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少是会武街首富。
四少是个女的。打扮成男人样的女的。平头,对襟国服,圆头布鞋。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牌,据说是从泰国请回来的,据说值一套房。
四少是我小姨。
老李家四个丫头,我妈行大,四少老小,差了整十岁,也差不多有整十年没说过话了。
这都不重要,要紧的是,四少是远近闻名的仙儿。四少在外头受多少追捧,在我妈这儿就接多少咒骂。我妈咬牙切齿地说,老李家就没这个人!我低头往嘴里塞排骨炖豆角,当听不见。
这会儿我刚大学毕业,投了几十份简历,前途和心情一样茫然。我想出国,但我说不出口。我家里没钱,为供我上大学,我妈卖过馒头,出过夜市,帮烧烤店穿串,帮服装店扛大包,只要赚钱她就干,刚五十岁的人,看着比隔壁六十的老太太还老。何况我妈早就说,女孩子,老实本分就好,跑那么远,吃亏都没处诉苦去。
我妈常跟我诉苦,在她的认知里,这些年受的苦遭的罪,都因为四少。
十年前的冬夜,四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指着屋顶说家里来了客,让我妈赶紧下饺子去,还把我扒拉起来买酒,要最好的。
那会儿四少还和我们住一起,和我睡上下铺。我爸表面上没说啥,但心里不乐意,早就跟我妈商量让四少走。我妈也没那么姐妹情深,她是因为占了爹妈留下来的房子结婚,总不好明目张胆地把还没出嫁的妹妹撵到大街上。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爸算是倒插门,所以也没资格挺直腰杆撕破脸。看着我睡眼惺忪,迷迷瞪瞪撞上了门,四少又叫嚷不休,我爸只好披上衣服往外走,买酒,买最好的。
我爸再没回来。他又困又气,没来得及躲闪从路边钻出来的卡车,脑袋成了烂西瓜,红的白的摊在黑色柏油路上,落雪了,雪花掩盖了一些狰狞破碎,冬夜重归寂静。
那年我十三岁,念初一。会武街的老邻居们来家里吊唁,摸着我的脑袋说我妈命苦,外公外婆死得早,她一个人拉扯三个妹妹长大,好不容易成了家,眼看要过上好日子,又成了寡妇。她们说你将来一定要孝顺*。
我低着头,忘了哭。我偷眼看站在一边的四少,我妈也在盯着四少,眼珠子里冒出火来。四少一脸坦然,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在出事的第一时间就说,我早告诉你们家里来客了,让你们买酒还满肚子不高兴,这下把客也得罪了。现在又慢悠悠开口说出这事是我爸得罪了那个什么客,自找的。我妈冲上去要抓她的脸,她躲了。
邻居们拉着我妈,把白眼都给了四少。老李家怎么养活了你这么个东西,楼上朱奶奶拿着拐棍点着四少的胸口,幸好你爹妈死得早,要是活着,也得被你给气死。四少往后退了一步,眨巴眨巴眼睛说,你家也不干净,让你大孙子最近加点小心,说完走了,留下一屋子众怒。朱奶奶要不是看我妈快要晕倒,一准儿跟我们没完。
从火葬场回来,我妈就把四少的东西都扔到了门外,说这辈子她再不认识这个祸害。我妈说你给我好好念书,争点气,这辈子我就指望你了。
四少半夜回来,门已经换了锁,她捡走了门口自己的那点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我时常会想,要是那天出去买酒的是我,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妈应该也是恨我的。但她不能明说,因为她现在只有我了。
我知道这么想又胆小又没良心,那好歹也是我妈啊,可我还是忍不住会这么想,也忍不住想要躲着我妈。我受不了她眼神像刀子一样地刮在我身上。我妈一直觉得这世界都欠了她,但她没办法找整个世界说理去,她只有我,我就承担了一个世界的亏欠,就得孝顺,得听话,不然她就会哭天抹泪,谩骂不休。我那时候才十三岁啊,我没处躲没处跑,只能强挺着。
说实话,我没那么恨四少。我打小跟她睡一个屋,她会讲鬼故事吓唬我,还会偷偷带好吃的给我,帮我在不及格的卷子上签字,在我想逃学的时候写病假条。四少也不会让我报答,不会说你也要对我好之类的话。四少从不觉得对人家好是需要对等交换的,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很舒服。我偶尔也会把一些秘密告诉四少,比如班上谁和谁好上了,比如谁考试作弊了。四少听完半晌说挺好的。我问,哪儿好?四少说,你比他们都强,这还不好。我顿觉自己确实挺好,那些盘亘在心里的小嫉妒和小羡慕都烟消云散了。我觉得四少真聪明。
可打那时候起,我妈再不许我搭理四少,不然我就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沈阳有个会武街,除了街上人,鲜有人知道。但提起山东庙,大部分沈阳人都会点点头。这地儿名副其实,闯关东的山东后裔,聚集成群,落地成合,顺带建了个庙,走哪儿都不能忘了祖宗。会武街隶属山东庙街道,下上级关系。很多年后,这条不知名的街因为四少的关系才声名远播。
四少生在会武街,准确地说是四少的爹妈,我那从没谋面的姥姥姥爷,在会武街一间杂院平房播下了四少的种子,让她得以生根发芽。那会儿小庙早已不见踪影。解放后历经运动,劫难中菩萨自身难保,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连楼都没留下。倒是会武街,不沾各路牛鬼蛇神,留存了下来。
会武街弯曲细长,两边是参差不齐的平房杂院。居民以工人为主,不是铁西或者大东那种国营大厂,只是街道小厂,手工作坊,工作清闲,工资倒是托了制度的福,和大厂平齐,于是家庭生活便热闹起来。那年代还没开展计划生育,会武街家家都有一窝孩子,也不愁养不大,一个羊是赶两个羊也是放。祖籍山东的会武街土著,粗放,爽利,要强,好斗,敢闯,不服输,不认命,可惜这些优秀品质在一辈不如一辈的传承中渐渐消失了,只在某个特例身上偶露峥嵘,比如,很多年后的四少。
那时候,姥爷在街道工厂蹬三轮车送货,姥姥在供销社当售货员,时不常往家顺点酱油、糖块、甜面酱,日子比一般人家多些滋味儿。四少上头有三个姐姐。姥爷姥姥都盼着生个儿子,到了夜里,把三个丫头赶到下屋哄睡着,便熄了灯上床忙乎。不白忙,三两个月就见了动静。街坊大婶儿见姥姥尖尖的肚子,嘴里不停嚼着酸杏,咬准了必是男胎。姥爷顿觉扬眉吐气,请朋友提前喝了好几顿酒,等到瓜熟蒂落,见还是女娃,就都有点始料未及。
姥爷跟姥姥商量,要不送人吧,山东老家有远房亲戚,没孩子,早就说想抱一个。姥爷本来打算是儿子一落地,就在三个姐姐里头挑一个送走,现在看这个名额给四少正合适。姥姥没吭声,算是答应了。停了一会儿,姥姥开口,过了满月吧。
还没来得及送走,四少病了,发烧,抽搐,口吐白沫。姥爷蹬着三轮,姥姥怀抱着眼看快要不行的四少往医院赶,来回折腾了整一个月。这几近成了那个冬天会武街住户们的集体记忆。很多年后,邻居朱奶奶终于恍然大悟,认为这是四少初显不凡的症状。是这孩子有灵气儿,不想走,才这么闹腾了一番呢。
在姥爷姥姥花光了不多的积蓄,也对怀里的娃有了牵肠挂肚的感情后,四少那一身连医生都挠头的病彻底好了。姥爷犹豫着,还是想把四少送走,姥姥却舍不得了。两人聊了半宿,最后还是姥爷拿了主意,不为别的,就冲家里盆干碗净,万一再闹病怎么弄?老百姓人家遇到不好办的事,最后都是钱说了算。姥姥又不吭声了。
转天一亮,姥爷突然收到了好些年前借出去的外债,本来都不指望了,所以虽然是自己的钱,倒有了天降横财的喜悦。俩人怎么想都觉得不合情理,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四少身上,丫头睡得正香,嘴角带着一丝笑。姥姥拍了一下大腿,行了,这孩子命好,自己带着粮票来的,留下吧。
就这样,老李家的四个女娃一起在会武街长大了。
在街坊四邻的另一份集体记忆中,四少童年乃至少年时代除了淘得没边外,丝毫没显露出任何将来有可能有出息,乃至成为仙家的痕迹。倒是有不少大妈因为被四少往锅里扔了砖头,往酸菜缸里塞了死老鼠,咬牙切齿地预言将来四少要吃牢米饭。
如果按照给名人著书立传的写法,非要牵强附会,弄出点不一样的成长故事,那就只能说,四少从里到外都不像个丫头。她顶着因为闹虱子被姥爷推成的小平头,黑黢黢的肤色,胆子极大,手拎着活老鼠尾巴,胳膊抡圆转圈,直到把老鼠转晕菜,把别人家的正经女娃吓得哇哇哭。没女孩愿意跟她玩,她就领着街上男孩们探险,跑工地上偷铁块卖钱换冰棍和爆米花,让看工地的大狗追了三里地。
最离谱的一次,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青年公园解放前是乱葬岗,有人骨头,她来了兴致,逼着几个孩子跟她一起去找。大冬天北风烟雪,呜咽着像鬼哭,孩子们吓的吓怕的怕,她果真在围墙边翻出来一根腿骨,高兴得不得了,像孙悟空得了金箍棒。同去的那些孩子回到家纷纷病倒,四少跟没事人一样。
那天晚上会武街炸了锅,好几个家长都找到了姥爷,堵着门骂街,要医药费,要严惩罪魁祸首,甚至要他们赶紧搬家。姥爷鸡啄米地点头赔不是,把家里存的鸡蛋都拿出来,挨家分。转身回屋,开着门,把四少吊起来打,皮带抽下去,四少鬼哭狼嚎,保证以后再不闯祸。姥姥也哭,说不如当初送人,现在倒省心。四少突然收了声,盯着姥姥看,姥姥没觉得这算啥事,以为四少是被打傻了。邻居们觉得够解气,也各自回家了。
四少后半夜开始发高烧,抽搐,吐白沫。姥爷还在气头上,坚决不去医院,钱和鸡蛋都没了,病死拉倒!姥姥没办法,拿着四少的衣服跑出去在街口喊魂儿。天亮了,四少烧也退了。从那天开始,四少变老实了,走路溜边,目光低垂。健忘的邻居逗她是不是在捡钱,她也不吭气儿。
会武街逼仄平静,日子琐碎繁杂,四少的变化并没人放在心里。转年开春,倒春寒最冷的那天,炉子没压好,姥爷和姥姥同时死于煤气中毒。幸好四少和她的姐姐们住在下屋,下屋的窗框不严实,一直呼呼往里灌风。我妈要老二修,老二要老三弄,老三要四少把作业本扯了塞窗缝,四少当没听见。隔壁大爷早起,闻见点味儿,忙不迭叫人来帮忙,还是晚了,姥爷姥姥再没醒过来。四个丫头睁眼睛成了孤儿,一齐傻了,都没哭,看着更让人难受。
后来邻居们想,四少这是有神灵保佑着,三个姐姐是托了她的福呢。
我妈在街道和邻居的帮衬下发送了爹娘,那年我妈十八,二姨十六。街道和厂里一商量,让我妈接了姥爷的班。二姨也匆匆退了学,去供销社套上了姥姥留下的工作服,这样好歹收入有了,能对付活下去。邻居们拉着我妈的手说,你这孩子命苦,可谁让你是老大呢,熬着吧。她们看着底下三个妹妹说,你们可得记住,将来好好报答你姐啊。
四个女娃从十八到十岁,说不懂事也都懂了,说懂事也都不太懂,就这样一头扎进了人生里。光顾活着,没空琢磨道理。
所谓孤女血泪的日子,写出来触目惊心,过起来乏善可陈。我妈说那会儿也想爹娘,但没空总想,上班下班洗衣服做饭,这些七零八碎把心和时间都塞满了。只记得累,饿,忙,钱不够花。三姨还在念书,脑袋瓜机灵,成绩好,想考高中,念大学,我妈和二姨把两人的工资条摆出来,谁也不多吭声,三姨就改去念了一个中专,对两个姐姐再没有笑模样。
转眼,四少也初中毕业了,成绩一塌糊涂,念了一个技校,什么技术都没学会,倒在外头认识了一群朋友,抽烟,喝酒,打架,一样不落。四少虽然是个女娃,个子又小,但专门捏一块砖头,蹲在墙根儿,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跳起来往脑袋上抡,赢了半条街的名声,也让我妈好不容易攒的梯己一夜东流水。我妈气得要打四少,却被四少的眼神逼退了。我妈知道她敢动手,四少就敢跟她拼命。
四少见过我妈偷偷关上门吃独食,渣都不剩下,也见过老三记账,把花家里的每分钱都认真写在一个红皮小本上,打算将来一分不差地还上。四少还不只一次听老二对她说,当年就该把你送人。四少想买一条好裙子的时候说,想烫头的时候说,凡是手里钱紧的时候都要说。四少不知道别人家姐妹都什么样,老李家,也就这回事儿吧。四少在家就横着走,不管不顾的。也是从那会儿起,大家当面背后都叫她四少,带着不怎么遮掩的调侃和不屑。
我妈从来都不喜欢四少,我妈好像也不太喜欢我二姨三姨,她们姐儿四个处得比一般亲戚还生分。打小几个人就一起抢饭,抢衣服,抢姥姥姥爷的关注,斗成了乌眼鸡,心里都觉得被其他几个占了便宜,都委屈。姥姥姥爷走了,她们在本该被疼爱的无忧无虑的年纪操心起了菜米油盐,被迫长大,更委屈。心疼自己都来不及,哪有力气顾得上别个。可是碍着街坊邻居无处不在的目光,姐几个只能表面上和谐共处。压抑的委屈渐渐成了丝丝缕缕的恨,巴不得一早散伙。
二姨三姨都是刚到年龄就结了婚。二姨嫁了一个当兵的,三姨跟了一个大厂的技术工人,分别搬到北陵和铁西。出门的时候,我妈躲在屋里不愿意出来,长姐成了老姑娘,我妈怕让人看出来她心里的恨。自此两人再不回会武街,我妈也不去串门子,逢年过节她们最多打个电话,彼此通个气儿,意思是都还活着。
我妈结婚晚了些,也怪三个妹妹,因为任谁也不愿意找四姐妹的老大,平白多了一肩膀的责任和义务。我爸也不愿意,但我爸是乡下人,图我妈的户口和会武街的房子。而且当时两个大妹妹都结了婚,只有四少还跟着我妈过,眼见着过个两三年就结婚出门子。我妈早就说过,她把三个妹妹养活大,房子归她一人。我爸觉得划算。
可人算不如天算,四少都二十八了,还跟我睡上下铺呢。她那些年没干啥正经事,高兴了就去打几天散工,或者跟着谁跑到外面做买卖,钱是一分没拿回来,但好歹算是不惹事了。我妈托了不少人帮四少介绍对象,四少去见,吃一顿饭,抹抹嘴回来都说不行,胖,蠢,看着烦。一来二去的,也没人愿意管她了。四少结婚遥遥无期,我爸心里的憋闷就别提了,没少跟我妈闹别扭。这么一想,我爸的死好像真还跟四少挂着关系。
在我爸死后很长一段时间,不管遭遇到什么,小到换灯泡,修理抽水马桶,大到研究我的中考高考志愿,我妈都会挂在嘴边一句,要是你爸在就好了。在我妈的回忆里,我爸成了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她忘了我爸没出息,不会赚钱,又懒又笨,忘了我爸活着的时候他们三天两头吵架,忘了她说真是瞎了眼才嫁给我爸。我妈用想象把我爸换成了一个完美的人,然后更加恨四少,好像四少毁了她所有幸福的可能,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熬过现实的不堪。
四少被我妈扫地出门,没离开会武街,在靠着山东庙旧址的一栋老楼租了一个单间,摆上了三太爷的牌位,悄没声地开业大吉。这牌位是姥姥传下来的,老太太偷着磕头,叨咕所有靠谱不靠谱的心愿。姥姥走了,牌位被我妈塞进床底下,不知什么时候落在四少手里了。
谁家的窗户也挡不住秘密,大家都等着看四少的幺蛾子。
第一个找上门的是朱奶奶,拐棍磕在地上,一路走一路引人听音儿。
朱奶奶看着四少,老泪纵横。还真让四少说着了,家里大孙子确实出了事,那么老实的孩子,怎么就跟人动手打上了架呢,怎么就还把人家眼睛给打瞎了呢?都是家里的独苗,人家爹妈不依不饶要往死里整他啊。咋办呢?四少低头不说话,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四少等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抓住一个气口,低声说,有救。老太太浑浊的老眼瞬间亮了,眼里的四少带上了一圈光环。四少站起来,在小屋里踱步,嘴里念念有词,老太太一句没听清,更添了一层神秘引发的崇拜。四少转了好几圈,在窗口站定,盯着外头的太阳光说,回去等信吧,不出一个礼拜,人能回来。
老太太傻了,惊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忙翻开口袋掏出一把整的零的往四少手里塞,说要是真应验了,还有重谢。四少死活不接,说她被师父选中,引上了这帮人消灾的路,也是师门里的修行,不是为她自己个儿求财,说完目光灼灼地看着桌上的三太爷。老太太这会儿心明眼亮,把钱直接放在桌上,丫头,不是给你的,是给你师父的。
朱奶奶回到家没一会儿,她家儿媳妇就找到我家堵着门骂,大半个钟头吐沫横飞一句不带重样的,中心思想就一个,四少脏心烂肺,老李家一家不是人。我妈关着门,我在屋里闷头写作业,一个字没写出来,题在眼里都变了形。要不是朱奶奶在家拧开了一瓶敌敌畏要寻死,这场骂估计能从天黑持续到天亮。
朱奶奶没真喝,她和儿媳妇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有丰富的战争经验,知道制服泼妇就一件事,寻死。横的也怕不要命的。但不能真死,不然房子、儿子、孙子都成了人家的了,朱奶奶一点都不傻,舍自己的命成全别人的事她才不会干呢。儿媳妇看着装死的婆婆,想着等判决下来,她就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
朱奶奶关上门教训儿媳妇,你咋这么沉不住气?死马当成活马医。要是真不成,你还怕我不能把钱要回来?儿媳妇看着老太太,心里多少有些佩服了。
第五天头上,朱奶奶的大孙子果真回家了。会武街都惊动了,内中的盘根错节没人想追究,大家口耳相传的是四少的神通。这绝对不是一般人啊,出马仙,朱奶奶含蓄地笑,为得是她第一个认出了神仙,没点慧眼能行?她彻底忘了头几天在心里盘算找四少算账的细节,之前她还想,如果四少不认账,大不了就躺到我家门口寻死觅活再作一场。
儿媳妇忙着做饭,不再跟婆婆计较,一锅饺子煮出来,酸菜羊肉馅,扑鼻香,家里人没动筷,朱奶奶颤巍巍地先给四少端了一盘,然后送到我家一盘。我妈冷着脸没要。她心里太清楚四少是什么货色,装神弄鬼蒙人撞大运,早晚遭报应。她更清楚,前些日子还都站在她一边的街坊,今后都是四少的同盟军。不能怪人家墙头草,过日子,谁家都会有个大事小情的,求四少的时候多了。
我妈告诉我,别人她管不了,但我绝对不许跟四少打连连,要不然她就当没我这个女儿。这话我妈翻来覆去地说,就差写我脑门上了。我听着烦,开始还敷衍地点两下头,后来甚至懒得敷衍了。我妈急了,她就我一个依靠,我必须跟她一伙。她拧我的耳朵说,你听见没?
我抬起眼看着我妈,我爸死了才几天啊,我妈好像老了不少。她本来就瘦,现在颧骨都支棱出来了,脸上连一两肉都没有。我突然心软了,到厨房给我妈下了一碗鸡蛋挂面,我妈囫囵吃着,吧哒吧哒掉眼泪。
四少到底还是推了朱奶奶备的谢礼,那封厚厚的红包。四少说,小时候自己碎过朱奶奶家的窗玻璃呢,这次帮忙是给自己赎罪,是修行,是师父立的规矩。朱奶奶激动得差点一个头磕下去,赶着四少叫活祖宗。四少把朱奶奶搀住,亲自送回家,俩人的背影拉满了一条街。人们看着,称奇道怪,最后一统成了敬仰崇拜。四少走这一遭,图的就是这个。虽然没几步路,但她知道,她站住脚跟了。
朱奶奶不遗余力地给四少扬名,再平淡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上百遍也能成就传说。比如四少头上有光,神仙一样,七彩祥光,比如那间出租屋里一进去就跟踏上了福地似的,云朵似的软绵托人,还比如四少还没满月的时候,拼着自己闹病闹灾,死活留在这个穷家,为的就是山东庙这口仙气儿,她注定要在这里修炼呢。这都是三太爷的神通,是四少的造化,也是一方水土的福气。三太爷都知道吧,东北五仙里头排名第一的,保家宅保平安保发财保姻缘,没难添福,有灾化灾。四少就是三太爷的弟子,帮三太爷办事。
四少的名号就这么传开了,那间不大的出租屋渐渐门庭若市。四少从来不说要钱,但人们主动孝敬三太爷她也不拦着。四少轻易不出门,黝黑的肤色变白了,头发长了,顺滑地贴在脖颈处,身上也多了些肉,倒有些丰腴的意思,眉眼显出柔情,任谁看都是个良善女子了。
我妈和我在不同场合不同人口中频繁听说四少的各种神通,找失物,清家宅,看风水,安魂魄,对此我妈嗤之以鼻,啐个不停,嘴角拉出两道深痕,更显出老相。有些不知根底的想走我妈的门路求四少问事,我妈黑着脸把人赶走,关上门说四少就是故意恶心她,不然怎么就在家门口阴魂不散。我的老师有次悄悄问我,四少是不是真的有本事,我不知怎么回答。我能怎么回答呢,我自己个儿还没弄清呢。
我永远不会让我妈知道,我和四少一直没有如她所愿划清界限。四少搬走之后,还是隔三差五去学校找我,给我塞点零花钱。有次我俩坐在操场边的秋千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四少问我,他回来了吗?我摇摇头。
他叫菜刀,大名蔡宝明,我同班同学的舅舅,也算是会武街过去的传奇。据说菜刀最风云的时候,曾经一个人抄着一把菜刀,把十几个在街口老余头开的回头店闹事的混混撵得满街跑。菜刀结巴,手黑,心善,不祸害邻居,谁家摊了事,只要言语一声,菜刀就会仗义挺身,就算不吭声,路上遇见了,菜刀也会伸把手。就这么着,菜刀伸进了四少心里。
那会儿四少刚满十八,也算闯了几年,用砖头开过几个倒霉脑袋,血糊拉看着吓人,但都是皮外伤。伤好了自然就要复仇,拿着弹簧刀等在四少的必经之路上。四少到底是个姑娘,躲起来下黑手行,当面硬抗没胜算。对方又是个愣的,眼看刀刃就要割在四少脸上,菜刀横里冲出来,硬是用手把刀攥住了。后来四少在香港动作片里看到过类似镜头,不管是周润发还是刘德华,她觉得都没菜刀帅。
打人的和被救的同时傻了眼。四少呆愣愣地看着,还是菜刀把四少推开,又反手把刀夺过来。打人的回魂机灵了,转身就跑,菜刀想追,被四少一把拉住。
四少不顾拒绝,死活把菜刀拉进了小医院。菜刀不怕留疤,缝针打破伤风的时候眉头都不皱,只怪四少到底是个女人,太多事。但菜刀说不出这么整段的话,只一个字,操。四少都听明白了,心里笑出了花。
四少开始有事没事地去找菜刀,反正菜刀也不会开口拒绝。我妈开工资,炸了一锅肉酱,四少偷着舀了大半碗带给菜刀。菜刀拿生黄瓜萝卜蘸酱,吧咂嘴的声音快要掀开房顶,边吃边说操。别人看是粗鲁,落在四少眼里这就叫爷们样。四少忍住笑,回到家不管我妈冷着脸,非要学炸酱。四少这辈子会做的菜不多,炸酱倒是一手绝活。
四少跟着菜刀认识了老伍、九哥和小柳,她多少能看出来菜刀喜欢小柳。小柳平常不在意菜刀,偶尔一个眼风飘过来,夹着一点笑音,菜刀就红了脸。小柳好看,白白净净,腰肢纤细,笑的时候喜欢歪着头咬着下嘴唇,一般男人都扛不住。四少心里嫉妒,身子却诚实得很,回家关上门偷摸学,弄了件小柳常穿的布拉吉套在身上,对着镜子笑,可刚一咧嘴,就给自己吓一跳。四少把裙子扔到一边,她想她就好好对菜刀,兴许菜刀不是那种只看模样的男人呢。一定不是。她四少喜欢的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没小柳的时候,菜刀对四少挺好,谁欺负了四少,哪怕只是一个白眼,菜刀都会去帮四少出头。一起吃饭,菜刀见四少不好意思动筷子,还给四少夹菜。四少看着碗里的排骨,心里就暖和。从小到大,没人给四少夹过菜,爹娘还在的时候,她也是孤零零地自个儿活。菜刀没想到一块肉就让四少红了眼眶,还以为是辣的,不好意思地呵呵笑。四少忙不迭躲开,畅快地流下泪。
四少想,菜刀多少也是喜欢她的,兴许没喜欢小柳那么多,但不怕,只要有一点喜欢的种子就够了。日子那么长,四少会一直死磕下去,直到它生根发芽。何况四少也不傻,她知道小柳看不上菜刀,小柳心气儿高着呢,谁都看不上。四少替菜刀委屈,因为在四少看来,明明是小柳配不上菜刀。
四少没给小柳好脸子看,说话也夹枪带棒。小柳不爱跟四少一般见识,全部心思都在追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身上。
菜刀真是不知道四少转了这么多念头。他不烦四少,四少跟他在一处的时候话少,有眼力见儿,是个不错的小兄弟。而且四少把他当救命恩人,当大哥,不像其他几个,把他当傻弟弟,还笑话他嘴笨。四少从来不笑话,也不抢他的话,不管他说得多慢,四少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说完。菜刀觉得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他都聪明了许多。也可能他本来就聪明,是他们看不到。菜刀想到这儿,就揉揉四少的脑袋。四少的心就被揉化了。
四少本来琢磨等她生日的时候,单请菜刀吃顿饭,然后当面表白。四少还给菜刀准备了一份礼物——一双黑色皮手套,露手指的那种。四少惦记着菜刀手心里的疤,扭曲的红色疤痕横断了掌心,之前被小柳笑说像长虫,四少心里疼了一下,那疤是她的,是菜刀对她好的凭证,是俩人之间的缘分,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所以要藏起来,收好。
等菜刀等到了12点,饭馆打烊了,四少就蹲在门口接着等。天亮了,扫街的来了,四少腿也等麻了,拖着往家走。四少再没见到菜刀。后来四少听说,菜刀是跟着小柳一起去了南方。
四少把手套压在枕头底下,这段心事就沉在了梦里。四少跟谁都没明说,但她从没放弃过打听菜刀的消息。她觉得菜刀一定会回来,她和菜刀一定还有没完的缘分。
四少魂不守舍了一段日子。我妈再迟钝也看出来四少有问题。走出去打听一圈,才知道了四少夭折的初恋。我妈想想后怕,幸好菜刀走了。要是真跟四少牵扯上,以后四少没好果子吃。菜刀家困难,爹瘫娘聋,姐姐嫁给路口修自行车的,还有个弟弟在念书。谁跟了他,都是一辈子的麻烦。
最心灰意冷的时候,四少发现我和菜刀的外甥成了同学,这成了四少眼里缘起不灭的佐证。是老天爷不想让她忘了菜刀,不然怎么会又把断了的线连起来?四少把我当成了最亲近的人,给我买好吃的,给我钱,还帮我老师看了姻缘,让我顺利拿到了三好学生奖状,免了每月二十的补习费。我妈早就说过不会给我出这个钱,我妈说你要是有心学习,上课听讲就够用了。那些课外补习都是骗人的。我说不过我妈,也知道她是真没钱。但我才不要跟四少老死不相往来。
我问四少,你真的能看见客?四少没说话,一直看着天边的火烧云,眼睛里头水汪汪的。我问,三太爷怎么跟你说的?为啥选了你当徒弟?四少还是不说话,像是不屑于回答我的白痴问题。我不甘心,再问,你怎么不去找他?南方又不是外国,你又不是没有腿。四少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白了我一眼,赶紧回家,一会儿小心*找来。我气结,应该小心的是她吧,阴魂不散地跟着我。
等到我也谈了恋爱,我才明白,四少不去找菜刀,是不敢。
不去找,心里总还能存着点万一的可能。找去了,看见菜刀和小柳在一起,她怎么办呢?她宁愿骗死自己,也不愿意承认菜刀不喜欢她,心里一点都没她。菜刀可是帮她挡过刀的人啊。爹妈都没这么疼过她,仨姐姐都没这么疼过她。四少决定等下去,早晚她能等到一个好结果。
虽然确定了不去找,四少心里还是难忍地痒痒。她曾经私下去问九哥,菜刀为啥要走?九哥想了想说,不走,守着穷家等死吗?四少恍然大悟,甚至有些开心。原来菜刀不是为了别人,只要不是为了别人,对四少来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
从那时候开始,四少满心琢磨怎么赚钱。她想她要是有足够的钱,菜刀可能就会回来。四少能怎么赚钱呢,她既没本事也没本金,就算找个地方上班,死工资也就将将够养活自己。她得想个不一样的法子。可到底是慈恩寺门口的瞎子还是八王寺外的老道让四少动起了吃这碗饭的念头,就没人知道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朱奶奶俨然成了四少的代言人,老太太坐在楼道口晒太阳,瘪着没牙的嘴说,人家可不是什么事都管,什么人都看,老佛爷也不是什么人都帮的,不然还不乱套了?按照朱奶奶传的话,凡是找四少看事的,都要先自我检查一番,有没有伤天害理,有没有脏心烂肺。存心害人的四少不管,小三想上位四少就给骂出去。只有一心良善,图个家宅平安的,四少才接待。饶是这么着,四少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可能是因为没人会承认自己是个坏人吧。
四少的客户三教九流,问的事却大同小异。女人求爱求子,要出轨的老公回心转意,要一举得男或男女双全;男人求财求权,换办公室要先布风水局,搬家要琢磨八字能否匹配上黄历的吉日。日子久了,有些人刚进门,四少一搭眼就能看出心里的困局,三言两语就能说到人家心窝里。
比如中年女人,衣着考究,形容邋遢,一准哭诉老公有了外人,要四少帮忙把狐狸精收走。比如中年男人,气派不凡,门口站着司机和秘书,多半就是为了祛小人,扫清上升渠道的潜在障碍。四少话不多,几句一定要说在前面,她可以帮忙化解,可以行法事,不过求的人一定要心诚,不能有一丝半点杂念。不然事儿不成,还损了四少自己的修行。后来大家伙想明白了,四少这么着,算是给自己加了一道保险,真不灵验了,她也有说辞。
也不知道是真的三太爷显灵还是四少有运气,反正不灵的时候少。四少的名气更响了,水涨船高的,给三太爷的供奉更多了。四少虽然还住在那个出租屋里,但谁都知道,整个会武街,四少算是有钱的那一拨。
那会儿我考上了七中,沈阳最好的高中之一。我妈头发白了不少,常年干活,低头走路,背也驼了些。我带着录取通知书回家,告诉我妈,开学我就住校了,不然你再找个伴吧。我妈愣了一会儿,苦笑说,谁能看上我?你就少操我的心,好好念书,将来找个好工作,我后半辈子就指望你了。说实话,我挺怕听这话的,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圆满了这份指望。我想想又说,要不请二姨三姨她们吃个饭?好久没见了。我妈脸冷下来,上上下下打量我,好像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我说我没别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她们也是你妹妹。我妈拧身回了屋,把门重重摔上。
没几天,我二姨还真来了一个电话,她说她离婚了,要搬回来住。那口气不是商量,是通知。我妈嚷着说不行,当初说好的,她们结婚出门,这房子就归她一个人。二姨说,是啊,没说不是啊,这不是又离婚了吗?不然你就当我没出过门。
二姨拿着行李回来,我妈和我都没在家,她找了开锁匠打开了门,直接住在我下铺。我妈回来,两人吵了半夜。我妈咬死了二姨就是回来占房子的。她去打听过了,二姨和姨夫都下岗了,儿子当兵回来要结婚,他俩口子就琢磨住到会武街,把自己的房子给儿子当新房。怕我妈不同意,就谎称离婚,先派二姨回来安营扎寨。二姨夫到底是当过兵的,熟知兵法。
我妈说我二姨狼心狗肺,一辈子就知道算计别人。二姨也撕破脸,当初我妈要房子,是仗着所谓的养活了三个妹妹,可二姨压根没用她养活,和我妈一样上班赚钱养家活口。这房子老三老四没份是应该,她和我妈就该一人一半!我妈气得直突突,冲到厨房拿刀,要跟我二姨拼命。我死活抱着我妈不撒手。我说等我大学毕业了,挣钱买大房子给她。我妈把我甩到一边,眼珠子通红,冲着二姨就过去了。我只好跑到门口,拉开门喊救命。
山东庙派出所值班的警察来了,我妈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二姨唾沫星子横飞,各说各的理。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惊动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这事不难断,房子是之前姥姥姥爷留下的回迁房,户口本上虽然只有我妈的名,但姐妹几个确实都有继承权。警察说,要不你们再好好商量商量,到底是一家人,我妈差点撕破警察的嘴。
不知道谁把消息通知了四少。四少站在警察后头,三两句听明白了家变的原因,她挤进来,我妈紧盯着她,像随时都要扑过去捕猎的猛兽。四少没管我妈,走到二姨跟前,掏出一串钥匙。四少在大西菜行后头新建的小区买了一套商品房,一百平,刚装修好,二姨想自己住也行,让外甥结婚也行,随便。四少手一松,钥匙准准地落在二姨的掌心里。二姨准备到嘴边感恩戴德的话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四少已经走了。
四少就这么在众人面前彰显了一把财大气粗,又带着一身羡慕诧异的目光走了。我脑海中回荡着一句话,挥一挥衣袖,她没带走一片云彩。
这是四少的高光时刻,是我在高中三年无数次回想起来的画面。因为那天过后没多久,四少就被抓了。
四少是被人告了诈骗。一个来求夫妻和睦的大房前脚接到丈夫的离婚通知,后脚就去派出所报了四少的案。大房在多年斗小三的过程中,养成了录音拍照搜集证据的好习惯。于是警察基本不用太费劲取证。本来金额不大,判不了几天,正赶上上面要求整顿社会风气,四少这种边缘职业的首当其冲在被整顿的范围内,于是落了一个情节严重影响恶劣,被判了五年。
表哥刚搬进新房就被赶了出来,警察上门贴封条,表哥的未婚妻单方面宣布分手。表哥颓了,二姨夫差点也要和二姨离婚。二姨抓了二姨夫满脸花。日子继续过。
二姨再怎么也没脸回来闹。倒是憋闷不住,去找三姨述说了一顿委屈。三姨在自家大房子里听着,连杯水都没倒,更别说招待二姨吃顿饭了。三姨现在活得不错,结婚后两口子一起念夜校拿了大学文凭,后来三姨夫又承包了厂里的门市,厂子*,门市改成了公司,专门倒卖钢材。三姨不愁吃喝,风生水起。二姨想让表哥到三姨夫的公司上班,三姨没松口,当初她没念大学,后面吃的苦、走的弯路,她都还记着呢。二姨说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那孩子在家不吃不喝的,眼看人都不行了。三姨拧身进了屋,拿出珍藏多年的红本子。二姨灰溜溜地回到家,关上门心里咒骂,脸上流泪,她以后就算死也不会再去求她们了。
我妈算是称心如意,有几天脸上总是带着藏不住的笑。当初有多少人追捧四少,这会儿就有多少人鄙夷咒骂她,说四少就是个骗子,只会装神弄鬼。倒是朱奶奶从没改口,她说这是因为有小人在跟四少斗法,别看四少暂时落了下风,将来一准儿翻盘。朱奶奶笃定的口气倒让不少人心里有些含糊,四少好歹也挂着仙家的名呢,不管灵不灵,得罪总是不好的。于是风言风语没几天便自动消散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四少和朱奶奶这件事的根底。四少有次喝多了,嘴上没把门的,都说漏了。
那会儿她常在外头晃,知道朱奶奶家的大孙子正在跟一个官二代抢女朋友。大孙子在家是孙子,在外头也是横着走的主儿,怎么肯败下阵?早就放话出来要出手教训。四少在不同的酒桌上听到好几次,所以才断定他必然出事。果然没几天,在某个偶遇的街边,两伙早有准备的人动起手来。
说到一周就化解,也是四少早就明晰的。外头有人传话,官二代的爹因为儿子眼睛瞎了,怒上心头,扬言要动用一切关系报仇雪恨。正是整风的裉节上,消息传出去,就有人插手,一查都是毛病,受贿啊,不作为啊,还有作风问题,火速双规了。再反过来查这个案子,上面的意思是必须严查,谨防有人仗势欺人,很快查出是二代先动的手,朱奶奶的孙子算正当防卫,虽然有防卫过度的嫌疑,但被领导们定义为不畏强权的奋勇抵抗,追究肯定是不能追究的,就差给发个奖状了。
四少靠着街头传言成就了自己仙家的名声,她本就有心靠这个发家致富,现在更是一门心思决定走下去。这也不怪她,因为对她来说,这似乎是唯一一个能够出人头地的办法。
走下去就上了瘾,来钱快,得到的尊重又多。走到哪里再没人敢小看。四少有些时候都恍惚自己真的是仙儿了。她甚至幻想远在南方的菜刀也听说了她的本事,跑回来找她。可惜这也只是她一个人的幻想。
我继续给四少倒酒,问她我爹死的那晚到底是怎么回事?四少似乎一下醒了酒,看着我,眼睛清清亮亮的。她说她那晚是故意的,就想闹腾一下,谁让我爸妈又商量撵走她呢。四少问我恨不恨她。我突然觉得四少有些可怜。可能从始到终,她只是一个想要得到一点关注一点爱的女子。可能从始到终,她就为了这点东西在挣扎。
我没回话,我又开始可怜我妈了。她们都可怜,包括我二姨,我三姨。她们有同样被强行切断的青春,有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和永远无法弥补的过往空洞,有为了活下去只能忍住的委屈。她们彼此凉薄,因为都是过河的泥菩萨,保自己都费劲,哪有余力关照别人?我可能不够爱她们,但我心疼。
四少在马三家子改造的时候,我是唯一一个探访者。我借口周末要留在学校图书馆复习,找了一个整天的时间,换了三趟公交车,才去到市郊的劳改中心。这地方我头次来,心里自然有些忐忑。坐在会见室,左右是来探访的家属,都带着不少吃食,我看着自己拎来的半袋苹果就觉得寒酸。
四少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眼泪。四少瘦了,头发被剪成了统一的规格,劳改服晃里晃荡,脸上还带着淤青。我想到曾经偷看过的电影,什么监狱风云,什么黑狱断肠歌,脑海中都是四少被暴打凌辱的画面。四少倒笑了,她头一歪,示意我往旁边看。旁边是个凶蛮憨胖的女囚,脸上伤比四少重,头顶还被薅得露出一块头皮。四少说,惹我,想什么呢?
四少边吃着苹果边看着我说话,她现在挺好的,认了一个师父,跟着人家学本事,易经听过没?推背图知道吧?都是真本事。将来出去了,都用得着。四少压低声音,告诉我说,师父看了她的八字,说她有慧根。之前的事都是历练,必须得有这些劫,不然不成人。我蒙了,之前四少做出马仙,自己多少是不信的,光骗人不骗自己。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连自己都骗。四少像是看出来我在想什么,无奈地摇摇头。你就好好念书吧,你能考出来,不过将来估计也没什么富贵日子。不怕,将来我帮你想办法。
我没再说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和四少生分了。她目光灼灼,执迷不悟,真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我说我要走了,要坐好久的车才能回到市里,以后有空我再来。四少没吭声,我俩都知道,可能我也不会再来了。四少就剩最后一个问题,她问,他回来了吗?我迟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其实四少刚被抓进来,菜刀就回了会武街,带着新娘回来的。新娘是个南方姑娘,娇小玲珑的,笑的时候有一颗虎牙,家里做汽车生意,到底有多少钱没人知道,但从一胳膊的金镯子上判断,不仅仅是不菲了。
菜刀一家人都跟着风光了一把,连我那个同学也换上了一身名牌运动服。他们推着老爹的轮椅,牵着老娘的手,浩浩荡荡地去广州酒家喝喜酒,邻居们没被邀请,只有眼馋的份。菜刀给街上所有孩子都发了糖,男人们一人得了一根红双喜。菜刀说转年他也要有孩子了,到时候再好好请客。菜刀说话还是结巴,每句话他都只起一个头,剩下的由新娘补充。菜刀得意地笑。
我远远地看着菜刀,他没有四少说得那么帅,在我看来俗气又狰狞,眼睛不大,一脸横肉,就算往厚道上说,也只是个普通人。我以为他会问问四少,我等着,但他到底也没走过来。我替四少委屈。
我不知道的是,菜刀其实早就知道四少进去了,会武街没秘密,四少又算是街上闻人,自然不用通过我就能知道。而且菜刀打算在回南方之前去看看四少。他谁也没告诉,新娘也不知道。
四少和菜刀的那次见面没有显露出任何一点不寻常。管教后来回忆,四少多少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一直照镜子,抿嘴笑。菜刀说的只言片语管教也都记得,大概意思是让四少安心改造,将来出去了,到南方去找他,他们一起闯天下。菜刀说你嫂子人不错,家里有钱,你们一定能成姐们儿。四少的笑容就僵死在脸上了,然后又忽然回来了。四少笑着问菜刀,你这些年一定很辛苦吧。
四少是趁着外出劳动给太原街上的护栏重新刷漆的时候跑掉的。能出去干活的都是表现良好的轻犯,多少年的传统,从来没出过事。四少这一跑,管教都疯了,四少刑期不长,减刑后顶多再三年就可以出去了。怎么这么想不开?劳改所全员都在拼年底的评选,好几个人等着拿奖晋级,这一下都泡了汤。光咬牙切齿没用,人必须马上找回来,不然就不是丢了奖状这么简单了。
派出所的警察带着管教半夜砸开了我家的门,我妈睡眼惺忪,又瞬间清醒。不知道,没联系,不关心。我妈的表现让管教有些不满,好歹是亲妹妹,有这样的姐,怪不得会走上犯罪的路。我妈说,你们看不住人还怪上我了?我妈鲜少这么牙尖嘴利,管教本就焦心,听了这话脸更沉了。倒是派出所的警察知道我妈说的是实话,在爆发更多没必要的争吵前把管教拉走了。
我是第二天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我是探亲表上两个名字的其中之一。警察说,你别害怕。我说我不怕。警察说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说不知道。警察说她没来找你?我说没。我直视他们的目光,心里还有点兴奋。老师们比我还兴奋,一个个不好好备课,支棱着耳朵听。警察无奈了,半晌又问,你认识这个蔡宝明吗?你觉得你小姨有可能去找他吗?我这才知道菜刀去看了四少。我尽力掩饰着心里的震撼和满脑子被琼瑶搅出来的浪漫蓝图,我想四少和菜刀远走高飞,总好过她做那个活见鬼的出马仙。我快速回答,不知道,真不知道。
彼时,菜刀已经带着新娘回了南方。四少真的是想去找菜刀的,可在火车站就被抓到了。被警察扣住的时候,四少还攥着从黄牛手中连骗带抢得来的火车票。
四少被抓的时候没反抗,据说她要搭乘的那班车已经开始检票上车,但她一直坐在候车室里没走。警察们为此还纳闷了一阵,可我知道,四少是怕了。她跑出来的时候脑子里只想着菜刀说让她去找他的话,到了车站她才想到,找到菜刀就要看见菜刀和妻子的恩爱,她怕会难过。她宁愿远远地相信菜刀还惦记她。她宁愿幻想菜刀心里一直有她,是为了生活才不得已娶了别人。她太怕亲眼见到菜刀和新娘恩爱的样子,所有幻想的肥皂泡一朝破碎。
四少乖乖和警察回去了。这次出逃好像是一次梦游,现在梦醒了,她要继续生活,继续另一个梦。四少之前的牢白坐了,五年从头再来。这还是管教看到我妈之后对四少动了点恻隐之心,不然刑期还要长。
四少开始认真改造,认真和老师学习,她算六爻,批八字,开六十四卦,怎么看怎么都还和菜刀有个未来。四少想要好好赚钱,多多赚钱,她要比菜刀的新娘更有钱,将来菜刀就一定能和她在一起。
五年后,我大二暑假,四少重获了自由。
四少回到了会武街,重打锣鼓另开张,在哪儿跌倒必须在哪儿爬起来。我妈现在也不生气了,就等着看四少再怎么把自己玩死。
四少拿出全部积蓄,租下了一间装修好的门面房,挂上了咨询顾问的招牌。邻居们冷眼旁观,无人上前。可开业那天,各种花篮争奇斗艳把门口塞得水泄不通。各路神头鬼脑的人开着豪车登门道贺,有人看见四少光贺喜的红包就收了整整一皮箱。老街坊们这才知道,四少在里头几年,不光改了毛病,还长了一身本事。没出来的时候四少就重拾旧业,开始给人看事,有濒临*的老板经过四少点拨买了一只股票,转眼就翻身。有得了绝症的病人喝了四少发功的水,转眼就痊愈。更别说帮小三上位,帮流氓脱罪,四少统统手到擒来。有人诧异,她怎么破了自己的规矩?有人懂行,说这叫有教无类,普渡众生。四少的道行又深了。
其实都是没影的事,以讹传讹,始作俑者是四少自己。她编造了不少谎言,抓住了人们的*。她要成就自己。
这一年,四少三十六岁了,有了成熟女子该有的模样,顺滑的齐耳短发,合体的裙子和淡妆,眼里的生冷戾气消失不见,眉目妥帖温柔。四少看着保险箱里上了七位数的现金,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
四少推出了一个最好的日子,跑了一趟南方。在广州最好的馆子,菜刀请四少吃了顿海鲜。菜刀果然离了婚,但身边又有了一个新女友。女友年轻,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大波浪卷发,大胸脯。
菜刀话少,忙着给女友剥虾。看着女友碟子里的虾肉渐渐堆成小山,四少忽然有些心灰意冷。菜刀胖了,肚子上的肉颤颤巍巍,脖子上也堆着小山一样的肉,眼神里再没有年轻时候的凌厉,只剩油腻和贪婪。他说话依旧结结巴巴,可以前的一字真言“操”透着血性,现在只剩了讨好和巴结。四少想,她喜欢的菜刀丢到哪里去了?
菜刀本来安排四少多玩几天,还说要带四少去澳门。四少订了当天晚上的机票,不告而别。
四少又变回了男人的模样,平头,对襟国服,再没化过妆。眉目里的温柔不见了,静水深流,透着看破世情的清冷。
我大学毕业回到沈阳的时候,四少再度成为会武街首富。会武街之光。咨询室改叫文化公司,还配了秘书助理司机和学徒。天南海北的人都找来求四少帮忙。四少满天飞,海南,新疆,广西,大老板要迁坟,二奶要定肚子里孩子的八字,隐去名讳的官员想求健康长寿,四少有求必应。她随身携带着周易八卦黄帝内经,只要给钱,她能通神。
四少把自己的时间塞满了,忙到连想菜刀的工夫都没有。
我妈老了,高血压,关节炎,心脏也不太好。从我拿到毕业证书的那一刻起,我妈就卸了一直吊着的那口气,她干不动了,下半辈子就指望我了。我得马上工作,我得赚钱,我得学会面对学校外的人生课。亲人老病死,家中柴米油,每个月至少三千起,可我找不到符合这样条件的工作。沈阳的市场环境,大学毕业公司就是一千出头,没有例外。我妈说我严重眼高手低。我懒得辩驳。
其实我想出国,但我开不了口。转而我想去当北漂,除了外国,唯有天子脚下才配承担我的梦想和薪水。我妈拿出高血压的诊断书,摆在桌子上,我吃着排骨炖豆角,知道我哪里也去不了。我陆续收到了几个公司的回复,果真都是一千出头的薪水。我不想这么贱就把自己卖了。何况一千多对我和我妈积贫积弱的生活来说,起不到任何改变作用。
这会儿有点办法和门路的邻居都离开了会武街。回迁楼老了,旧了,我家也更残破了,墙皮脱落,地砖碎裂,老家具发出一股怪味,晚上能看见成群结队的蟑螂巡游。我不想这么过日子,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忽然想到四少之前给我的论断,想到她说会帮我想办法。我忽然迷信,我希望她真的有办法。
我坐在四少的办公室,用价值几千的杯子喝茶,看文物架上几万的花瓶。四少问我会做什么,我想说我会一切你不会的东西。但我开口说的是,会说英语,会用电脑,会整理文件。四少点点头,却告诉我,这些所有大学生都会,你得会点不一样的,不然怎么给你开工资?
这一刻我开始恨四少。她如今高高在上,颐指气使,可她算什么呢?她忘了之前那么多年她巴着我问,他回来了没?我妈说得对,四少就是个没人心的,六亲不认。
四少看着我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笑法。她说我为什么要认呢?老李家四个丫头,一直都是各人顾各人的活法。我知道四少恨着我妈,恨着二姨三姨。她在里头这么多年,她们一面没露。好歹她还给过二姨一套房,虽然后来没住成,但情分不应该抹干净吧?有什么用?四少觉得三个姐姐也都是没良心没人心的。四少有些咬牙切齿了。我想她是把对菜刀的怨都叠加在别人身上了。这点跟我妈如出一辙。她们再不愿意,根上还都是一样的。我妈念我爸,她舍不得恨菜刀,恨了他,她这辈子算什么呢?
四少现在只认钱。她问我,你到底能干什么?我盯着她,我把应该藏在肚子里的刻薄说出口,你真觉得自己招摇撞骗还挺牛?你又算什么东西!
我从四少公司出来,夜里的街道清冷冰凉,路灯明明暗暗。我抽了自己一嘴巴,一千多怎么了?从低做起,也好过自己去找没脸。四少一个初中毕业的混混,都能白手起家,我好歹也是正经大学生,不怕熬不出头。总有一天,我要让四少知道,我到底能干嘛!
第二天我到公司报到去了,带着卧薪尝胆死地后生的决绝。我被安排成了一本当地DM杂志的文案,得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给四少写一篇专访。我欲哭无泪,欲笑无语。在领导交给我的介绍中,四少是一名出色的咨询师,风水学家,养生专家。公司用置换的方式,给四少两个版面的人物专访,换她来给董事长新请的菩萨主持开光仪式。我很想转身离开,我想骂人,我想我念了这么多年的书果然都念到了狗肚子里。我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但我不能走,我得赚这一个月一千多块的薪水,给我妈买药。
好在四少并没有为难我,她甚至都不知道要来采访的记者就是我。她已经飞去了新疆,那边有一个项目马上开工,四少是老板请的顾问团中的一员,据说出这趟差,红包是二十万。还不算来回的头等舱,住的五星级,吃的山珍海味。
接待我的是四少的助理,一个年轻帅气的男孩,一脸傲气慵懒,两条大长腿。他递给我两张打印出来的纸,告诉我照这个发就行。男孩说完就开始玩游戏,魔兽世界。我接过,礼貌告退。大长腿一动不动。
我不怀好意地猜测起四少和男孩的关系,本是带着鄙夷和批判的角度切入,但最后内心涌起的居然是羡慕。我羡慕四少的钱,羡慕她可以四处飞,羡慕她能轻松切断所有不愿留下的牵扯。就算是捞偏门,她这也是跌倒爬起,让自己活成了别人羡慕的样子,自由自在,野蛮生长。我一边羡慕一边嫉妒,最终把这当成了鞭策自己前进的动力。
我浑浑噩噩野心勃勃,梦想和现实在心里拔河,梦想一败涂地,换上了不甘心继续和现实拔河,年纪不大就有了东北人愤世嫉俗喝酒吹牛的毛病,不然那些愤怒和不甘会变成病。
我开始频繁换工作,文案策划秘书业务经理,没头苍蝇一样一边碰壁一边找出路。我喜欢上了喝酒,酒量越来越好,我妈每次骂我都会血压飙升,我说我是为了自己吗?我不喝酒怎么找到客户?我妈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沉默半晌说,要是你爸还活着……我说够了你,要是,要是,要是你们有点本事,也不用我这么累。说完我就蒙头大睡,昏天暗地。
我从未刻意去留意有关四少的消息,但会武街能有多大呢。那些留守下来的街坊们茶余饭后总要有话题来消遣。四少是名人,活该受瞩目。
他们说四少在河畔花园买了一栋别墅。也有说是某个老板送给四少的谢礼。
他们说四少要结婚了,新郎小她十几岁。
他们说四少道行深浅不好评论,但有本事是真的。
我低着头在他们中间走过,活像十年前我妈的样子。我假装充耳不闻,把全部心思放晚上烧什么菜上。我妈的血压又高了,医生说要注意饮食,要均衡营养。我想要不我也谈个恋爱,找个好人家的小伙,嫁祸于人。明天要去拜访一个老总,我穿哪件衣服呢?
他们说四少又被抓了,这次是重伤别人,估计还要重判。
我站住了,惊讶地看着他们。他们也齐刷刷看着我。老李家在会武街就是这么有人缘。
我跑去派出所打听,警察还是几年前到过我家的那个,他也老了,快退休了,慈眉善目的。他说案件还在调查中,四少被羁押在看守所。他说我认识你姥爷,好人啊。我小时候还跟*是同学呢。他说你好好过,你们家,不容易。
我又带了半袋苹果去。四少坐在我对面,脸上波澜不惊。她的头发有点长了,参差不齐,露出根上的白。她盯着自己的掌纹,又捏捏手指关节。她说这是她的命,她有这一劫,她早就知道。她说,你能不能帮我找本看骨相的书,我还得好好学学。
这一切都是为了菜刀。
菜刀回来了,因为和老九几个走私被抓了。菜刀的第三个老婆带着全部家当跑了。四少听说后的第一时间开始找门路捞人,她去看菜刀,说,你放心,我有办法。菜刀摇头,四少抓起菜刀的手,手心里面那道疤淡了,但还在。四少说,你等着,我去想办法。
四少真的以为她可以。她认识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和他们都有交情。她还有钱,有房子,交情摞着真金白银,她不信救不出菜刀。还真有人答应帮忙,不过菜刀的案子案情重大,估计少不了花费。四少把钱给了,把房子卖了,只要菜刀一天不判,她就源源不断地上钱。四少打六爻,看卦象,看出结局不算好,但也不会很糟。四少做出了最坏的打算,比如菜刀被判个十年,她想那她就等十年。她欠菜刀一条命呢,可不得用一辈子来还?
四少忘了算一下,她找来帮忙的人到底是什么货色。钱搬空了,菜刀判了死刑,他身上可是挂着人命案。四少怒了,冲去找收钱办事的那个骗子算账,她不要钱,她要人家给菜刀偿命。四少眼里的戾气回来了,她抓着水果刀扎进那人的肚子,肝破了,人没死,算是重伤害。
四少说,至少十年。
我看着四少,我想问她值得吗?就为了那么一个从来没把她放在心上的男人?四少好半天才说,值。没有菜刀,她活不成今天的样子。
四少说她从小就知道她不受待见,听到姥姥说不如把你送人,她的心就凉透了。她太想有人对她好了,也就受不得真来的那一丝半点的好。菜刀帮她扛住刀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这世上居然有人愿意为她死。所以,她这一辈子都可以为了那一刻活着。
为了那一刻,她可以等,可以去努力赚钱,也可以转身离开,更可以赴汤蹈火。
她不求菜刀爱她,真爱了反倒没劲了,说不定早就一拍两散恨意满满,老死不相往来了。她是把菜刀种在心里,当救命绳,每次想要放弃,坠落下去的时候,她能拽自己一把。菜刀不需要知道,四少从没告诉过他。所以他也就真不明白,四少做了这么多,到底图什么。
四少图的就是个念想。她真的不后悔。在那一刻之前,她心里空落落的,活着没滋味,跟谁都敢拼命。那一刻之后,她才知道什么是活着。真的活着,就是心里有个能惦记的人,惦记一辈子,牵挂一辈子,伤心也好,失望也好,心里总是满的。
四少被判了十年。菜刀上诉,改为死缓。我想,十年后,四少还会继续等菜刀,还会咬死牙根再翻身。她说她和菜刀的缘没断呢。
四少叫李良琴,是我小姨,她做过很多错事,但我很喜欢她。
从看守所回来的路上,我想我应该辞职了,我得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活,我得好好孝顺我妈,现在她就是我心里的四少,有她在,我就有力气去扑、去奔。这是四少让我明白的,我很感激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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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赵娅君 编辑 | 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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