制吗? 你说皇帝还事要与宰相商量。希特勒不是也有智囊团吗? 可见你根本没有「君主专制」这个观念。这个地方不能拿来决定嘛。
我举这个还是就历史讲。你就是了解历史了解到第二序﹐你不一定能了解道。可是从这个地方一步一步往前进﹐可以接近道﹐可以了解老子说「为道日损」这句话的意义。了解历史也不能离开这句话。(待续)
「为道日损」这句话的意义是什么呢? 「为道日损」这种生活是什么生活呢? 就是把我所了解的那个最高真理不但作为一个观念去了解它﹐而且要把这个观念所表示的真理体现到我们的生活中来。这个体现是属于实践的事情﹐不是「为学日益」﹐这要把那些妨碍你体现这个实践的东西通通化掉。因为道很简单嘛﹐道不是一大堆东西﹐道最后的本体是「无」嘛。
所以我说﹐你首先把「无」当动词看﹐看看所要无的是什么东西。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道德经》第十二章)心理的情绪﹑生理的*﹑生物的本能﹑观念的形态﹐这些东西都麻烦。道家要无的首先是这些东西。「无」就是化掉﹐这个当然是「日损」嘛。
我们从sensibility方面讲﹐sensibility上面是psychological﹐physiological﹐你要顺着这几层往上进﹐都是一天做一点。从感性讲﹐我们为什么天天奋斗赚钱﹐为的是满足感性的*﹐要吃好东西﹑住好房子。今天吃了还不够﹐还要打算明天。为今生打算还不够﹐还要为第二生打算。我们根本离不开sensibility。这方面无穷无尽﹐当然是「为学日益」嘛。我们「为学」就是为的求这些东西嘛。这是与「为道」相反的﹐所以说「为道日损」。
但是﹐这个时代的人都没有道。不但大陆上的人没有道﹐整个自由世界都是满足人的*﹐人为什么为学﹐就是要满足人的*嘛。那个是「为道」呢? 但这并不表示自由世界没有「为道」的向往﹐它还是有这个向往﹐可是「道」不是一种学问。你说你「为道」﹐你关起门在家为道吧﹐你得不到博士的。要得到博士就要为学。所以说﹐现在这个世界通通没有道的﹐它都是为学嘛。
除了「为学」以外﹐有没有一种「为道」呢? 中国以前有为道的向往。儒家向往什么呢? 就儒家讲﹐那一句话代表道家所言「为道日损」这个境界呢? 《大学》头一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现在的大学教育有那一门学科「明明德」呢? 「明明德」就是道。就「明明德」而言﹐你那些一天多一点的经验知识一点用也没有﹐于你生命中的明德一点帮助也没有。因为「明德」很简单嘛﹐「明德」不在考据之中﹐考据不出「明德」来嘛。假定以考证为唯一的学问﹐那么﹐「明德」算不算是学问呢? 现在讲考证的人﹐就像胡适之那一类上天下地找材料的人看来﹐「明德」不算学问。所以﹐他们反对这一套﹐他们说这是玄学。这当然有问题嘛。
儒家﹑道家﹑佛教所向往的都是道这个范围﹐属于「为道」这个范围﹐但就你要了解「为道」这个方向而言﹐你也要知道很多东。也就是说﹐在「为道」之中也要「为学」。虽然二者的性质﹑方向﹑方法都相反﹐但二者都不能违离。在「为学」之中﹐你要常常想到「为道」。「为道」也不能天天闭眼睛﹐什么也不学嘛。这也不是《道德经》告诉我们的。
就是佛教说闭关﹐闭关也是一时的﹐它不能说一生永远闭关﹐永远闭关不能成佛。佛教为道的方向﹐最高的标准是成佛。那么﹐儒家的最高标准是成圣﹐「明明德」﹐把这个「明德」明到最高﹑最圆满的时候就是圣人。在佛教﹐闭关是我们成佛过程中的一种方式﹐我们可以用这种方法﹐但也不是非用它不可。
在中国﹐儒家﹑道家﹑佛教的向往都是属于「为道」这个范围。在「为道」的方向之中﹐你也要「为学」﹐学以充实你这道个道的生命。光学也不行﹐不能停在学这里。基督教也是如此。道德﹑宗教的最高方向大体都是属于「为道」。东方的宗教儒家﹑道家﹑佛教﹐西方的宗教基督教﹐形态不一样﹐但都是属于「为道」的。因为站在宗教的立场讲﹐「为学」没有用的。宗教第一步是求道﹐「为学日益」得不到道果呀。你有一点基督教的生活体验﹐你也可以懂得这个道理。耶稣是圣人﹐这就表示他在「为道」的方向之中﹐他也是「为道日损」。在《四福音》中﹐你就可以看出耶稣所损的是什么﹐那个比之道家﹑佛教所损的还要厉害。世俗的东西通通要放弃。所以﹐有钱的人不能上天国﹔舍不得妻子儿女的人不能上天国﹔向后看的人不能上天国﹔……。可见上天国要有大的牺牲才行。
所以﹐「为道」要「日损」。为什么要损呢? 「日益」是增加你的*﹐*太多﹐人不能有道嘛。这个道理很简单嘛﹐可是﹐要使这个时代的人了解这个道理很难。依现代人看﹐我生而为人为的是什么? 为的享福嘛。以前的人不如此。以前的人教你注重理之当然﹐现在人要求人只注意世俗的幸福。发明科学﹑发明原子弹﹐都是为得幸福。这都是违反道的。
「为道」﹑「为学」是两种不同的学问﹐「为道日损」﹑「为学日益」是两种精神。以前的学问对这两种精神都有清楚的观念﹐现在的人没有这种清楚的观念﹐因为现在的学问以科学为标准。科学的标准正好是「为学日益」﹐没有「为道日损」。所以﹐现代人不能了解这句话﹐以为这句话没有意义。(待续)
你能了解「为道日损」与「为学日益」这两种相反的方向﹐那么﹐再返回第四十七章:「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这种学问就是「为道」﹐这不属于「为学日益」的。因为「为学日益」靠经验。
「不出户﹐知天下。」这种「知」什么知呢? 是不是靠经验呢? 不靠经验的「知」﹐现代人能懂吗? 在现在的人看来﹐知都要靠经验﹐我看见没有? 有证据没有? 但老子很厉害﹐「不出户﹐知天下。」就是以前人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种「知」不靠经验﹐以前的道德﹑宗教﹐无论东方﹑西方的﹐都够认有这种「知」。现在的人不承认﹑不知道。他所以不承认﹐那是他不了解。就是说﹐以前的人承认有「为道日损」这种学问﹐而这种学问就是「不出户﹐知天下。」
康德《纯綷理性之批判》也有「不出户﹐知之天下。」所有的知识都在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内﹐科学﹑道德﹑宗教﹐各领域的知识都给你安排好了。那么﹐这种「知」算什么知呢? 这种「知」是出户不能知道的。你要了解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你到处跑也不能懂呀。有这样一种「知」。
那么﹐照《道德经》讲﹐「为道」是为的知「道」。知「道」不能靠经验﹐不能靠出户﹐跑来跑去。你这里跑跑﹐那里跑跑﹐你不能知「道」。所以说:「不出户﹐知天下。」「知天下」就是知天下之道﹐whole universe的道理都知道。不是知道universe里面某一个particular occasion﹐某一个occasion要靠经验才知道。
「不窥牖﹐见天道。」我们通过窗户看天﹐那是看下雨不下雨﹐不是见天道。你不能通过窗户了解天道嘛。结论是「其出弥远﹐其知弥少。」你往后走得越远﹐知道的越少。这是违反「为学日益」的。「为学日益」﹐你走的地方越多﹐你知道得越多嘛。你不到美国走走﹐你怎么知道美国的事情呢? 但是﹐你到美国去也不一定了解美国嘛。现在留洋生对西方文化并不了解嘛。老的留洋生到外国去不只是要想得博士学位﹐他们是要到西方观风察俗﹐要知之西方文化是一个什么形态。所以﹐老的留洋生了解西方文化。这就是古今的不同。
「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圣人之知也不是经验之知。所以﹐第四十七章﹑第四十八章连起来﹐就是承认有两种学问﹑两种知。儒家的词语就是「见闻之知」与「德性之知」。「见问之知」属于「为学日益」的﹐这需要往外跑一跑。「德性之知」不要出户﹐就能知天下。
用道家的词语说﹐「不出户﹐知天下。」这种「知」是「玄智」﹐从心方面讲﹐就是道心。假定「为学日益」﹐那就是庄子所言「成心」﹐总是两个领域。那么﹐照佛教讲呢?这种「知」就是般若智。
这两章与头一章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相呼应的。这是原则性的﹐不是见仁见智。有一些话是见仁见智﹐各人的讲法不一样的。但《道德经》这些话是一定的﹐不能反对的﹐而且不能有异解。不能说你有你的讲法﹐我有我的讲法﹐没洧不同的解法﹐就是你懂不懂。(待续)
道家还有一个真的道理﹐这个道理在第十九章。这方面的道理儒家不讲的﹐而道家﹑佛教最喜欢讲。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
这是《道德经》第十九章﹐接着第二十章头二句说:「绝学无忧。」所以﹐「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绝学无忧」﹐这叫「四绝」。这是道家的精神。
再看第十八章:
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
这些词语表示一个方面的道理。儒家不喜欢讲这一方面的道理﹐但它不能反对。这方面你要好好了解﹐这是了解道家的一个最重要的subject。
我们集中讲「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学无忧」。仁﹑义怎么能绝﹑能弃呢? 这个学怎么能绝呢? 道家是要绝「为学日益」的个「学」﹐你不绝这个「学」﹐你不能为道。站在为道的立场讲﹐那种学是要绝。
「绝圣弃智」﹑「智慧出﹐有大伪。」这两句的「智」与「玄智」的「智」不同。圣﹑智怎么能绝呢? 这个不太好讲﹐我门暂时把这个放一放﹐先讲「绝仁弃义」。这个仁﹑义怎么能绝﹑能弃呢? 假定这句话了解得不恰当﹐那么﹐道家反动呀。不但反动﹐而且可怕得很﹐岂有此理嘛。一般的儒家不了解这个道理﹐就说道家这是异端。
那么﹐老子说「绝仁弃义」这句话要如何作恰当的了解呢? 你要通过第十八章来了解这种话头。我问你们一个问题: 当道家说这种话头的时候﹐它是不是原则上否定这个仁义? 是不是说原则上就讨厌仁义﹐就要把它否定? 道家不是这样﹐但它表面上说出这些话来﹐那么﹐这种话你当该如何了解?
老子说:「大道废﹐有仁义。」「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他为什么说这种话呢? 这样一来﹐六亲不和才能见出孝慈﹐你要想表现孝慈这种美德(moral virtue)﹐首先要六亲不和才行。这个很麻烦嘛。国家混乱才有忠臣﹐国家不混乱﹐那里有忠臣呢? 大道废了才有仁义。那么﹐在这个意义上﹐道家是不是原则上否定孝慈﹐原则上否定忠﹐原则上否定仁义呢? 老子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就是曲线的智能。这种话不能作直线了解。他不是这个意思嘛﹐你不能说他原则上否定圣智﹑仁义﹑忠孝。这就是了解道家的一个最重要的课题。谁能了解这一关﹐谁才能了解道家。儒家﹑理学家也有许多人不了解﹐所以反对道家。(待续)
什么叫做曲线的智能呢? 你能不能从《道德经》找出一个文句来表示这个意思呢? 直线地说﹐我们要肯定仁义﹐但是﹐在某一个时候它可以绝。这种表示曲线智能的句子在《道德经》多得很﹐这就是道家的所谓paradox。最显明地表示曲线的意思就是这句话﹐「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道德经》第七章)
什么叫做「外其身而身存」呢? 就是把「身」看作身外之物﹐不要天天放在脑子里面。这就是曲线的智能。他并不是原则上否定你这个身﹐他是要我们通过一种智慧把身保存得住﹐最高的智慧是「外其身」。他不是叫你自*。我们每一个人都想保存住自己﹐我们讲科学﹑医学的发明都是想把我们自己保存住。照道家讲﹐这样不是最好的方法。照道的原则讲﹐这些技术的方式不是最高的。照道的原则﹐一个最好的方式就是「外其身而身存」。不管你的科学﹑医学达到多高的水平﹐你达不到这种境界﹐你永远没有道。
「外其身」就是把你自己忘掉。这个「身」就是自己﹐不是指physical body讲。古文里面﹐「身」就是自己(self)。你想把自己保存在这个世界里﹐首先得把自己忘掉。这是最高的为身原则﹑养生之道。
每一个人都想在社会上出风头﹐站在前面。但是﹐你要想站在人的前面﹐你最好往后退一步。这就是「后其身而身先」。你要把自己放在后面﹐你就能在前面。你天天想在前面﹐你就不能在前面。这就是曲线智能﹐你要说它是权术﹐可以说是权术。你要看成是智慧﹐它就是智慧﹐不是权术。你把这当权术用﹐那就表示你这个人没有精神。当智慧用﹐它就是生命。以前的大皇帝就是把这当权术用﹐他没有道。所以﹐道家可以当权术来利用﹐但它本身不是权术﹐是智慧﹐这个你要分别开。这可以分别开的。要不然你说道家是权术﹐这令人讨厌嘛。平常一般人骂黄老之术﹐就是把它当权术看。
我们人的生命能够生长﹐从小孩长大成人﹐不是由于你的注意力注意到你的身体的各部分呀。你那能知道你身体的各部分呢? 你知道你那个细胞是健康的﹐那个细胞是不健康的呢? 都不知道。但这样一来我们就长大了。你天天到医院检查身体﹐你没有病也检查出病来。这就是没有忘掉他的身。最高的养身之道不在这里﹐而在「外其身」﹐这个有道理。
「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我举这个例﹐把这个例用在「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上﹐可以帮助你们了解道家的曲线智能。「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也是曲线智能﹐所以﹐他不是原则上否定圣﹑智﹑仁﹑义。关于这个道理﹐王弼有一段话很漂亮﹐「绝圣而后圣功存﹐弃仁而后行德厚。」(《老子微旨略例》)
老子不是不要圣﹐而是要说﹐你如何能保存住的你的圣功。「功」是功化的功。儒家讲「参天地﹐赞化育。」这就是圣功。「圣功」就是圣人的功能。照道家讲﹐它并不是原则上否定这个圣功﹐定的问题是我们怎么样把这个圣功表现出来。它不答复你什么是圣﹐什么是仁﹐什么是义。这些儒家已经告诉你﹐道家没有这个问题。
儒家首先告诉你什么是仁义。所以﹐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孟子•告子章句上》)通过「四端之心」了解仁义﹐这属于「是什么」(what)的问题。孟子也首先告诉你什么是圣﹐「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告子章句下》)什么是智呢? 儒家的经典里﹐「智﹑仁﹑勇」三达德﹐《论语》里﹐仁智并彰。孔子的话﹐孟子的话﹐那都是对仁﹑义﹑圣﹑智分解地表示﹐告诉我们什么是仁﹐什么是义﹐什么是圣﹐什么是智。
道家呢? 它是曲线的智能﹐它没有「是什么」的问题。它对着儒家所讲的而提出一个问题: 你如何把你所讲的仁﹑义﹑圣﹑智以最好的方式表现出来﹐表现得最好? 这个问题是「how」的问题﹐道家的根本问题是「如何」的问题﹐它重视这个。所以﹐道家说「绝圣」是在「如何」的问题上的「绝」﹐不是「是什么」的问题上的「绝」。(待续)
「如何」的问题属于什么问题呢? 「是什么」的问题属于什么问题呢? 这个「如何」的问题属于工夫上的问题。「是什么」的问题属于存有的问题﹐涉及存有。道家没有存有的问题﹐只有体现上的问题﹐体现就是工夫上的问题。所以﹐它说这个「绝」是工夫上的「绝」﹐不是存有上的「绝」。「绝圣弃智」﹑「绝仁弃义」﹐这个「绝」﹑「弃」是工夫上的「绝」﹑「弃」﹐不是存有上的「绝」﹑「弃」。这个一定要分清楚。这是两个层次的问题。使用这两个名词可以省掉许多难以表达的话语。以前的人就不会「工夫上的绝」﹑「存有上的绝」这两个词语﹐就在这个地方纠缠不清。道家所说的「绝」﹑「弃」就是工夫上的否定﹐不是存有上的否定。要是存有上否定仁﹑义﹑圣﹑智﹐那成了大坏蛋了嘛。
工夫上的否定儒家也不反对﹐但儒家所肯定的是存有上的肯定。有些人不能容忍道家的话﹐他就是把工夫上的绝看成是存有上的绝。存有上「绝圣弃智」﹑「绝仁弃义」﹐那太岂有此理了嘛。道家并不如此。这就是工夫的问题与存有的问题﹐二者层次不同嘛。理学家自朱夫子以后一直闹不清楚这个问题﹐所以辟佛老﹐有佛老的忌讳。他一看见讲「绝」﹑「无」﹐就斥之为佛老﹐不合圣人之道。后来理学家最容易犯这个毛病。在这个问题上一直起争论﹐这是中国哲学史上最难解决的一个问题。我们现在讲中国哲学就要把这个问题讲清楚﹐要不然永远是一个大胡涂。
存有的问题与工夫的问题﹑境界的问题要区分清楚。譬如﹐我问你们:「天命之谓性」(《中庸》)这句话是讲「性」的什意义? 「率性之谓道」(《中庸》)这句话你怎么了解? 「天命之谓性」这是属于存有的问题嘛。那么﹐「率性之谓道」呢? 这就是体现的问题。「天命之谓性」这句话是说「性」的慨念﹐说怎么有「性」出现。所以﹐这句话是说「性」的存有义。我提出这个名词有大贡献﹑大帮助。要不然一塌糊涂。这样一来﹐一般人都可以明白了嘛。
道家﹑佛教喜欢讲曲线的话﹐儒家不喜欢讲。你讲这些话就出花样嘛﹐儒家比较平实。吊诡(paradox)就是出花样﹐圣人不太出这种花样﹐圣人说话都很老实﹐就是因为太老实了﹐大家不过瘾嘛﹐所以一定要念念佛家﹑道家。事实上﹐你那能了解佛家﹑道家呢? 你要了解佛家﹑道家﹐你也了解圣人嘛。
关于《道德经》我们最后就讲这两个题目﹐这两个题目是很重要的论题。以前分解地讲本体论的体会﹑宇宙论的体会﹐最后归到这个地方来。道家最后归到生活上来。
讲文献很花时间﹐你们自己要熟读文献。讲中国哲学是当问题讲﹐你们现在是念哲学系﹐我把这当一个哲学问题与你们讨论。这很难的﹐因为你们不熟悉材料﹐平常没有这方面的训练。譬如﹐讲「性善」的问题﹐你们没有读文献﹐孟子的〈告子篇〉你没有读﹐怎么能凭空讨论性善﹑性恶的问题呢? 乱发议论没有用。凭空怎么能讲儒家呢? 凭空怎么能讲道家呢? 讲文献要花时间。
用总括的方式讲儒家的基本精神﹑儒家的基本问题在那里﹐这是用哲学的方式讲。这个凭空讲不行的。讲中国哲学跟讲西方哲学不一样﹐西方哲学很有系统﹐中国哲学没有这种系统﹐这里一句﹐那里一句。那么﹐你要了解那些文献是哲学性的文献﹐哲学就是观念嘛。
譬如﹐讲孟子哲学﹐你首先要了解《孟子》里面那一些是哲学性的文献﹐那一些不是哲学性的﹐这样才能讲。讲道家也是如此。老子比较简单﹐集中一点。庄子就很复杂﹐你先要把《庄子》里面〈逍遥游〉﹑〈齐物论〉两篇讲清楚了﹐你才能了解庄子。假定这两篇你一句也不能懂﹐这里抄一句﹐那里抄一句﹐随便抄几句没有用的。
《庄子》内七篇很重要﹐但你了解〈逍遥游〉﹑〈齐物论〉两篇就可以。你能把内七篇中的〈德充符〉﹑〈大宗师〉﹑〈人间世〉都了解﹐那更好。内七篇中最难讲的是〈齐物论〉。所以﹐我只能帮助你们了解〈齐物论〉﹐不能内七篇都给你们讲。
(全文完)
世界并不是丰富多彩的,但我们用丰富多彩的眼睛去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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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王鸿飞
大蓄书院国学讲师,代表作《老子略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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