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面鱼儿

“多年媳妇（儿媳妇）熬成婆”，是旧时代婆媳关系的写照，一个“熬”字，便有万般辛酸。当然，也有“终于有了出头之日而君临家族天下”的庆幸与释然。然后呢？厉害的婆婆行使职权，继续去“熬”自己的儿媳（为难女人的，多数时候是女人哈）——过去不像现在，一般都会有儿媳的，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这里取其传统表达之意）；开明的婆婆则设身处地，与儿媳和平相处——这个可能不多，而现在的话把儿媳当闺女的有之，当“祖宗”亦有之，毕竟时候不同了嘛。

同样的，唐代诗人王建《新嫁娘》（其三）“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也是写出了儿媳在婆婆面前的小心翼翼。

这里，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酸面鱼儿的故事，一个我的奶奶在其生前讲给小时候的我的故事。

我的奶奶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去世，算是比较开明的了，不大的脚只缠了一半（我的姥姥就不同了，标准的三寸金莲）。她的一生，生有六男一女，成活三男一女（我的父亲、叔叔和姑姑；另外一个也是叔叔，只是送与一个周姓人家了），自然就有了两个儿媳（我的母亲和婶婶）。总体而言，我的奶奶对她们还是不错的——有不是很丰但能说得过去的聘礼；她们坐月子时精心侍候（记得奶奶说过，她曾大夏天在屋檐下顶着烈日用小土炉煮小米稀粥——农村产妇坐月子必喝）；悉心照看孙辈……

大概是因为过去的年代生活条件较差的缘故，人们普遍对一些小事斤斤计较。比如我的奶奶，很在意过时过节的时候儿媳们是否给送些吃的，诸如端午的粽子，十五的包子，以及平时的稀罕吃的。而且，必须是三件以上的单数，不能是双数，尤其是两件。老人们执着地认为，敬神才应该是双数。

有时候，奶奶养的鸡可能是一时着急，就跑到母亲或婶婶养的鸡下蛋的地方下蛋了，也恰好没有“咯咯咯”地炫耀，母亲或婶婶又恰好以为是自己的鸡下的蛋而捡回去了，当晚上鸡进窝的时候，奶奶一摸鸡屁股，咦？明明早上摸的时候是有蛋来着，怎么没有了？也不见下的蛋？于是就追问，并大声嚷叫（奶奶嗓门本身也大，性子又急），这时候，母亲或婶婶都会把错拿的鸡蛋送出来，然后相安无事。现在看的话，不就一颗鸡蛋的事吗？但那时，鸡蛋是老百姓最最重要的副业之一，积攒到一定数量，要卖到供销社换油盐酱醋的。而且，喂大一只下蛋鸡也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奶奶，小鸡苗买回来以后，要千般呵护、万般宠爱的——小米要用清水泡过，剪碎的葱叶要用煮熟的蛋黄拌过，每天要用高梁杆儿插成的方形的鸡笼带着小鸡们到门前水沟里的草坪上放风，晚上还要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带回屋内（主要是怕黄鼠狼）……

老人们一例是亲孙子（女）的。当然，有时候，奶奶也会从孙子（女）们的口中打探儿媳对她的态度，甚至跟孙子（女）结成统一战线“对付”儿媳。比如说，奶奶做了什么好吃的（油糕啊饺子什么的）也要给儿媳们的，一般是叫孙子（女）当交通（运输）员，送过去以后，还得回来复命：说送到了。这时，奶奶就会问：送过去的时候，你（nie）妈（bo）说什么了？这时，我们一般都会说：我（men）妈（bo）说不用了，留着你吃吧。奶奶听了，就会露出满意的笑容。儿媳们家里买了什么好吃的（香瓜啊猪头肉啊鱼什么的），要是没有给奶奶送些，偏又让她老人家知道了（多半是我们不小心说漏了，或是嘴角的油渍让发现了哈），奶奶便会不高兴。当然，她也不是就馋那口吃的，要的只是一分敬重。其实吧，儿媳们给了奶奶的，大部分还是我们吃了。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与儿媳们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但总是觉得有些隔阂横在她们之间……

当然，最终也没什么，儿媳们对奶奶还是不错的。

啊，上面是个铺垫，我们接着说酸面鱼儿。

记得一年过中元节（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俗称鬼节。民间有蒸面鱼、上坟的习俗。我听到的一个说法是“七月十五送面鱼儿，八月十五吃西瓜”，说是人们七月十五的时候在面鱼儿里藏着纸条，约定八月十五的时候一起行动——吃西瓜，必先切西瓜，应该是一种象征：手起刀落，瓤汁四溅……据说是与游牧民族有关）的时候，奶奶给我讲了一个从前地主家的小长工与酸面鱼儿的故事：

老古时（口头禅，相当于过去）的时候，有一个地主老财（迷），雇了一个小长工，平时就对他很不好——活多（工）钱少饭不饱。小长工也是有苦难言，但又别无他法。这不，有一年要过中元节了，按当地惯例，东家要给长工蒸个面鱼儿的，老财（迷）本来是舍不得的，因奈不开面子，只好不情不愿地蒸了一个小面鱼儿，用的却是小麦磨面时最后剩余的部分，蒸出的面鱼儿又小又硬又黑又瘦。小长工当天拿到面鱼儿，咬了一口，还是酸的。回到平时住的小黑屋，小长工从小窗的破洞望着天上一轮皎洁的明月，不禁想起远方的家乡、早逝的父母，顿时百感交集，泪流满面，失声痛哭……边哭边将那个小面鱼儿拴住挂在土坯墙上，用几根稻草抽打着说：小，你是没长大……硬，你是铁打的……黑，你是天生的……瘦，你是没吃上……可你，可你，可你还要酸爷爷哩……到底为什么？！

呵呵，小长工也是有脾气的么？

奶奶为什么要给我讲这样一个故事呢？现在想来，应该是其中流露的一种“反抗”情绪。那么，奶奶要我反抗谁呢？

亲亲孙（女）乎？远儿媳乎？

其实仔细想想，我们的人生，有时也不就是一个酸面鱼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