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ten Shades of Magic 血与约束
Ⅰ
灰伦敦
内德·塔特尔被敲门声吵醒了。
临近中午,他趴在酒馆的桌上睡着了一会儿,脸颊上有了五星形凹槽的印痕。
他坐了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去过何处。
梦境越发离奇了。
每一次,他都发现自己身处异地——在一座横跨黑色河流的桥上,抬头望着一座金红耀眼的大理石宫殿——每一次他都茫然不知所措。
他在书里读到过,有人能在梦中行走。他们能想象自己穿越时空——不过他们在路上可以与人谈话,获得知识,增长智慧。而内德做梦时,只是越来越觉得孤独。
他犹如鬼魅在一群群男女之间穿行,听他们说着完全陌生的语言,看他们眼中阴影弥漫,灼热发光。有时候他们似乎看不见他,有时候又能看见,那样一来就惨了,因为他们便追上来抓挠他,他不得不逃跑,每一次都迷失了方向。
然后他就会听到那个特别的声音——喃喃低语,沙沙作响,轻柔、流畅、恒久,犹如水流冲刷岩石,字词模糊不清,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帘幕。这个声音就像那些阴影之手一样伸过来,扼住他的咽喉。
内德的太阳穴随着敲门声剧烈跳动,他顺手拿起玻璃杯,发现杯子空了,于是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又操起手边的酒瓶,灌了一大口——假如他在家里这样喝酒,必定招来一顿痛骂。最近这张桌子成了他的临时床铺,上面凌乱地摆放着羊皮纸、墨水和元素盒子——他从与凯尔交易的那位先生手中买来的。盒子偶尔哗啦作响,像是中了邪(真的中了邪,里面的骨头、石头和水老想跑出来)。内德胡思乱想着,或许敲门声就是它造成的,不过当他结结实实地按住盒子,声音依然从大门处传来。
“来了。”他沙哑着嗓子喊道,又缓了一阵子,等头痛略有减轻。然而,当他起身面朝酒馆大门时,惊得半晌合不拢嘴。
响声是大门自己闹出来的,它前后摇晃,拉扯着门闩。内德以为外头吹来了一股强风,但推开窗户一看,酒馆的招牌在清晨的阳光里纹丝不动。
他打了个寒战。他早就知道这个地方非同一般。在他自己还是酒馆的常客时,从其他老主顾口中听说过不少传闻,如今他们坐在凳子上凑过来找他打听,仿佛他知道得更多。
“是真的吗……”他们问道,接下来是各种不同的问题。
“这地方闹鬼?”
“据说建在灵脉上?”
“据说坐落在两个世界之间?”
“据说不属于任何一个世界?”
是真的吗,是真的吗,内德只知道,酒馆曾经吸引过他,如今也吸引了别的东西。
诡异的敲门声仍在持续,内德跌跌撞撞地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在抽屉里翻了一遍,找到了一大捆鼠尾草和一本心爱的咒语书。
就在他下楼的中途,敲门声停止了。
内德返回酒馆大堂,先是画了个十字,然后把书放在桌上,翻到驱散逆能量那一页。
他走到壁炉前,拨旺了昨夜的余烬,点燃鼠尾草。
“我驱逐黑暗,”他一边在半空中挥舞鼠尾草,一边念念有词,“拒不欢迎,”他说着,在门窗的四周划拉,“邪灵、恶魔、鬼怪,统统消散,此地乃……”
他闭上嘴巴,发现从鼠尾草上冒出的袅袅烟雾有了形状。一开始是嘴,然后是眼睛,白色丝絮组成的面孔在他周围飘浮,犹如梦魇。
不该发生这种事情。
内德抓起一根粉笔,迅速跪下去,在地板上画了一个五角星形。他慌忙爬进去,只恨身上没有带盐,但又不敢冒险去吧台后面,因为那些怪诞的面孔分分合合,嘴巴大张,似乎在笑,或是尖叫——但发出来的却是那个声音。
他梦中的声音。
它既近又远,似乎来自隔壁,又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你是什么东西?”内德的声音在颤抖。
“我是神,”它说,“我是国王。”
“你要干什么?”他问,谁都知道幽灵只能说实话。难道是妖精?老天啊……
“我公正,”它说,“我仁慈……”
“你叫什么名字?”
“崇拜我,我们共建伟业……”
“回答我。”
“我是神……我是国王……”
内德恍然大悟,无论它是什么、在哪里,都不是在对他说话。台词反反复复,可能是一种咒语。或者召唤。
内德正准备退出五角星,忽然踩到了什么,脚底打滑。他低头一看,发现陈旧的木地板上有一小块黑色,差不多硬币大小。他以为是没有扫掉的纸片,或者是别人泼在地上的酒水,因为天...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但这次门外传来如假包换的人声。“喂,塔特尔!开门!”
内德的目光从大门移向依然飘在空中的、不断稀薄的面孔,又落在蠕动的黑色斑点上,然后他喊了一声:“打烊了!”
他得到的答复是一声满含怨气的咒骂以及靴子的沙沙声,外面的人刚一离开,内德就爬了起来,用一把椅子抵住上锁的大门,然后回到那本摊开的书前,开始寻找更强大的咒语。
Ⅱ
阿鲁卡德来过一次集市的经验派不上用场。他常年在海上生活,擅长定位和寻路的本领,也派不上用场。仅仅几分钟,阿鲁卡德·埃默里就迷路了。海上集市的楼梯、船舱和廊道不亚于迷宫,到处都是奇珍异宝,不见一个人影。
这里没有商贩叫卖货物。这里是私人收藏、海盗宝库的展示。只有世上最稀罕、最奇异、绝对禁忌的物品有资格出现在玛丽斯的船上。
令人惊叹的是,这里不曾有一件物品失踪——或者失窃,虽然据他所知,很少有人打过歪主意。玛丽斯名声在外,不过再怎么如雷贯耳的名声,也免不了有人对能力自信过了头,或者劣酒喝得上了头,脑门一热,要从Ferase Stras的女王身上偷东西。
正如她刚才的警告,从来都没什么好下场。
大多数故事都涉及缺胳膊少腿,也有几个格外离奇的,比如全体船员都被碎尸万段,一部分抛撒在陆地上,一部分抛撒在海里,每个人最多只能找回一根指头、一个脚后跟。
其实不难理解——如果你手头有无数黑魔法可使,还有无数方法保证安全的话。受到魔法加持的集市不是简单的防盗而已,他知道,它防的是意图。你不能拔刀。不能触碰你无意购买的物品。有时候魔法换了花样,你甚至动不了偷窃的心思。
与大多魔法师不一样,阿鲁卡德喜欢玛丽斯所设的魔法,杂音得以抑制。那些珍宝没有了其他魔法的影响,无不熠熠生辉——他仅凭肉眼即可看见附着在器物上的丝线,那是施法者们的签名。在这样一个没有商贩讲述物品来历的地方,他的神奇视力派上了用场。说到底,咒语与织锦有相似之处,以魔法的丝线编织而成。
但也免不了迷路。
最后,阿鲁卡德花了半个钟头才找到镜子所在的房间。
他站在那里,周围的物品形状各异、尺寸不一——有些是以玻璃制成的,有些是磨光的石头,有些映照他的面孔,有些展示的是他时他地的他人——他扫视一圈,终于找到了目标。
它相当漂亮,呈椭圆状,玛瑙镶边,有一对把手,形似托盘。无论从哪个角度说,它都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但也算不上什么禁物,只是非常罕见。大多数反映式魔法所展现的就是你脑袋里所想的,但人的脑袋几乎可以虚构一切,所以镜子容易被愚弄,反映假象,而非真实。
探及过去——反映在镜面上的不是记忆的样子,也不是改写的样子,而是当时的样子,真实发生的场景——堪称极为独特的一种魔法。
他把镜子放进了护套——以精工雕琢而成的玛瑙匣子——准备去见玛丽斯。
他在回程中瞥见了熟悉的东西——安塔芮的魔法丝线。一开始他以为是凯尔,彩虹色丝线犹如一件风衣,永远随风起舞,然而等他绕过拐角,却不见魔法师的影子。原来,魔法丝线来自于桌上的一枚戒指。
戒指非常古老,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失去光泽,指环很宽,相当于一节指头。戒指所在的桌子上还摆着上百件物品,装在一个敞开的盒子里——不过其他物品的魔法丝线是蓝色和绿色,或者金色和红色,唯有戒指色彩绚烂多变,犹如油和水的混合,那便是安塔芮的标志。
阿鲁卡德拿起戒指,去找凯尔。
Ⅲ
尽管魔法天赋惊人,又跟随Aven Essen多年苦心钻研,凯尔依然没能通晓魔法的一切。他有自知之明,但当周围有太多证据证明这一事实的时候,他还是深感不安。在玛丽斯的集市上,凯尔认识的物品不足半数,更别说附着其上的魔法了。一般而言,写在物品表面的咒语,他基本都能辨识,然而很多护符上仅有一个图案、一个潦草的字迹。他偶尔可以察觉魔法的意图,但不甚详细,仅仅是大概。
他觉得,大多数来Feras Stras的人有心理预期,抱着目的而来,而他漫无目的地逛得越久,就越感到迷茫。
或许这便是他找到武器屋时倍感慰藉的原因吧。莱拉肯定喜欢逛这种地方——最小的武器比巴掌还小,最大的长过他的臂展。
他知道玛丽斯不会出售寻常的武器,但当他眯起眼睛,阅读刻在刀柄和刀刃上的咒语缩写时——魔法师们各有各的写法——繁多的种类依然令他大为震惊。
有些剑切开的伤口不能治愈。
有些刀割引真相而非鲜血。
有些武器导流或者窃取力量,或者一击必*,或者——
有人在他背后打了一声低低的唿哨,阿鲁卡德出现在门口。
“挑选礼物吗?”船长问。
“不是。”
“那好,拿着吧。”他把一枚戒指扔到凯尔手里。
凯尔眉头一皱。“我真是受宠若惊,不过我怀疑你找错了对象。”
船长恼怒地哼了一声。“我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但是它……很像你。我不是故意炫耀,也不是要激怒你。环绕在戒指上的魔法——是安塔芮。”
凯尔吃了一惊。“真的吗?”他眯起眼睛端详圆环。戒指上不见标志,也没有明显的魔法加持,但它贴着皮肤微微嗡鸣,发生了共振。凑近了看,银环上有纹路,但不成图案,仅仅是环状的。凯尔试探着把戒指戴在手指上。什么都没有发生——当然,全船加持了魔法,不可能发生什么。他取了下来,戒指落入手中。
“如果你想要,自己买。”他说着,递给阿鲁卡德。船长躲开了。
“我不能买这个,”他说,“我需要别的东西。”
“你有什么需要的?”
阿鲁卡德扭头望向别处。“别浪费时间了,凯尔。拿着。”
凯尔叹息一声,双手举起戒指,缓缓地旋转,寻找可能存在的记号或者线索。忽然,再奇怪不过的事情发生了。他轻轻一拉,戒指在他手中一分为二。
“真是好极了,”阿鲁卡德东张西望,“你死定了,你把它弄坏了。”
但凯尔不觉得它坏了。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枚戒指的两半,而是两枚戒指,原来的那枚依然保持原样,似乎它不曾损失一部分以形成另一枚戒指,而后者完全是前者的复制品。两个圆环在他手中铮鸣,贴着他的皮肤歌唱。不管它们是什么,它们无疑具有强大的力量。
凯尔清楚,他们正是需要力量的时候,多多益善。
“走吧,”他说着,把两枚戒指塞进口袋,“我们去见玛丽斯。”
★★★
他们发现莱拉依然站在门外。考虑到船上有无数稀世珍宝,凯尔敢说,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到原地不动。她焦躁不安,双手插在兜里。
“如何?”阿鲁卡德问,“到手了吗?”
她摇摇头。“还没有。”
“为什么?”
“最好的我要留到最后。”
“莱拉,”凯尔提醒她,“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是的,”她挺起胸膛,“所以我认为你们必须相信我。”
凯尔犹疑不决。他希望自己相信她。他信不过,又希望信得过。此时此刻,已然没有选择。
最后,一抹凌厉的笑意掠过她的嘴角。“嘿,要不要打个赌?”
“不要。”凯尔和阿鲁卡德异口同声地回答。
莱拉耸耸肩。凯尔拉开门,她却一动不动。
“相信。”她重复了一遍,倚着栏杆,似乎哪儿都不打算去。阿鲁卡德清了清嗓子,玛丽斯还在等待,凯尔进退两难,只能离开莱拉,任她饥渴地张望集市。
屋子里,玛丽斯坐在桌前翻阅账本。两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她抬头。而她始终不抬头。
“说吧。”她一边翻页,一边说。
阿鲁卡德行动了。他跨步上前,居然取出了一面镜子。
“你开什么玩笑。”凯尔吼道,然而玛丽斯微微一笑。
“埃默里船长,你总有办法找到稀罕且珍贵的东西。”
“不然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在这里,恭维不能当钱花。”
阿鲁卡德眼睛上方的蓝宝石闪闪发光。“不过,恭维和钱一样,没什么害处。”
“啊,”她反唇相讥,“我对恭维和钱都没什么兴趣。”她放下账本,伸手越过桌子,却是朝着另一边,遥遥指向一个大球。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凯尔以为那是一个地球仪,表面凸凹不平,可能代表陆地和海洋。不过他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
“五。”她说。
阿鲁卡德轻轻的吸气声清晰可闻,仿佛挨了一记重拳。“二。”
玛丽斯十指相抵。“我看起来像是讨价还价的人吗?”
船长吞着口水。“不,玛丽斯。”
“你很年轻,承受得起。”
“四。”
“阿鲁卡德。”她的声音带有警告的意味。
“一年时间可以做很多事情,”他不肯退让,“再说,我已经失去了三年。”
她叹息一声。“那好吧。四。”
凯尔依然不明就里,直到阿鲁卡德把镜子放在桌上,走向大球。他的双手贴在球体两边的凹槽里,刻度盘“咔咔咔”地动了起来,从零转到四。
“我们成交了吗?”她问。
“是的。”阿鲁卡德低下头回答。
玛丽斯拉动大球底座上的操纵杆,凯尔惊恐地目睹船长浑身颤抖,痛苦不堪地缩成一团。很快就结束了。装置放开了他,或者说他放开了装置,船长拿起镜子,抱在胸前,退了回去。
他的面容稍有变化,脸颊的凹陷加深了,眼角有淡淡的皱纹。他老了一点点。
四年。
凯尔迅速望向那个大球。它是一种禁忌魔法,就像挂在玛丽斯脖子上的承继仪,就像这里的诸多物品。转移力量,转移生命,它们违背了自然规律,它们——
“你呢,小王子?”玛丽斯说道,苍白的眸子在苍老的面庞上转动。
凯尔挪开视线,从兜里掏出戒指,结果只有一枚,而非之前的两枚。他愣住了,担心另一枚丢在哪里了,或者更糟糕的是,被外套吞吃了,因为偶尔有钱币落得那个下场,但玛丽斯似乎并不在意。
“啊,”当他把选中的物品放到桌上时,老妇人说,“安塔芮约束戒指组。阿鲁卡德,你那点天赋有时候相当惹人讨厌。”
“它们是怎么使用的?”凯尔问。
“我看起来像说明书吗?”她靠在椅背上,“它们在我集市上存在了很久。变幻无常的玩意儿,只有某种人才有资格触碰,而且那种人已经濒临灭绝,不过在我的船上和你们的船上,他们的数量可不少。”凯尔大惊失色,正要开口,她摆摆手。“第三位安塔芮于我毫无意义。我对船外的事情没兴趣。至于戒指的价钱,”她十指相抵,“三。”
三年。
有可能值。
也有可能不值。
“我的命不是我一个人的。”他一字一顿地说。
玛丽斯扬起眉毛,额头上的皱纹随之翻倍。“那是你的问题,不关我的事。”
背后的阿鲁卡德默不作声,睁着无神的眼睛,似乎心思在别处。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凯尔追问,“既然其他人也用不了?”
“啊,但你用得了,”她应道,“那便是价值所在。”
“如果我拒绝,买卖就做不成了。如你所说,玛丽斯,我这种人濒临灭绝。”
老妇人的目光越过指尖,投向凯尔。“唔。两年,因为你说得有道理,”她说,“但你惹恼我了,加一年。价钱还是三年,凯尔·马雷什。”他正要退开,老妇人又说,“接受交易对你来说是明智的做法。”
她的目光沧桑而又沉稳,意味深长。凯尔怀疑她是否能看见寻常人看不见的东西。他踌躇不决,继而走向大球,把手放进凹槽。
刻度盘“咔咔咔”地从四转到三。
玛丽斯拉动操纵杆。
过程谈不上痛苦。大球仿佛忽然束缚了他的双手,牢牢地将其锁死。他的脉搏剧烈跳动,胸口隐约有一阵疼痛,稍纵即逝,似乎肺部的空气被抽干了。三年生命,在三秒钟的时间里消失。大球放开了他,他闭着眼睛,等晕眩的感觉过去,然后拿起了属于自己的戒指。他付了钱,买了下来。他渴望逃离这间屋子,逃离这艘船。但不等他动身,玛丽斯又开口了,字字铿锵有力。
“埃默里船长,”她说,“请你回避一下。”
凯尔扭过头,目送阿鲁卡德出了门,留下他与刚刚夺去他三年寿命的老妇人同处一室。
她撑着手杖起身离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她拖着老迈的身躯,绕到大球后面。
“船长?”他试探着问道,但老妇人并不回应。她张开五指,按着大球的顶部,含糊不清地念了几个字,球体闪闪烁烁,形似窗格的光芒一道接一道地熄灭。等到光芒彻底熄灭,玛丽斯吁了口气,肩膀松弛,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Anesh。”她搓着手说。她的举止前所未有的轻松,脊背挺得笔直。“凯尔·马雷什,”她在舌尖上品味这个名字,“阿恩王室的宝贝。作为王室成员养大的安塔芮。我们曾经见过一面。”
“不,我们从未见过。”凯尔说。实际上,看到玛丽斯的第一眼,他的意识深处便有了反应。不是记忆被激活了,他发现,而是记忆的缺失。那里本该有记忆,但不见了。
他五岁时被送进国王的家里,身上一无所有,除了一把带鞘的匕首,刀柄上刻有KL两个字母,肘窝里烙印着一个记忆符咒,他此前的短暂人生被抹掉了。
“你年纪很小,”她说,“但我以为你记得。”
“你知道我的从前?”他的脑筋飞快地转动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我做的是稀有物品的生意,安塔芮。比你更稀有的屈指可数。我见过你的父母,”玛丽斯继续说,“是他们带你来的。”
凯尔感到头晕,胃里犯恶心。“为什么?”
“也许他们贪婪,”她漫不经心地说,“也许他们害怕。也许他们渴望得到最好的。也许他们只是希望摆脱你。”
“如果你知道答案——”
“你真想知道吗?”她打断他的话。
他下意识地回答是,但哽在喉咙里出不来。多少年了,他夜里失眠,摩挲着肘窝的伤疤,猜度自己的身份,过去的身份?
“你想知道你母亲最后说了什么吗?你父亲刻在刀上的大写字母代表什么?你想知道你真正的家人是谁吗?”
玛丽斯绕过桌子,缓慢而又准确地落座,不像这般年纪的人能做出来的动作。她拿起一支鹅毛笔,在一块羊皮纸上写了什么,然后将羊皮纸对折两次,折成既小又规整的正方形。她用两根手指夹着纸片,递了过来。
“用来撤销我施加在你身上的魔法。”
凯尔盯着纸片,时而恍惚,时而清醒。他吞了吞口水。
“价钱呢?”
老妇人沧桑的面孔掠过一抹笑意。“免费,仅此一次。还债也好,大发慈悲也好,或者是关上一扇门,随你怎么认为好了,但不要想得太多。”
他强行上前,强行伸手接过纸片,手指险些颤抖。
“你的眉头还是舒展不开,”她说,“你还是那个一脸悲伤的孩子。”
凯尔把纸片攥在拳头里。“说完了吗,玛丽斯?”
一声叹息,仿佛唇间吐出一团白气。“我想是的。”但凯尔出门时,她的声音幽幽传来。“遗忘咒很奇怪,”她说道,他停步于门槛上,身陷光明与阴影之间,“大多会自行消散。一开始牢固得很,就像石头。但随着时间流逝,它们就剥离了。除非我们不希望它们失效……”
话音未落,一阵风吹过,门在他背后关闭了。
Ⅳ
集市在召唤迪莱拉·巴德。
她不能像阿鲁卡德那样看见魔法丝线,不能像凯尔那样识别咒语,但吸引力同样存在,如同崭新的钱币、精美的珠宝、锋利的武器一样诱惑着她。
诱惑——正是这个词,怂恿她去看,去摸,去拿。
但那璀璨的光芒、秘而不宣的许诺——关于力量,关于魔法——让莱拉想起了她在灰伦敦找到的剑,维塔芮的魔法又是如何通过剑刃召唤她、许诺她。从那天晚上开始,她的人生天翻地覆,但她依然信不过那种无来由的、深不可测的*。
于是她等着。
等到门内恢复了平静,等到凯尔和阿鲁卡德离开了,等到没有什么能阻止她,等到玛丽斯独自一人,莱拉心中的*冷却,变成了某种坚硬、锋利、可堪使用的东西。
然后她走了进去。
老妇人坐在桌前,一只苍老的手捧着莱拉的怀表,就像捧着一颗成熟的水果,她的指甲在水晶表面上刮擦。
那不是巴伦,莱拉告诫自己。那块怀表不是他。只是一件物品,使用物品是天经地义的。
趴在玛丽斯脚边的狗喘了口气,应该是光线造成的错觉,集市的女王似乎变得……年轻了。或者说,少了几条饱经沧桑的皱纹。
“没有一样看中的吗,亲爱的?”她头也不抬地说。
“我知道我要什么。”
玛丽斯小心翼翼地放下怀表,谨慎的举止出乎意料。“可你两手空空。”
莱拉指着挂在老板娘脖子上的承继仪。“那是因为你戴着我看中的东西。”
玛丽斯抬起手来。“这个老物件?”她不情不愿地说,手指拨弄着承继仪,仿佛它只是寻常的吊坠。
“怎么说呢?”莱拉漫不经心地说,“我偏爱老物件。”
老妇人笑得咧开了嘴,无辜的面具随之剥落。“你知道这是什么。”
“聪明的海盗随身带着最值钱的宝贝。”
玛丽斯沙色的眸子望向银怀表。“有道理。如果我拒绝呢?”
“你说过,任何东西都有价钱。”
“也许我撒谎了。”
莱拉微微一笑,平心静气地说:“那么我也许会直接从你布满皱纹的脖子上扯下来。”
她报以沙哑的笑声。“你不是头一个想这么*,但我觉得对谁都没好处。”她摸着洁白的衣服说,“你真的想象不来,洗掉衣服上的血迹有多么难。”玛丽斯再次拿起怀表,掂了掂它的重量。“你应该知道,我一般不接受毫无力量的物品,但也有少数人认为,记忆自有咒语,就像魔法一样写在物品上,等待被聪明人选取——或者毁坏。另一座城市。另一个家园。另一段人生。全都承载在某个寻常的物品里,比如杯子、外套、银怀表。过去具有强大的力量,你怎么看?”
“过去就是过去。”
她面露讥讽之色。“谎言打动不了我,巴德小姐。”
“我没有说谎,”莱拉说,“过去就是过去。它不会寄生在某一件物品里。更不会寄生在可以赠与他人的物品里。如果可以,我就把过去的我、现时的我全都交给你好了。可你得不到,即使你的集市上无所不有。”莱拉极力压抑心跳,接着说:“你能得到的仅仅是一块银怀表。”
玛丽斯攫住她的目光。“精彩。”她取下承继仪,放到桌上的怀表旁边。她面不改色,但承继仪碰到木头时发出“咚”的一声,似乎远比想象的沉重,而老妇人的肩膀也随之挺拔了。“你给我什么?”
莱拉歪着头。“你要什么?”
玛丽斯靠在椅背上,跷着二郎腿,纯白的靴子压在狗的背上。狗似乎并不介意。“说来奇怪,很少有人这么问我。他们断定我想要他们的金钱或者力量,好像我很缺它们似的。”
“那你为何经营这个集市?”
“那些东西总要有人看着。称之为热情,或者嗜好,随便你。不过说回价钱……”她凑近了些,“我老了,巴德小姐——年纪比我的模样还要老——我只想要一样东西。”
莱拉扬起下巴。“是什么?”
她摊开双手。“我没有的东西。”
“太难了,看看这个地方就知道。”
“未见得,”玛丽斯说,“你想要承继仪。我卖给你,代价是一只眼睛。”
莱拉胃里翻江倒海。“你知道,”她以轻快的语气回应,“我需要仅有的那只眼睛。”
玛丽斯咯咯一笑。“随你信不信,亲爱的,我还不至于让我的客户变成瞎子。”她伸出手来,“破损的那只就行了。”
★★★
莱拉看着装有玻璃假眼的小黑盒子关上了。
她刚才答应的时候不觉得什么,如今觉得代价高昂、损失巨大。事实上,那只假眼一直以来都没什么用处,它的来历与导致她失去一只肉眼的那场事故一样古怪,因为她完全不记得了。她当然好奇过——假眼的做工相当精良,绝对是偷来的——尽管如此,莱拉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她对那颗玻璃球没有特殊的情感,但在失去的瞬间,她忽然感到异样,感到暴露无遗。残疾毫无遮掩,缺陷触目可见。
只是一件物品,她再次叮嘱自己,使用物品是天经地义的。
她紧紧抓着承继仪,享受着从掌心传来的痛感。
“说明写在侧面,”玛丽斯说,“不过也许我应该提醒你,容器是空的。”老板娘神色拘谨,似乎自觉骗了对方。似乎她以为莱拉在追寻某人遗留的力量,重点不在装置本身。
“好,”她仅仅回了一句,“这样更好。”
女人抿着薄薄的嘴唇,兴致盎然,不过即使她感到好奇,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莱拉转身迈步,同时扒拉着头发,遮挡空洞的眼窝。
“可以戴眼罩,”玛丽斯说着,把另一样东西放到桌上,“这个也行。”
莱拉回头一看。
白色的盒子不大,敞开着,乍一看空空如也,只有作为衬垫的黑天鹅绒。不过随着光线流转,有什么东西映着阳光,闪闪发亮。
一个球,与人眼差不多大小。
而且通体乌黑。
“人人都知道安塔芮的标志,”玛丽斯解释,“纯黑的眼睛。曾经流行过一阵子,噢,一百年前左右的事儿了——那些因为打仗或意外失去一只眼睛的人,需要假眼,就戴上一颗黑色玻璃球,虚张声势。当然,潮流过去了,因为那些空有妄想、缺少心眼的人发现,安塔芮远远不是有个标志那么简单。有的收到了实力悬殊的决斗邀请,有的被觊觎魔法之徒绑架或*害,有的承受不了压力。所以,那些假眼就越来越罕见了,”玛丽斯说,“几乎跟你们一样罕见。”
莱拉情不自禁地上前,抚摸着光滑的黑色玻璃。它仿佛在指尖歌唱,似乎在等待被拥有。“什么价钱?”
“拿去吧。”
莱拉抬头看她。“礼物?”
玛丽斯轻笑着,笑声犹如烧开的水壶。“这里是Ferase Stras,”她说,“不存在免费送礼的事儿。”
“我已经给了你我的左眼。”莱拉吼道。
“一只眼睛换一只眼睛对某些——对这次交易来说很公平,”她说着,把盒子推向莱拉,“我要的是更珍贵的。”
“心脏吗?”
“帮个忙。”
“什么样的忙?”
玛丽斯耸耸肩。“我可能等到需要的时候才知道。不过届时我找你,你要来。”
莱拉迟疑了。这种交易太危险,她清楚,是童话故事里坏蛋哄骗少女、恶魔劝诱迷途者的套路,但她还是回答了,一个代表约束的字脱口而出。
“好。”
玛丽斯笑得更灿烂了。“Anesh,”她说,“试试看。”
莱拉将其塞进眼窝,站在镜子前,看到自己样貌的变化,她惊讶得眼睛眨个不停。她原本空洞的眼窝里充盈黑暗,整个人焕然一新。仿佛她缺失的不是一只眼睛,而是全部的自我。
来自灰伦敦的女孩。
摸口袋、割钱包,在冬夜里冻得半死,唯有骄傲支撑自己活下来的女孩。
没有家人、被世界遗弃的女孩。
新的眼睛实在古怪而异样,却又恰到好处。
“瞧,”玛丽斯说,“这不是更好看了吗?”
莱拉微微一笑,因为她说的是实话。
Ⅴ
玛丽斯的纸片捏在凯尔的手里发烫,但他依然攥紧拳头,与阿鲁卡德等在门外。
他担心如果他们走过平台下了船,就不能再次登船,考虑到莱拉经常惹麻烦,凯尔觉得还是守在附近为好。
没想到门打开了,莱拉跨步出门,手握承继仪。然而吸引他目光的不是那个形似卷轴的仪器,而是莱拉的笑容,灿烂,喜悦,一颗黑亮的眼睛代替了破裂的棕色玻璃球。凯尔深吸一口气。
“你的眼睛。”他说。
“噢,”莱拉得意地笑笑,“你注意到了。”
“圣徒啊,巴德,”阿鲁卡德说,“花了什么价钱?”
“每一分都值。”她说。
凯尔撩起莱拉的头发,别在耳后,方便他看个清楚。眼珠形态质朴,说不出的诡异,但又恰如其分。他的目光得不到回应,不像他和霍兰德对视,但有了它,莱拉就有了一只棕色的眼睛和一只黑色的眼睛,凯尔绝不会当她是普通人。“很适合你。”
“无意打搅二位……”身后的阿鲁卡德说。
莱拉把承继仪扔给他,仿佛那是一枚硬币、一件普通的信物,并非他们千辛万苦追寻的目标,他们拯救伦敦的最好——也许是唯一——的机会。凯尔吃了一惊,幸好阿鲁卡德轻松地接住了宝贝。
他走过架在集市和幽灵号之间的踏板,莱拉跟上前去,但凯尔没有动。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纸片。虽然只是一块羊皮纸,却比石头还沉,令他的脚底在木板上生了根。
你真正的家人。
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生你的家人,还是养你的家人?他人生之初的几年比余生更重要吗?
遗忘咒很奇怪。
莱是他兄弟。
大多会自行消散。
伦敦是他的家。
除非我们不让它们失效。
“凯尔?”莱拉扭过头,异色双眸望着他,“你来吗?”
他点点头。“马上就来。”
他握着纸片,温度陡然升高,纸片着火了。他任其燃烧,直到纸片化为灰烬,他翻转手掌,不等灰烬落进海水,就被风卷走了。
★★★
船员们站在甲板上,围着一个临时充当桌子的板条箱,凯尔把耗费三年寿命买来的宝贝搁在上面。
“再说一遍,”莱拉说,“满满一船财宝,你为什么买了一枚戒指。”
“不仅仅是一枚戒指。”他斩钉截铁地说,语气比想象中的更为坚决。
“到底是什么?”贾斯塔抄着胳膊问道,她依然因为被拒之门外而愤愤不平。
“我不是很清楚,”他戒备地说,“玛丽斯称之为约束戒指。”
“不,”阿鲁卡德纠正,“玛丽斯称之为约束戒指组。”
“这么说不止一枚?”霍兰德问。
凯尔拿起戒指,轻轻一拉,就像之前所做的一样,一枚戒指就变成了两枚。莱拉的刀也能做到,但戒指上没有暗扣。这不是障眼术。是魔法。
他把第二枚戒指放到板条箱上,盯着第一枚戒指沉思。也许两枚是它的极限,但他觉得不止两枚。
凯尔再次拿起戒指,再次拉开,戒指再次一分为二。
“一点儿都没有变小。”莱拉说话间,凯尔试着取出第四枚戒指。但是没能成功。不存在抵抗和回绝,就是纹丝不动,似乎戒指没有更多分身了。
所有魔法都有其极限。
提伦的说法。
“真是安塔芮戒指?”莱诺斯问。
“那是阿鲁卡德说的。”凯尔说完,横了他一眼。
阿鲁卡德举起双手。“玛丽斯证实了我的说法。她管这个叫安塔芮戒指组。”
“好吧,”莱拉说,“话说回来,到底有什么用?”
“她没说。”
哈斯特拉拿起一枚魔法戒指,对准凯尔的脸,眯起眼睛观察指环中间的洞,似乎期待看见什么东西。
莱诺斯用食指戳了戳另二枚戒指,看见它滚动起来,他似乎略为吃惊,因为戒指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真东西。
戒指滚下板条箱,霍兰德将其凌空接住,锁链刮得木头咔咔作响。
“你能把这碍事的玩意儿取掉吗?”
凯尔望向莱拉,后者皱着眉头,但没有强烈反对。他把第一枚戒指戴在手指上以免掉落,然后解开了镣铐。随着锁链“哐当”一声落在地上,甲板上的众人眼看霍兰德获得了自由,无不紧张起来。
莱拉从哈斯特拉手中夺过第三枚戒指。
“样子不怎么起眼,对吧?”她准备戴上戒指,同时看了一眼霍兰德,后者仍在观察掌心的戒指。她怀疑地眯起眼睛——它们毕竟是约束指环——但当霍兰德把戒指放回板条箱上时,莱拉顽皮地冲着凯尔一笑。
“不妨看看它们能做什么?”她话音未落,银圈已经套上手指。
“莱拉,等等——”凯尔立刻拽下手上的戒指,但来不及了。戒指滑过莱拉的指关节,他就有了反应。
天旋地转,凯尔痛呼一声,弯下腰,倚着板条箱。他喊叫不是因为痛苦,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仿佛位于他最核心的线条突然绷紧,整个人都为之震颤。
“Mas vares,”哈斯特拉说,“出什么问题了?”
没有什么问题。力量在他体内激涌,明亮得仿佛照耀着整个世界,所有的感官都与之呼应。突如其来的冲击令他视线模糊,等他缓过神来,望向莱拉,他竟然看见了牵连在两人之间的丝线,犹如一条银色的魔法河流。
她瞪大眼睛,似乎也看到了。
“哈,”阿鲁卡德的目光顺着力量的线条张望,“玛丽斯说的原来是这个意思。”
“什么?”贾斯塔问道,她看不见。
凯尔挺起胸膛,丝线在他皮肤底下嗡鸣。他希望试试,于是向前延伸,不是手,而是意志,将莱拉的一小部分魔力拽了过来。他似在畅饮光明之酒,温暖、丰富、光芒耀眼,忽然之间,一切皆有可能。欧沙朗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的吗?这就是无所不能的感觉吗?
天平倾斜,对面的莱拉皱起眉头。
“那是我的。”她说着,用力一拽。魔法来得快,去得也快,流失的不仅是从莱拉那里借来的力量,还有他的。突然,凯尔眼前一黑。他脚步踉跄,跪在甲板上。不远处的莱拉喊了一声,半是震惊,半是欢欣,因为凯尔的力量被她占为己有。
“莱拉。”他的声音在颤抖,虚弱无力,被呼啸的海风、摇晃的船身所淹没,力量突然缺失的感觉,像极了施加诅咒的颈圈和铁架子。凯尔浑身发抖,眼冒金星,依稀看见她双手合十,微微一笑,召唤了一道火焰。
“莱拉,住手。”凯尔气喘吁吁地说,但她似乎听不见他的声音。她双眼无神,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红金色的火光上,而火势越来越大,眼看就要擦过幽灵号的甲板,火舌直逼船帆。有人在尖叫。凯尔试图爬起来,但无能为力。他的双手被烫得受不了,可怎么都取不下戒指。戒指纹丝不动,约束两枚戒指的无名魔法将其固定在他手上。
忽然,正如莱拉获取魔法、凯尔失去魔法一样猝不及防,一波魔力涌进他的血管。不是莱拉的,她依然位于火焰的中央。那是魔法的第三处来源,凌厉、冰冷,但同样明亮。凯尔集中目力,看见了霍兰德,最后一枚戒指戴在他手上,新鲜的魔法顺着他们之间的通道汹涌而来。
当另一位安塔芮剥离了莱拉的魔法丝线,凯尔的力量回来了,就像空瘪的肺部吸满了空气。随着力量被抽离、分割,她掌心的火焰也逐渐微弱,霍兰德手边的空气随着残余的火苗颤抖不已。
莱拉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恢复了清醒。她惊恐地摘下戒指,差点因为力量的来去无常而一头栽倒。戒指刚刚脱离她的手指就溶解了,先是化作带状的银色雾气,然后无影无踪。
随着她的缺席,凯尔和霍兰德之间的纽带开始抖动,越缩越短,逐渐收紧,两人的力量之光微微变暗。凯尔又想摘下戒指,但依然做不到。直到霍兰德取下套在手指上的银圈——凯尔那枚戒指的复制品,咒语被破坏了,他的戒指也松开了,落到甲板上,滚出好远,直到阿鲁卡德的靴子尖踩住了它。
众人沉默半晌,谁都没有说话。
莱拉重重地靠在栏杆上,脚底的甲板被烤得焦黑。霍兰德一手扶着桅杆。凯尔抖如筛糠,强压呕吐的冲动。
“刚才——”莱拉气喘吁吁地说,“该死的——怎么回事?”
哈斯特拉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阿鲁卡德俯身捡起掉落的戒指。“啊,”他若有所思地说,“要我说,值得上三年。”
“什么三年?”莱拉直起身子,结果晃得厉害。凯尔狠狠地瞪着船长,尽管他已经背靠一摞板条箱,跌坐在地。
“无意冒犯,巴德,”阿鲁卡德一边说,一边用靴子擦去莱拉造成的焦痕,“你现在状态不好。”
凯尔的脑袋嗡嗡作响,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霍兰德也在说话。
“我们就这样做。”他轻声说道,碧绿的眸子炯炯有神。
“做什么?”莱拉问。
“捕获欧沙朗。”霍兰德的面部表情有所变化。凯尔认为可能是在笑。“这就是我们获胜的办法。”
Ⅵ
莱骑在马上,眯着眼睛,透过伦敦的雾气寻找生命的迹象。
街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城里空荡荡的。
刚刚过去的一个钟头里,他一个幸存者都没能找到,甚至几乎没有看见人。那些傀儡——他们的动作似是在呼应某种节奏——回到了家里,到处都是流动的雾气和一点一点扩张阵地的黑斑。
莱望向阴影王宫,它就像浮在河上的油污。一时间,他渴望策马越过冰桥,奔向那个黑暗、诡异之地的大门。他渴望破门而入,与阴影国王对峙。
但凯尔要他等着。我有计划,他当时说。你相信我吗?
莱相信他。
他掉转马头。
“殿下。”一名侍卫在路口等他。
“你有发现吗?”莱问道,看见对方摇头,他心里一沉。
返回王宫的路上,他们一路无言,唯有马蹄声在荒凉的街道上回荡。
不对劲,直觉告诉他。
他们抵达广场时,他缓辔而行,殿前台阶就在眼前。台阶底下站着一位年轻女性,手捧一束花。是冬玫瑰,花瓣洁白如霜。莱看着她跪下去,将花束放到台阶上。这种行为十分常见,老百姓在寻常的冬日都会这样做,作为供奉、感谢和祈祷,然而今天不是寻常的冬日,一切都脱离了正轨,放眼望去,只有弥漫的雾气和荒凉的街道。
“Mas vares?”莱翻身下马,侍卫问他。
不对劲,他的心脏咚咚直跳。
“牵马进去。”他下令,然后步行穿过广场。等他走近了,看见黑暗犹如颜料一样泼溅在别的花朵上,也滴洒在光滑而苍白的石板上。
女人没有抬头,直到莱快要走到身边时,她才爬了起来,朝着王宫扬起下巴,露出一双雾气回旋的眼睛,因为被阴影国王诅咒,她的血管是黑色的。
莱停下脚步,但没有后退。
“万物有起有落,”她声音高亢,语调欢快,似在吟唱一首歌曲,“不论城堡。不论诸王。”
她不曾注意到莱——他是这样认为的,直到她突然伸手,纤细的指头扣在他前臂的甲片上,力道之大,甲片都变形了。“他现在看到你了,虚伪的王子。”
莱挣脱了她,跌跌撞撞地退向身后的台阶。
“破损的玩具士兵。”
他站稳脚跟。
“欧沙朗将割断你们的线。”
莱背朝王宫,向上退了一步,又一步。
退到第三级台阶时,他打了个趔趄。
他退上了第四级台阶,阴影袭来。
女人低声狂笑,风吹皱了她的衬衫,与此同时,欧沙朗的傀儡们从住宅、店铺和小巷里蜂拥而出,十个,二十个,五十个,一百个。他们出现在殿前广场边,手握铁棍、斧头和刀剑,也有火、冰和石头。有的年轻,有的老迈,有的高大,有的还是少年,他们都在阴影国王的控制之下。
“只能有一座城堡,”女人高喊着跟上了莱,他慌慌张张地爬上台阶,“只能有一位——”
一支箭插进她的胸口,是上方的一名侍卫射出的。年轻女人踉跄了一步,纤细的指头抓着箭杆,将其拔了出来。她的胸前汩汩流血,不像红色,更接近黑色。她跌跌撞撞地追了几步,终于心力衰竭,手脚不听使唤,一命呜呼。
莱爬到顶上,回头望向他的城市。
第一波攻击已经抵达殿前台阶底部。他认得为首的男人——恍惚间吃了一惊,以为是阿鲁卡德,然后才意识到那是船长的哥哥。贝拉斯大人。
当贝拉斯看到王子——此时此刻确实看到了——便眯起了受到诅咒的漆黑双眼,脸上浮现一抹凶狠而冷漠的笑意。火焰环绕在他手上。
“拆了,”他声若雷鸣,比弟弟的嗓音低沉,铿锵有力,“全都拆了。”
那不是什么号召——而是将军的命令,看着傀儡们扑上前来,莱惊惧万分。他拔出佩剑的同时,头顶的天空忽然光芒一闪,某个躲在暗处的敌人发射了一团火球。两名戍卫把他拉进王宫,火球随即撞在保护层上,登时四分五裂,强光耀眼,但没能造成破坏。
侍卫们猛地关上大门,王宫外噩梦般的景象立刻变成了黑色木头与强力魔法的共鸣,然后是肉身撞在石头、木头和玻璃上的响声,令人心惊肉跳。
莱慌忙离开大门,匆匆跑向附近的窗户。
在此之前,莱从未见过肉身与正在生效的守护咒直接交锋的景象。一开始只是排斥,但在一次次的重复之后,就近似于用刀剑劈砍厚厚的冰层,冰层剥落,刀剑也在损毁。施加在王宫上的守护咒逐渐崩溃,傀儡们也一样。他们冲着墙壁施放元素、咒语,拳打脚踢,抓挠墙根,冲撞门板,鼻孔和耳朵都在流血。
“怎么回事?”伊斯拉闯进前厅问道。看见王子,皇家戍卫队长立刻退了一步,颔首致意。“殿下。”
“去找国王,”莱说话间,整座王宫都在摇晃,“我们受到了攻击。”
★★★
照这样下去,守护咒坚持不了太久。莱没有魔法天赋也能看出来。大厅晃得厉害,因为人们正在疯狂地冲撞木头和石头。他们在岸边。他们在台阶上。他们在河里。
他们正在自*。
阴影国王正在*死他们。
牧师们手忙脚乱地在大厅地板上绘制一个个圆圈。聚集魔法力量的咒语。加固保护层。
凯尔在哪里?
玻璃外掠过一道道闪光,守护咒承受着强大的魔法攻击。
王宫的外壳正在破裂。
墙壁震颤,有人尖叫。贵族们缩在角落里。魔法师们守在门后,随时准备迎敌。柯尔王子护在妹妹身前,犹如人形盾牌,索尔-因-阿尔殿下调兵遣将,法罗人来去如风。
又一道闪光,保护层上出现了裂纹,网状的光芒掠过窗户。莱抬起手来,担心玻璃粉碎。
“后退。”母亲喝道。
“每位魔法师负责一个圈。”父亲下令。袭击开始不久,马克西姆就现身了,面容憔悴,但神色坚毅。他的袖口上有血迹,莱想不明白,难道父亲参加过战斗?提伦在他身边。“你不是说守护咒能顶住吗?”国王厉声呵斥。
“顶住欧沙朗的魔法,”牧师应道,又在地上画了一个圈,“不是顶住三百人的冲撞。”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莱说。他拼尽全力才救下寥寥数人,不是为了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撞死在城墙上。
“艾迈娜,”国王下令,“带其他人去珠宝厅。”
珠宝厅位于王宫正中央,距离外墙最远。王后犹豫不决,瞪大的眼睛从莱的身上移向窗户,神色茫然。
“艾迈娜,快。”
忽然之间,母亲身上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她似乎醒过神来,意气风发地说着阿恩语调派人手,命令清晰有力。“布罗斯特,罗森,跟我来。你可以负责一个圈吗?很好。伊斯特,”她吩咐一位女牧师,“来施放守护咒。”
墙壁一阵摇晃,发出低沉而恐怖的嘎嘎声。
“撑不了太久。”威斯克王子说着拔剑出鞘,仿佛敌人是可以砍*的血肉之躯。
“我们必须另想办法,”索尔-因-阿尔说,“不能困在这里等死。”
马克西姆扭头问提伦:“睡眠咒。准备好了吗?”
老牧师吞了吞口水。“是的,可是——”
“那行,圣徒在上,”国王打断他的话,“现在就开始。”
提伦迈步上前,压低声音。“施放这么大规模的魔法,需要一个锚点。”
“什么意思?”莱问。
“需要一位魔法师保证咒语原地不动。”
“那就派个牧师去——”马克西姆说。
提伦摇摇头。“这种魔法的要求很高。意志不够坚决的话……”
莱闻言一惊。
“不,”他说,“别——”然而父亲已经下了命令:
“去办吧。”
Aven Essen点点头。“陛下,”提伦又说,“一旦开始施法,我就不能帮您——”
“没事的,”国王打断他的话,“我能做到。去吧。”
“还是那么顽固。”老人摇着头说。但他并不争辩,也不磨蹭。提伦转过身,长袍飘飘,三个牧师应召而来,跟在他身后。莱快步追上去。
“提伦!”他喊道。老人放慢了脚步,但没有停下来,“我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是国王自己的事。”
莱拦在他面前。“身为王太子,我要知道他在做什么。”
Aven Essen眯起眼睛,动了动手指,莱被无形的力量推到一边,提伦带着三个牧师鱼贯而过,白袍翻飞。他捂着胸口,目瞪口呆。
“别杵在那里不动,莱王子,”提伦喊道,“你可以帮我们的忙。”
莱用力一推墙壁,匆匆跟上他们。
提伦领头前往侍卫偏厅,然后进了操练室。
牧师们已经清空此地,盔甲、武器等各种装备都不见了,只有一张木桌,上面摆放着卷轴、墨水和空瓶子,以及一个盛有某种亮晶晶的粉尘的碟子。
此时此刻,墙壁仍在震颤,两个牧师还在专心致志地工作,熟练地在石板地上绘制他看不懂的符号。
“是时候了。”提伦说着,脱去罩袍。
“Aven Essen,”一位牧师抬头说道,“最后的封印尚未——”
“必须能行。”他松开白色束腰衣的领口和袖口,“我来锚定咒语,”他又对莱说,“如果我动摇了,或者死了,咒语就会崩溃。只要欧沙朗的诅咒还在,就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莱一时间不明所以,茫然无措。“提伦,请——”
他刚刚开口,老人就转过身,一双饱经风霜的手捧着莱的脸蛋。尽管情况危急,一股平静的暖流仍席卷了他的全身。
“如果王宫沦陷了,立刻出城。”
莱眉头一皱,在突然降临的平静氛围下集中精神。“我绝不逃跑。”
老人面露疲倦的笑容。“这是正确的回答,mas vares。”
说完,他收回双手,平静随之消失。恐惧和惊慌汹涌而来,继续在莱的血管里作祟,看见提伦跨进施放咒语的圆圈,王子强压拉他回来的冲动。
“提醒你父亲,”Aven Essen说,“王者也是血肉之躯。”
提伦跪在圆圈中央,莱退了几步,看着五位牧师开始忙活,他们的动作熟练而自信,似乎已把王宫垮塌的危险置之度外。
其中一人端着一盘加持咒语的沙子,顺着圆圈的白线倾倒。另外三人各就各位,最后一人将一根燃烧的棍子递给莱,解释用途。
莱护着微弱的火焰,仿佛那是生命之火,五位牧师手拉手,低着头,念诵他听不懂的咒语。提伦闭着眼睛,嘴唇翕动,念诵的声音在石壁上回荡,犹如弥漫的烟雾,充盈了整间屋子。
王宫之外,另一个声音透过守护咒的缝隙隐隐传来。“让我进去。”
莱跪在地上,按照刚才的指示,用棍子碰了碰撒在圆圈上的沙子。
“让我进去。”
其他人继续吟诵咒语,当沙子就像导火索一样被引燃,提伦的嘴唇停止了翕动。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气,肺部渐渐排空,无焰之火顺着圆圈燃烧,留下一条焦黑的痕迹。
“让我进去,”咆哮声回荡着,最后一截沙子烧光的同时,老牧师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莱等待提伦再次吸气。
但没有等到。
Aven Essen的身子突然一歪,不等倒在地上,就被其他几位牧师扶住了。他们将他放在石板地上,置于圆圈之内,把他当成一具遗体来摆布,头下枕着软垫,十指扣在胸前。有人拿走了莱手里的棍子,插在老人手中。
摇曳的火光忽然稳定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王宫经历了又一次震颤,然后静止不动。
宫墙之外,低语声、喊叫声、拳打脚踢的响动……全都消失了,厚重的寂静犹如一张毯子覆盖了全城。
咒语成了。
Ⅶ
“把戒指给我。”霍兰德说。
莱拉扬起眉毛。对方的语气不是在询问或者恳请。而是要求。考虑到霍兰德多半时间都是阶下囚的身份,她实在难以接受此等狂言。
拿着戒指的阿鲁卡德正要拒绝他,霍兰德眼珠一转,打了个响指,戒指如同离弦之箭,飞出船长的掌心。莱拉冲上前去,却被凯尔拽住了,戒指落在霍兰德手里。
他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戒指。
“我们为什么要给他?”她挣脱了凯尔,吼道。
“为什么?”霍兰德重复道,与此同时,一道银光飞向她。她接住了第二枚戒指。须臾,凯尔拿到了第三枚。“因为我最强。”
凯尔翻了个白眼。
“要不要证明一下?”莱拉大吼。
霍兰德端详着手里的戒指。“差别是存在的。巴德小姐,力量和力气不一样。你知道差别是什么吗?”他抬眼看着她,“控制。”
愤怒突然爆发,犹如划燃的火柴,不仅因为她憎恨霍兰德,憎恨他的言下之意,更是因为她知道他说得对。她的力量未经雕琢,只是一块璞玉。粗糙。原始。
她知道他说得对,但她仍有拔刀的冲动。
霍兰德叹息一声。“你不信任我,那就更有理由让我来做了。”
莱拉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戒指的本体是锚点,”他将其戴在大拇指上,“这样一来,它就与复制品建立了联系,但反过来是行不通的。”
莱拉听不明白。她不喜欢这种感觉。更不喜欢霍兰德的眼神,那是知道她听不明白之后的自鸣得意。
“戒指组可以约束我们的力量,”他一字一顿地说,“但你们可以随时解除约束,而我始终与魔法捆绑在一起。”
莱拉面露残酷的笑容。她啧啧两声。“不戴上狗链子就一天都过不得,你能不能——”
他突然扑了过来,掐着她的喉咙,而她手中的刀子也抵在他咽喉上。凯尔气得扬起双手,贾斯塔警告他们不要在船上见血,又有一把刀顶在霍兰德的下颌处。
“好了,好了,”阿鲁卡德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我确实想过把你们俩都干掉,但是为大局着想,我们还是和平相处吧。”
莱拉放下刀子。霍兰德松开她的喉咙。
两人各自退了一步。莱拉怒火难平,但折磨她的不止是愤怒。她很快就醒悟了。是羞耻。羞耻冰冷而又沉重,冒着寒气,堵在她胸口。对面的霍兰德极力平复情绪,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实际上也深受打击。
她吞着口水,清了清喉咙。“你刚才说……”
霍兰德与她四目相对。
“我自愿成为我们的魔法之锚,”他小心翼翼地说,“只要我们三人有戒指的约束,我的力量可供你们驱使。”
“在我们解除约束之前,”她纠正道,“我们的力量可供你驱使。”
“这是唯一的办法,”霍兰德针锋相对,“一个安塔芮的魔法力量不足以引诱欧沙朗,而合在一起……”
“我们就能请君入瓮。”凯尔接上话茬。他低头看了看戒指,将其戴在手上。莱拉亲眼目睹了力量相遇的瞬间。似有一股寒流在他们之间传递,随着力量的融合,空气嗡嗡作响。
莱拉低头看着手里的银环。是的,她刚才拥有过强大的力量,但自己也暴露无遗,体会到身在牢笼、无所依靠、受制于他人意志的恐慌。
她愿意助上一臂之力,但与别人束缚在——
黑影笼罩了她的眼帘,霍兰德迎面而来。她没有抬头,不愿看他的表情,如若不是鄙夷,那便是被她伤害后的某种反应,更加不堪。
“不容易,是吧?戴上狗链子?”听到他原封不动地把那句话甩回来,她打了个冷战。她攥紧拳头,用力地挤压戒指。“哪怕是为了实现高尚的目标,”他的嗓音始终四平八稳,“哪怕可以拯救一座城市、治愈一个世界、改变你认识的所有人的生活……”她的目光扫向凯尔,“也是非常艰难的选择。”
莱拉迎上霍兰德的目光,以为——甚至是期望——看见冷酷的、毫不动摇的淡漠,或许还有厌恶。然而,她看见的是难以言表的悲伤和失落。不知为何,还看见了勇气。屡败屡战的勇气。再次拼搏,重振信心的勇气。
她戴上了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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