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东:卜辞“河东兆”与殷人东拓

王旭东:卜辞“河东兆”与殷人东拓

首页传奇手游魔狩战纪2023更新时间:2024-05-09

要:

甲骨文“兆”可训为“界域”,故“河东兆”即“河东域”,推测是指安阳以东的古黄河东岸区域,约当今以濮阳为中心的豫东北、鲁西、冀南附近。商王常前往“河东兆”及周边的“鲧”“微”等地田猎巡游,还会派遣臣属监视渡口关津,以巩固对河、济之间地域的统治,强化“小东”“大东”之间的联系。商人东进以“河东兆”为起点,或在今聊城、平阴一带渡过济水,进入泰山周边“大东”地域;或由濮阳转进东南方向,取道古大野泽周边,抵达汶水南岸。及至周代,“小东”的政治中心由安阳转移到“淇县—濮阳”一带,“河东兆”偏北的渡口虽然还在使用,但战略地位有所下降。

《诗经·小雅·大东》篇云:“小东大东,杼柚其空。”郑玄解释为赋役“小亦于东,大亦于东”,难免增字解经之嫌。清儒惠周惕、马瑞辰始辨明辞意,“大东”指“极东”“远东”,“小东”指“近东”,合言谓“东国之远近也”[1]。到20世纪初,傅斯年写作《大东小东说》,对诗句作了历史地理的复原:“大东”指今山东省泰山周边区域,也即广义上的商周“东土”;“小东”则指今豫东鲁西的濮阳附近、秦汉所谓“东郡”者。[2]尽管傅氏关于齐鲁燕徙封的观点今天看来不大可靠,但他勾勒的周人先小东、后大东之进攻步骤,贴合自西徂东的地理形势与殷周之际的政局演变。今濮阳、范县、梁山一线地处冀、鲁、豫三省交界,扼守由中原通往山东的通路,战略位置极为重要,如前人所论,周人东拓分齐、鲁两路,呈钳形攻势,“小东”正当其支点。[3]

然而,东进拓殖并非始于周人,商人同样为此花费了大力气,古书上说“纣克东夷而殒其身”,甲骨文记载有“十祀征人方”,皆其著例。过去学者论述商王朝的东方经略,更多将目光投向古济水以东区域,对“小东”地区的重要性似乎认识不足,关注较少。周王朝由小东而至大东的战略布局,现已基本清晰,至于殷代的“小东”,学者却鲜有措意。其实殷墟卜辞中关于“河东兆”的若干记载,足以展现商人对“小东”地区的重视,及在此区域的经营手段;考察殷代“小东”政治地理,亦有助于理解晚商东土政局与国家统治的特点。兹不揣梼昧,略陈陋见于下,敬祈专家同好赐正。

一、卜辞“河东兆”地理刍议

甲骨文中有一象二人隔水相背而立的字形,作“

”“

”“

”诸形,旧有释“兆”或“

”的争论[4],伴随着金文“姚”字及战国文字中的“兆”被释读出来,甲骨文“”的演变路径也愈发清楚,释“兆”的意见逐渐得到多数学者认同,詹鄞鑫、沈培俱有精彩论证。[5]卜辞中“兆”常出现于“河东兆”一词,简举数例(释文用宽式):

(1)丙戌卜贞:王狩河东兆,擒。(《合集》[6]15455 14556 《甲编》[7]2045[8],宾)

(2)癸巳卜古贞:令师般涉于河东[兆],

于□廾王臣,四月。(《合集》5566 3826[9],宾)

(3)戊申贞:王令郭以族

(尹)涉河东兆。(《村中南》[10]239,历)

(4)弜于河东兆奠,即又……(《合集》34255,历)

(5)癸卯卜,在河[11]东兆贞:王旬亡咎。(《合集》36896,黄)

(6)癸巳卜,在河东兆贞:王旬亡咎。(《合集》36774,黄)

(7)癸巳卜,在河东兆贞:今夕次不震。

其震。

甲午卜,在河东兆贞:今夕次不震。(《合集》36432 《辑佚》[12]700[13],黄)

上揭卜辞大致按时代排序,前四辞约当武丁晚期到祖庚早期:(1)辞占卜商王去“河东兆”狩猎,是否有所擒获;(2)(3)辞言“涉于河东兆”“涉河东兆”,“涉”是渡河之意,东土人物“师般”“郭”等途经“河东兆”往来于安阳与东土之间;(4)辞“奠”意为“安置”,即不要将某人安置于“河东兆”;(5)—(7)辞皆为乙辛时代商王在“河东兆”卜旬或卜夕的记录。可见,“河东兆”应是一处地名或地理区域。

李学勤很早就指出,卜辞中的“兆”义为河滨。[14]詹鄞鑫认为,这里的“兆”,后世写作“垗”,《说文》云:“垗,畔也,为四(畤)[畔]界祭其中。”[15]故“河东兆”犹言“河东畔”,“畔”本训为“田界”,亦可表示“界域”“边界”的意思。[16]古书中“兆”还可训“域”,大概也是借“垗”之含义而引申,如《尚书·尧典》云“肇十有二州”,《大传》作“兆”,郑玄注云“兆,域也”[17],《商颂·玄鸟》云“肇域彼四海”,郑《笺》谓“‘肇’当作‘兆’”[18],兆、域同义复合,谓以“十有二州”“四海”为界域。故“河东兆”就是“河东域”,指“河”东面的地域。此外,卜辞中还有“河南兆”(《英藏》[19]814 《合集》9519,宾)、“河西兆”(《屯南》[20]4489,历)、滳南兆(《合集》33178,历)等,“兆”的含义皆近同,只是以“河东兆”的出现最为频繁。

先秦文献中单称的“河”,一般认为专指黄河。商人与黄河关系尤为密切,《商颂·玄鸟》云“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西周晚期史官还记录着“河竭而商亡”[21]的传说[22]。根据谭其骧的复原,春秋时期古黄河“东过洛汭”后,流经今浚县古宿胥口,折而东北流至今濮阳西南长寿津,再折而北上至今馆陶东北,东经高唐县南,北上入海。[23]晚商西周的河道史无明文,料相差不远。殷王室定都在安阳,古黄河正好沿浚县、濮阳、馆陶等地,包围了其南、东两面,战国时吴起云殷纣之国“前带河,后被山”[24],诚非虚言。“河东兆”既以东、西为分别,河道必呈南北流向,而从濮阳到馆陶这一段北流河道,当安阳正东六七十公里,是距离殷都最近的南北向河道。综合周边地理形势考虑,卜辞屡屡提及的“河东兆”,应是针对今濮阳到馆陶的黄河故道而言,其地望大致可圈定在今河南省东北角、山东省西界、河北省东南角之间的范围内。

“河东兆”从语义上泛指河东的广阔地域,但揣摩上揭卜辞资料,商人往来经行的地点或相对固定。如第(2)(3)辞言商王使人“涉于河东兆”“涉河东兆”,“涉”本训为“徒行濿水”,宽泛地讲凡渡河皆可曰“涉”,“河东兆”既是渡河所至之处,则与黄河的津渡关系密切。先秦两汉时期,安阳附近最著名的黄河渡口,是今淇县南的“棘津”与今滑县东的“白马津”,然对岸都在大河之南而非河东。自濮阳北流的河段亦有津渡,殆位于卫国戚邑、今濮阳以北,如吴公子季札“自卫如晋,将宿于戚”(《左传·襄公二十九年》[25]),晋赵鞅“纳卫大子于戚,宵迷,阳虎曰:‘右河而南,必至焉。’”(《左传·哀公二年》)杜预注:“戚在河外,晋军已渡河,故欲出河右而南。”[26]可见渡河点在戚之西北,约当汉魏时之“长寿津”再偏北处。[27]齐晋鞌之战(《左传·成公二年》),晋师经过卫国,最先到莘(今山东莘县西南),大概也是由这个偏北的渡口过河。因此笔者推测,商人往来于“河东兆”时,最常途经或驻跸的地点也位于戚邑西北的津渡附近;而“河东兆”靠近黄河渡口亦是其频繁见于卜辞记载的原因。东土人物“师般”等屡次经“河东兆”往返于王室与居地之间,适为理解“河东兆”交通位置十分重要的注脚。另考虑到殷墟的地理方位,今濮阳北的黄河津渡在安阳正东,商王可径直东出渡河,适可引起更多关注。

也许是因为“河”的标识性太强,人人皆知,卜辞中“河东兆”有时也省称为“东兆”,如下数辞:

(8)贞:我勿涉于东兆。(《合集》8345,宾)

(9)王其涉东兆,田三麓。(《屯南》2116,历)

(10)……令毕涉东兆狩,擒。(《合集》33391 33162,历)

“东兆”也是渡河所至之处,又是一处田猎地点,与“河东兆”的特征高度重合,后文还会讲到,第(1)辞与第(10)辞同版皆出现了“鲧”地,足证“河东兆”与“东兆”方位也是一样的,“东兆”殆为“河东兆”的简省。大河流经安阳以东,“东兆”更在大河东岸,方位上又与著名的“东”地接近:

(11)庚戌卜王贞:弜其获征戎,在东,一月。(《合集》6906,师)

这里的“东”理解为具体地点,比理解为宽泛的“方位”更合适,当与《逸周书·作雒》“建管叔于东”的“东”为一地,在今濮阳附近。[28]后来秦拔取魏东地,徙卫于野王,并濮阳而置东郡,可能袭用“东”这一地名。“河东兆”“东兆”与“东”名虽有异,但指代大致相同的地域范围,即濮阳附近的古黄河东岸地区,也就是周人所说的“小东”。

二、“河东兆”与殷代“小东”之经营

以卜辞“河东兆”为线索,可系联出一批地名、人物、国族。凭借这些资料,又可了解“小东”地区在殷代的大概面貌,及商王室经营“小东”地区的基本策略。

上引第(1)辞出自一版拼合的龟腹右前甲,同版右侧另一条卜辞云:

庚寅卜争贞:□肜,叀甲寅

,十二月,在鲧。(《合集》15455,宾)

据第(1)辞,商王丙戌日在“河东兆”田猎,四日后庚寅,就在鲧地安排祭祀事宜。无独有偶,第(10)辞记录毕涉“东兆”狩猎,同版卜辞亦提到“鲧”地:

……贞……王其步自鲧于多,若。(《合集》33391 33162,历)

“鲧”是甲骨文中一处常见地名,其地望旧无定论,根据这两版缀合成果看,“鲧”与“河东兆”当相去不远。[29]从卜辞记载看,商王曾在鲧地祭祀(如上引《合集》15455),卜旬(《合集》36923),收纳卜甲(如《合集》14149反“牧入十在鲧”),但最频繁的还是田游狩猎:

戊子卜[争]贞:勿涉,狩。九月,在鲧。(《合集》10993,宾)

戊子卜贞:王其田,亡灾……于吉……在鲧次。(《合集》33574,无名)

□子卜贞:[王其田,亡]灾……在鲧次。(《屯南》2230,无名)

最末一条虽残缺,从辞例推测仍以田猎的可能性为大。商王在“河东兆”“鲧”诸地田猎,固然有大河岸边生态良好的缘故,但恐怕更多还是出于统辖地方的考虑:商人的田猎实质已演化为武装巡游,“河东兆”既是东出黄河的渡口,也是安阳的东方门户,一朝有失,王都立刻暴露在兵锋之下,故商王时常涉“河东兆”游猎巡省,真实意图在于强化对大河津渡、交通要道的控制。

除了亲身巡游,商王还会安排臣属监视“河东兆”的动静,如下辞:

[丁]未卜争贞:□告曰:马方其涉于河东兆,□其□。(《合集》8409 《辑佚》18,宾;《合集》8609 《安明》[30]618为同文卜辞[31])

大意是“”前来报告,“马方”渡河到了东岸,商王占卜后续行动如何展开。“马方”是武丁晚期比较活跃的一个方国,屡次作乱而遭征讨:

乙酉卜王贞:余

朕老工,延我堇(艱)。贞:允唯余受马方佑抑?弗其受方佑执?二月。(《合集》20613,师)

甲辰卜争贞:我伐马方,帝授我佑,一月。(《合集》6664正,宾)

癸未卜宾贞:马方其征,在沚。(《合集》6,宾)

首辞贞问能否“受马方佑”,大概是指对马方作战能否获取胜利。第二条“帝授我佑”同之。第三条则是侦测马方侵扰的动向,其中出现的地名“沚”,应是“十祀征人方”日谱中的东土“沚”地(《东大》940,黄),地望约在汶水下游。[32]从其活动范围看,马方理应居住在河、济之间,故向西可进抵黄河,向东可攻击沚地。据《史记正义》载,唐濮州鄄城县东北六十余里(约当今河南范县东南)有古地名“马陵”[33],而在其北面五十多千米外,今河北大名县东南亦有“马陵”,乃《春秋·成公七年》记载的诸侯会盟地点[34]。“小东”地域内的这几处“马陵”,来历皆颇悠久,不排除与殷代马方的活动有关。[35]这样看马方之所以“涉河东兆”,或许是在侵犯殷都之后,抢夺渡口撤回东土,“”侦查到这一情况随即上报,商王则考虑要不要追击敌军。

这个负责监视的“”也应予以特别注意。其人其地另见下辞:

贞:叀比微廾

示。(《合集》4593,宾)

戊子卜宾贞:令犬延族裒田于[36]。(《合集》9479,宾)

第一辞中的“廾

示”尚无确诂,但“”与“微”相互配合是十分清楚的。契文“微”“髟”二字形近易讹,林沄指出“髟”有歧出之手形,准此可判断该辞刻写的是“微”无误。[37]“微”是武丁晚期的一位商王臣属,按照甲骨文人名、族名、地名“三位一体”的原则,他的居地应就是黄组卜辞中出现的“微”地(《合集》36775、36776等),依声韵推求,殆为春秋鲁之郿邑。《春秋·庄公二十八年》:“冬,筑郿。”《公羊》《谷梁》经文皆作“微”[38],魏晋时东平寿张西北三十里有微乡[39],当今梁山县北。第二辞记述,商王命“犬延”率族人去“”地垦田。“犬延”虽为“犬”官,但常常领命垦田,正如张政烺所说,上古农田猎场不分,烧种与狩猎关系密切。[40]除“”地外,“犬延”还常在“京”地裒田(参《合集》4630、33216等),据陈絜考证,卜辞“京”地大概与《左传·襄公十八年》之齐地“京兹”有关,地望在今山东平阴东南。[41]依常理推测,“”与“微(郿)”“京(京兹)”相距不远,大致方位可圈定在古济水两岸,靠近今山东省东阿、东平一线。

三、“河东兆”与殷代东进路线

商王室之所以着力经营“河东兆”为中心的“小东”地区,除了拱卫王都外,最主要还是为挺进“大东”做准备。在黄组卜旬卜辞中,若干“在河东兆”的占卜遗存不仅能彼此缀合,甚至可相互系联,编排成谱,为探究自“河东兆”东进的路线,提供了较大便利。具体而言,以下两组行程比较有代表性:

(一)“征

(陰)美方”旬谱

《合集》36816、《英藏》补59等卜辞记载了“敦美方”之事。“”可分析为从屵、酓、云三部分,“屵”与“阜”义属连类,酓、云均是声符,为印刷方便,下文径写作“陰”。以“敦陰美方”为核心的排谱尝试,最早始于董作宾[42],随着缀合成果日益丰富,孙亚冰、陈絜等学者陆续增订[43],使旬谱更加完善(表1)。

表1 黄组“敦陰美方”旬谱试拟

在《缀续》538、《合集》36612中还有癸亥后的卜旬记录,反映了自汶水下游去往莱芜谷地的行程,暂不予讨论,本文主要关注前半段行程,即商王进入东土的路线:河东兆—洛—

谷——犅。先看首尾,“河东兆”如前所论,在安阳东面的河道以东,“犅”是卜辞常见地名,董作宾最早推测这组相关地点位于殷都以东,郑杰祥、裘锡圭等学者检出《史记·秦本纪》中的齐国“刚”邑当之(今山东宁阳东北的堽城镇一带),陈絜结合《屯南》2100及周初刚劫铜器等信息,详细论证了“犅”为汶水下游的“刚”地。[48]首尾既明,中间的地点继可推求:“洛”自然与河南或陕西之“洛”无关,应在靠近“小东”之处,战国时齐之济西有地名“雒”或“格”,约当今聊城、阳谷之间[49],方位与卜辞之“洛”相符;“谷”如何解释,学界还有较大争议,此暂从略;“”毗邻于“犅”[50],陈絜考释为“铸”,以《秦本纪》“取刚、寿”之“寿”当之[51],说应可从。综考之,商王的东进路线大概是由“河东兆”出发,抵达济西之“洛”,由平阴附近渡过济水,转而南下汶水沿岸,溯流而上到达“”“犅”,以此为基地征伐“陰美方”。

(二)“在霍”旬谱

相比于第一组“敦陰美方”资料,第二组卜辞的研究成果相对较少。这组材料的缀合编联大概始于李学勤,岛邦男等学者亦有探讨,在最新的缀合排谱成果中,“河东兆”加入了行程。[52]笔者谨在前辈基础上,排列旬谱如表2所示。

表2 黄组“在霍”旬谱试拟

《合集》36780记癸巳日在“河”,而《合补》12732为在“河东兆”,两旬后癸丑在“霍”则全同,准此,这批卜辞中的“河”大概是“河东兆”之省称。[58]这样复原的路线即:河东兆—

—霍—望。“”字不识,仅一见,暂不讨论,终点“望”,结合黄组卜步辞可论证其地在莱芜、新泰之间。[59]中间的“霍”,旧多以山西霍州当之,落在这条线路上显不调谐,实则东土亦有“霍”地,见于《逸周书·世俘》:

庚子,陈本命伐磿,百韦命伐宣方,新荒命伐蜀。乙巳,陈本(命)、新荒蜀、磿至,告禽霍侯,俘艾侯、小臣四十有六,禽御八百有三十两,告以馘俘。[60]

上述国族的地望古今异说纷纭,限于篇幅,不能详细展开,只简述结论:“磿”即《战国策·秦策四》“濮、磿”之“磿”,清人程恩泽考证在濮州东南,即今鄄城附近[61];“蜀”为《左传·成公二年》鲁之“蜀”地,在今泰安东南。庚子日命陈本伐磿,命新荒伐蜀,至乙巳日,先后达到。[62]后面的“告擒”也应分属二人:陈本告擒霍侯,新荒告擒艾侯及小臣,“艾”即《春秋·隐公六年》齐鲁盟会之“艾”,在今新泰东北,与“蜀”方位正合,故“霍”也当与“磿”相近,位于古大野泽周边,今鄄城及梁山一带。盖陈本、新荒本来同路行军,陈本至磿而征霍侯,先平定“小东”;新荒前出至新泰,深入“大东”用兵,他们走的正是卜辞中由霍至望的路线,因为同路,军情也一并返回,“告擒”的情形亦被记录在一起。

以上两组卜辞展示了殷代由“河东兆”东进的两条路线:从今日濮阳北部地区,或直行向东,于平阴附近渡过古济水,再南下至汶水北岸,缘泰山南麓东行;或渡黄河后折向东南,取道今鄄城、郓城一线,经由古大野泽周边,抵达汶水南岸的平坦地带,再溯流而上,继续东进。这与后世自中原到齐鲁的交通道路基本一致。[63]需要补充的是,在济水东岸,商王也可选择北上济南附近,缘泰山北麓挺进淄水流域,是为齐鲁交通的“北道”,“征人方”卜辞、田猎卜辞中屡有相应记载。[64]无论具体选择哪条路线,“河东兆”都处在行程的起点,是商人东进的重要基地。

复原的路线还体现出殷、周两代间的一点差异,饶有趣味,值得思考:卜辞显示南、北路线的分岔口,大体要落在范县一带,比周人东征的“支点”梁山,位置更偏西北。由商到周,“支点”位置的南移,应与“小东”政治中心的南移有关。殷墟考古发掘已证明,直到帝辛末年,商王室都邑仍在安阳小屯,自安阳东出,选择“河东兆”范围内偏北的渡口更为便捷;经历了牧野之战、三监叛乱及“二次克商”一系列变故后,安阳的都邑大概已残破不堪[65],成王封康叔于“淇卫”,建立卫国,是为“小东”新的政治中心,“淇卫”(今淇县附近)邻近“河南兆”,由棘津等渡口南渡黄河,再直行东进,成为最优选的路线,南、北路线的分岔“支点”自然随之南移。此后数百年间,“淇县—濮阳”一线始终是“小东”的中心,故“棘津”“白马津”等渡口愈发为人熟悉,“河东兆”反而渐渐声名不显。可见,交通道路的选择不全在自然地貌,更关键在“人”的活动,上述路线关津的南移,便是人事政治与自然地理交互影响的典型例证。

注释

[1] 〔清〕马瑞辰撰,陈金生点校:《毛诗传笺通释》,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673页。

[2] 傅斯年:《大东小东说——兼论鲁燕齐初封在成周东南后乃东迁》,《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本第1分,1930年。

[3] [日]贝冢茂树撰,黄金山译:《关于殷末周初的东方经略》,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3卷,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58页;杜正胜:《古代社会与国家》,允晨文化实业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版,第337页。

[4] 参于省吾:《释兆》,《双剑誃殷契骈枝三编》,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7页;钟柏生:《殷商卜辞地理论丛》,艺文印书馆1989年版,第56页。

[5] 詹鄞鑫:《释甲骨文“兆”字》,《古文字研究》第24辑,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23页;沈培:《从西周金文“姚”字的写法看楚文字“兆”字的来源》,张光裕、黄德宽主编:《古文字学论稿》,安徽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23页。

[6] 郭沫若主编,胡厚宣总编辑,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编:《甲骨文合集》,中华书局1978—1982年版。文中简称“《合集》”。

[7] 董作宾:《殷虚文字甲编》,商务印书馆1948年版。文中简称“《甲编》”。

[8] 陈逸文:《〈甲编〉缀合26例》第6例,先秦史研究室网站[2014-03-06],www.xianqin.org.cn。

[9] 张惟捷、陈逸文:《甲骨新缀第二十五则》,先秦史研究室网站[2012-04-14],www.xianqin.org.cn。

[10]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

[11] 黄组卜辞中的“河”字写法特殊,参见裘锡圭:《殷墟甲骨文考释四篇》四《释“河”》,《裘锡圭学术文集·甲骨文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40页。

[12] 段振美、焦智勤、党相魁、党宁:《殷墟甲骨辑佚——安阳民间藏甲骨》,文物出版社2008年版。文中简称“《辑佚》”。

[13] 蔡哲茂:《〈殷墟甲骨辑佚〉新缀三则》,先秦史研究室网站[2008-11-19],www.xianqin.org.cn。

[14] 李学勤:《殷代地理简论》,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3页。

[15] “畤”校改为“畔”,参见〔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693页。

[16] 詹鄞鑫:《释甲骨文“兆”字》,《古文字研究》第24辑,第127页。

[17] 〔清〕孙星衍撰,陈抗、盛冬铃点校:《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52页。

[18] 〔汉〕毛亨传,〔汉〕郑玄笺,〔唐〕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二〇之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23页。

[19] 李学勤、齐文心、艾兰主编:《英国所藏甲骨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文中简称“《英藏》”。

[20]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著:《小屯南地甲骨》,中华书局1983年版。文中简称“《屯南》”。

[21] 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27页。

[22] 这里要交代一点,甲骨卜辞中别有称“河”之地点或河流,如《合集》24420的驻跸地“河”、《英藏》2525的“云奠河邑”及《花东》36与“

”邻近的“河”等,方位均不在古黄河附近,疑是东土另一处读如“河”声的地点,或许与春秋晚期庚壶铭文(《集成》9733)所记“舟(周)入莒从河”之“河”有关。

[23] 谭其骧:《西汉以前的黄河下游河道》,《谭其骧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432页。上文引述为《汉书·地理志》记载的河道,谭氏认为其时代可能最早,而《尚书·禹贡》《山海经》等书中记载的由浚县北折流至内黄一带的河道,可能是决口改道或分支。

[24] 诸祖耿:《战国策集注汇考》卷二二《魏策一》,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3页。

[25] 〔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008页。

[26] 〔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156页。

[27] 根据《水经·河水注》的记载,“河之故渎”(即《汉书·地理志》河)自长寿津北出,“东北经戚城西”(〔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135页)。可见汉魏长寿津在戚邑西南,《左传》所载戚邑西北的黄河渡口当在长寿津北面。

[28] 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13页。

[29] 依声韵推求,疑卜辞之“鲧”或与近河的“顿丘”有关。按:“鲧”“顿”古音并在文部,裘锡圭推测“鲧”为“綸”之初文(裘锡圭:《史墙盘铭解释》,《裘锡圭学术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页),同样从“侖”得声的“棆”,《说文》谓读若《易》卦“屯”。《汉书·武帝纪》载:“(元光)三年春河水徙从顿丘东(南)[北]流入渤海。”(谭其骧:《西汉以前的黄河下游河道》,《谭其骧全集》第1卷,第444页)此“顿丘”系黄河决口之处,在今清丰县西,同《卫风·氓》淇水边上的“顿丘”不是一地(〔清〕陈奂:《诗毛氏传疏》卷五,广文书局1979年版,第7页),而与靠近“河东兆”的“鲧”方位契合。

[30] 许进雄:《明义士收藏甲骨》,加拿大多伦多安大略博物馆1972年版。文中简称“《安明》”。

[31] 蒋玉斌:《〈甲骨文合集〉缀合拾遗(第六十七组)》,先秦史研究室网站[2010-09-11],www.xianqin.org;吴丽婉:《甲骨拼合第29则、替换原第25则》,黄天树主编:《甲骨拼合五集》第1178则,学苑出版社2019年版,第233页。

[32] 陈絜:《“伯或征卲”与晚商沚族——兼论卜辞地名地理研究在古文字考释中的辅助作用》,《故宫博物院院刊》2021年第4期。

[33] 《史记·魏世家》正义引虞喜《志林》云:“马陵在濮州鄄城县东北六十里,有陵,涧谷深峻,可以置伏。”(《史记》卷四四《魏世家》,中华书局1982年点校本,第1846页)张守节以为此处即孙膑庞涓“马陵之战”故址,现代学者或有不同意见,此不赘述。

[34] 〔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903页。

[35] 郑杰祥已将卜辞“马方”与东周时马陵联系在一起,参见郑杰祥:《商代地理概论》,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06—207页。

[36]《合集》拓本该字下部略显模糊,参照《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院所藏甲骨文字》附摹本(S.0281),应可隶定为“”而非“虎”。

[37] 林沄:《说飘风》,《林沄文集·文字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13页。

[38] 〔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1781页;〔汉〕何休解诂,〔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241页;〔晋〕范宁集解,〔唐〕杨士勋疏:《春秋谷梁传注疏》,〔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388页。

[39] 〔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第206页。

[40] 张政烺:《卜辞“裒田”及其相关诸问题》,《张政烺文史论集》,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19页。

[41] 陈絜:《卜辞京、鸿地望与先秦齐鲁交通》,《史学集刊》2016年第4期。

[42] 董作宾:《殷历谱》下编《旬谱七》,历史语言研究所1992年版。

[43] 孙亚冰:《卜辞中所见“美方”考》,《甲骨文与殷商史》新3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98页;陈絜:《甲骨金文中的"

"字及其相关问题之检讨》,《青铜器与金文》第3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136页。

[44] 彭邦炯、谢济、马季凡编:《甲骨文合集补编》,语文出版社1999年版。文中简称“《合补》”。

[45] 张宇卫:《甲骨缀合第五七—六十则》第59则,先秦史研究室网站[2012-03-26],www.xianqin.org。

[46] 林宏明:《契合集》第318例,万卷楼2013年版,第321页。

[47] 蔡哲茂:《甲骨缀合续集》,文津出版社2004年版。以下引用简称“《缀续》”。

[48] 郑杰祥:《商代地理概论》,第185页;裘锡圭:《犅伯卣的形制和铭文》,《裘锡圭学术文集·金文及其他古文字卷》,第128页;陈絜:《“梁山七器”与周代巡狩之制》,《汉学研究》第34卷第1期,2016年,第11页。

[49] 按:《说苑·奉使》载 “昔燕攻齐,遵雒路,渡济桥,焚雍门”,明“雒路”在济西,是东渡济水的口岸,又作“格”,《战国策·秦策四》:“燕人闻之至格道,格道不通,平际绝。”又《左传》哀公十七年记齐伐卫,执公孙般师以归,舍诸潞,陈槃推测“潞”为齐卫界上邑(陈槃:《春秋大事表列国爵姓及存灭表撰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084页),疑卜辞之“洛”、《左传》之“潞”、《说苑》之“雒”、《秦策》之“格”皆为一地,至战国时仍是进入齐地的咽喉要道。

[50] 按旬谱,癸未日商王在,孙亚冰又将癸未日在犅的卜夕辞排入日程之中(《合集》36818等),如可信,说明从到犅一日之内即可抵达。

[51] 陈絜:《甲骨金文中的""字及其相关问题之检讨》,《青铜器与金文》第3辑,第136页。

[52] 李学勤:《殷代地理简论》,科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75页;[日]岛邦男著,濮茅左、顾伟良译:《殷墟卜辞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15页;殷德昭:《黄组卜辞新缀一则及相关材料梳理》,先秦史研究室网站[2013-01-23],www.xianqin.org。

[53] 张宇卫:《胛骨缀合十五则》第六则,先秦史研究室网站[2013-05-12],www.xianqin.org。

[54] 上海博物馆编,濮茅左编著,谢海元裱搨:《上海博物馆藏甲骨文字》,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文中简称“《上博》”。

[55] 林宏明:《契合集》第305例,第313页。

[56] 门艺:《黄组新缀第110组》,先秦史研究室网站[2011-07-09],www.xianqin.org。

[57] 张宇卫:《甲骨缀合第一百则》,先秦史研究室网站[2013-07-16],www.xianqin.org。作者在《辑佚》附67上端加缀了《合集》36757,仅有部分碴口能够密合,此暂不用。

[58] 甲骨文中另有称为“河”的地点,未必均是“河东兆”的省称。

[59] 陈絜、王旭东:《殷墟甲骨中的望乘与望地——兼论卜辞“虎方”之有无》,《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

[60] 《世俘》文字的校改参顾颉刚:《逸周书世俘篇校注、写定与评论》,《文史》1963年第2辑。又“俘艾侯”本作“俘艾、佚侯”,章太炎校云:“‘佚’与‘侯’,形近误誊。”其说可从,参氏作《逸周书世俘篇校正》,《制言半月刊》1937年第32期,第6页。

[61] 诸祖耿:《战国策集注汇考(增补本)》,第394页。

[62] “至”的理解参李学勤:《从柞伯鼎铭谈〈世俘〉文例》,《江海学刊》2007年第5期。

[63] 史念海:《春秋时代的交通道路》,《人文杂志》1960年第3期。

[64] 陈絜:《〈

方鼎〉铭与周公东征路线初探》,《古文字与古代史》第4辑,历史语言研究所2015年版,第261页。

[65] 如《史记·宋微子世家》所谓“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考古发掘也显露出安阳殷墟最晚段遗存有被焚烧、破坏的痕迹,参见何毓灵:《殷墟刘家庄北地青铜窖藏坑性质探析》,《南方文物》2014年第1期。

来源:《历史地理研究》2023年第2期,第135—1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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