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穿叶赫纳拉氏,俗称太后老佛爷,她心惊:我这次出行会被沉井

魂穿叶赫纳拉氏,俗称太后老佛爷,她心惊:我这次出行会被沉井

首页传奇手游君临传奇万圣鬼节特供版更新时间:2024-06-15

迷宫

珍妃注5

我在黑暗中等了很久。

没有人知道,黑暗到底有多黑。对于光明世界里的人来说,黑暗只是一个词。只有品尝过黑暗的人,才会知道黑暗的滋味。黑暗比黑夜黑,黑暗是无底的漫长。我在等待,在黑暗中飘浮。我在飘浮中渐渐适应了黑暗。黑暗,虽是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虚空,毕竟是我的藏身之所。

我在人间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二十四年,我在重重宫苑里只留下了一个名字和一段死亡记录。有关我的死亡记录,在浩瀚的清宫档案中,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二十六年夏,太后出巡,沉于井。

二十六年,是指光绪二十六年,也就是1900年。那个沉入井中的人,就是我,他他拉氏,光绪皇帝的妃子,珍妃。短短十二个字,只记下了我的大致死期,却并未说明我的死亡原因。从1912年开始,有大量的文字层出不穷,想要说明我的真正死因,也有一些人开始研究我,但他们却将一个贵族格格的照片,误认作我。总归,人们可以公开谈论这件事,珍妃之死。因为,大清覆灭了。那年,是我离开人世的第十二个年头。就连皇帝载湉也已经离世四年了。

死去前,溺死我的水井还没有名字,它只是一口普通的井而已。在我死后,这口井就归我所有。它有了一个以我命名的名字,珍妃井。我喝过这口井里的水,下人们也曾用这口井里的水清洗过我换下的衣衫。这口井在景棋阁西面,在乐寿堂后面,在通往贞德门的道路的右侧,它离我住过的北三所的院子,也就是冷宫,只有一百零一步的距离。在冷宫的日子里,我从未想过,我离死亡只有短短的一百零一步。

我死于一个炎热的中午。正是皇宫的午休时间。那天,没有人午休,所有的人都在为逃亡做准备。太后打算出逃。但是在逃走前,整个皇宫都在静默中等着什么。

我在临死前,有一个心愿,就是见皇帝最后一面。可我没能如愿,这是我一生的憾事。后来,我在黑暗中细想,其实,这样也好,如果载湉眼见我被沉入井中,却没有办法救我,他的心会被撕碎的。死后,我去看载湉,他伏在看书的桌上睡着了。我坐在他身边,仔细端详他斜在臂弯里的脸。他在梦里看到了我。他向我微笑着。我俯身跪拜。我磕了三个头,再次细细端详他的脸,将他印在记忆里。我喜欢他笑着的脸,爱这笑里清澈明亮的眼睛。我想象不出,载湉这副眉眼应该在这世上哪个地方出现才更合适。现在,是离开的时候了,我将带着这个笑容,进入黑暗。我向他告别,转身离去,我听见他喃喃低语:珍,你放心,朕会救你……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回头,再看他一眼。

我死去的那天上午,皇宫里并不如往常那样安静。宫里向来是安静的,宫外的声音无法穿过厚厚的宫墙和一重重院落进入后宫深处。我被囚的冷宫,坐落在皇宫最偏僻的地方。声音在这里断绝了。这里是一片死寂的孤岛,活人的坟墓。我从来这里第一天起,就嗅到了坟墓的气息。但这里并非完全没有声音,我听到苍蝇落在窗栏上的声音,荒草在夜里疯狂滋生的声音,蚊子轻蔑的歌声,墙脚处蝈蝈不知疲乏的叫声,白天,野猫突然踩落瓦片,发出让人心惊的巨响、尘土和雪落下来的声音。

七月二十日早上,没有风,几缕清白的光线穿过钉在窗户上的木板的缝隙,迟钝而冷清。我嗅到了不安的气味。不安像一丝冷风吹遍我的全身,我看见我依在窗沿上的手指在轻微抖动,灰白的阳光让我弯曲的手指像透明的蝉翼。旧帘、小炕桌上的茶杯、小梳子、我不小心摔坏的银柄小镜子,都在轻微抖动。我屈腿坐在靠窗的炕上。两年里,我每天都这样坐着,坐在离光线最近的地方。我其实什么也没等,时间太长了,我几乎忘记自己在等什么。死去后,我才知道,我在等什么。我其实一直在等着一个结局。那天,我忽然感到,结局已经很近了。我虽然不知道死亡已经站在太后身边,等我过去,去领受漫无边际的黑暗,但我确乎觉察到,有件事正迫在眉睫。从地心深处传来了隆隆巨响,我听到了,我的命运将随着这隆隆巨响而改变。

我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炕沿上,听到微弱的震颤。我又俯身地面,除了震颤声,还有别的声音。是奴才们凌乱的脚步声。按理说,奴才们走路向来是无声无息的,他们...

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声音,让我的心狂跳不已。我起身后,这些声音都消失了。

我环顾四周,阴沉暗淡的房间和平时并无两样。从钉死的木板缝隙里看见的蒿草,比昨日又长高了一尺,它们就要遮蔽爬进我屋里的几缕稀薄的阳光。那天上午,没有一丝风。囚禁我的门和窗户像往常一样紧闭着。门上贴着内务府的封条。院子里空无一人,荒草毫无顾忌地疯长,光线里有盐的味道。没有人能从这荒凉的院落里觉察出活人的气息。我没有听到离我一百米,站在北三所外,监视我的太监的跺脚声和咳嗽声。

我回到窗前,那是屋里最亮的位置,我屈起腿,在浑浊的光线下整理妆容。我用前天晚上余下的水,一点点清理面部。然后用布巾将水吸干。即便已经被剥夺了许多日常用品,我还是设法留下了一盒粉、一盒胭脂、唇脂和眉笔。我要等屋里再亮些才能看见镜子里的我。这是每天的功课。我在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我肤色白皙,原本无须施粉。在被囚禁两年后,我的肤色如今像一张纸,丝绸的光滑与柔润已消失不见,在我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血色。太后若看见我这副样子一定会满意的,她会从中辨认出自己的傲慢与威严。因此,我需要胭脂和粉。我需要雪白细腻的粉遮掩我脸上所有暗淡的灰色,我需要胭脂来掩盖我在寂静光阴中累积的落寞。因此,我一点点,仔细用粉,让我的脸看上去完好无瑕。我揉开胭脂,让那艳丽的色彩好像是从粉色中一点点渗透出来。最后,我点上猩红的唇色。圆圆的,只在下唇中央画出一个樱桃一样饱满圆润的圆。我想,如果有大事发生,皇帝应是在太后身边的。我希望皇帝看见我,与两年前并无太大分别。

那天,唯一让我满意的就是那一点猩红的色彩。我一身青衣,头上戴着一枚素色绢花,我周身上下就只有这么一点红色。当我最后一次在镜子里端详自己,我看见那点猩红的唇色,在午后的光线里,将我所有的青春焕发出来,它提醒我,我还很年轻,这就是我要骄傲地挺起腰身,沉默地忍受全部屈辱与痛苦的原因。我起身,迈出门槛,将腰直直地挺起来。我步履轻盈,流淌在七月的白光让我眩晕。有一秒钟,我觉得自己溶解在强烈的光中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看见皇帝的笑容,正如初见之时。我在这目光里忘乎所以。为了再次沐浴在这双眼睛耀眼的光亮里,我在甬道上走着,沉默地走着,无声无息地走着,庄严地走着。紫藤茂盛的叶片遮住了那片白茫茫的光,我不是去见皇太后的,也不是去迎接她身后的死亡的,我穿过夏日斑驳的光线,只是为了来到皇帝面前,为了这一刻,我在沉默中等了两年。

我没有见到皇帝。

我被推入井中。

怕我不死,颐和轩的管事又投下两块石头。这两块石头的分量,一直压在我的记忆里。

死亡是一个很长的瞬间。

这个瞬间太长了,以至于我在身体的各个角落躲藏,逃避。只有在我死后,我才看出,这个过程多么短暂,与我停滞不前的二十四年比较,死亡用去的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死亡是我最重要的记忆,它彻底改变了我。我在黑暗中坠落。四面圆形的墙壁打击我,它们滑腻腻的,却坚硬而锋利。向下落去的力量让我感到身体的重量,我像一枚被抛出的石子,在狭窄的隧道里颠簸着,被突然活过来的黑色巨龙吞咬着。我的手被咬断了,我的胳膊被打断了,我的头骨裂开了,巨大的轰鸣声冲击着我,骨骼断开的声音在隧道里回响。我身体的各个部分被拆散,掰成细小的碎片,纷纷扬扬,在隧道里飘零。血从断开的地方喷洒出来,骨头,许多错综复杂的器官,在皮肉里搅成了一堆乱麻。

然而,我仍然在身体里,我抛弃了已经死去的部分,继续在还能感受疼痛的地方呼吸着。我仍然没有穿过那个瞬间,疼痛从四面八方汇集,它们集中在那块最坚实的石头上,它还在跳动。我的心。我脖子上面的部分死了。我的手变成了两只鸽子,我的一双脚变成了蝴蝶,我的胳膊和腿变成了羽毛,它们向着有亮光的地方飞去,我不再感觉到它们的存在。活着是痛苦的,我是以感受痛苦的方式来感受活着的。现在,我只剩下了心,我还能用这件东西做什么呢?时间不多了,血液即将流干,井底冰冷彻骨的水,正沿着血管灌进来,也许几分钟,几秒钟,心也将死去,我用这块迟迟不肯死去的东西,做些什么呢?

我失去了眼睛、鼻子、嘴唇,我失去了耳朵、额头、下巴和头皮,我失去了脸、头发、手指和脚趾、膝盖和胳膊,我还在失去我的心。但这并不是最终的结局,我在一片红色的血光中,发出我此生唯一的诅咒,我的咒语将跟随叶赫那拉的踪迹,一直追到海角天涯,我的咒语将穿越此生,跟随叶赫那拉的所有来世。时间因为我的死化为乌有,而我将成为叶赫那拉无法逃避的噩梦。这个噩梦将永远伴随着她。那血色的光芒也将永远尾随她。

随后,我离开了那一点点熄灭的红光,从张开的眼皮退了出来。

这就是莺络说的那个瞬间,我穿过了它。之后,我看见了所有我愿意看见的东西。束缚消失了,我从痛苦中脱离,一束光吸引我上升。我在离开井口时,回望我自己。黑暗中,我看见自己悬浮在井水里,一半身子浸泡在水中,一半身子露出水面。我看上去完好无损,皮肤和衣物掩盖了内部的损伤,我的眼睛,我曾经用它寻找皇帝鲜明的脸庞,现在它却死死盯着黑暗中的某个角落。唇上的那一点红色还在。红色一同死去了。一年后,弟弟打捞我时,那红色,竟然看上去没有太大变化。

死亡给了它无法褪去的色彩。

人们会在死亡的瞬间看见所有。关于此生拥有和失去的一切,都会从那个瞬间爆发。当所有的痛苦远离我,我知道,我穿过了死的瞬间。身体的重量没有了,无论我旋转,向上,向左,向右,都运转自如,随心愿去往任意一个方向。这是我在太后的宣判声中向往的自由。她尖厉的嗓音,割裂了我与人世的最后一点联系。现在,我可以做到了,自由。

其实什么都不需要做,不需要使劲回忆,我的一生像燃放的烟花,在黑色背景里爆裂。这是死亡的酬谢,我本该知道。

注5 珍妃述。

南方

我听到了细碎的笑声和耳语般的谈话声。我一生中的重要时刻都是从他人的谈话开始的。

两个年龄相当的年轻女子,坐在软垫上,商议我去广州的事。

很快,这件事就定了下来,为了避开肆虐京城的天花,父母放手让我跟着伯父去广州。

我们家没有孩子死于天花。弟弟和哥哥早已从天花里获得了永久的免疫力,可以继续留在京城。我是家人唯一的忧患。而我愿意去广州,理由却是,我一心想要推迟使我成为淑女的课程。女工,诗书,礼仪,茶事,坐姿和走姿,笑容和笑声,这些都需要学习。虽说我的祖父是陕甘总督,父亲是礼部左侍郎,但这样的家世并没有使我的母亲松懈下来,甚而,这是每个贵族女人半生操持不变的工程。因为,每个满族少女都有可能被选入宫,成为皇帝身边的女人。

然而,让我嫁入皇室并非我母亲的理想,她早就想好,要隐瞒我的存在,在避开天花的同时避开选秀。入宫和天花在我母亲眼里是同一件事。因而我南下,既可以避开天花,也可以避开选秀,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南下的行程定下后,父亲的侧福晋说,要让她的大女儿,我的姐姐,陪我一同前往,以慰这路途的寂寥和乡思。父亲说这是一个不错的建议。这样,我们带着很多只箱子,一长串仆人,跟着接任广州将军的伯父南下了。怀着丧子之痛的伯父的福晋,虽然答应我尊贵的母亲,要继续两个女孩子的教育,可她更愿意我们得到快乐。对于这样的旅行,我实在是很满意。

我们是初冬时节起程的。越是往南走,气温越高。我一件件褪去身上的衣服,换上更薄更单的衣衫。准备好的衣服大都挤在箱子里沉睡。我们坐船,坐马车,乘轿子,花了一个多月,才到了伯父的新家。我们先是住在当地一个官员的宅子里,等伯父的宅子翻修好后,才搬了进去。

伯父的新宅子甚至比京城的还要敞亮。屋子依照福晋的想法,到处都摆上盛开的盆花。我们在京城的冬天难得看见这么多花,到广州后,大批的花草伴随家具,一起搬进了伯父的庭院、书房、卧室和我的闺房。很多美丽的树不知从什么地方运来,种在了伯父的后花园里。我们四个人组成了一个看上去不错的家庭。福晋很快替代了我严厉的母亲,用时新的方式为我们裁剪衣服,买贵重的丝绸和首饰。福晋对时新的衣装有着天然的鉴赏力,她迅速地让我们从大家闺秀变成了新潮事物的拥戴者。福晋身上的这些魅力,我很快就学会和拥有了。

至此,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是从海上刮来的热风开始的。

风里有鱼。吃人的鱼和像首饰一样闪烁变幻的鱼丛。

丝绸样的水草,珊瑚和山峦。珊瑚是红色的,水草是青色的,山峦是金色的。

刚从窑厂运来的瓷器,小伙计洗净手,将它们摆放在柜台上最明亮的位置。

刚从内陆运来的薄纱和绸缎。从国外运来的桌布和沙发。

香水,表。

福晋喜欢的各种好东西里,还有外出去餐馆吃饭,以及海边的散步。

看涨潮和退潮。

听戏,喝广式下午茶。

我们踢毽子的笑声几乎掀翻了屋顶,红绿相间的羽毛一直飞上了天空。

画着双燕的风筝,仆役牵着风筝的另一头,将风筝引向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从街道乳白色的阴影里走出来鬓边插着鲜花的少女,长辫子在身后左摇右摆。

这些,都从海上刮来的热风里展开。但是没有人提到或记着风。我记着这样的风,因为我第一次闻见它,就走出了父亲幽深的厅堂,房屋各处的门和窗户都一扇一扇地打开,我的心在迅速长大。

雪花天子

据说,伯父为了挽留文廷式,给了他一个家庭教师的职位。可在我看来,伯父实在是为了房顶不被我们的笑叫声掀翻,才请来了文师傅。

文师傅住在前庭的客房里。这样,他们经常能在晚饭前后见面。伯父喜欢和文师傅聊天。伯父欣赏文师傅的口才,也喜欢他的诗文。文师傅最先是父亲的朋友,后来,伯父又和文师傅成了忘年交。文师傅是江西人,尽管梳着辫子,戴瓜皮小帽,着长袍马褂,是伯父的座上客,可他是地道的汉人。他是大名鼎鼎的文天祥的后人。

身为满人,我们规定自己在这个以汉人为主要成员的国家,是地位最尊贵的少数人,但我们敬畏汉人的历史与文明。自从崇德皇帝带着他拼凑起来的军队,通过野心、权谋、时机,使他的儿子福临住进明朝皇帝的宫苑以来,我们一直以汉人的规矩与趣味,改造着我们自己的规矩和趣味。这一点,我们从来不愿承认。我们仰慕汉人久居的富庶之地,仰慕他们美丽的瓷器与丝织品,还有他们闲适优雅的生活。但是,汉人在他们过于精致的生活与自相残*中衰落了。我的满族祖先看准时机,就毫不费力地抢过了汉人的政权和国家。我们学会了使用汉语。在学习中,我们开始迷恋汉人一代代传下来的礼仪与规范,我们渐渐消失在他们繁复的文化与历史编织的迷宫中。

经过两百多年的演化,我们被改变了。我们只留下了满族人的发型和服饰。我们甚至忘记了满语。我们做作的语调,无非是在炫耀和强调过去血腥的征服。朝堂上颁发的文件,都用满汉两种文字写成,那是为了提醒满族人,不要忘记自己的文字,也是为了提醒汉人,现在是满人的天下。但是,自从我们离开马背,我们就在一步步走向虚弱。宫里规定皇帝是有骑射课程的,但是没有人再以骑射当作一个满族男人必备的技能与荣耀。春秋时节,宫廷照例要去郊区狩猎,但是狩猎变成了郊游,而不是为了训练旗人的体魄与强悍的性格。就连八旗子弟,也已成为浮夸娇弱的公子哥的别称。汉人发明了那么些个愉悦性情的游戏,书法、诗歌、戏剧、水墨画,这些东西,一旦染上,就会为之着迷。我们在熟习汉人的书法时,放下了我们自己简陋的文字。我们在学习汉语诗歌的韵律时,忘记了北方的自由与荒蛮。我们在汉人婉转的曲调中沉睡,血液中奔腾的热情变得细柔哀婉。我们是自愿被改变的。我的祖先从未想到,当我们以胜利者的姿态君临这片神秘的土地时,出现在我们眼里的城郭与园林,优雅的人群,已经为我们内心的臣服与虚弱,拉开了序幕。

如果我能回到祖先的时代,我将理解太后为什么会以无比贪婪的心情积累财富,也会明白,她为何会将整个紫禁城,变成了每日必须上演剧目的舞台。也许我会最终理解,为什么皇帝和他的皇后、妃子,都成了这座华丽之城的演员和道具。而我,皇帝深爱的人,又为何会被沉入这禁城中的水井里。也许从那一天开始,从我们进入汉人建造的城市和园林,以不竭的热情疯狂享用他们的丝绸和瓷器,被这些我们从未见过的物品绚丽的光芒所围困,从那时起,我们就已盲目迷失。也许我们从来都不是胜者,我们只是一群闯入者,被优雅萎靡的文化弄得头晕目眩,汉人开启了我们的*,然后以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满足我们,我们毫无戒备地沦为自己贪欲的仆从。

我们占有和使用汉人的一切创造,却要装出一副鄙视他们的样子。他们写一句诗,就能让我们的皇帝寝食难安,大开*戒。我们收割汉人的头颅,焚烧他们的书籍、戏剧,抢掠他们的珍宝,我们将抢来的宝物装满了紫禁城,又建造圆明园继续我们占有的梦想。我们屠*他们中最优秀的分子,将所有汉人逐出朝堂,我们只信任他们中的那些次品,让他们戴上我们赏赐的、插着羽毛的圆帽。这一切的根源在于,我们畏惧这块陌生的土地,畏惧他们身后那些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并不能胜任统治这样一个国家的重任。或许,我们已经预感到,所有华丽的开端,只是一个同样华丽的假象。

恐惧。恐惧是最终的根源。

七岁的时候,我并不认识恐惧。在伯父的后花园里,没有什么能让我感到害怕的。吃树叶的绿虫子,正在褪壳儿的蝉,草丛里的蚂蚱,池塘里的青蛙,雨季盛大的风声和倾盆大雨,还有最严重的东西——男人的装束。所有我姐姐害怕的东西,我都不怕。因此可以说,是后花园将我和姐姐区分开的,像南方和北方那样鲜明,像东方和西方那样明确。从园林开始,我们渐渐演变成截然不同的珍儿和瑾儿,珍嫔和瑾嫔,珍妃和瑾妃。我越是深入眼前无限的世界,我的姐姐越是远离我。她穿着干净的衣服,戴着与衣服颜色不相称的绢花首饰,端坐在凉亭里。她远远望着我。那些大人阻止小孩儿做的事,她都牢记于心,或者她天生就不喜欢与花园里的昆虫、鸟类相识,她害怕所有非人工的东西,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恐惧”的含义,并小心使自己免于这个词语的伤害。因而,她的手不曾被植物锋利的叶片割破,衣服没有被蚂蚱肚里的汁水染绿过,她的皮肤不会被南方强烈的阳光灼伤,更重要的是,她永远不会因为这些事,受到照看我们的老嬷嬷的威吓。

虽然伯父和福晋放任我初到广州两年里无忧无虑地玩耍,但他们并不想在教育上离经叛道,一切还得回到正路上来。简而言之,他们想让我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做“恐惧”。但即便是文师傅不轻易露出笑容的脸,也未能让我感到恐惧。他有足够严肃的表情和一丝不苟的着装。他还有一把据说*过人的宝剑。即便是这些,也无法使我明白恐惧的含义。

文师傅的衣服都是旧装,他不像我们,只穿新做的衣服。虽然在将军府里住着,伯父也送给他不少衣物,文师傅时常穿着的,还是那几件旧衣。文师傅身上也极少配有饰物,饰物虽然好看,能显示身份,却让人不自由。文师傅住着的屋子,也是将军府里陈设最少的一间,文师傅让人搬走了他认为多余的家具,据说,是为了保持思维的清晰。文师傅唯一珍视的东西,是他的宝剑,这把宝剑悬挂在他屋子里最显眼的地方,一进门就能看见。他不会总将这把剑佩戴在身上,但是无论他到哪里,这把宝剑总跟着他。无论是进翰林院,还是后来成为太后黑名单上的人,受到追*,这把宝剑,始终与他相伴相随。

我见识过文师傅的宝剑。当我想知道,一把*过人的宝剑究竟有何不同时,我决定去看看这把宝剑。我九岁了,常常扮作男童,偷偷溜进文师傅的房间。我搬了把椅子,想要摘下墙上悬挂的宝剑。我听到背后有人说,你完全不必那样,你是将军府的千金小姐,你想看,自然是可以看的。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弟子的话,你应该恭敬地站在一旁,得到老师的准许。

我站在一边,等那声音的准许。

文师傅从墙上摘下宝剑,猛力拉开剑鞘。宝剑的寒光刺入文师傅眼里,使他立即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不再是伯父称赞的饱学之士,而是一名武士。这是一把普通的宝剑,银质的剑柄,剑柄上镌刻的兽纹图案几乎磨平。它并不如广州将军挂在腰间的佩剑那么华丽、精巧,可它是一件真正的武器。文师傅说,他的祖父是握着这把剑战死沙场的。虽然文师傅没有见过祖父,但他的脑海里存着一个画面,这幅画将一个英雄和一种血腥的死,镌刻在他的记忆里。这样一幅画让文师傅着迷。他很想跟我说说这件事,他让我过去,“来,看看这把宝剑。”银质剑柄上有些褐色痕迹。文师傅说,那不是锈迹,而是血的颜色。文师傅说,血有一种特性,就是当它与金属相遇,无论是铁,是钢,还是银,它都会渗进金属里,与金属合而为一,没有人能将武器上的血真正清理干净。

文师傅为什么会跟我说到血?因为鲜血让人恐惧。然而我想知道什么是死,还有,为什么人们都对死避而不谈,死很可怕吗?

当鲜血流完时,人就死了。死是未知,而人们害怕的其实是未知。

文师傅终于找到机会跟我解释恐惧。所有的恐惧都是对死的恐惧。文师傅说。如果你在黑夜里,要去一个地方,你看不清方向,不知道自己会碰到什么,这种时候,你就知道什么是恐惧了。一个被宝剑刺中、即将死去的人,就是走在一条夜路上,恐惧袭击他,黑暗笼罩着他,他的恐惧凝结、变硬,他流出的血将死的气息渗入对方的武器。别成为那个倒下去的人,别用自己的恐惧去装饰对方的武器,别使自己的恐惧成为对方的勇气与力量之源。珍儿,当你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路上,遇到恐惧时,别跟着它,去用它做点儿什么。用恐惧,你什么都可以做。你可以将恐惧转变为连同剑柄都刺入敌人身体的力量,就是别让它,变成贪婪。

文师傅端坐在自己的书斋里,眼前浮现出祖父将宝剑连同剑柄,一同刺入对手咽喉的情景。由于被经常想起,这个画面变得越发真实。真实到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文师傅看到,两个搏*的人几乎同时刺中了对方的要害,他们必死无疑。文师傅在寻找他们的区别。他想,其实并无胜利可言,他们的区别在于,他们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人世,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勇气。

文师傅死于多年后一个阴冷的天气里。他躺在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弥留之际,他的长剑搁在胸口上。他去了遥远而荒寒的北方,为皇帝向他提出的两个问题寻找答案。当他向皇帝复命时,他觉得自己带回的答案不够完满,不够准确,尽管,他为此丧命。那一日,在我聆听他遥远而不可留存的声音时,我无法感谢他,无法对他说,他给了我很大帮助。

他死去的瞬间,没有诅咒任何人。他变成白色的雾,离开身体,在意识到他同样要离开那些终日盘踞在他脑海里的想法时,他许下了三个愿望:他希望记着他的人忘记他;希望知道他的人不要提起他;希望所有与他有关的文字记录,都化为齑粉。他不愿这世上还有人研究他的一生。有关他的一切,随着他的死亡,渐渐销声匿迹。多年以后,真像他希望的那样,人们忘记了他,他的名字只出现在这样的字句里:文廷式,清末光绪帝之珍、瑾二妃的老师。这是他愿意留下的记录,仅此而已。他不像我,即便变成鬼,也要在人间踟蹰。他的雄心壮志,这一世未完成的心愿,都放下了,就像他祖父的宝剑。他不像我,将自己留在咒语里,拒绝在轮回中被一次次改变,只愿意拥有一种人生,经历一次爱情,生一次,死一次,恨一次,将没有完全实现的爱,变成执着的咒语,一直尾随改变了这一切的人。

当文师傅竭力想要区分出两种死亡的不同时,我已经离开他的书斋,走向自己的闺房。事实上我还是没有弄明白什么是死,而第一次,我仔细想了想恐惧。我想我不可能一个人走夜路,总会有人陪着我的,我不会恐惧。然而,仅仅几分钟后,我就知道了什么是恐惧。

傍晚时分,我在院中一棵桂花树下停下脚步,我觉出有一丝寒意晚风般侵扰我。桂花树下站着一个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好像等了我很久。他比我大几岁,衣着华丽,长着宽广的额头和尖尖的下巴。他的双眼漆黑如墨,在幽深的桂树丛中闪闪发亮。他腰中佩剑,手握玉如意。他笑着,问我是要如意呢,还是宝剑。他身上只有这两样东西,而一位公子遇见另一位公子,总是要有礼物相送的。他要我挑选其中的一件。既然他认定我是一位公子,我就只能要宝剑了。我说,我要宝剑,但是你要什么呢?一块手巾,还是一个荷包?在我低头取荷包时,我听到少年说,站在那儿,别动,我这就把宝剑给你。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从腰间摘下宝剑,捧在手里,向我走来。我们大概有五步之遥,他却越走越远,他越是走向我,我越是看不清他。虽然暮色渐渐遮掩了我们的木楼,但光线不是问题,不是因为天忽然黑了,而是因为广州的天气太热了,他像一片正在融化的雪,变得更薄更淡。在我触到宝剑的硬鞘时,少年和宝剑一同消失,融进空气和他身后的桂树丛里。

那少年和他的宝剑,多像北方的一片雪花。

我九岁时,见到了我在十三岁时才真正认识的皇帝。在文师傅跟我解释恐惧的那年,桂花树下的少年已经玩过当皇帝的游戏。在由王公大臣的孩子装扮成臣子的行列中,端坐着一位皇太后选中的格格,皇帝的表姐,静芬。静芬是皇太后选给皇帝的玩伴,但皇帝在第一眼看见她时就不喜欢她。他想把这位在皇太后眼里极重要的女孩子,换成一位比他小几岁的公子。他捧着一把宝剑,向他错认为公子的我走来。这是日后,我对这件怪事的解释。但这个解释并不能说明,我为什么会在广州的一棵桂树下,看见了远在京城,数年之后,才成为我的夫君的皇帝。我的确看见了。

福晋说,上天会在一个无法预料的时刻,偶然向你泄露一些秘密,这个秘密除非应验,否则是无法参透的。当我第一次从轿子里望着紫禁城里飘浮的奇怪雾霭,体会其中深刻的恶意时,我不会想到,我要见的,是在广州的热空气里融化的雪花天子。

体和殿

光绪十四年,十七岁的光绪皇帝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忧郁。围在他周围的几个女人,却是花团锦簇,满面喜气。太监们站在体和殿门外,大公主、王侯的福晋、宫眷们,站在皇太后的左右。每个女人脸上,都溢出不必遮掩的喜色。为皇帝选嫔妃,是宫里最重要、最有悬念的节目,她们忙碌的眼神,在皇帝和秀女之间不停飘移。皇帝站在皇太后左侧,是这人群里最为瞩目的一个。他与她们格格不入,不是因为他是里面唯一的男性,以及身上明黄色的袍服,而是因为他的忧郁和沉默。一团乌云停在他的眉宇之间,让殿里的灯火为之暗淡。他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应该在别的什么地方,比如说,一棵桂树下,比如说,海边的一块礁石上。

在扬起脸之前,我闻到了桂花的香气。

殿里燃着的香料没能遮住这突然涌现的天然香气,它湿润,美好,带着让人着迷的甜味儿。我听到皇太后对近旁的荣寿固伦公主说,今天的香很特别,比往常要好闻许多。我听到女人们在闻香时,满意的叹息声。我扬起脸孔,皇太后被这突如其来的香气迷住了双眼,桂花的香气将她带入幻境。我毫不怀疑我是进入了幻境,因为眼前的人,让我恍如隔世。如果我在九岁时就见到了皇帝,那么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的安排与宿命。在皇帝向我投来的目光里,幻影与真实快速重合,雪花天子与皇帝重叠,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他没有在我眼前变淡消融。从这一天开始,他深入我的记忆,成为我死与不死的理由。他没有惊诧,没有意外,他脸上露出的欢喜如与旧友重逢。而我的惊诧却全都写在脸上。很快,我所有的惊奇与疑问都溶解在他的笑容里了。

桂花的香气让人沉迷。皇太后问,这是几月了,还有桂花开?有人立即说,这是十月了。皇太后自然知道已是十月,她想知道的是,这突兀的香气是一种吉祥的征兆,还是不祥的预示?但桂花的香气让人沉迷。这香气带来的好心情让皇太后放下心来。皇太后打量他他拉氏的这位小姐,在不合时宜的花香里,眼前浮现出自己年少入宫的情景。那时她十六岁,也是这般清秀端纯……他他拉氏,满族,镶红旗,侍郎长叙之女,主事萨郎阿之曾孙女。她点了点头。陕甘总督裕泰的孙女儿。她转向皇帝,又向他点了点头,作为对这件礼物的恩准。然后,她又一次吸入莫名的花香,香气直入心脾,那些已经丢失的少女时光,又一次贴近她,使她为之动容。在这一刻,我受赐为珍嫔,姐姐受赐为瑾嫔。

尽管我高瞻远瞩的母亲小心隐瞒消息,可两位差不多已到提亲年龄的格格,还是传到了皇宫。我和姐姐从广州返回京城后,即被召为秀女,参加选秀。

我认为母亲过于紧张了,有那么多女孩子聚在一起,难道不是件很好玩的事吗?何况皇后的人选已经定了下来,而我只要做一个不雅的表情和动作就可能被淘汰。

当我乘轿第一次进入这座华丽之城时,看到的,却是皇宫里弥漫着的黑色雾霭,一重重的恶意。为什么没有人看到、觉察这种恶意?这恶意不断闪现在一重又一重建筑的影子里。这些影子阻挡我看见宫殿真实的形状。这恶意还隐藏在一张又一张堆积的笑容里,连笑容也是一重又一重的影子,阻拦我看见他们真正的脸和表情。我问瑾,是否看到这黑色的飘浮物和恶意。瑾说,哪里有什么飘浮物和恶意?是你太紧张了。

不是我太紧张了,我只是觉得,这座城不可能住有活着的人。我还觉着,当我走完这城中最后一扇宫门,就会老朽衰亡,这恶意俯视我,用锐利的眼神剥去我的层层衣装。我满腹狐疑,望着眼前的许多宫女,忙碌的太监执事,这里太冷清了,鸟儿都装在笼子里,花都养在瓷盆里,没有茂密的树木,天空和地面一览无余,然而这里戒备森严,这座传说中的城,像极了福晋故事里的迷宫,故事的结尾是,永远是,没有人能活着找到迷宫的出口。当我乘轿一步步深入这城的核心,我的疑问是,这里是否真住着一个活着的皇帝和一个活着的皇太后,他们准备挑选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而这个女人不可能活着住在这里,她能活下去吗?

文师傅说中了,虽然白天才刚刚开始,可我却走在一条夜路上,恐惧在我皮肤上蔓延,恶意排斥着我。一路上,我都在求玉皇大帝和佛祖保佑我落选。然而,一会儿工夫,当我们彼此看见,我却忘了做鬼脸,一束明亮的光穿透我,在我身上击发出响亮的回应。笼罩在我头顶的恶意顷刻间退去。当我们看见对方时,我承认,我只是太紧张了,而不是让恐惧占领了我的心。

我母亲的紧张变成了失望,她强忍着嘴角的失望,低下头,默认我入选的事实。

三个月后,我再次见到了皇帝。我长大了一岁。在过完十四岁生日后,我梳起刘海,盘起发髻,在高耸的两把头上添加绢花、珍珠、钻石与纯金首饰。我指戴翡翠,腕配玉镯,耳朵上挂上三颗东珠装点的耳环。皇宫里源源不断送来皇帝的礼物,提醒我身份已经改变。我的每一件饰物,小到衣衫上的纽扣,都要符合皇家的礼仪规范。由苏州织工织就的锦缎和世上最精美的刺绣在我身上熠熠生辉。我浑身上下闪烁着陌生的光环与鲜亮的颜色。在我和瑾被封为珍嫔和瑾嫔的诏书下达时,内务府就在为我们赶制吉服、朝服、衬衣、氅衣、紧衣,许多四季的衣服,以及三寸高的高底鞋。我将要入住的景仁宫、瑾的永和宫,粉饰一新,每一件小摆设,都要体现宫廷的制度与规范。仅仅一天,我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走出体和殿后,我变得沉默而安静。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我领悟到,我原本散漫自在的贵族小姐生活,被划定了一个方向,一种意义。这条未来之路,注定与手持如意的雪花天子,紧密相连。

皇帝有了三位妻妾。

姓叶赫那拉的隆裕皇后,姓他他拉氏的两位嫔。那年二月的一个清晨,三个女人穿着厚重的朝服,戴着沉甸甸的朝冠,走过漫漫长巷与丹陛,去储秀宫跪拜皇太后,去乾清宫跪拜皇帝。之后,皇后端坐凤椅,接受珍、瑾二嫔的拜见礼。经过这项复杂的仪式后,我们就成了一家人。皇帝的三个女人分别住在东六宫的宫殿里,被众多宫女照看着,又被更多的太监围拢着。那天,下午五点钟以后,景仁宫里的各个房间都被灯盏照亮了。我问侍女莺络,这可是宫里的规矩?莺络说,小主,待会儿皇上要来。养心殿的太监刚刚嘱咐过,要将屋子收拾干净,点亮所有的灯,屋里的红色物件都统统撤去,皇上可是忌讳红色呢。

景仁宫

人们称他皇帝。他穿龙袍,戴龙冠,坐龙椅,手里握着权力的剑柄。据说他的后宫藏着三千佳丽,每个女人都将青春耗费在等待皇恩眷顾的期待里。每个女人都衣着鲜美,跪在门前,迎接他灿烂的朝靴。他的仪仗在夜晚的宫墙内穿行,他的去向是今夜整个王室瞩目的焦点和话题。他和他的队伍像一条隐秘的彩虹,从宫廷幽深的庭院间穿过,每个脚印里都储存着故事与传说。

光绪十五年二月的晚上,爱新觉罗·载湉没有将这种荣耀留给新立的皇后。比他大三岁的隆裕皇后正徘徊在丝绸帷幔中,将宫女新换的水仙花一点点撕碎,扔进屏风前的瓷缸里。她的怒火从这个夜晚开始萌生,她想象雷电穿过景仁宫的上空,似一把利刀刺中我,将我劈为两半。

爱新觉罗·载湉也没有去瑾嫔的永和宫。瑾嫔的宫女关闭宫门,熄灭无望的灯火。瑾嫔取下手指上的宝石,摘掉头上的绢花与耳上的珍珠坠子,脱掉僵硬的礼服。她命人端上果盘和点心盒子。她掰开果品,撕开糖果的闪亮包装,将它们送入口中。她咬碎它们,咀嚼它们,果料的香气和甜腻腻的滋味顺着她的味觉深入心房,她失望与嫉妒的神经开始松弛。从食物里寻到的安慰,使她安静地坐在床上,像一只饥饿的小耗子,沉迷于最简单直接的快乐,嘴里发出的不雅声响,连宫女都为之脸红。

灯火通明的储秀宫里,宫女帮皇太后摘下金护指,用两块热毛巾将她的一双手分别包裹起来。另有宫女跪在她的脚边,轻轻揉搓脚趾上的经脉。总管太监禀告说,皇帝由养心殿出发,没有坐辇车、举华盖,只带着六名随从,一路步行,向景仁宫去了。太后示意太监退去,她合上眼皮,嗅着新开的水仙花香,脸上一无表情。爱新觉罗·载湉是她选中的皇帝,他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长大了。叶赫那拉·静芬是她选中的皇后,他们血管里流着的血,有一半跟她是相同的。今天是她选中的黄道吉日,他们应该在今晚变成一个人,骨血相通,血脉相连,融会贯通。然而,皇帝去了景仁宫,而不是皇后的钟粹宫。皇太后闭目养神。这是第一次,他让她失望了。

皇帝绕过影壁,来到我面前。我没有来得及垂下眼帘,也没有来得及屈下双膝。他步履轻盈,带来温热的风。他牵过我的手,将我冻凉的手指握在手心,我们一起迈步进屋。礼仪是必不可少的,等皇帝在宝座上坐好,我退后,开始展示我花了三个月才学会的宫廷礼仪。

“若是你把学到的所有礼仪都演一遍,朕恐怕要等到天亮。”

“皇上,礼仪繁复,是为了让每个人明白自己是皇上的臣民,要牢记自己的身份。”

“朕从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皇上可有朋友?”

“朕没有朋友。朋友是指可以同吃同眠,常在一起说说话的人。”

“如果皇上需要朋友的话,就需要再耐心等一会儿。”

“朕可以等。”

我去里间褪了女装,换了一套公子的衣服。发髻散下来编成辫子,头上戴一顶瓜皮小帽,身着长袍马褂。抹去了唇上和脸上的胭脂。

“让朕仔细瞧瞧。换上男装后,去掉了一些娇柔,增添了许多英武。不过你还是你,朕喜欢你穿男装,现在你就像朕的兄弟。甚至比亲兄弟还亲近些,你是朕想象中的朋友。可以一起骑马、打猎。闲时,陪朕说说话儿。”

“是,皇上。”

“走近些,朕问你,如果这里有一柄如意和一把宝剑,你要如意还是宝剑?”

“宝剑。”

我走近了一些,我的膝盖碰着了皇帝的膝盖。

皇帝吩咐太监王商去养心殿拿来他的宝剑。

“谢皇上。既然我已与皇上成为朋友,皇上是要一个帕子呢,还是一个荷包?朋友应该有回赠的。”

我的鼻子快碰到了皇帝的鼻子。

“再近一些,珍。朕想要你的全部。你是朕的女人。”

有人说皇帝患有口疾,我却毫无察觉。他言语流畅,他是完美的。

莺络和福子空气般围在周围,灵巧的手指解开衣服上烦琐的纽扣和丝带。她们没有声响,不呼吸,她们带走了我身上的层层衣物,只留下一件洁白的紧衣。我感觉不到除皇帝以外任何人的存在。我只想在皇帝的呼唤里,离得更近一些。我们之间还有一件衣服相隔,还有皮肤的距离。但是我们同时觉得,我们还能再近一些。比身体所能缩小的距离更近一些。在这个距离,我能听到他含在嘴里没有吐出来的句子。他说,珍,离我再近一些。我伸开双臂拥抱皇帝。他的脸贴在我胸前。褪去礼服的皇帝变成了一个瘦小的孩子,而我变成了母亲。我的身体在扩张,像柔软的云,围拢在皇帝周围。

桂花的香气再次袭来,这香气像浓郁的夜色在景仁宫里落下。我想起早春细密微甜的雨,花的白色烟雾在雨水里散开。水是碧清的,绵长的水草在海底的风里飘摇。青雾中提一篮花的少女,白皙的脸色朦胧如月。四月的海棠张开柔软的花瓣,热风一直吹进花蕊深处。我向各个方向伸展,我的手臂和双腿成为触须与茎蔓,我在看不见的风景里躲藏,却发出声音,吸引猎物。红色的汁液在我眼前散成万千根线缕,景物模糊一片,我觉得我要带着这个孩子向有光的地方出游,我们十指交缠,四肢坚韧的根须一直穿入对方,顺着血液进入彼此的核心,我们希望攫取对方最彻底的养料,直至生命的最底层。把它交给我,或者将这水果里全部的汁水吸干,让我干瘪枯萎,而你由此充盈丰满,让我腐朽变老,而你因此强大不朽。我是在这个时间舔尝死的滋味的。我带着雪花天子,想要穿透一个死去后没有阴影的地方,那里只有无尽的光和桂花的清香。围绕着他的黑色雾霭,像纷飞的落叶铺满地面,他将带着他崭新的骄傲与荣光再次出生,钟鼓与丝竹的乐声最终穿透山峦与密林传来,欢喜是以音乐的形式传遍身体的,而这欢喜似乎超越了身体所能承受的限度,在这一瞬间,一片雪水融入了另一片雪水。

没有疲倦带我们进入酣睡。夜色消散,屋子变白变亮。景仁宫是一条大船,在河流里轻轻摇摆。景仁宫又四面环水,暖风融开冰层,送来粼粼波光。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们不吃,不睡,只要一点水就能维持生计。世界是一个圆满的孤岛,我们依靠自身的亮光就可以在岛上生存。天亮了,男孩重新穿上礼服,变成皇帝。他指指自己收拢的箭袖说,珍,我想藏你在这里,他又指指身上的香囊,我还想将你藏在这里,带着你,每时每刻。雪花天子去了朝堂,是否有人注意到他的变化?他声音低沉洪亮,面容俊朗明媚,眼睛里溢满柔和的光芒。而内宫深处,是否有人看见珍嫔的改变,她脸色妩媚,双唇红润,眼含春水柔波?

莺络说,二月的那个夜晚,景仁宫上空有微红的光笼罩着,远处有闪电照彻夜空。但是没有惊雷,也没有冰雹雨雪。奴才们都在庭廊下默立,只有手拿承幸簿的老太监,在靠近内室的门外,兢兢业业,听着屋里的动静,然后饱蘸墨汁,在承幸簿上写下皇帝的房事记录。老太监一脸庄严,自同治皇帝驾崩后,他就成了宫里最无所事事的奴才,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到来,重操旧业让他恢复了往日的尊严,可他握着毛笔的手,却因内室传来的私语与呼叫声颤抖不已。

景仁宫上空的红光搅扰了太后的睡眠,太后被梦里的火光惊醒,以为宫里有火情发生。福子说储秀宫陆续派出的五名太监一直守在景仁宫门外,直等到晨光初现,红色的光褪尽。二月的夜晚,不仅景仁宫里无人成眠,就连皇太后也只睡了半个时辰的好觉。皇后定神看着天空中奇怪的红色,猜测景仁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祸事,惊动了上天。只有永和宫平静如初,但瑾嫔同样没有安睡的迹象,卧房里的打嗝声让六个宫女坐立不安。瑾嫔始终没有撩起帐子,瞧瞧异常的天空,她用身体的不适代替了情绪的不适,眼里噙满了因为打嗝而涌出的泪水。

一层金色的尘埃,映亮了这座独立的城。这里是整个京城最早醒来的地方,仆役们从凌晨三点就开始煮茶、打扫,准备主子的衣服和饰品。二月,我连着三天彻夜未眠。我不吃不睡,刚从梦中惊醒。我从一片混沌中分离,一夜间长出了新的皮肤和骨骼。而我的孤单像金色尘埃,既耀眼又沉默。我看见日光里金子的颜色,而我所见的每个人对此视而不见。我闻到炭火里不可言传的香味儿,而她们对此毫无察觉。树木裸露的枝条如此优美,许多浓荫藏在里面,风变软了,我从身体里醒来,她们还在身体里沉睡。

皇后、妃嫔、福晋、淑人、公主、命妇等,在偏殿前轻声耳语。晨光中,唯有我被孤立,我身上堆积着恶意的目光。最深的恶意来自皇后。皇后扬起脸,下颌露出未被校正的野蛮,她高高的颧骨上潜伏着傲慢与含混的激情。我从未见过被如此纯粹的愤怒占据的眼睛,似有漆黑的江水在翻滚,而狂躁的风正从她坚硬的骨骼间传来,这风里伴有撕碎的花香。

女人们纷纷向前来的皇帝屈下双膝。皇后收起眼里的黑色风景。皇帝金色的朝服伴着一抹霞彩,驱散了空气中令人焦灼的对峙,他的脚步向我而来,带着霞光和笑容。他与我携手,站在即将熄灭的灯火中。他带来的安详平息了所有噪音,皇帝与我共沐晨光的身影加深了皇后和瑾嫔的痛与恨。皇后将一根手指塞入口中,手指上带着水仙又甜又涩的味道。她很快被这滋味吸引,巴不得被这味道带着,远离口唇间渐次增加的烟味。同样,烟的味道,在瑾嫔的舌尖上滋生,蔓延,瑾觉得浑身都充满了烟,还伴以呛鼻的刺激。瑾强忍鼻翼边的十二个喷嚏,一直将它们带回寝宫。瑾一踏入永和宫,便放心大胆一连打了十二个喷嚏,扑在床褥之上。

太后精神抖擞,端坐榻上。窗户上的纱幔已被晨光浸白,太后的脸一半亮,一半暗。看不清她的脸是喜是怒。她的视线越过皇帝、皇后、瑾嫔,停在我身上。她不动声色。她看见一张过于年轻的脸孔在自然光中被照得透亮。这张脸是完美的。她想。没有一点儿褶皱,没有一点儿细纹,眼眸清亮,嘴唇饱满,皮肤光洁,没有任何一种痛苦来破坏这张脸上的线条和平静,没有过度的快乐,没有忧郁,没有一丝成年人纷乱的情绪,同时也没有无知幼稚的表情。她的确很美。她的美又很安详。皇帝和她身上忽然间都有了那么一种安详,那是愿望终于得到满足的安详。他们互相修复了彼此的残缺与不足,当他们在一起时,他们完整而独立,自成一体。毫无疑义,他喜欢她,爱她,想占有她的全部,带她去任何一个地方——她的美有这种力量,可以毁灭,也可以建造,这难道是我亲自选中的人?太后不免自问。还有那些来历不明的花香,景仁宫上空久久不散的红光与闪电,这些都在预示什么?她衣装的品级远不能与皇后相提并论,但穿在她身上的宫袍却得体秀丽,艳丽的色彩与堆砌的刺绣丝毫没有损害她容貌的完美,她举止优雅庄重,礼仪周到细微,这一切都让她更像皇后。

太后挺了挺腰身,用一条软帕拭了拭嘴角。当皇帝的三个女人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谁都会分辨清楚,皇帝会将他珍贵的爱分给谁,会给谁多一点儿,给谁少一点儿,或是最应该给谁,这一点是这样一目了然,几乎不会产生争议。他他拉氏的这个女孩子,侍郎长叙家的小女儿,虽然地位和身份远不及皇后,却后来居上。看看这三个女人吧,她们都是她恩准挑选的,她们截然不同,她们三个人的命运各自伸向三个不同的方向。不过,这个颇为尊贵的女孩儿,说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嫔,而已。

皇太后逆光而坐,虽然一夜无眠,脸上并没有丝毫倦容。从二十六岁攫取权力起,她就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所支配,充满了旺盛的精力。不,比二十六岁还要早,她突然获得的力量是从孕育开始的。她对权力的向往伴随着身体的膨胀而膨胀。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她已经知道,她将因孕育而将整个局面反转过来。她忽然拥有的这种自信,使她能在皇帝夫君的忽视中坚守,在黑夜与沉默的白昼中等待一次逆转。她明确知道,她将失去,也将得到,因为新皇帝在她的身体里长大,她的身体像一条帆船承载着他,她是使他从黑暗来到光明的桥梁,而他将以权力偿还这种暂时的租借关系,还将带给她机会。一天一天,叶赫那拉的身体像一条被风鼓动的风帆,宫里所有人都注意到这名年轻妃子的变化,但是没有人将她与权力联系在一起加以想象。她在漫长的沉默中与另一个自己会合,在被烛火照亮的镜子中,重新辨识。她越是了解自己,越是认清楚自己的另一张面孔。

光绪十一年,皇太后五十四岁了,却依然年轻。她柔软细嫩的手指,让人难以联想它们和权力的联系。她只需半睁着眼睛,就能让每个人感受到那眼眸里,不同寻常的目光。她还有灵敏的嗅觉,出其不意的觉察力。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力量,或者是什么促使她变成了我眼前,这样如磐石般坚硬挺直的躯体?宫里蕴藏着深不可测的恶意。这恶意,我从皇后的凝视中再次察觉,但恶意和皇后眼里的黑色风景,始于何方?

太后本想惩罚我,惩罚我占据了本来属于皇后的一夜,但她有这种嗜好,就是看不同物种间的争夺残*,看着她们痛苦、被损伤。三个女人,都储存着强烈的情绪。但是,哪个女人将拥有像她那样饱满的激情呢?

她没有惩罚我,反而奖励我。

她赏给我一个擅长画花的老师,还送我戒指和绢花。她没有问景仁宫上空的红色与闪电,她假装对这一切无知无觉。

“好啊,现在,我们可都是一家人啦。”她的声音一如既往,透着轻松的喜气,“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我心里就高兴。”

可我没有从太后脸上看到高兴。她安稳地坐在软榻上,好像已经坐了几百年,而且还会继续坐下去。

毓庆宫

王商很像伯父家的管家,在教会皇帝念《三字经》后,就不再对皇帝的教育产生影响。自皇帝六岁跟从翁同龢师傅读书那天起,王商就放弃了理解皇帝。他是一个盲目地爱着主子的奴才。

我让王商带我去毓庆宫。毓庆宫曾是嘉庆皇帝的寝宫,之后,是阿哥们读书的上书房。皇子们大都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毓庆宫藏着许多珍贵图书。

正殿里没有多余的陈设,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有一本翻开的《海国图志》。《海国图志》是一套一百卷的大书,皇帝在读最后一卷。卷旁,放着一个音乐盒。王商说,这是皇帝特意留下来的。我坐在皇帝的椅子里,打开音乐盒。从盒子里跳出两个跳舞的西洋娃娃,清脆的音乐也从里面跳出来,两个小娃娃握手,摆动衣裙。我从心底里笑了。这是载湉的礼物。

王商说,皇帝跟从翁师傅,一老一少,在这里读书,学习治理国家的道理,度过了十年光阴,直到皇后和妃嫔入住紫禁城。

大婚就意味着太后归政了。以前两宫太后坐在皇帝身后,而此时,皇帝独自一人坐在乾清宫高高的宝座上,俯视群臣。大臣向他禀报春季的旱情,但是皇帝在想着别的事情,他的眼光从群臣头顶移转,向上书房望来,他耳边回响着大臣苍老的声音,心里却荡漾着她的笑声。他想,真是个爱笑的女子,像是他身上的一块骨头,如此熟悉,却又如此新鲜。大臣奏请皇帝主持天坛祈雨,这是每年例行的仪式,没什么新奇,比祈雨更重要的事,太后会定夺。皇帝端正地坐在金灿灿的龙椅上,心里想着这崭新的、从未有过的感受。宫里还没有人这样笑过,任何一件事,都会让她笑起来。看见皇帝正襟危坐的样子,她会笑;看他表情严肃咀嚼食物,她会笑;紧锁眉头时,她也会笑。为什么笑呢?皇帝问。我从来不回答这个问题,皇帝越是问我,我便越是发笑。皇帝不再问这个问题了,跟着笑起来。周围的太监也跟着无声地笑了。想到笑,皇帝紧绷的身子微微松弛,向我在的方向望来。

但那不是皇帝的目光。

有人在看我,目不转睛地看着。

但那不是皇帝。

它们有着明显的区分。

它在我背后散开,一股冷气从尾骨上升。我打了个寒战。是谁?它几乎不是人的目光,站在高处,俯视着,目光锋利,又像一个黑色的洞口,充溢着冰冷的怨气。我猛然转身,身后却空无一人。

“谁在那儿?”

我向靠窗的一溜长炕望去,炕上摆着金黄色的软垫和炕桌,垫子上空空如也。除了八仙桌和条案下,殿里几乎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绕着大殿走了一圈,只听到鞋子踩在金砖上的咯噔声,除了条案上的书籍,我没有看到一个人,或是一只动物。大殿里空寂无声。浮云从大殿上空掠过,殿里忽阴忽晴,忽明忽暗。我想我可能没有适应这里的安静。我来到长炕前,王商说以前皇帝常常盘腿坐在这儿看书,翁师傅则在不远的案子前诵念当天的功课。我在炕沿上坐下来,殿里依然空无一人。那注视依然在。来自背后,又像来自四面八方。

我没有回头,有人在逼近我。更近了。我再次猛然回头,还是空旷的大殿。

“来人。”

王商弓着身子,急匆匆从殿外走进来。在我翻书的时候,他退出了大殿。

“珍小主有何吩咐?”

“毓庆宫留有什么人吗?”

“这个时候,小的们都在宫外站着等候主子吩咐。”

“毓庆宫可有暗室?”

“并无暗室。”

“有人躲在此处,去把他找出来。”

“小主听到了什么动静?”

王商环顾四周。

“并无动静。”

“小主看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看到。”

“小主,要不您进一炷香吧。”

“为什么?”

“小主第一次来毓庆宫。按宫里的规矩,女人是不能随意进上书房的,小主如果觉得有什么不适的话,奴才以为,怕是惊动了殿神……”

“殿神?”

“殿神掌管着宫殿。太监们要打开一座宫殿的大门之前,必然要大喝一声,开殿了,这是为了告诉殿神,让它们藏起来,以免彼此惊吓……”

“每个宫殿都有一个殿神?”

“是。”

这个说法我第一次听到。

“你现在就喊一声,告诉殿神,让它躲一躲。”

王商清了清嗓子,大声说:“珍主子在此,请各位殿神各司其职,不要吓到珍主子。”

我敬了毓庆宫的殿神一炷香。等我起身,那目光,或者说注视,依然在。

它专注,冰冷,像刚刚过去的寒冬。我想躲开它。它不怀好意。那不是人的目光,也不是动物的目光。我本想尽心还原皇帝以前的生活,可皇帝的目光刚投向我就被阻拦。我还想看看毓庆宫的珍版藏书,可它不想我碰这儿的任何一件东西。它窥探我,毫无收敛。我受到冒犯。它既在我身后,又在我眼前。我看不见它。它不欢迎我,至少是这样。而我觉得它肮脏、丑陋、不祥。我在躲闪中离开了。

我出了毓庆宫。我不是有意离开的,我是被推出来的,被它冰凉的目光。

影子皇帝

皇帝说,你看到的,是另一个皇帝。他不会驱赶你,他住在毓庆宫里,死后也住在那里。这是一个秘密,不用告诉旁人。

皇帝说,六岁那年,他坐在我对面,手扶在桌案上。他跟我穿同样的衣服,比我大两倍。我背《论语·为政》背了二十遍,正觉得当皇帝是件极愁苦的事,这时,另一个皇帝忽然坐在对面,我眼里的泪水就收了回去。翁师傅正望着院子里的一棵松树出神,我将注意力集中在这位前辈皇帝身上,看他要做什么,或要说什么。他年轻、俊朗,脸上有一丝永恒的笑意。他示意我瞧瞧他捂在手下的东西。从指缝里露出的是“君子不器”这几个字。因为遮住了下面两个口,变成了“君子不哭”。

从那天起,我决定不哭了。

下课的时候,我对翁师傅说,我要看着师傅离开。我还说,我想要再温习一下满文师傅留下的功课。等上书房里只留下我自己,我就像刚才那样坐着,写仿格,心里却巴望他再次出现。可我没有等到他。

我一心想再看看这位客人。

晚些时候,我叫王商点上灯,专门又去了趟上书房,坐在上午坐过的椅子上。我等了又等,不见他来。回养心殿吗?我不想这么快就睡,我翻阅诗书,大约一个时辰后,他从大罩灯里走了出来,脸上还是挂着那丝嘲弄的笑容。一旦走出灯光,他的身体就隐在黑暗里了。我一点儿都不害怕,对一个听到闪电雷鸣就要发抖的人来说,实在很奇怪。老实说,他时隐时现的样子,着实神奇,也很好玩。

“为什么皇帝不能哭呢?”

“皇帝不该哭。”

“可我并不想当皇帝。”

“这跟你的想法无关……我从来不哭。哭有什么用呢?”

我非常惊异,他竟然不哭。

“你不怕打雷吗?”

我对面的影子皇帝笑了。

“既然你是接替我的人,就该像我一些。可一旦哭起来,你就不像我了。同治皇帝根本不哭,从来不哭,一直都只是同治皇帝看着别人哭。翁师傅常在我面前哭,为我写错字、记错文章哭。一个老头子,满脸泪水,很不好看,我告诫他,不要淌眼泪,那都是小孩子的把戏。东宫太后也哭,因为后悔自己轻易就放弃了惩罚西宫太后的权力。西宫太后哭,是为了让我答应她,娶富察氏为后,而不是阿鲁特氏。跟惠妃同房,而不是与新立的皇后,给惠妃以宠爱,而不是嘉顺皇后——为了这些,西宫太后在我面前垂泪。我不会跟着她哭,也没有依从她的主意。因为我姓爱新觉罗,我不能违背原则。为此我独自住在乾清宫里。不过,你不能学我,弄不好,被你选中的女人今后会化为一片雪水。”

“既然,我已经告诉你这么多事,你得帮我一个忙,将这件东西放在孝哲毅皇后的门口,我常常听到孝哲毅皇后自言自语,说想听听蝈蝈的叫声。”

同治皇帝摊开手,好让我看见一只又大又好的蝈蝈。

它比太监从宫外带回来的任何一只蝈蝈都大,都好。

“当然。”

我握在手里的,是一只碧绿的翡翠蝈蝈。三年后,我才有机会将它放在同治皇后的地宫里。

我堂哥同治皇帝在毓庆宫的大厅里徘徊,一会儿出现在灯光里,一会儿消失在灯光外。白天,他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像一块玻璃。有时,他站在翁师傅身旁。而翁师傅一直不知道自己不可遏制地打喷嚏的原因。除了我,没人能看见他。我固守这个秘密,是因为他太孤单了。堂哥说,皇帝都是孤单的,除非皇后或妃嫔来与你分担孤单。我尽量平静地看着王商率领仆从,穿过我堂哥透明的身躯送来奏折和茶点,在能分担我的孤单的女人出现之前。

毓庆宫是他的。我过去常常看他,听他说一些过去的事。过去总是讲不完的。当我找到一个能分担我的孤单的嫔妃后,我就不去看他了。我将他和他的过去留在毓庆宫里,有时我甚至下令让人锁起大殿。我尽量远离和忘记过去。我真的远离也忘记了堂哥。我长大了,知道我要面对的,其实是未来。堂哥的未来早已终止,他无法理解我为何对未来抱有激情。他不是一个好皇帝,可他是一个好兄长。他不该驱逐你。他没有驱逐过任何人,他怎么会驱逐你呢?我想,他是在认识你。如果你还想去毓庆宫的话,我要跟他谈谈你。

我归政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成立译书局,我还要成立京师大学堂,这两件事都非常紧迫。珍,你来自外面的世界,如果我不了解外面的世界,我就不会了解你。事实上,一直以来,通过玩具,外面的人已经将一个精缩的外部世界递给了我。新玩具,让我兴奋,也让我愤怒。可我终于静下心来,应对我的愤怒。我需要修复损坏的部分,我必须重新开始。我意识到,如果我不努力,我就只能跟魂魄为伍,而不配得到一个有血有肉的妻子和更多的朋友。

载湉

我想我听清了皇帝说出的每一个字。这些字在我心里引起恐慌与担忧的波纹。我的恐慌是,在皇帝身后有一个我看不见,隐藏在背景里的世界。我的担忧是,也许那个世界并不如我所想的简单和稀薄,毓庆宫里的目光是复杂和言之不尽的。除了堂哥,也许还有许多别的事物——我想说的是,也许还有许多别的魂魄。

我答应皇帝,保守秘密。

既然皇帝将堂哥的魂魄视为朋友,那么我不该表现出过度的惊愕与疑虑。我已经察觉到一个不同的存在物,只是没有像皇帝那样亲眼见到。显然,这不是一个过去与现在截然分明的所在。

我更愿意称堂哥为影子皇帝。也许我该感谢他陪载湉度过了孤独而漫长的光阴。从六岁到十七岁,时间太长了。也许我该为自己占了他的位置而抱歉,但我还是认为,影子皇帝将我从毓庆宫驱赶出来,至少是粗暴的。皇帝不该有那样近乎仇恨的粗暴。

但这不是问题的重点。重点在于,皇帝当然需要面向未来的朋友,而不是只记得过去的魂魄。过去是一片沼泽,在其中只会越陷越深,只有未来能将皇帝从沼泽里拉出来。我这样想,不仅因为文师傅说,大清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还因为我们年轻。未来,是我们一见倾心的理由之一。从书籍上,皇帝已经开始接触到另一个世界,念一遍王商抄写的新书名单——《孟德斯鸠法意》《欧洲新政史》《民法原论》等二十多种书目——就知道,他已经走在离经叛道的途中。

然而谁都知道,皇帝背后坐着太后。在不上朝、不读书的时候,皇帝埋头修理玩具。皇帝的玩具可谓五花八门,有时他会将所有武器类玩具全都摆在地上,旗舰、大炮、枪,甚至是武装起来的外国士兵。他修补被他弄坏的船舷,修复大炮基座上的齿轮,擦亮枪支。他的表情十分专注。我默默地看着皇帝,常常想问,他何时能从这些嗜好中挣脱呢?

然而王商说,这一切是从见到我开始的。

当我还在为做一个嫔妃努力研习宫廷礼仪的时候,一天下午,皇帝让人打开一处堆满玩具的旧殿。皇帝浏览满屋子玩具,为自己曾经的拥有目眩。他随手打开一个音乐盒,发现发条被抽出。他拿起一只玩偶,发现玩偶的头掉在一边。会鸣叫的竹鸟折断了翅膀,小自鸣钟停止了走动,琉璃樽上满是裂痕。每样东西都被损坏了。他问王商,那是谁弄坏的?

皇帝在一把积满灰尘的椅子上坐下,想起那些堆在他身后的日子。

载湉的名字是圣母皇太后赐予的,赐给他名字后,她又赐给他皇位。他四岁入宫,从此没有了父兄姐妹。尽管每天,他都能见到生父醇亲王,但父亲不比一个大臣更亲近。父亲根本不看他一眼。尽管一年中有一次,一次中有一小时,醇亲王福晋进宫来,和他坐在一起,可她拘谨的样子不比宫里的奶妈更从容;读书时,有陪读的兄弟,皇室也会请朝中官宦的孩子在节日的游戏中扮演皇帝的随从,可有几十双眼睛紧盯着每个孩子的一举一动。每个孩子都无法快乐,甚至无法轻松些。伤痕累累的玩具,记下了他失去一切时的愤怒,他从它们身上,辨认出自己的伤痕。那件是他刚进宫,见不到母亲时摔坏的木马;那件是因害怕黑暗,尖叫着想要逃离而踢坏的鸟笼;还有在闪电和雷鸣时摔成两半的音乐盒。皇帝在成年后依然任意摔坏大臣的进献之物,它们嘲笑他被限制的自由。

载湉凝视着数不清的玩具,为过去的作为深感惊异。每件东西上都留有他坏心情的印记。

他决定抹去这些印记,他要修复所有玩具。

修好它们,他就与过去那个狂躁易怒的少年彻底分手了。

翁同龢师傅说,皇上要独自掌管一个国家,一定要有完善的个人修养——说主政还为时过早,他只是简单地愿意为一个人的到来做些准备。他想使自己变得更好些。

一个冬末下午,皇帝拿起几件较小的玩具,带回养心殿,摆在三希堂里。他盘腿坐在榻上,仔细打量这些缺胳膊断腿儿的玩具,为自己感到羞愧。侍郎家的小姐很快就要入宫了,他的缺憾不能这么多,这么触目惊心。

载湉长时间坐在榻上或是地上,修理损坏的玩物。养心殿的大案子上,放满了各式工具,也招来了工艺精湛的手艺人。他花了更长时间,去弄懂音乐盒的原理,寻找丢弃的发条,为木制品刷上油漆;竹器,漆器,要找到专门的技工,那些需要针线缝合的伤痕,甚至,让他拿起了针线,至于军舰巡洋舰这类复杂的东西,他还需要阅读专门的书籍——这件事,就这样持续下来,一直进入他的婚后生活。有三年时间,我们在黄昏、午间,或是夜间一言不发,一件又一件,我们让玩具身上的创口渐渐愈合。

皇帝开始学习英文。他已经看了大量的汉文古书和许多满文书,他放下它们,这些书让他看不到未来。宫里请来了翻译,他将服侍他的太监变成了助手。以前,他们为他搜集新奇玩意儿,现在,他们为他搜罗各式新版的外文书籍。他太急迫,难以耐心地听从英文老师的发音,记住那些弯曲连续的文字,于是,他成立译书局,专门翻译英文、日文书籍。他每天都要遣太监去问译书的进度,那样子像太后关注她的新衣。新事物向他涌来,旧的东西就在他周围,他听闻饥民与暴乱的声音,有人在捣毁使馆,驱逐传教士,而他的大臣依然用阴沉的声调向他表奏国事太平。翁师傅向他推荐康有为,他读了这位号称圣人的康先生的书,他在颐和园接见康有为,和他促膝交谈,免去了一切礼仪,倾听对方对国家的见解,丝毫不在意这位侃侃而谈的人曾是律法拘捕的对象。他以皇帝的眼光审视自己的国家,然而,他看到的,只是紫禁城里的一个庭院,而窗棂上印着太后走过时的魅影。

这些事冲击着皇帝的大脑,嗡嗡乱叫,让他无法平静。他坐下来,继续修理音乐盒、钟表和乐器。他有时默默看着一列舰队的模型。他有一辆自行车,他让一个太监尝试着让车子动起来,可太监摔倒了,他没有笑,只是沉默地望着车辆倒下去的地方。他提出的建议被太后否决,只用一个表情、一个眼神、一根手指,变革与新理论都被放下。放那儿吧,太后说。太后说的是成堆的奏折。然后,再无消息。于是,皇帝坐下来用锉刀锉平蜷曲的金属,重新扭动音乐盒的发条,发出声音,这些,都作为礼物,出现在我意想不到的地方。床榻上,景仁宫门前的雪堆上,一本我必然要翻开的书籍旁。他专心致志,将注意力集中在纤细的金属丝与木条上,有时,他停下来,默默看着模糊不清的远方。

而太后注视着她亲手放在宝座上的皇帝。

光绪十八年中元节的前一天,太后身着一件光芒四射的新衣。皇帝来跪请晨安,太后发现,他并没有看到这件袍子。他的目光轻易掠过,匆忙而无动于衷。即便是礼节性地流露出一点儿兴趣的样子也没有。他举止得体,礼仪无可挑剔,可他的心思在别处。太后注视着皇帝,目光直逼他的心腹,她发现皇帝心里的敬畏虽说没有荡然无存,留下的部分却已十分稀少,她的控制力大面积削弱了,因而她的华服,跟着变轻,失去色彩。失去的部分去了哪里?太后咽下她略带苦味与甜味的花茶,再次将目光移到我身上。

太后看上去兴致不错,身上的绸袍用蓝色和灰色两种丝线织成,走动时,变换出两种不同的色彩。皇帝离开后,宫眷们在前殿侍候太后吃罢早餐,一直等她离开座位。太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吃得不多,将余下的食物留给我们。照例皇后站在桌子最前面,其余人都围在桌子两边。大伙儿无声咀嚼,只有太后的木鞋底在金砖上踩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木鞋底的声音渐渐严厉起来。没有人想要在这声音里逗留,即便是皇后。每个人小心应付筷子和勺子,不让食物沾去唇上的胭脂,食物在嘴里轻轻蠕动,要保证没有咀嚼的声音,也不要让杯盘撞出声音。为了不发出声音,很多宫眷放弃吃汤和粥。我被皇后唤到身边。一直以来,她身上有烟和火的味道,今天却是木屑生涩的味道,还有一丁点儿松脂的味道。皇后面前摆着一盘芸豆糕。芸豆糕原封未动,我听到的,是一阵细碎的奇怪声响。若不是在她身旁,还真听不到也看不到,她在吃一只木调羹。她很轻松地咬下一小块,像在嚼一块锅巴。我低下眼皮,心想那必是一把糖做的调羹。可她将咬过的调羹放在我手边,以便我好好观察。我吃惊地看着她,她若无其事,将带有齿痕的调羹藏进袖子里。

我看看对面和周围的宫眷,没有人发现皇后的举动。

一个月前,我看见皇后吃掉了一双筷子。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皇帝,也没有跟别人提起。皇后在警告我,也许她只想让我震惊和害怕。我的确很吃惊,为皇后这怪异的举动深感疑惑。她是皇后,有什么想要说的,想要责罚的,可以用比这更厉害的方式,可皇后选择了吃下筷子和调羹。

早餐撤去,桌上重新铺了一块布。宫女们拿来剪刀、尺子和绸布。一望而知,这是要进行裁剪比赛了。皇后展开布匹。刚刚围拢在一起用餐的宫眷,现在都要卷起袖口,准备量裁衣服。宫眷们等着太后吩咐,是去裁一件紧衣、马甲,还是绣鞋,或只是些小物件,腰带、香包之类。太后归政了,不久就要移居颐和园。这类活计是太后新近开始的游戏。

第一个被叫上前的居然是我。我满脑子想着那半个被皇后塞进袖口的木调羹。

“珍嫔,会做鞋吗?”

“我自幼学着做过些鞋子。”

“来,量一量我的脚。”

“只需要量一量太后的鞋子就可以了。”

“我说,量一量我的脚。”

我跪在太后脚边,撩起她长袍的一角,她露出双脚。我小心地褪下鞋子,将她的脚托在左手掌上。脚上是雪白的手工袜。太后的袜子,是同治皇帝那些备受冷落的嫔妃们特意制作的。袜子质地柔软,针脚密集。一双袜子,只在皇太后的脚上停留一个白天。要快速量好脚的尺寸,将袜子起褶的地方抚平,中央的缝隙,对准鞋口,不容许有丝毫马虎,这些活儿,本是宫女*。我扶着她的脚,抚平袜子上的皱褶,刚要起身,太后说,跪着吧,我有话问你。可她并不说下去,而是将眼光移向别处。孩子们,做些香包,或是做些帕子吧,选你们喜欢的布料。于是,宫眷们开始围向桌面,或是翻看那些堆在旁边的绸料。盒子里,盛着做香包用的香料。

她们全都忘记了我,对跪着的我视而不见。

太后将两只脚并在一起,端详我替她穿好的鞋子,然后起身,走向里屋。又从里面出来,她头上沉甸甸的冠,已经换成用珍珠攒成的蝴蝶。蝴蝶的翅膀在头顶一抖一抖,形成了第三种色彩。

“今天我很高兴,孩子们,别这么沉闷,在一起做做手工,不是极有趣的事吗?”

宫眷们都笑了,肩膀松弛下来,有人开始用剪刀剪裁布匹,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听听,多好听,我就喜欢听剪布的声音。这是女人的本分。女人天生就该熟悉剪刀和布的声音,你们说呢?”

“老祖宗说的极是。”

宫眷们在这个时候也是可以撒撒娇的,今天她们不必像往日那么拘谨。今天有一个人跪着,承担着未被公布的过错,因而,大家可以比平时放松一些。大家知道,既然有个跪着的人,太后是不大再会惩罚第二个人的。

储秀宫原先并不像现在这样庞大。在太后将前面的三座宫殿与储秀宫打通后,储秀宫便是一个很深的院落了。整座宫打理得一尘不染,瓦片在空中熠熠生辉,地上的金砖映出人影儿。宫眷们身上的绸缎花色都映在金砖上,太后的影子,踩在许多绚丽的颜色上走来走去。有人开始用硬纸壳包香料,药香落在我跪着的地方,太后坐在宫眷们拢起来的喜滋滋的气氛里。而我,跪着,如此矮小,我的双膝和脚,仿佛有许多针在皮肉里穿梭。她们在我旁边说笑着。在宫里,这就是惩罚。以我的痛和羞耻为乐。

地面越来越亮了,太后的女官小心绕过我,送来茶盏和甜点,轻微的杯盘声和咀嚼声在我耳边轰鸣。声音放大了,涂抹着厚厚脂粉的嘴,遥不可及。我和她们分开了,我们之间隔着一片汹涌的海,储秀宫四面涨起海潮,而我想要抓住船舷。我似乎抓住了船舷,并随着海浪摇晃起来。

太后背对着我。

透过眩晕,另一双眼睛穿过她,在持久地注视着我——它不同于毓庆宫里的“看”。它穿透我,带着刺和痛。它从太后的身体里分离出来。

这是两个不同的人,一个从另一个里显露。一个在弄荷包,继续羞辱我,一个从衣袍里走出来。

“抬起头。”她说。

我从未见过这么古怪的装束,漆黑的头发像巨蟒缠在头上。还有一些头发缠在身上,是这条巨蟒余下的部分。她在近前一张我看不见的椅子上坐下,手放在膝盖上,她笔直,庄严,像是来自地下。在黑蟒蛇一样的发丛里只有一朵花装点着。她紧盯我的脸。

“你是谁?”

她不回答。

“你从哪里来?”

她只是看着我。

“你总该让我知道你是谁。”

她笑了,声音像细碎的雨点。她从我看不见的椅子上站起来,转过身。

我想抓住她。你,总该让我知道你是谁——可我跌倒了,头重重磕在金砖上,一群飞蛾由远及近,漫天漫地,组成一个又一个复杂的图案,在飞蛾完全遮蔽我的意识前,她走了回去,一直走进太后那条炫目的袍子里,坐下来,颤动着,与太后回转过来的脸重合为一张面孔。

许多白蛾子占据了我头脑里最后一点空白。那里有霜雪的祭坛、萨满,还有奇怪的仪式。我想要牢记从白色中涌现的景象,然而我的意识,我支配自己的力量快要散尽了。唯有一丝桂花的香气,能让我从白色中醒来。可我闻到的,是一股黏黏的腥味。

养心殿

莺络的背被一盏宫灯映成了红色。我拿不准这是晚间的哪个时辰,我还未从白色的眩晕里完全清醒。粉色纱帘笼罩着我,莺络在我背后垫起许多苏绣靠垫,我双腿发麻,身上每根骨头都隐隐作痛,我不知如何才能让自己舒服一些。我在景仁宫里。

我想这是一个幻觉,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从太后的袍子里走出来,逡巡片刻又走了回去。我跪得太久,屋子里温度又高,宫眷们耻笑的目光炙烤着我的后背,是想要从羞耻中逃离的想法,让我产生了幻觉。这是不真实的。后来我跌倒了,鼻孔里流出鲜血。是血液让我产生了幻觉。

我在脸上蒙了一块薄纱,透过薄纱,我闻着自己屋子里的空气。我命人将香炉撤去,将窗户打开,我让黑夜到屋里来。莺络想拿掉覆盖着我的绸纱,我说,站远些,别碰我。黑夜从屋外进来了,我安静地躺着,两张交叠在一起的脸重新显现。它最好是我的幻觉,但我不能肯定那一定是一个幻觉。毕竟,有一个影子皇帝曾站在载湉身后。我命人熄了灯。在黑暗里,我记忆里的影子会更清晰些。

一刻钟后,我又让莺络重新点灯,我让她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不要说话,不要张望。我问,你看到过两张脸叠在一起时的脸吗?莺络摇头。我又问,就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坐在一起,就是一个人从另一个人的衣服里走出来,你从未见过?

我其实说不清看到的景象。

莺络说,小主今天的问话很是奇怪,一个人怎能变成两个人,一张脸怎能变成两张脸呢?我说,我看见过。莺络说,那一定是小主瞧花了眼。

这样说可以终止我不停在原地打转的思绪。是我眼花了,看到太后袍子里还藏着一个……一个人,或是一个魂魄。皇帝从薄纱的图案里走来。我拿掉脸上的覆盖物,请皇上坐在对面,让我仔细看一看,到底是不是有两个皇帝坐在一起。我看了好一阵子,只有一个皇帝,身后也并未跟随影子皇帝。我重新蒙上薄纱,将自己遮掩起来。

皇帝瞧了我一会儿,揭去我脸上的薄纱,可我不肯罢休,我请他辨认,这儿坐着一个珍嫔还是两个?

载湉仔细研究我。通常我们无法久视,我们会一起笑起来。可今天我们笑不出来。已经是七月了,宫人们换上了夏衫。皇帝的手凉而潮湿。我的手很烫。跌倒后,我一直昏睡,甚至没有被梦打扰。我昏昏沉沉,跌在一个满是白蛾子的软榻上。

“她不过是用惩罚你的法子惩罚朕。”皇帝说,“因为你与朕互换衣物。”

“是因为你给我的宠爱多了些。”

在祖法规定皇帝与皇后共处的日子,除夕和中秋之夜,皇帝也都埋首修理玩具,将皇后搁在一边不理不睬。皇后要么在养心殿呆坐一夜,要么移居偏殿,在黑暗中吮吸自己的手指。太后罚我的,是这件事。

“所有对你的惩罚都是对我的警告,我跟你一样痛。”载湉说。

莺络已经将餐桌摆好,而我们的手指在棋盘上移动。五子棋,餐前最适合的小游戏,但这个游戏无法占据我全副的注意力,上午发生的事让我嘴里满是苦味儿。

五子棋以我为胜。载湉眨眨眼,埋头研究我的棋路。我喝了些莲子银耳羹。这时,三位宫眷带着太后的赏赐到了。是八只餐盒。谢恩后,宫眷一一打开餐盒。八珍糕,芸豆卷,乳卷,红枣糕,茯苓糕,萨其马。还有几样晚膳用的菜蔬。算是对我受罚的安慰。

我从食盒里拿了一块红枣糕送进嘴里。耻辱随着咀嚼袭来,我必须将所有耻辱吃下去。我不断向嘴里塞入东西,眼里积满泪水。茯苓糕的渣子簌簌落在我的胸前与袖口上,我又吃下一块乳卷、一块八珍糕和一只甜腻腻的萨其马。宫眷在看到我大口咀嚼时离去了。她们会禀告太后,一切都好,珍嫔对皇太后的慰问感恩戴德,而且服从了太后吃食的安排。

宫眷走后,我就将刚才吃下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不是因为吃得太多太急,而是因为我的喉咙里似塞下万千根细针。我只顾往嘴巴里填东西,无暇顾及吃下去的东西是什么滋味。我拼命干咳,想将喉咙里的针全吐出来。我的脸颊涨得通红,精疲力竭地咳着,差不多将五脏都要咳了出来。我勉强喝了几口水,症状没有减轻,反而忽然在喉咙里引燃一把大火,这把火穿过我的双眼,遮蔽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我瞪大双眼,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我想对载湉说,离开这里,但我听到的声音却是,皇上救我。我看不见载湉,不知道他在哪里,景仁宫在旋转,我需要水浇灭我身体里的火。火舌变成万千只虫子在我身体里涌动,穿过皮肉和骨血,向着更深更痛的地方钻进去……我的身体从内部被围攻,不断缩小。我渴望从痛苦中飞走,飞得越远越好。

载湉说,你一直在喊着要水,要更多的水,你说你的身体着了火,屋外救火的水都端来,泼在你身上,才能救你,你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载湉将目光投向皇太后送来的食盒。

侍女们给了我很多水。我坐在椅子里时,水哗哗地从衣服里淌出来。她们将我的衣服剥离,用一块丝绸遮住我,莺络拿一块干巾擦干我的头发。她们七手八脚地弄干净我,将我放回床上。身上的力气抽空后,我多像一片灰暗的云。

我想对载湉笑一笑,却发现载湉不知何时已经不在屋里。我又看了看刚才摆在八仙桌上的食盒,食盒也不在了。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从床上站起,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莺络跑来阻止我,我怒目而视,指着她脚下的地面。站着别动。我说。莺络不敢动,除非我允许。我继续向前走,福子提着我的鞋子跟来。我从她手上扯过鞋子,指指地面,站这儿,别跟着我,我说。

我提着鞋子,迈出景仁宫大门,向养心殿的方向走去。我的腿是软的,脚下厚厚地铺着很多棉团。我提着我的腿和鞋子向前走,我跟我的身体有了间隔和距离。当我走出景仁宫外的甬道,向御花园方向走去时,我才感到地面的坚硬与冰冷。我没有时间穿上鞋子。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太后的食盒不见了,除了载湉,没有人敢在主子发话前动它。我急匆匆地向养心殿走去,心急如焚,脚触到木质的廊道、细碎的石子路和雕花的石阶。我不想被人碰到,我一边走一边将散开的长发绾成发髻。若这时太后看见我这副样子,可是死罪一条。好在长袍遮住了我的双脚。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甬道,穿过很多扇门。夜晚让这许多路陡然增添了十倍的长度。

皇帝坐在养心殿的宝座上。几十个太监跪在周围。皇帝双手放在扶手上,身体后靠,头半仰着,像在等什么发生。所有人都像在等着一件事情发生。养心殿里一片安静。我光着脚,无声无息,出现在载湉面前令主子和仆从都吓了一跳。太后的食盒放在载湉身边的小几上。我来晚了,他已经吃下去了。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并未在载湉身上发生。看见皇上没事,围在皇帝周围的奴才们开始分食点心,结果也是什么事都没有。

“皇上不是有验毒官吗?”

“朕想知道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法说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皇上……”

“宫里传言说,东宫太后就是这样离世的。”

载湉看见我赤裸的双脚,脚底板上有斑斑血迹。载湉将我的脚捂在手中,直到太医来用白酒擦拭伤口,又用布条加以包扎。

“为什么同样的点心,有人吃了会有反应,而有人吃了却什么事儿也没有呢?”

载湉将半个芸豆卷递给太医。

太医小心接过,仔细端详,然后捏一小块放进嘴里,又吐了出来。

“回皇上,微臣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吃下去。”载湉面无表情。

太医重新掰了一小块点心放进嘴里,很不自在地咀嚼着。

“你去,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叫来。”皇帝对王商说。

太医院的六位太医都跪在了皇帝座前。已是午夜时分。六位太医战战兢兢,怀着恐慌吃下皇帝赏赐的糕点。皇帝挨个盘问太医,只得到些混乱的答非所问的回答。

我留载湉一个人在养心殿,也留自己一个人在景仁宫。我一路走,一路流泪。这是太后的警告,也是她赐予我的咒语。我们不能在一起。载湉吃了我余下的半块乳卷后静候。载湉惩罚自己与我一起受罚。可这个咒语只属于我,我领悟到了。我缓缓走回景仁宫,站在石阶上,向恶意重重的深宫望去。天色渐白,可恶意深重,恐惧在我的骨头里咔咔作响,可我还是想要用这恐惧做些什么。我想让皇帝远离这片沼泽之地。

摄影师

我有意的退让并未能使皇帝和皇后离得近些。即便在长跪发生后,又发生了凤辇一事。太后砸碎了皇帝送与我的一架辇车,理由是越制。这件事比长跪更令我不堪,抬凤辇的两个轿夫被杖责毙命,可太后的警告对皇后并无助益。皇帝并未因被砸碎的凤辇而将视线移向皇后。事实上,皇帝连对皇后礼貌性的笑容也收回了。尽管,那不过是装出来的笑容。

皇后对此的反应是,在又一次宫宴上,若无其事地吃下了一只别在发髻上的木梳。做法同前几次一样,她将梳子放在我的手臂旁边,以便我细看梳子被咬掉的部分。她吃梳子的样子,像在吃一块软糖。令我诧异的是,旁人总无法看见皇后的举动,而我又总是无法避开。由于无法避开,皇后这类举动便变成了仅限于告诫我的警示。皇后骇人又不动声色的做法,换作旁人也会过目不忘。然而我并不想流露出对这件事的过多在意。我的惊骇与在意,也许是最终造成皇后吃手的原因,可我不想将自己和皇后牵连在一起。她身上木屑的气味越来越浓,还夹杂着模糊的焦煳味儿,我时常担心,有一天,她心里的怒火会点燃胃里的木头变成烈焰与火炬。我只想避开和远离她。为了避开和远离皇后,我也有意避开和远离皇帝。我有意退让。不是退让令我郁郁寡欢,而是受阻让我郁郁寡欢。我的自由不断缩小,我和皇帝在一起的难度在不断增加。

太后和皇后拿去了我心里一半的自由。然而,我压抑在心里的另一半自由,却试图填补和改变另一半的忧郁,并随时寻找机会。

为了弥补我在凤辇一事上遭受的惊吓,在过十九岁生日的时候,皇帝送我一架照相机。照相机是驻在英国的外交大臣的进献之礼。大臣还送来了在英国留学归来的儿子。大臣的儿子说,洋人称拍照片的人为摄影师。大臣的儿子是摄影师,皇帝命大臣的儿子为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洗出来,装上相框,皇帝将照片摆在养心殿里。皇帝也有照片放在景仁宫,这样,我们每天都能看见对方。

我郁郁寡欢的表情,在照片里一张张变得欢快起来。我被拍照这件事吸引。这是迄今为止,皇帝送我的最好的礼物,而且不逾矩。宫里没有祖制规定相机该为谁所用。

拍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摄影师总是抱怨光线太暗了。屋里要点很亮的灯,但即便所有的灯统统点上,都还不够。摄影师甚至搬来一套照明用灯,这些奇怪的灯,常常使景仁宫烟雾缭绕。一开始我们在屋子里拍照,洗出来的照片总是暗黑而缺乏生气。后来我们在庭院里拍,在午时前拍,还要等天空的浮云被风吹散。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记下了我的一段时间,我想,在我很老的时候,可以拿这些照片,看看现在年轻的样子。

我发现,当摄影师乐趣无穷。我很快就学会了拍照,我不需要大臣的儿子,我自己已经是摄影师,身边的侍女当了我的助手。

当我是一个摄影师的时候,我同样抱怨光线不够用。灯光太暗,洒进宫里的阳光太过稀薄。作为无数失败的例子,一开始拍出的照片,总会留有一个模糊不清的暗影。影子是光的伴侣,光线在一张脸上形成亮与暗两个部分,脸上的光线越集中,影子就会越深重。这是光与影的道理,可在宫里,我们避讳暗而黑的影子。我们觉得一重影子看着似有不祥。我们习惯了墨笔工整没有半点阴影的肖像画作,因而对照片里的阴影总是心存疑虑,所以拍照时,要把影子尽可能去掉,或是变得弱些。

在浪费了一定数量的胶片后,我拍出了像样的照片。我在两个月里拍了上百张照片。胶片都拿去宫外冲洗,大约十天后,大臣的儿子会将照片送进宫里。大臣的儿子在奉上照片时,还会送给我一些建议。看照片是我打发午后和傍晚时光的消遣。照片越来越多,我的技艺越来越好,可有一个技艺是我无法突破的,我无法拍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不同。当然,每张脸都不一样,可我拍不出一张脸有别于另一张脸的特征。连续翻看照片,就会得出这样的印象。

从照片上看,我没能拍出更值得拍的东西。为了找出一个有特征的人,我将所有照片都铺在地毯上,拿放大镜一张张看过。为什么照片里,每个人的眼睛和表情都是一样的,就像一个人?这跟技艺无关。这不是我的原因,也不是照相机的原因。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但光线不会让人改变表情。他们的表情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的眼神,是相同的。

他们是宫里的太监和宫女。我原以为他们会很乐于得到一张照片,可他们并不高兴。他们统统低着头,一双眼睛盯着地面和脚尖。让他们抬起头来可真是不易,要解释很长时间,迫不得已还要下命令或是动用刑罚——有时我不得不命福子假意抽他们几鞭子,不然光线就白白浪费了。最终,还是有很多光线白白浪费。这时,他们抬起头和眼睛。为了抓住时间,往往只要他们抬起头我就会按下快门,我无暇控制他们的表情。

一开始我只求拍下人影儿,后来我只求将人脸拍得清晰,再后来,我向他们索要表情。他们没有表情。没有表情总算是一种表情,可从拍摄的角度看,没有表情并不能算作一种表情。因为这张脸与那张脸没有区分。若细瞧,狗和猫,都是有表情的,是有特征和显著区别的。从特征和表情上看,照片里的人无法以人的特征加以区分。我们叫他们奴才,他们与狗或猫倒是没有太大区别,可他们甚至不比猫狗更具表情与特征,也了无生气。

让我惊骇的其实不是特征,而是,他们看上去没有生命。

我不断扫视这些照片,虽然看似雷同,可我还是拍出了某种东西。在没有神采的眼睛里,当我退到足够远,所有相似相同的眼睛里散发出相同相似的眼光,这眼光空洞,让人害怕。我问自己,我到底害怕这些没有特征和生命的人什么呢?

寿康宫

我架起照相机重新拓展自由。我去了远僻的宫殿,拜访了一些前朝妃嫔。我想我该在冬末的祭礼上见过她们,可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人的影子。即便见过几面,又用照相机拍下,我依然记不住她们。她们在照片上形同虚设。

在远离中轴区的偏远宫苑中,住着一些被遗忘的女人。她们并不拒绝我和我手中的机器。她们衣饰过时,静悄悄地,聚在一起,我拿不准她们是否真正看见了我和我带来的照相机。她们像一群顺从的梦游者,任人摆布,无所事事,却又很忙碌。大多时间,她们在刺绣,做针线。太后偶尔会穿上她们做的一双袜子,当太后的护指触及袜子缝合的缝隙时,有几秒钟,也许会想到她们枯萎的身形。

三个老太监抖抖索索,一刻不停地清理灰尘,可毫无进展,整个京城的灰尘都落在这里了,连光线都无法挤进来。莺络推门的时候,眼前扬起的一阵飞尘让我们又退了出去。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里的光线,看清光线里的人。她们十分缓慢地抬起头,眯起眼睛望着我和我的随身侍女,像望着两束从窗缝挤进的光束。她们又都低下头,倒并非惧于我的闯入,而是这两道墙外的光,弄痛了她们已经十分脆弱的视线。

我不该这么贸然闯入。

我很快发现,她们看见我之后,便将我搁置了。忽然的一瞬间的闪亮只是忽然的一瞬间的闪亮,仅此而已,这束光与她们并无关系。她们无所谓我是谁,手里拿着什么,打算做什么。倒是我为她们的无动于衷而心惊。她们忘了自己是谁,没有人能准确说出自己的姓氏、名号,以及受赐的尊称。她们是老而不死的前朝王妃,然而她们早就忘了自己曾是谁的妃嫔。她们对过去与未来都毫无兴趣,与灯火通明的中轴线上的宫殿格格不入,她们蹑手蹑脚,轻言细语,失去了嗓音和笑声,也失去了被遗忘的恐慌。她们一点儿也不害怕,脸上无忧无喜。她们不知疲乏,也没有倦容。却毫无生气。她们像被闲置的烛台,任由灰尘一层层落满。

在我眼里,那些金黄色的灰尘一到这里就变得晦暗与落寞。我看到的其实不是灰尘,而是陈旧肮脏的光线,变质发霉,一层层堆积在所有器物上,堆积在光滑的地砖上。墙皮在脱落,穹隆上的手绘暗淡褪色,重重帷幕陈旧破败。一切都荒芜了,连同她们露在衣服外面苍白起皱的皮肤。

清扫的太监说,坐在最远处的女人,是同治皇帝的惠贵妃。她从未得到过宠爱。她从暗处转过头,看看到来的访客。她看见我,用手遮住脸。她的脸并不完全衰老,她的头发还很黑。她用手遮住的,是我带来的屋外的光,她需要时间认识,而不是适应。

我说,我来,是为了给你拍照。

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我听不到的声音。不会有人能听懂没有声音的语言,我想。老太监垂着头,翻译了惠贵妃的意思。她问,小主,拍照是一件什么东西。

拍照就是让你现在的样子留在一片纸上。我拿出一张照片给她看。喏,就像这样。

她看了看照片,抿起嘴唇,我弄不清她是笑呢还是别的表情。老太监说,她说,她愿意。我牵着她的手一直走出大殿,她的手冷而硬,犹如冰霜。殿里其他女人无动于衷地望着我们,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笑容。这笑容像枯干很久未被剪去丢弃的花草。这笑容看来只是习惯,就像我们到储秀宫时,一定要在脸上堆满笑容,喜气洋洋一样。

我牵着惠贵妃来到院子里最亮的地方。我不能耽误太久。我担心她会被我带来的机器吓坏。可她只是望着我,没有反抗,也毫无羞涩。

这院落里的阳光旧得像盏即将熄灭的灯。我不知道能不能拍下惠贵妃倚靠在铜鹤上的仪容。我快速结束照相,只是担心她化在这昏黄的光里。

她站在阳光下,像一片快要腐烂的树叶。

我用同样的方式又拍了几个女人。几个女人悄无声息,带着发霉的味道从大殿里走来,依偎在鱼缸或铜兽上。她们盯着我和照相机,眼神像飘散的浮云。

我想我用尽了寿康宫里最后一缕光线。我怀着懊悔离开,门在我身后无声合拢。我带走了她们的影子,也许是最模糊不清的影子。当这些图影十天后冲洗送来,它的晦暗和灰尘,依然让我动容。

惠贵妃和殿里的女人,在照片上,形同虚无。

缪先生

烟雾太重了。

缪先生嗜香,我从不知晓。我撞见了一个烟雾做成的缪先生,与平日所见,很不同。

我有很久没有习画,也很久没有看见教我画花画鸟的缪先生。通常,缪先生来景仁宫授课。太后赏了她三品服色和一顶红翎,宫里无人敢怠慢她。她本名缪嘉惠,云南人,来自川地。她是太后的女官,太后也称她缪先生。她肤色苍白,像宣纸。她低垂眼皮,从未给我细瞧她眼睛的机会。自然,也因为我们见面时,大多时候默不出声,只是伏案作画。每个月,画工们会去如意馆轮流执勤作画,缪先生却不去如意馆,而是供奉在福昌殿。福昌殿才是她作画的地方。我从未去福昌殿,看看她在画些什么。

也许,她会喜欢我的照相,看看照相与画有何不同。

福昌殿外干净到没有一丝杂草和花木。殿里空旷,杳无人迹。焚香的青烟遮蔽了屋外的亮光。烟雾缕缕,像薄薄的丝绵,又似青绸和云,久久不散。烟雾过浓,香气也太浓。等我的眼光从浓烟中挣脱,才看见地上铺满了纸张。每张纸上都画有一支艳丽的花束。烟的青雾太重,花朵看似飘浮在烟雾之上。我想,这是烟雾引起的幻觉。雾中花,久视,会从纸张上挺立。这是烟雾引发的错觉,说明她画工细腻逼真。久视,我的眼睛便离不开这些纸上的花束,恍然有一片花海铺开,在烟色中飘摇。花朵繁盛,色彩艳丽,让我眩晕。我开始担忧,该有人将我从眼前的画幅中叫醒。烟雾浓重,幻觉缠住了我。

“您不该这么久看着这些花儿。”

是她的声音,穿过一重重青烟棉絮。她低垂的眼皮伴着清冷的声音出现在我眼前,殿里太空旷了,我们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回音,仿佛声音的影子,仿佛这影子追逐着声音。

她使我离开色彩的眩晕。

我吃了一惊,见她头发披散,光着脚。她从烟雾里来,背后也是青绸青雾。她是更浓的烟和雾。

“缪先生,你……在福昌殿从来不梳妆吗?”

宫里不容许女人披头散发。这是要受重罚的。

“失礼了,娘娘,您来前并未通知我。我每天席地作画,昼夜不息,无暇装扮自己。”

“先生在梦里也在画花?”

“在梦里,我也是画花。”

“先生的这些花卉……很吸引人……”

“您病了很久,想必画技有些生疏了。”

“这是什么花?”

它大约是一种我没见过的牡丹,花瓣更加繁密。

“这是太后喜欢的花。”

“你为太后画花?”

“无时无刻不。”

“花的颜色让我眩晕。”

“只有我能绘制这些花。”

“这些花儿,画得十分逼真。”

“我不过是在复制一朵花,您若仔细看,它们其实是一朵花。”

“先生为何只痴迷一朵花?”

缪先生笑了。她从来不笑。这笑容我从未见过,像烟雾。

“画花,会让一个人不老。当一个人从始至终都在画花,时间便消失了。画一朵花、两朵花、许多朵花,我画过的花,足够种满一大片繁茂的花园。每朵花都开了,不用等。花替换了时间。我丧父丧夫失子,这种丧失无法弥补,我复制花朵,花朵修复我残破的时间。就好像,我的血不断被抽走,又不断得到补充。”

“它是什么花?”

“太后最爱的花。”

她不愿回答我,许是她也不知这是什么花。但她回答了为什么画这些花。仅仅因为是太后最爱的,这花儿便要无休止地重复描画。如果一朵花只是另一朵的复制,那么,时间也是不断地复制——我开始像她那样想,她的想法说服了我,深入了我。满地盛开的纸上花不会凋零,这是时间不变的愿望和证据。我想这是她的愿望,花会永远开下去,人会永远年轻。这花是太后最爱的,奉于太后,无非是在祈祝太后容颜不老。我差点儿被她关于时间的说辞感动。但她并未像说的那样不老,她年纪不小,乌丝中杂着白发,脸上也有皱纹。她小心避免与我对视,低垂眼皮。

福昌殿与别处不同,除了久久不散的焚香和空旷,除了没有草木的迹象,我说不出哪里不同,我只觉得,这是另一个地方,一个与别的宫殿隔离,又息息相关的地方。我是来照相的,可我只字未提,我看见她的画便忘了我的来意,一地画幅,塞满了我的视线。而我的视线如此狭窄。如果我出了那殿堂远远回望,会看见覆盖地面的一片重彩花卉,其实低低飘浮在大殿里,烟雾托着它们,犹如池水托起夏莲。我的视线过于狭窄,只看到了不散的青烟。

瑾嫔

我本想与瑾合影,但是瑾的身躯太庞大了,如果我坐在瑾身旁,父亲将无法看见我。仅仅想了想我就放弃了。不过,瑾该有一张单独的照片送回家去。我和瑾进宫已有五年。

瑾的状况让我忧虑。

每天,瑾从厌倦中醒来,又带着厌倦入梦。只有在梦中,她才能逃离食物。她是这样厌倦食物,却不得不依赖于食物。几乎所有的食物都向瑾的永和宫涌来,瑾阻止不了这食物的河流。她被食物冲垮了。一睁眼,她就要吃下十种不同的粥、茶和二十种点心。永和宫的小厨房昼夜不停地忙碌着。从瑾醒来的第一个时刻,便是钻入鼻孔的食物甜腻的香气和闯入眼帘的食物。香气飘浮在永和宫,遮蔽了香粉、胭脂和香水的气味。

四个宫女将瑾搀扶起来,为她穿上中衣,洗脸漱口,在太监为她梳头的时候,她开始用这一天的第一道膳。她喝下了松子百合粥,然后吃下一盘小饽饽,这两样东西将她从睡眠中拉了出来。而她的梦蜷缩在被褥里。宫女将被褥叠了又叠,梦被折成长条状,等着她天黑后重续旧梦。瑾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每天这个梦都会向前推进一小段,从未中断过,也从未受到外界影响,瑾在食物的香气中能轻易入梦,她的梦是一匹高头大马,她骑在高高的马背上。瑾拒绝说出自己的梦,瑾不愿我窥见她的秘密。

梳头匠熟练地绾起瑾的头发,将它们一缕缕梳到纹丝不乱,每一缕都紧贴着头皮。瑾开始用第二道膳,黏稠的汤从咽喉流入,她又清醒了一些,可她只能清醒到这个程度,食物阻挠了她的理性。

我以为只有照片能提醒瑾看见真实的自己。她的吃相狂暴又粗野,我坐在她对面,心狂跳不已,时刻担心食物上得不够快,而她一不小心就会吃下我。

我十分担忧地望着她,她的手好大,脖子跟脸一样宽,脸,早已不是瑾以前的脸。我们所有相似之处都改变了,没有人能从外表上看出,我们是一对姐妹。我不得不对自己说,我们曾经是一对姐妹。现在的瑾,恐怕没有人认识了。

食物改变了她,入宫没多久,她就不再照镜子了。她皮肤白皙,没有一丁点儿雀斑和黑痣,肤色白皙的瑾像一个发酵的面团,持续膨胀着。食物和我阻止了她获得爱的机会。她厌倦食物也厌倦我。然而她越是厌倦食物却越是依赖食物,而厌倦我却令我们远离和生疏,我们几乎不再说话。

瑾的喉咙里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瑾喉咙里有一架水车。她膨胀的躯体导致身上的袍子随时都需要修改和补救,于是她身后总跟着两手捧着针线的宫女。每次,她出现的时候,宫眷们会为她让出一大块地方,瑾像一个巨大的面花,在人群中赫然醒目。她的荷包里藏着糖果,在无人注意时塞入口中,以填补那些无以名状的心悸。唯有心悸能撼动她巨磬般的身体,令她的躯体瑟瑟抖动。

她时常心悸。她身体里有一个巨大的窟窿,这个看不见的窟窿不断扩大,几头牛送去后都会消失无踪。瑾身体里漏斗状的窟窿,腐蚀着她心里余下的空间。每天,她要做的就是填充它,用食物,安慰窟窿也安慰自己。

她任由我照相。她对拍照不感兴趣,也不害怕和担心。事实上很多人拍照,是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照相为何物,我发现,不解释照相这件事,反而会使拍摄变得容易一些。瑾在照相时也没有停止吃。我等了又等,直到她将旁边一桌子的面食和水果都吞进咽喉,在喝茶的间隙,我拍下了她安静的瞬间。

她满月般占据了胶片里所有的区域,只留下很小的影子。

“你知道吗?太后六十岁生日的时候会封赏每个人,我的嫔位会升为妃位。”瑾说。

我不明白从未得到皇帝宠爱的瑾,为何会盼望得到妃位。妃位不过是意味着多两名宫女服侍,自然,服饰和日常用度的等级也会升一级,可即便升为妃子,也无法使瑾回到从前,恢复她苗条的身材和吃的教养。

“别这么看着我。你若是我也没法停下来,为了补上这个洞,我得不停地吃。”她指了指自己的心,“为什么你这里没有洞?”

她指着我的心。

“我的心好好的,跟以前一样。”我说。

“为什么?”她依然往嘴里塞东西,并不看我。过了很长时间,才又说,“为什么我变成了怪物,而你还和从前一样,为什么?”

天空里积满了云朵,我该走了。我不能回答这个为什么,她知道答案。走到门口,我回头,她正望着我。她望着我,眼里的恶意像两道闪电。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分辨不清那恶意到底是什么,是仇恨还是嫉妒,我在这眼光里缩小,变轻,我掉进瑾说的那个不断扩大的窟窿里。同时,我听到瑾的笑声,像一串耗子在撕咬,这笑声连续几天在我梦里挥之不去。这导致我对景仁宫进行了一番彻查,墙壁和地上的缝隙一寸寸清扫,一丁点的小洞口都要堵上。尽管这样,藏在瑾笑声里的耗子还是溜进了我的梦里,在梦里撕咬着我的衬衣。

十天后,我拿到了瑾的照片。我没有托人将照片带给父亲。父亲不可能认出照片上的人是瑾。如果父亲知道她是瑾,父亲会被吓着的。我将瑾的照片放在梳妆盒的最下一层。

皇后

我并不想为皇后拍照,无意中,却将为皇后拍照变成了太后的懿旨。

在我十九岁这一年的五月,醇亲王来向太后禀报颐和园的工程进度。太后对工程拖入第五个年头尚未竣工颇为不满。普天下都知道,再过几个月就是太后的六十寿诞。以现在的工程进度,不仅无法在寿诞前竣工,恐怕还要拖到来年或后年。醇亲王禀奏说,虽是石舫、苏州街、谐趣园、大戏台这些地方还需不少时日,可乐寿堂、玉澜堂、宜芸馆、佛香阁、排云殿等已告竣工,正在做内部装饰,无碍于太后寿辰庆贺事宜。太后面前摆着一大叠样式雷的图样,可太后对工程质量并不放心。太后命醇亲王将已经完工的部分找人画下来,以便为那重要的一天早作安排。

“如果太后想要看到真实景观,可以拍些照片来,不仅与实景完全一致,而且十分迅捷。”

我在醇亲王走后向太后建议。

“是你近来捣鼓的那玩意儿吧,听说叫照相?”

“是,太后。”

“你沉迷于照相倒不常去养心殿了?”

“是,太后,皇上政务繁忙,也并未召见我。”

“这样很好。你跟我说说,照相是怎么一回事?”

我说了照相是怎么一回事。

“你为皇后照一张相,拿来我瞧瞧。”

这是我和皇后都未曾预料到的。太后明知皇后视我为最大的敌人,而我对皇后也唯恐避之不及。不过,素来,太后喜欢看女人间的争斗,这是她在惩罚和警告我之后,又会奖赏我的原因。她越是奖赏我,我就越发成为众矢之的,虽然,表面上我得到的是宫眷们的羡慕和恭维。

在选定的良辰吉日,天气异乎寻常的好,光线充足,无论是在钟粹宫的庭院里,还是在屋子里,光线都超出了我的期望。

皇后在凤椅上坐正,望着我。而我从未在这样充足的光线下观察过她。她也从未如此清晰地展露过自己。

她的眼光是胆怯的。她身后是画满繁花的屏风。

她与我平日里见到的皇后很不同。她拿不准这架机器,不知道正对着她的黑箱子到底要拿走她的哪一部分。她不能多问。这就算是奉懿旨拍照了,她必须配合我。

皇后将一双手放在膝盖上。皇后身具礼服,坐得像历代画像上的皇后一样。她一定为这个坐姿练习过了。她知道这是与画像很相像的一件事,她的脸会被这台机器记下来。皇后的脸窄而长,在阳光下更显突出,但是与脸相比,那双手倒更为瞩目。不是因为美,而是因为新——放在膝盖上的一双手像是刚刚长出来,比她衣服上的刺绣和珠翠都要鲜亮。那双手亮闪闪的,与她身上的其他地方都格格不入。

我怎么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手?

她望着我,以胆怯的目光,而我钻入黑色的遮盖布里,从箱子狭小的洞口看着她。我有意延长了观望的时间,这张脸第一次表现出温顺,甚而还有恐惧。她也会和我拥有同样的情绪,恐惧。

说到恐惧,我的伪装就是这架照相机,我躲在箱子后面,我不能直率地看着对方或是询问感兴趣的问题,我必须重新发现。我知道一些事情,知道这里或是那里,每一处地方,每一个人,都是秘密。只有照片能拍出真实,或是拍出某种真实。我已经拍下了一些人,尽管神秘,甚而不可理喻,毕竟也向我显露真实。我希望能从照相里看到更多。毫不隐讳地说,我想看见从太后衣袍里走出来的女人,我希望那头缠巨蟒的人,能像今天这样,让我好好端详。

我躲在幕布的黑色里望着皇后的恐惧,我想起瑾问我的问题,为什么她会变成怪物?阳光下皇后的脸无以躲藏,皇后眼里的胆怯与畏惧也无以躲藏。她们想要知道的问题是相同的:为什么,我变成了怪物?

我知道,她们为这个问题找到的答案也是相同的。是皇帝的宠爱。因为我有皇帝的宠爱,我没有变成怪物。瑾没有皇帝的宠爱,她心里的窟窿不仅难以愈合,而且在逐渐扩大。可在我进入钟粹宫后,我发现,瑾问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不是宠爱与否的问题,而仅仅是,为什么她变成了怪物?

这个问题与爱无关。

我望着皇后那一双极为夺目和崭新的手,按下快门。

我拍下了皇后的脸和手。这是一幅半身像,照片洗出来后,我在充足的光线下仔细研究这两样东西,脸和手。在照片里,皇后给了我另一些暗示。这暗示如同在宫宴的桌子上,她放在我旁边半残的木梳和汤匙。如今,却是手。

我为皇后拍了三组照片。第一次她眼含恐惧望着我,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她希望看到我的恐惧。她要求重拍。在这三组照片里,皇后的手表现为三种不同的样子。在第二次拍摄中,皇后的手残缺不全,像被什么东西咬去了中指和食指。第三次,那些残缺的手指似乎正在恢复,从骨骼里长出骨骼,从皮肉里长出皮肉。当我第二次拍皇后,她望着我,眼睛和表情都透露出超乎寻常的平静。她如愿以偿,从我脸上找到了恐惧。而我不难推测,皇后又一次找到了令她心仪的食物,用来作为对我的新警示。

皇后残缺不全的手从衣袖里露出来,放在膝盖上。这是拍照无法绕过的,就像无法绕开她的脸一样。

我一直没有问,为什么要这样。照相机放在五步开外,她似乎等着我问,问她为何自残,然而,我选择了缄默。我无言以问,也无言以对。皇后那张既吃木头又吃自己的嘴,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和刑具。我在一块黑布下窥探皇后和她有意露在袖口外的手,许多与皇后有关的画面渐渐聚拢,形成网格,许多点滴汇集,变成了另一个皇后。那双残缺的、伤痕不断又重新长好的手,向我讲述了皇后无意掩饰的秘密。

隆裕皇后一直克制着在众多宫眷聚集的场合吞咬手指的*。

在宫眷聚集的地方,她要站在领首的位置,做出引领性的动作。在祭祀、千秋宴、躬桑、忌辰乃至婚丧大礼上,皇后要在众目睽睽下显露她的手。平日里服侍太后,她要示意宫眷们站立的方位,哪些人留下,哪些人离去,哪些人离太后近一些,哪些人远些或是靠边站。这些,都需要手。各大典礼上要拈香,平日,要用手接过太后递来的绢花,或是将做好的小绣件呈给太后。手必须要露出来。而皇后往往隐藏手。为了隐藏手,皇后隐藏自己。她退在众人身后,大多时候,她站在太后身后。她总是在背景里若隐若现。几乎所有的宫眷看不见也看不清她,对于宫中的女人而言,皇后是一个明确又模糊的图符,这图符只宣告她的凤椅的存在,却并不显露她本人。这几乎是所有人对她漠视或者无视的理由,皇后却从中受益。

皇后的手往往残缺不全。她用护指隐藏的手,在疏忽中会显露残缺,然而并无人发现和理会。

她有着根深蒂固的饥饿。这饥饿不来自任何地方,而来自自身。她对食物毫无兴趣,无兴趣却要按时吞咽食物让她难以为继。她常常藏起食物,放在衣袖里或是随身的荷包里,只要走出宫眷瞩目的范围就将食物扔掉。在钟粹宫,惩罚犯错的宫女太监,就是让他们吃下过多的食物。钟粹宫里不要厨子,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全都分给了仆从。

她想要的食物,一开始十分单一、琐碎,不足道,后来却日渐庞大,因庞大而宏伟。

再后来,她的饥饿感来自和面向自身。

有时她想吃了整只手,有时想要吞下自己的膝盖或是脚踝。但是她也明白,她若吃了自己的手,不会长出新手指。若是吃了自己的膝盖,她将无法站立。若是吃了脚踝,她将无法行走。因此她压抑想要吃了自己某个器官的想法,最终,这些不可遏制的*都变成了吮吸手指。

她的手指是甜的。

她从越来越薄的皮肤里吸出了鲜血。这滋味胜过了所有宫廷美食。她不能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她不能公开吮吸手指。在众人面前,她有时高扬起窄而长的脸,这张窄而长的脸在扬起后,人们会看到一个无比巨大的下颌,这样的下颌无疑会咬碎铁和木椽。事实上这样的担心并非多余——皇后住在钟粹宫,而她曾偶尔小住的翊坤宫则险些垮塌,内务府检验的结果是,殿里的几根椽子被某种动物像吃点心般狂放而小心地吃掉了。其实皇后一直小心在意,为了不致引起事故,她只吃掉了每根椽子两边不重要的部分。但也有吃得兴起而停不下来的时候。总之,一时兴起,她吃去了木举架中最为重要的横梁。这导致翊坤宫看似完好,却摇摇欲坠。大婚前,钟粹宫翻新过了,建筑中用到了金丝楠木和少许铁。年轻的皇后对铁没有显露出丝毫兴趣,她的舌头止于品尝木椽和血。

她必须保留一只至少看上去完好无损的手。因为这只手除了传递物件隐藏食物外,还要打人。皇后的手不仅能为自己提供鲜美的血,还要成为惩治他人的工具。这是后话,也不常发生。因为,她的手几乎没有一次是完好无损的。有时那双手因为吮吸过度而红肿发炎,有时,那双手指甲脱离,不小心被咬得露出骨头。她不能用它打人。打人的话,她需要等它们长好。骨头上的肉重新长出来,新的皮肤和指甲也要覆盖好新长出的肉。这需要等一段时间。而在等待里,她不得不压抑正在上涨的、想要吃下自己的*。

这件事一经开始便无法再停下来,皇后一次次冲破自我的界限,不等手上的皮和肉长好就开始吃自己。在无数个漫长的黑夜和白昼——白昼她要率领宫眷陪侍太后并主持各项仪式,只有晚上,她才能站在完全独立的寝宫,这所宫殿空阔而四面虚无,皇后在无底的时间里开始突破自己,在突破中加速了伤口的愈合。总而言之,她的皮肤比以前长得更快,修复能力更强。这让她尝试去吃新的部位:腿、膝盖和脚踝。这些地方比手容易隐藏。只是走路的时候会稍露马脚,因此她吃得小心仔细又富于计划。

她的手长好了。她的手是新的,没有皱纹,皮肤光洁犹如婴儿,又像布满了肉色的鱼鳞。她对于吃更显自信,考虑得也更周全,可以做到不显露丝毫的蛛丝马迹。她的手可以用来打人了。

自然,这些后来也都实现了。吃了的脚踝可以重新长出来,膝盖,在没有膝盖的情形下她可以行走,在没有脚趾的前提下她可以站立。这些也都是后话。在刚刚入宫的日子,她小心翼翼,只吃些微不足道的木质餐具,她的兴趣还没有移转到手上。她想藏匿的只是木屑的气味。等到开始吃手,她将手缩在袖子里,只伸出一两根手指。没有人会过分注意别人的手,尤其是皇后的手。也无人察觉皇后压抑想要吮吸和吃自己的*,皇后因为要收起手和臂膀,弄得连背都驼了。人们只说她羞怯,可那仅仅是因为要藏起一双手的缘故。

那天,当我在长跪中跌倒的片刻,皇后将一只手指放进嘴里。仅仅只是一个小片刻,我还是看见了。她很快就放下手,指尖上凝着一滴血水。我看得很清楚,那滴血像即放的桃花,颜色十分鲜艳。放下手后,她将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看见我跪着,她很想在我身上尝试她惊人的手劲,那不是人的力量,而是另一种有待命名有待发现的新物类的力量。她想在我脸上留下手的印记。这是天生的爱好。然而她的手无法配合。仅仅片刻,她就小心地藏起它们。可想要吮吸和吃手的*像一团暗火,让她坐立不安,左右顾盼。后来,当茶果端上来,她找到了机会和理由。她拿起一块软糕,但送进嘴里的却是手。她呷了一口茶,嘴里散开的却是血的滋味。她闭上眼,感到宁静。这宁静不是基于惩罚我得到的满足,而是自身贪婪得以释放的满足。

在我即将被诅咒的那天,皇后的手随着我的跌倒落下,我不仅带着在皇太后衣袍里出入的女人,我也带着皇后的手进入了一片白雾状的飞蛾里。

无论是第一组照片中崭新耀眼的手,还是第二、第三组残缺的和伤痕正在恢复的手,所有的手,都一直在等着瞧出我的破绽的机会,并想毫无顾忌地扇我无数个耳光。我本以为皇后的仇恨出于我独占了皇帝的爱,但事情显然比爱复杂得多。皇后在与我的三次对望中有许多话要说,然而我没有问她这一切的缘由。她的手指堵住了我的嘴,使我像以往那样只想避开和远离。我带着照相机告退,将皇后留在自己的焦虑里。我的缄默增添了她的焦虑,这无疑也会增添她吞食自己的快感。而我与她对望的三个片刻如此漫长,足够她将自己的故事细细道来。

终究,我没有留给皇后说话的机会。

隆裕注6

我在等。

在珍贵人的故事里,没有我。同样,在皇帝的故事里,也没有我。他们小心避开我,以为我是不幸的征象。他们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对,好像我眼珠子里还藏着一个人,藏着一个令他们感到恐惧的怪物。我一直没有问他们为什么。我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我是皇后。尽管,是一个可笑的皇后。可我不得不提醒珍贵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在这里,在钟粹宫,每天与你们擦肩而过。至于皇帝,我放弃了。很久以前我就认识皇帝,而我们一直形同陌路。

我姨母的儿子四岁进宫去当皇帝,这虽是一桩令人羡慕的事,却也蕴含着苦楚。醇王府从此失去了这个备受瞩目的长子。我九岁进宫时,已经知道,小皇帝不喜欢我。九岁的时候,我还知道,尽管他不喜欢我,我还是会成为他未来的皇后。还要与他,这个不喜欢我的人,一同扮演皇帝与皇后的角色。

一直以来,我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进宫是为了什么。我与皇帝,我们是表兄妹,弟弟扮演皇帝,姐姐将扮演皇后。事情早就决定了,从同治皇帝离世的那个时刻开始。也许还要更早。早到从咸丰皇帝离世的时候开始。由于知道这样的命运势不可当,因而,一直以来,我都是平静的。事情的发展,我一生的走向,我长大,适龄,被册封为后,这些事都在我知道的范围内,每一次推进,都会在确凿无误的时刻,缓慢而有条不紊地到来。

我凝神倾听时间的响动,仅仅只是倾听,没有期待也没有希望。我对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既无好奇,又无动于衷。真的,我无所谓。

事情总是缓慢而有条不紊地到来。譬如说在体和殿选秀时,皇帝捧着如意,一心想要交给珍贵人。然而在太后的授意下,这柄如意还是如期到了我手里。我从未对这柄如意有过期盼,但是事情就是这么安排的,也会这么发生。我该得如意,而且不能拒绝。又譬如说,在我被册为皇后不久,那年二月,一个凄楚的雪夜,竟然天降大火,将太和门焚为灰烬。这场大火很不吉祥。如果我的凤辇无法从太和门下经过,就意味着我并未得到上天的许可。宏大庄严的太和门,是无法在不到一个月内重建的。当所有人质疑我的皇后身份,或是在质疑皇帝的婚事之时,太后却以令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工艺重建了一座太和门。能工巧匠们用纸扎了一座太和门。即便日日从门下经过的人也瞧不出异样。所以,事情总归无可阻止,总会依时间的顺序,有条不紊地到来。

我这一生中最大的事,是要做光绪皇帝的皇后。这件事,事先并没有人告诉我。告诉我,我会从皇帝表姐的身份变成妻子。是我自己知道的。我熟悉这件事,因为这一切早在另一个地方发生过了,而且不止一次。我无法证实,但我确实认为,我入宫当皇后,是从另一件事上转移或是拓印而来的。就如同,事情原本有一个原件,从原件上,又复生出许多一模一样的附件,事情重复发生,反复演绎,才导致我失去了对整件事基本的兴趣。我太熟悉这一切了。我,就像伶人,一生都在反复演绎同一场戏。穿同样的衣服,画同样的妆容,以同样的表情,说同样的唱腔。无论如何,这件事从开始到结尾都是索然无味的。这便是我对我当皇后这件事的态度和看法。

我对入宫成为我表弟的妻子这件事,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去扮演一个皇后,就像戏里演的那样。只是,我没有卸妆的时候,我得一直演下去,直至老死。

事实上,我不是衰老而死的。至于我会以何种方式死去,倒是我想要知道的一个疑点。这件事发生过很多次,在我单调的一生面临结束的时刻,每次,总是死亡挽救和赦免了这一切,使得一切又重新开始。尽管,我认定,我的人生是重复上演的戏剧,在这一场剧目中死去,在另一场剧目中又活过来。尽管我认可这一切,视为平常,但是,我就是记不住死亡。我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我死于何时,在哪个地方,是在钟粹宫还是在涵元殿,又在哪个时刻。然而我总归知道,我不是老死的,我是在还应有所作为的时间里死去的,那么,我是在哪一年,又因何而亡?

珍贵人的故事里没有我。

她小心避开我。她的记忆将我排除,这让她的故事略有残缺。为了让她记住我,我威胁她,并向她展示了我的手。这一举动的确让她印象深刻,她在故事里着重讲述了这一段。之后,她又放下我。她没有提到我对她的惩罚,她有意忘记了这些。我让她看到我的手,这个举动虽然刺激她留心于我,却也令她小心避开了我。皇后是危险的,珍贵人对自己说。我会为她带来灾祸,她回避灾祸,也避开我。她总是绕道而行,为了在路上不遇见我。在太后面前她低下头,为了不与我的目光相遇,也为了不看我眼睛里的颜色。我眼睛里的颜色与别人没什么不同,只是珍贵人告诉自己说,皇后眼里有残忍的东西——如果珍贵人愿意花时间了解我,她会知道,我只是对自己有些许残忍罢了,别无其他。

我认为珍贵人有意避开我,视我为空无,这是一种极不明智的选择和做法。假如她谦虚,向我请教我对此生的见解,那么她将会从我的见解里得到启发。至少,她会明白,我们都为了一个角色而来,我们没有自己的人生。然而珍贵人与我的想法不同。珍贵人一开始就错误地认为,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不光如此,珍贵人还认为,她是为了一个男人而生,也为这个男人而死。珍贵人死于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和使命解救这个男人。她还有一个更为令人恼怒的理由:爱。正是这个东西,给这个小贱人以分量,让她过于看重自己的人生,以为自己肩负着世间无比重要的使命——为爱而亡。

珍贵人错在不懂得谦虚。

这恰恰是我与珍贵人的不同之处。珍贵人知道自己死去的原因,由此,她为自己的死找到一个理由。这个理由足以说服她沉溺于死,也使得她拥有了一个十分明朗的死期和记忆。在这一点上,她比我聪明,也比我幸运。每次,我都想不起自己死去时的时间、理由。每次我都会想一想珍贵人死的经历。然而,当我将目光移向自己,每到这个时刻,我便从死之前的瞬间逃脱了。

我不羡慕珍贵人的人生,我唯一羡慕的,是她对死亡的铭记。

在我的一生里没有死亡。我的一生并未将死亡包含其中。我是不死的。我总能重新开始。就像我的肉身。我吃掉一根手指,手指还可以重新生长。我吃掉整个自己,自己还可以从头再来。我沉默、静止,我旁观我表弟伟大的爱情,还时不时为他们的爱情添油加醋。如果没有我,他们的爱情不会这么悲壮,更不会传为佳话。但我的所作所为仅仅只是添油加醋而已,而添油加醋,又仅仅只是为了使他们的爱情更加热烈一些,如果没有我,这爱情就会平淡和逊色许多,难道不是吗?没有人嫉妒、阻挠、破坏,他们会淹死在他们的爱里。

也为了在旁人眼里,这传世的爱情更有嚼头一些。可他们从不感谢我。他们对我的态度激怒了我,他们从不说起我,不揣测我,不谈论我,他们将我从他们的记忆和生活里轻轻抹去。他们漠视我,视我为空无。

他们激怒了我。

虽说,那不过是我打发宫中生活的一个消遣法子而已。

既然,我明白我来宫里只是为了扮演一个角色,那么我何妨不扮演另一个角色,或者更多的角色。我不介意除了扮演一个皇后,再扮演一个醋缸,或是太后的另一只眼睛。

我有大量时间,用来研究与我的死亡相关的问题。宫里每个人都想逃避这唯一深刻的现实,唯有我敢于知难而上,不为死亡动容。我这一生里没有死亡。我翻遍记忆,寻找我来自的地方,每次在快要接近答案的时候,却总是一无所获。

为了研究我记忆之外的内容,我的死亡,或者说,我是如何轻易越过了死亡,我不得不重新回顾我的出生。但也许更有价值的是另一部分,我看不见的那部分。为了看见那些看不见的内容,我将重新回顾一些重要的片段。譬如,砸碎珍贵人的照相机,还有第十二位皇帝,还有冷宫……

我不介意回顾这些事,正如我不介意撕咬自己的身体,一次次品尝死与生转换的瞬间。在珍贵人的故事里,我只关心那些我曾经在场,而珍贵人偏偏只是一笔带过的地方。为了提醒珍贵人我的存在,也为了更正珍贵人的故事中不完善的段落,我不介意在珍贵人的讲述中,加入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应该从入宫那天开始。

如果说我这一生有值得荣耀的时刻,那么,由凤辇载着入大清门,进午门,经太和门、中左门、后右门、乾清门,至乾清宫,步行过交泰殿,入坤宁宫东暖阁大婚洞房,便是不得不提的段落。毕竟这是尊贵如太后都无法企及的荣耀。

在我的凤辇启程前,皇帝要具礼服先至皇太后宫中行礼,再在装点一新的太和殿举行大朝,之后皇帝还宫,正、副使节去皇后府邸行册立之礼,并奉迎皇后入宫。在皇后与皇帝入婚房后,帝后要一起等候吉时,进合卺宴,行合卺礼。

就如同我知道我必然当皇后一样,我知道皇帝心中期待的是后日将要迎娶的珍嫔。因此,在我们进合卺宴,行合卺礼后,皇帝便起身回养心殿之举,并未引来我的惊骇。皇帝去哪里本不需要解释,也无须理由。我接受这个结果,因为我知道皇帝心中所想。我也接受他不发一言,默默离去的背影。

我独自坐在婚床上,一整天过去了,我滴水未进,粒米未沾。我勉强吃了几个半生不熟的饽饽。吃下后又吐出来。我看着一桌子的合卺宴竟毫无胃口。可我的确很饿。可也的确没有一样东西能让我吃下。我拿起一只放在汤碗里的木汤匙仔细观赏。它是从一块整木里刻出来的。它光滑温润,样子甚合我意。我想,它的味道或许不错。我尝了尝。虽然不像想象的那样鲜美,但的确比得上皇帝看也未看一眼,动也未动一筷的盛宴。我慢慢嚼着这把木汤匙,一种新的味觉代替了原有口味,成为我日后欣赏的味道。在我只住一夜的婚房里,我以极大的耐心细细品尝,并吃下了一只汤匙。我漱口,重施胭脂。我发现自己其实意犹未尽。于是我又连着吃下另外三只汤匙。我将一只漆碗里的菜食倒去,又吃下半个漆碗。老实说,我不大欣赏碗上那层红漆,不过红漆下木头的味道比汤匙要好些。之后我又吃了七双筷子。看看窗户纸,已经透出牛乳般的微光了。第二天,在慈宁宫向皇太后行过礼后,我搬进了钟粹宫。

接下来,珍嫔和瑾嫔会从神武门入宫。她们一开始就以嫔位入宫。老实说,我也想看看,皇帝将如何度过这一夜。

三个女人入宫,都是在水仙盛开的时候。花很香,加之寝殿里又熏了浓香,一整天,我昏昏欲睡。按理说,皇帝今日应该来钟粹宫与皇后共进晚膳,以象征夫妻和顺之意。既然我知道皇帝心仪之人是珍嫔,也知道皇帝不会留宿钟粹宫,那么,倒不如顺水推舟。我推说身体不适,将机会留给珍嫔。这一夜,暗黑的宫里亮起了一条彩龙,向着珍嫔的景仁宫而去。这一夜,整个后宫都是醒着的。此后,连着三个晚上,宫里也都是醒着的。我虽然昏昏欲睡,却未能入眠,我总听到细碎的哭泣声不知从何而来。我问我的贴身侍女韶颜,是不是听到了同样的声音。韶颜说,娘娘,您一定是听错了。我吩咐侍女去睡,独自坐在完全黑下来的窗前,外面有太监当班,连一只耗子都无法容身,不会有人这么大胆。哭,不可能。

我凝神细听,发现是水仙发出的声音。是水仙在哭泣。我安静地看着哭泣的水仙花,一朵一朵素妆带露,楚楚可怜,的确惹人怜爱。但这是我大喜的日子,怎容水仙哭泣?为了消除这些声音,我摘下水仙花,细心撕碎。大半夜我都在做这件事,哭泣声却依然不绝。为了彻底消除这些不祥的哭声,我将已经丢入瓷缸的水仙又拿出来。我用了前夜相同的办法,吃下它们。花在我齿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响动在我听来甚为动听。当我将最后一朵水仙吃下后,哭泣声终于消散了。我勉强躺了躺,便起身整理妆容。每天向太后请安是雷打不动的节目。

作为从大清门入宫的皇后,我不美,且蜂腰驼背。这的确有碍皇家颜面。因而,我在装扮上花费心思,倒并不是为了弥补缺憾,让自己光彩些或是引人注目些。我做了相反的事,我尽量隐藏自己,让自己更加晦暗,更加不引人注目。我沉默少言,为了减少在典礼上出错,我将本该由我主持的仪式转交珍嫔。她聪明伶俐,比我年轻,又美貌,出现在典礼上也的确赏心悦目。而我自甘堕落,在太后太妃太皇贵妃贵妃福晋夫人女官的瞩目之外。我总站在人群之后,要么,与太监宫女为伍。我除了一个皇后的身份,便一直都是一个不相*人,我没有从宫廷生活中得到过乐趣,却也能安身自保。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易了。

我纵容皇帝宠爱珍嫔,以至她终究变得胆大妄为。一开始,珍嫔只是偶尔穿一下男装,在养心殿侍奉。可后来珍贵人恃宠骄纵,竟然与皇帝对换龙袍,假扮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我向皇帝问安时被这一幕吓了一大跳。我尽量收紧口风,假装并无所视,假装我并未发现坐在龙椅上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的侍妾。假装眼拙,假装对此事并不看重。我低头问安,奉上茶盏后便退出养心殿。养心殿是皇帝和珍嫔的地方,我来这里不过是自讨无趣,自取其辱。我走后,皇帝和他的侍妾会嘲笑我的笨拙和愚痴。

回到钟粹宫,我坐了坐,便感到一阵迫切的饥饿。有很久没有这么饿过了。自打入宫,我便失去了对日常饮食的爱好。我厌倦了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唯独对木器还留有一丝好感。我命韶颜为我摆下七副木制碗筷。碗里不盛汤不装菜。我盘腿坐下,开始吃这些碗筷。我慢条斯理地吃着这些木器,渐渐高兴起来。为了增加口感,我会蘸点儿盐,或是糖,或是就着些许乳酪。大多时候,我欣赏木头原有的单纯味道。我一边吃着这些精雕细刻的木头,一边想,尽管我不在意皇帝和珍嫔的越制之举,但也不该忘记皇后的职责。我应该给珍嫔一个小小的警告。我的想法正好与皇太后的想法不谋而合。过了两日,太后便真的给了珍嫔一个警告。在我看来,太后罚跪的做法并无不妥,而珍嫔因此晕厥倒是显出几分造作。后来,珍嫔竟小病一场,调养了好一阵子。

我在钟粹宫里想着这一切,想着这件事的前前后后,我确信,这是珍嫔应有的惩罚。尽管,珍嫔年纪轻,可如果责罚能令其幡然悔悟,做到安分守己,这个责罚便是恰当的。说到底,这也是为了皇上。我盘腿坐在西暖阁的明窗下,一边想,一边开始咀嚼一块檀香木饰件。我心情很好,檀香木在我的齿间软和可口,释放出丝丝蜜糖的甜味儿。食物带来的满足会持续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我依旧站在宫眷们身后,与太监宫女为伍,默默无闻,身处背景之中。

在宫里,我食欲不振,没有人也没有哪位太医能帮我,我得依靠自己。经过一两次婉转的举报后,我开始从教导皇帝的侍妾身上,领略到了满足食欲的妙处。每当口中无味时,我便寻一件珍嫔的错事来为自己的餐桌助兴。这位珍嫔,如果我稍稍留意,便能寻出不少错事来。为什么她绝口不提凤辇被砸一事?这桩事着实丢人。为了安慰病愈的珍嫔,皇帝命内务府悄悄做了一乘凤辇,放在珍嫔回宫的途中。皇帝此举是为了警告我,我并不能因调教珍嫔而从他那里得到好处。但皇帝没有想到,这个警告于我而言又是多么愚蠢。令人惊奇的是,珍嫔也未能从凤辇上看出即将到来的责罚。珍嫔只当这是皇帝的赏赐,便乘凤辇回宫。珍嫔没有想到,八个人抬的大凤辇,岂是一个小小的嫔能坐的?想来,珍嫔此举是为了弥补我正在变淡的味觉。我立即闻到这次机会,我想,太后若遇见珍嫔乘八人凤辇回宫,将会如何处置呢?太后会立即让人动手砸了那乘凤辇。这是无疑的。事情果然便如我想的这样发生了。这也证明,我虽然在太后面前不受待见,却总能与太后心有灵犀。

为珍嫔抬凤辇的其中两个轿夫被杖毙。这等于当面羞辱了珍嫔,又大力提醒了她。珍嫔眼睁睁看着凤辇被砸,轿夫当场毙命,的确受到极大刺激。珍嫔在数月间一直惊恐万状,无法入眠。

当景仁宫的珍嫔因惊惧而无眠的时候,我却得到了几日难得的好睡眠。我并非有意报复珍嫔,我只是饥饿。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多半装在瓷碗里。木制的碗筷并不是寻常所用之物。而且,每件餐具都有编号,以防宫中偷窃之事。我不能享用太多。钟粹宫有许多摆放的木件,不打紧的,譬如笔筒、毛笔,各种器物下面垫着的木座,几只梳妆匣,几套梳子,这些都被我吃了,笨重的,譬如桌椅、床、榻、小几,也都是固定摆设,万不得已,是不能变更和损毁的。有一个月,我将炕上的一只香几吃掉了一块。吃掉的部分,第二天命人拿去内务府修好,再拿来。再吃掉。这件事不能重复太多次。如果一只香几总来回修,势必引来质疑。

为了排遣烦忧,我想到去东六宫不住人的宫殿里瞧瞧。我对字画不感兴趣,只想看看每座宫殿里所用的木材。我去了承乾宫。这座宫除了先帝爷的几个嫔和贵人住过,一直闲置着。虽是闲置,倒也时常有人打扫清理。正间内悬乾隆爷御题的“德成柔顺”匾额。我从“德成柔顺”下走过。我从未留心着意,细细端详过这座大殿里我头顶的这些构建。这次,我有意看了看。我仰头看见的,是许多纵横交错的梁枋。梁枋上彩绘双凤,宽阔庄严。这让我感到羞惭。我想,堂堂一国之后,竟如窃贼般只顾吃掉几只碗筷,吃完后,还总担心内务府的记档与查询,这的确有些丢人。既是吃,索性不如从几个最大最正的梁枋开始。那几个梁枋,选材上十分讲究,多半远途运来,木头生长少则百年多则千年,又被小心切割,方方正正,成为栋梁。若吃,我为何不吃些方方正正的栋梁?只有这些栋梁之材才配得上我日益增长的胃口和母仪天下的品位。若只吃些精工雕刻的小件物品,不仅小家子气,也难免不引人瞩目。

自那日看见承乾宫里的木举架后,我便生出一份宏伟的信心。我不必小心翼翼、瞻前顾后为自己的饮食操心了。我应该放心大胆、心安理得、平心静气地吃,且要吃得符合礼仪规制。有这么多大殿摆在我面前,我还担心什么呢?差不多,我是宫里最穷的皇后。当然,别的妃嫔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每个人都有敛财的法子,与其老是监视他人,不如小心安排好自己的日常用度——除了应对饥饿,我的礼服常服吉服各种冠冕首饰都由内务府配置,何况太后也会送我衣服衣料,这些都不用过多思量和破费,唯独每日膳食,是我不得不应对的。从承乾宫出来,我心里大安,我想明白一件事,像我这样拥有不死之身的人,今后再不必为饥饿上心了。一座一座连绵不断的宫殿,不过是我的粮食和粮食的储备。

为了找一处合口的地方,我以东六宫为主,将每个大殿都尝了尝。

我随身带了把蒙古小刀。我会先尝一尝门。门是建筑中首先受到重视的地方,在选材上尤为精心。如果门的味道不好,那么由此而入的正殿、偏殿、后殿,从一开始便带着一丝咸涩的味道。这味道可能是由我的印象所致,但如果印象总挥之不去,便成了整座大殿的味道。门尤为重要。我先后尝了斋宫、奉先殿、成肃殿、宁寿宫、景阳宫、延禧宫,以及黄极殿。像斋宫这样的地方,我略略舔了舔宫门上的一点木屑,就知道不合口味。斋宫是咸的。也许正殿的梁柱口感不错,但既然咸的印象已经有了,我还是去别处为好。成肃殿是涩的,承乾宫我只吃了一点“德成柔顺”,便放过了。那里每天都有人清扫。景阳宫有一点腥味儿,而延禧宫则带着焦煳味儿。事实上,最合口味的是钟粹宫,可钟粹宫毕竟是我的寝宫,如果我吃的目标是梁枋,我便不该以自己的寝宫开头。总之尝到最后,我定下的目标是景福宫。景福宫是甜而微酸的,而且位置再合适不过了。

景福宫我吃了两年。我并不想吃毁这座宫殿。这座宫从建造之日起,算来也有二百多年,梁枋醇香绵长。木材的口感软而耐嚼。木材与膳食的取材正好相反,膳食无论肉食菜蔬都以新鲜为佳,可木材反而以古老为上。上百年的木料已脱干水分,日益累积天气与季节带来的影响。闪电雷鸣,风暴雨雪,都会在木材中留下味觉记忆。我尝遍东六宫,发现唯有景福宫是最安宁的,从未遭遇过火灾、水患、虫蛀,以及被改造的风险。所有被改造过的宫殿,味道都是杂乱的,带有拼凑的什锦味儿。而景福宫更像一座密殿,一直保持着未受惊扰的、连贯一致的醇香。景福宫的梁枋,木质紧密,规格统一,恰如罕见的珍禽。我命人彻底清扫了景福宫,尤其是梁枋部分。梯子不必撤去了,我说。我让宫女太监候在宫门外,我沿着梯子登上梁枋。我在宽大的梁枋上走动,暗自计算可以吃掉而不危及大殿的部分。后来,我屈腿坐下,从边沿开始。

当我坐在巨大的木梁上享用时,一时忘了所有的不快。品味美食的确是令人忘忧的好法子,却不是能让人记起的办法。往往在结束时,我都会想到那于我而言至关重要的问题。我是因何而亡,又是如何而亡的?我的记忆里有一个模糊的区域,怎么擦拭也无法变得清晰干净。那里充满了雾气。

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日子。一天,韶颜陪我在御花园的万春亭里小坐。我看见珍嫔路过此处。这一年,因太后寿诞,珍嫔与瑾嫔此时已经诏封为妃,只是还没有举行册封礼。我让韶颜去请珍嫔来亭子里小坐。我们很久都没有说过一句半句了。珍嫔向我问安。我看见她将自己装扮成一个小仙女。我并不为珍嫔的容貌恼怒,而是为了她的眼神。她似乎在努力辨认我,仿佛刚刚意识到在与谁对话,而我若不叫她,她便视我为空无。她屈膝低头向我问安,我觉得这声问安言不由衷,既虚伪又矫饰。难道你真的没看见我吗?我问。她倒毫不含糊,只说一心想着太后六十大寿贺礼之事,竟而忽视了亭子里还有人坐着,何况,这个时辰,恐怕亭子里有人坐着,也并不合时宜。不错,这是宫里午休的时间,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在午休。珍嫔想要说的,其实是另外的意思。

我看到的,是忽视的态度,听到的,是“不合时宜”的说辞。这让我反胃。我胃里空空如也,我在万春厅里小坐是为了等午休的时刻,稍后,我打算去景福宫用膳。我很想立即给这个扮作仙女的小妖精以警告,扇她几个耳光,或是命其拆去头饰披散头发待罪长跪。可我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将手放进嘴里。这个举动连我自己都深感疑惑,但是我停不下来,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这一举动,将被珍嫔视为愚痴。我吮吸手指,直到珍嫔离去。她背转身,脸上一定带着嫌恶和讶异的表情。

她的背影就带着嫌恶与讶异的表情。

我看着珍嫔带有表情的背影,看了很久。午休的时间白白浪费了,而我的食指一直放在嘴里。我尝到了另一种味道。这是一种复合滋味,带着甜、咸和鱼的味道。这味道让我沉迷,也让我警觉。我的胃里空空如也,而我正要用午休时间去景福宫用膳。可是,因为珍嫔的忽视和一句“不合时宜”,我对景福宫里木头的味道忽而厌烦起来。我回顾那木质里有股烟的味道。其实那木材里倒并未有过烟的味道,而是随着珍嫔的忽视,我的舌尖上涌来一股烟的味道。我急于用另一种味道取代它,我自觉木头单纯醇厚的味道无法遮掩这烟的味道,我需要更为浓重、更为鲜艳与强烈的味道,而此时,我嘴里正充满了渴望中的味道。手指的味道。

我打道回宫,坐在钟粹宫的屋宇下,望着最好的点心和正餐,觉得自己吃木头的举动恐怕要停上一段时间。我在吃上有了新的打算。这似乎是一种疯狂的冒险,可我抑制不住对自己的*,这*独自、孤立,含着爱与恨。

这是认识自我的开始。顺着血与肉连接的脉络,也许会找到令我更为在意的问题的答案,我记忆中模糊空缺的部分。我从未发现我不死的身体里竟然蕴含这股神奇之力,不仅能迅速愈合伤口,而且能重新长出骨头、肉和皮肤。这是我不死之躯的有力佐证。而这部分并未含在我的记忆之中,需要重新认识和发掘。我吃那些正正规规的木头仅仅是为了单纯的味道,也为了单纯的安慰。而吃自己却令我兴奋,令我对每一天都充满激情。后一种吃法区分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我,并表明,我即是我自己一切满足的来源,一切兴奋的来源,以及一切饥饿与饱腹感的来源。我能满足我自己。

所以,我在宫宴上向珍嫔显露的手指,其实不是想给她一个警告,而是为了表示我的感谢。我感谢她给我认识自己的机会,也感谢她让我发觉另一种滋味和食欲。但是珍嫔并不这么看。她反而认为,这是我对她的警告。

我想,出其不意地,我倒是真给了珍嫔一个警告。警告她的忽视与“不合时宜”。我从珍嫔眼里看到了畏惧。没有畏惧就没有敬重。我从珍嫔的眼神里终于找到一丝敬畏。通过残缺,我将她的目光引向我自己。我想她的记忆里从此便该有我,她的故事里也不该再绕过我。我不指望皇帝能有所动,也不指望对珍嫔有所震慑。我或者并不能作为噩梦从珍嫔的记忆里跳出。可差不多,我的努力已经见效了。虽然大部分时间处在背景之中并刻意隐藏自己,但是,既然我已经让她见识了我的残缺,我就不怕她了解我,并进一步看穿我的隐私。到了这个阶段,事实上,我倒很想与一个人分享我的隐私。而珍嫔恰是最合适的人选。我渐渐向她展露其他被我吃掉的身体部位,欣赏她眼里的恐慌与迷惑。而在第二天、第三天,又让她看到残缺恢复如新,所有吃掉的部分都自行修复了。我是宫里唯一能更新自己的人,而整个后宫,唯独珍嫔能看出我的不同与更新,这一不同寻常的眼光正是我赋予她,主动交给她的。

珍嫔对此的反应过了一段时间才体现出来。她打算为我照相,将我的样子记在特殊的纸上。

照相,我们不熟悉。皇帝将这种东西送于珍嫔,我们无以衡量这个行为是否有悖祖制。照相在宫廷等级之外,是宫廷制度的漏洞,即便太后也不能说什么。太后在照相这件事上态度含混,是因为太后的注意力全在六十寿诞上,太后一心想过好生日,却忽略了照相这一新巧稀奇之物。滥用新巧稀奇之物本身就是一桩罪责,可太后还未意识到这一点。但她总会意识到的,我相信。不过,从这件事上看,皇帝真是耗费了心思。皇帝并不理睬太后的警告,反而耗尽心思要与太后作对。这样做是危险的。所有与太后对着来的想法都是危险的,更不要说行为了。

珍嫔从一个蒙着布的箱子里望着我。据说,那是一件可以代替画像术的工具。因为这个工具,珍嫔可以对我提要求,让我的脸对着光,让我一眼不眨地看着照相,让我坐正,毫不委婉地暗示我,我的背是弯曲的。她从小箱子里看着我,而我看不见她。她说,单凭这个工具,可以记下这一刻我的脸。我怯懦地看着小箱子等着被她记下来。可我知道的常识是,人在死去的时候才会想到要画一张像,才会想要一张像让活着的人记住自己。除此,她要一张像做什么?如果不是用来放在灵柩前,我们是不需要一张像的。但是珍嫔说,你需要。

到底是谁需要?珍嫔到底要做什么?

我被要求看着几米开外的小箱子。我看不到她。我不习惯这样被看。也不习惯这样看别人。我喜欢待在暗处,背景里,不被看,却可以随意看着别人。即便,我有此打算,允许珍嫔分享我的隐私,但此刻,我孤零零,被固定在椅子上,忍受着被看、被注视,而且是在强烈的光线下。我望着她,更多的是想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我看到的,是一个古怪的机器。我将手放在膝盖上,手是新长出来的,我将脚收回长袍里,脚上有些许残缺尚未长好。我在被看中渐渐松弛下来。我并无秘密可言,我不过是不想被排除在记忆之外被视为空无而已。我想隐匿我的爱好和残缺,却并未打算脱离所有人的记忆,尤其是珍嫔。哪怕是珍嫔。这是一个很小的要求,很容易满足,关键在于,珍嫔是否已经意识到我和我的存在。我在这里,我想说的无非是这个,我在。我要求她重拍。她拍了三次,我也重申了三次,我在这里,就在你眼前。我的提醒记在特殊的纸上,我会命她每天看一眼我的提醒。

据说珍嫔的那只木盒子已经照了三百个人。就是说,有三百个人被装进了盒子。甚至连太后也将被装进这个盒子,与服侍她的奴才,与在她面前卑躬屈膝的嫔妃宫眷们装在一起,这样做,是极不合法度,也是大逆不道的。

她一言不发,看了我很长时间。随后,她手指一按,在我们之间燃起一团火光和烟雾。如果她是用照相记下我的话,她也记下了我的手和脚。她可以一言不发。可是火光与烟雾意味着什么?她没有问我,为什么没有流露出好奇、疑问,或是探听秘密的神情。没有问我吃自己的理由和心得,没有问我将自己展露在她眼前,所谓何故?没有问我深埋此间的喻义,没有问我,我何以是不死的。她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我是不死的。火光之后,她收起照相机,说,皇后,照片拍好了。她没有顾及,我被那一束腾起的火光和烟雾弄乱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离光线,我是被那一束火光和烟雾弄乱了,我想要将自己袒露在对手面前的想法随着烟雾消散。从这一刻起,我发现,她不可能改变对我的漠视,即便我诚心诚意打算与她分享我的隐私。这个想法是愚蠢的。突然散开的烟雾给了我一个启示。我其实就是火光和烟雾,是她窥视完钟粹宫后得出的结论。从这一刻起,我认定她是我的敌人,再也无法改变。因而,我要名副其实地报复珍嫔。报复她用照相再次将我排除在记忆之外。

火气,总是要发出来的。

十二天后,太后给了珍嫔一个更大的警告。太后摔碎了珍嫔的相机。珍嫔用那机器采集被摄之人的灵魂。太后砸碎了那只装了三百多个灵魂的黑匣子。有谁不会这么做呢?当然要这样做。尽管,我并未有灵魂离去或是重新归来的觉察,可我认定,珍嫔该得此罚,该被褫衣廷杖。事实上,在廷杖之前,太后命我去扇那贱人二十个耳光。我准确地执行了这二十个耳光,一个不少,一个不多。我的手刚长好,皮肤、肉和骨骼都是新的。因而这二十个耳光扇得十分清脆,十分悦耳动听。然后,我退到太后身后,将位置留给执行褫衣廷杖的太监。这可是开天辟地的一宗大事,比赐死更为严重。耳光,加上褫衣廷杖,足够珍嫔死两遍了。死,在宫里我们称为驾崩、薨、殁。死对于紫禁城而言是珍贵的,不是轻易就赐予的。赐予最多的,是羞耻。耳光与廷杖,仅此,就够要珍嫔两条命。

太后将奄奄一息、即将晋为妃的珍嫔降为了贵人。

我如此明确、准确地提醒珍贵人,我的在场。可珍贵人的故事里依然没有我,她没有记住出自我左手和右手的二十个耳光,以及出自太监之手的杖责。周围围着那么些个宫眷,才几个板子珍贵人就昏厥过去。不是板子和耳光打晕了她,是羞耻打晕了她。每个人都帮她记住了她的耻辱,也记住了她神志不清、四肢抽搐的骇人之状。珍贵人被抬回景仁宫,脱离我的视线,然而我能想象太医的描述。她抽搐的情形在夜间尤为严重,她整夜无眠,心中懊恼。白天,她绝少进食,即便稍稍入睡,也立即从惊恐中醒来。这是一个很重很长的惩罚,有几次太医禀奏说,她病势危重,已经到了用十香返魂丹的地步。可这些都不在她的记忆里。不仅不在记忆里,她还活了过来。这是一桩奇事。不过,我并不希望她死,我说过,死是珍贵的恩赐。我只希望她记住这一切,记住我。然而,她的记忆却恰恰舍弃了这一切。就连皇帝的故事里也没有我。从此,也许该说从来,他们将我彻底逐出视线、脑际、眼前和耳朵。我站在太后身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我继续吞食自己,更新自己,我活在我的不死里。我放弃了珍贵人,即便一年后太后又赏还她妃的封号。我早已知道,皇帝救不了她。没有人能救得了她。

注6 隆裕述。

朝鲜注7

在我十九岁那年五月的一天,皇帝的生父,醇亲王,来体和殿向太后禀报颐和园的工程进展。太后对颐和园不能在寿诞前完工颇为不满。太后命醇亲王着人去将颐和园已经竣工的部分画下来。这一天,由于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我奉太后口谕去为皇后拍照,与此同时,皇帝正为一则来自朝鲜的电函,在养心殿里来回踱步。皇帝宣总督李鸿章与翁同龢师傅参议朝鲜绵延的祸乱。

皇帝得到了两种不同的建议。争论的焦点不是朝鲜的乱民,而是日本。根据《天津条约》,若大清出兵朝鲜协助平乱,日本将同时出兵。皇帝在养心殿徘徊,一时难以看清邻国的局面。前些日子沸沸扬扬的河南教民案至今令皇帝忧心。皇帝在三希堂坐下,香几上摆着一只无法鸣叫的珐琅彩座钟,皇帝打开座钟的琉璃罩子,用小刀拧开旋钮,取出钟表的核心部分。朝鲜的使臣候在驿站,前日,驻在朝鲜的清军为朝鲜官军提供便利,以北洋舰队的平远舰和苍龙、汉阳两艘火轮搭载朝鲜官兵,从海路开赴全罗道首府全州,又有数百人从陆路协助围剿,然而朝鲜官军却一再溃败。使臣说,东学党在各地的信徒纷纷起事,使全国三分之二的土地卷入这场混乱。

皇帝放下手中的珐琅彩座钟,命王商将所有修好没修好的玩具都归入库房。皇帝腾空了三希堂与东、西暖阁后,立时清爽了不少。第二天早朝,皇帝的大臣们依然无法在争论中取得一致。正反两方争论的焦点依然是日本。在我为皇后拍第二组照片之际,东学党又一次大胜,竟一举攻克朝鲜被称为三南重镇的全州。朝鲜王再次请求大清出兵救援。六月,在我为皇后拍摄第三组照片时,李鸿章向皇帝禀奏说,日本驻天津领事荒川来府中拜访时直言,“韩请兵,势须准行,我政府必无他意”。李鸿章说,荒川所言与驻朝专员袁世凯传来的消息是一致的。袁世凯确信日本对大清出兵的态度是“必无他意”。皇帝问,你确信日本果真“必无他意”?确信。李鸿章说。皇帝命李鸿章着手赴朝救援事宜。8日,李鸿章派叶志超、聂士成率淮军在牙山登陆。

皇帝尚且不知,这一登陆,大清便无法回头。皇帝因日本领事的一句“必无他意”,被困在了养心殿和乾清宫。

注7 珍妃述。

迷宫

从奉先殿西面绕过去,要穿过一片柏树的浓荫。我要去的地方是毓庆宫。我想知道,照相是否能将魂魄拍下来。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如果太后满意我为皇后所拍照片,想必太后会接受我为她拍照的要求。我心里放了很多问题,若是将我想要问的为什么都列出来,会有一个长长的单子:为什么每双眼睛里既空洞又满是恶意?为什么瑾变成了饕餮?为什么皇后要不断地吃自己?为什么偏远的宫苑里住着那些薄如蝉翼的女人,她们活着吗?抑或,她们处在生与死之外的第三种状态里,而这又是一种什么状态?为什么太后对这一切置若罔闻?若有一天我将所有人的照片连同太后的照片呈给皇帝,皇帝会得出怎样的结论?最后一个问题才是要点。最终,我想要拍下太后衣袍里,头上缠绕着黑色巨蟒的女人。

我去毓庆宫,是为了拍一张影子皇帝的照片。如果我能拍下影子皇帝,就意味着我也能拍下太后袍子里的女人。我想了很久,我一再对自己说,我看到的是一个“幻影”,但“幻影”一词并不能说服我。我需要照相证实。我去毓庆宫并未告知皇帝,无数个来自朝鲜的电函缠住皇帝,令皇帝时而轻松,时而震怒,时而忧虑。战争的迹象正在显露,有关战争的猜测在后宫悄悄蔓延。宫眷们大都不相信会真的打起来,因为太后不想搅入战事,太后寿诞的各项安排已在京城展开,为寿诞而建的工程和议论,几乎遮蔽了百姓对战争的关注。大清援兵进驻朝鲜之时,朝鲜义军与官军已经达成和解协议。事情看来已经解决,然而,进驻的清军却被日本人拖在了朝鲜,一时无法撤回。大清出兵朝鲜后,日本并未像其领事所言“必无他意”,而是秘密出兵和不断增兵朝鲜,有意挑起事端。皇帝面前堆满了奏章,皇帝意识到事态正在向不利的方向发展,朝堂上,皇帝最为倚重的两个大臣,总督李鸿章与翁同龢师傅,一和一战,各执一端,终究无法达成一致。皇帝每天都在战与不战的旋涡中力图看穿迷局。

我没带照相机,我得先征求影子皇帝的同意。他能将我推出毓庆宫,就有可能摔坏我的相机。我需要逐一回答我的问题。在所有照片拍好后,我要将这些照片呈给皇帝。我希望皇帝投向未来的眼光有所收敛,我希望皇帝看清楚处境。我开始觉得,轰轰烈烈的变革,跟上西方的脚步,英语,舰队,枪支弹药,配备新装备的士兵、水师,最新的译文,最新的思想其实与我们并无关联,尽管我们想要追上纷繁变化的世界,而实际上,我们却站在另一个地方,也许站在世界之外——每一张脸都有问题,如果皇帝仔细端详这些脸孔,皇帝会知道他面临的问题,也许,来自一个秘密的、相反的方向。不是未来,而是过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的那么些个“为什么”里,其实并未将最重要的问题包含在内。我想要问和回答的,是另一个问题,一个我感觉到却还没有真正触及的问题。就像一个人浑身都不舒服,却一时并不知道得了哪种疾病一样。

为了回答那一长串的为什么,为了知道照相是否能拍到太后衣袍里的女人,我必须遵循礼仪去求得影子皇帝的同意,同意我为他拍照。黄昏时分,我走在去往毓庆宫的路上。我很清醒,也做足了准备。大不了,会被影子皇帝再次赶出毓庆宫而一无所获。不过,我会在被赶出宫门前,将我的想法和疑问说出来,他也许会听一听,想一想,明白我的用意。魂魄大约喜欢暗淡的光线,魂魄在亮光里会很淡。一路走,我都在想着光线,如果我要拍下影子皇帝,势必不能用自然光,不能在阳光充沛的上午,还有,我需要一个适度的深暗背景,这个只有在见到影子皇帝后才能定夺。

我将影子皇帝曾驱逐我出毓庆宫的恶意放下,毕竟,他一度陪伴着皇帝。

我到了毓庆宫外。在我犹豫的时候,毓庆宫的大门却主动打开了。一个干瘪瘦小的太监从两扇厚厚的大门里挤了出来。

“给珍小主请安。”

他弓着腰,声音像一扇破门。

“把门打开,全都打开。”

“珍小主,您有太后的口谕吗?”

“把所有的门都打开。”

我略微提高声调,目光坚定,而这奴才眯缝着眼睛望着我,像块膏药黏在地上。我径直走上台阶,莺络和福子却被他挡在门外。好吧,影子皇帝大概也不希望被更多人瞧见。

我推门时,那奴才挡住我:

“小主,让我来。”

这个蜷曲佝偻的东西动作其实很快。

“小主,这是前星门……”

我自顾自地向前走,想甩开这奴才也甩开这声音。

“这是祥旭门……”

我穿过惇本殿,站在正殿里。头顶深蓝色的彩绘让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天花板像阴沉的天空。大殿里好长时间不焚香,有股霉味儿。我环顾四周,寻觅影子皇帝。

暗处一尊木雕缩着肩盯着我。

“珍小主,您还是回去吧,女主平日不来这里。”

木雕忽然开口说话。

“我有皇上口谕。”

他缩了回去,隐匿于他站着的地方。我咬咬嘴唇,走进后殿明间,继德堂。西次间就是藏书室,嘉庆皇帝赐名“宛委别藏”。

皇帝久不来这里读书,桌案上落了一层灰尘。在这里,曾经恶意的目光将我推出毓庆宫的宫门。我环顾四周,像是站在荒僻的野外,这里格外孤僻冷清。想想皇帝曾多年待在这里读书,真有些不可思议。我在西次间走着,不由用双臂抱紧自己。向里走,连温度都降了下来。这里孤立,荒芜,像尊石棺,周围的装饰、房屋、走廊、窗户、墙,都在远离和消散。走过去,将是永久的黑和暗。没有人提醒我,却从我心里浮出这些念头。

这时我还可以后退,退出宛委别藏,退出明间,退回正殿,一直退到前星门外,我最好还是离开这里,就像从未来过一样。然而,我要找到影子皇帝,我必须向里走。

书籍整齐存放在隔板的木格子里。有些书收在绸缎盒子里,盒子外贴着书目。这里收集着皇帝读过的书和皇帝必须读的书。我无暇顾及这里珍贵的藏书,我对聚珍版书的兴趣不及找到影子皇帝来得急迫。可走来走去都无法找到他。也没有上次那般冰冷的“看”。

我走到房间尽头,在最后一个放书的柜子后面,有一扇门。我推开门,出现了一条狭窄的过道,只容得下一个人。然后是一个小房间。房间尽头有两扇一模一样的门。我推开右侧的门。又是窄长的过道,依然是房间,和第一个房间一模一样的房间。房间里有八仙桌,铺着杏黄垫子的椅子。简单的书房陈设。墙上装饰着玉器,还有镜子。镜子让我吓了一跳,因为镜子里出现的,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到的我。现在,又出现了两扇一模一样的雕花木门。我推开左边一扇门。有轻微的咯吱声。在踏入第三个房间时,我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陷阱。又是一间一模一样的屋子。书房。墙上镶嵌着同样的玉器。窗户是假的,根本推不开。靠窗摆着软榻、桌椅,桌上设文房四宝。进入第三间屋子时,我的方向感消失了。还有多少个房间会在我面前打开?我想退回去,当我退到后一个房间时,却觉得打开的是另一个陌生的房间。

左和右,无论推开哪扇门,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里没有选择。这里是一个迷宫。

我继续推开房门,不断进入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房间。窗户是假的,门是真的。这里不仅是迷宫,还是密室。我清楚地记得我走进的是第七个房间,或者说我推开了七扇房门,但也许我重复走进的是同一个房间。

我在膨胀。我也许无法走出这里。

我开始疯狂地从一扇门进入另一扇门,每一扇门都有出去的可能,每扇门都告诉我,不,不是,错了,错了,错了。我终于记不清,到底推开了多少扇门。眩晕感袭来,房间上空的彩绘旋转着扑向我。我蹲下,蜷起身子,缩在房间中央。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手里攥着一把冷汗。我闭上眼,觉得自己像笼中鸟那样无望地扑打着翅膀。

我努力安静下来。常识告诉我,迷宫其实是一个智识游戏,而我需要的也许是一条足够长的绳子。没有绳子。这里有笔墨砚台。我检查砚台,是真砚台,却没有研墨用的水。我拔下头钗,我意识到,走不出去就会囚在这里。我在每一扇打开的门上刻下记号,这样就不会重复走进同一个房间。但是很快,新刻的记号,一个小叉,先是变淡,然后就消失了。

我脱下外面的常服袍,用头钗在衣领上割出一个小口子。我坐在地上开始撕扯这件衣服。它异常结实,可我还是撕碎了它。我用撕碎的长布条做记号,把它夹在门槛上。这些丝绸会消失吗?

会消失。

如果我将每个房间都砸烂呢?

我真的这么做了。我掀翻桌椅,用砚台砸碎镜子,又摔坏了砚台。我撕碎纸张,将墙壁上装饰的玉器扯下摔碎。整个书房一片狼藉。我连续砸了三个屋子,如果我能找到一把榔头,我会敲碎墙壁,看看结果到底如何。

我很快就住手了。

我无法摧毁它们。

我摧毁的只是我自己。所有的破碎和裂痕都已复原,仅仅在我回头之际。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惧。

就用它做点儿什么吧,恐惧。然而,甚至愤怒也变成了恐惧,而恐惧变成了绝望。

气力已尽,我只剩下了喘气。

我靠在墙角,沉重地喘息着。每件物品都不容变更,坚不可摧。只有在梦里才会遇见这样的情景,如果我无法走出迷宫,就只能被囚在这里。

弄不清已经过去了多久。这里没有钟表。我在心里向一个无法触到的方向求助。皇帝。皇帝不会知道我在这里,我宫里的人也无法知道我在这里。没有人能救我,这是我目前的处境。

等我完全安静下来,我重新在迷宫里前行。走过一条条狭窄的通道,从一扇扇门里穿过,进入一个又一个房间。我落入了边沿和深渊。

这是一片房间的密林。

这里不是没有钟表,而是没有时间。从我进入毓庆宫的那一刻,时间消失了。处在深渊就是这种感觉,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时间的坐标。没有来,没有去,我不停地走动,却无法到达一个地方。我走在来与去之间,走在时间之外的缝隙里——那么,影子皇帝呢?影子皇帝在哪个地方,哪个房间?

我不断走过房间,不断在房间里穿行。我想起广州伯父的后花园,可这儿不是花园。当方向感全部消失后,我没有任何依据地意识到,我是在绕着一个轴心旋转。所有的房间都围绕着一个中心旋转着。我不停地、飞快地走,是因为中心有一股吸引的力量,是这股吸引力将我引入最后一扇门。我相信这是最后一扇门,因为这里完全不同。

这是一个圆形房间。比其他房间大很多。这个房间不是紫禁城里的建筑样式,它更像一个蒙古包。圆形的穹顶,圆形的墙围。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中心处一个黑色台子。台子上放着一只琉璃樽。我走过去,发现根本无法移动琉璃樽,它太沉了,黏在台子上。

樽里,悬浮着一张椭圆形的纸。

我最先看到的,其实是樽里的这张纸。

我看得非常清晰,这张纸白而厚实。纸上有墨笔勾出的一朵花。我细细端详这幅白描图。完美的花形,十分规则的图案,从各个角度看,都对称均衡。

它就是中心。

我专注于琉璃樽。

我不得不被它吸引。

它是吸引力的源头。

当我注视它时,白描花瓣渐渐动了起来。我头脑里同时有什么东西在旋转。花像眼睛般张开。花瓣在自行打开,里面的花瓣不断向外涌出。它原来在沉睡,现在苏醒了。我的心跟着它狂跳不止。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另一种难以遏制的情绪。就好像我做错了一万件事,心里充满愧疚,又像犯下各种罪过,一切的腐烂和毁灭,都是因为我。我既不忠诚,也不谦卑,我该跪下来,请求鞭挞。我是一个充满罪恶的仆人,衣冠不整,容颜未修,我午间搽的胭脂蜜粉,早已斑驳,我神思恍惚,完全失去了作为皇帝妃嫔的尊贵与仪容。我还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我不是皇后,而仅仅是一个服务于王室的地位卑下的仆人。

曾经,所有望向我的眼神都充满了善意的劝导,而我却将它们统统视为邪恶。

我看到的所谓恶意,来自这里。

我太卑下,竟然看不见这黑色的光芒。

它吸去我身上所有的意志和力量。

也许我就是邪恶的来源。

有很多声音在我耳边说,这些声音充斥着我,占据着我。我脑海里下了一场雪,每一片雪都在叫喊。

我闭上眼,堵住耳朵,用最后一点理智做出判断。

它是一切消极之源。

如果我想活着出去,就必须离开这里。

这里被诅咒了,也许,这朵花就是诅咒。我分裂成两个人,一个正在侵犯和驱逐另一个,还想吞并她。

“跪下。”

这声音来自哪里?

毫无疑问,我是要跪下的。因为这声音来自我自己。

我正在被虚弱吞没,随之而来的,还有毁灭。黑色的光芒笼罩我,像黑夜降临。我无力抗拒。我竭力抑制另一个我,那正在变得强大的、想要向中心顶礼膜拜的我的冲动。

而虚弱的我强行转身,命令身体退出去,带我离开这里。我只走了一步就跌倒了。

我无法走出这里,所有积极的能带我走出这里的力量都在消殒。沮丧,像一股黑色汁液在我身体里扩散。

一只手拉起我垂下的双臂,一股力量沿着手臂渐渐充溢我,在我几乎要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被拉了起来。我在艰难而快速地离开这里,而为何,我对迷宫里的通道却了如指掌?是谁在使用我的眼睛、手臂和腿?我被力量充满,跌跌撞撞,倒退着走出迷宫,一阵风揽起我,我的脸一直朝着迷宫中心,花的方向,从花心散发出的黑色汁液黏在我身上,染黑了我。然而我还是被莫名的力量带出迷宫,一下子跌坐在藏书室的金砖上。神秘力量从我身上退了出去。

我喘息着,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我却看不见他。

“是你救了我。”

我抬头看着他,但也许我看错了方向。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有两个字正在成形。

“快走。”

看不见的人写下这两个字。

“你是谁?”

“影子皇帝。”

尘埃中的字迹很快消散了。

养心殿

养心殿里堆满了书,墙上挂起了地图。皇帝坐在书堆里,几乎被书籍埋没。

“皇上有好几天没睡觉了,请小主您尽力劝解。”王商说。

“皇上在忙什么?”

“皇上将宫里所藏历来先祖征战的书都搬来了,看样子是要将这些书统统读一遍。”

“难道真要打仗了?”

“这个,奴才不敢说。”

我接过王商手里的一碗燕窝粥,小心翼翼地绕过许多书堆。

皇帝从打开的书页中抬起头。他双眼通红,脸颊凹陷,精神却异乎寻常地好。

“皇上,即便局势紧迫,还是要用膳的。”

“全州和议后,日本非但不撤兵,反而一再增兵。日本否认朝鲜为大清的藩属国,又列举种种不退兵的理由。这些理由听来十分荒唐。日本的用意已经很明确,大清和日本国,必有一战。”

粥碗放在皇帝手边,可他根本不看一眼。

“珍,如果开战,朕要打赢这场战争。”

“皇上要向日本宣战?”

“朕想要有一场战争。”

“为什么?”

“珍,你不会理解的。”

“虽说大清有北洋舰队,也训练起了新军,可毕竟时间短,军舰和官军,还未曾经历过海上战役的磨炼……”

皇帝的眼里攒动着火苗,火苗很快就变成了烈焰。我咽下想要说的话。即便皇帝不想宣战,实际的情势也已势不可当。现在无非是在延时备战。

“北洋水师创建于朕登基的那一年,是当年恭亲王的梦想和希望,后来,便是朕的梦想和希望。战争就是机会,只有借助一场战争,才能看清我们真正的实力。朕也想看看,现在是否到了实现梦想的时刻,或者,朕是否已经拥有了这份希望……有很多事都促使朕必须大战一场。”

皇帝想成为真正的皇帝。

从迷宫退出后,好几天,我都在虚弱中度过,从虚弱中,我发现我们所向往的未来其实很远,我们身后有不可名状的东西拖着我们,改变着我们的心意。现在,我看出,皇帝其实不是要向日本宣战,而是要向一个看不见的力量宣战。无论皇帝是否见过它,皇帝其实是在向那朵悬浮在大樽里的花宣战。那朵花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唤来我至深的忧虑。

“朕想要的,是绝对的自由。现在,朕只是一个影子皇帝。”

“可是皇上,你有没有发现,毓庆宫……”

“朕在毓庆宫读了很多年的书,每一本书都告诉朕,皇帝应该护佑他的臣民和国土,维护国家的尊严。翁师傅,还有你的老师文廷式,携一班朝臣支持朕的立场。如今主战、主和在朝廷上呈分庭之势。珍,朕要研究军事和防卫,朕要亲自指挥这场战争,你在景仁宫里好好待着,无趣的时候,去拍些照片,等战争结束了,朕会去瞧你拍的照片。”

我退出养心殿。一阵风来,皇帝的书页被翻乱了,王商和几个太监慌忙整理,皇帝又命侍从添了几盏宫灯。

皇帝阅读祖先的赫赫战绩,眼前蜂拥而至的是战场和厮*。这些书已经沉睡百年,每本被重新翻阅的书都像重新活过来一般,给皇帝带来激情和感动。

而我怀着很深的忧虑,这忧虑随着夜色层层加剧。皇帝难道对毓庆宫里的迷宫并无知晓?如果皇帝知道迷宫,那么我没必要说出迷宫。如果皇帝并无所知,那么说出迷宫也许会招来意想不到的害处。况且,除了无法摧毁的房间和白描花,我对迷宫其实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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