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易中天先生有言说,中国古代民众常爱做三个梦曰,明君梦,清官梦,侠客梦。明君,清官与政府相关,唯独侠客梦企盼的对象是布衣之徒。不独古人有侠客梦,我们现代人亦有侠客梦,在每个年轻人的心头,总盼望着鲜衣怒马,仗剑天涯,广交四方之友,酒后挥洒性情。然则,在我们现实生活中仗剑,白马皆不可得,那片侠客闯荡的江湖亦不知在何处。金庸先生创造了一个侠客横行的江湖世界。在江湖之间,大侠身负盖世神功,行侠仗义,无忧衣食,有美人相伴左右,交友亦多是豪杰之士,*人如剪草,而无诉讼之忧,这样的生活确实是快意人生。也难怪有人说,武侠是成年人的童话。成年人是深受生活之累,家庭,工作,成了无法跳出的两极,哪里有侠客的潇洒人生。
武侠是童话世界,但是历史中的游侠却并不是。游侠是有血有肉的存在,他们并不一定如武侠小说里面塑造的那样身负盖世神功,行走江湖,但现实与武侠世界相通的是作为侠的风范。何谓侠的风范,简而言之,就是急公好义,打抱不平,非如此,则不能称为侠。历史中的侠到底是什么模样呢?我们通过司马迁笔下的游侠郭解来一探究竟。
游侠郭解是何出身?在怎样的历史场域之中?游侠郭解本是相面之神许负的外孙。郭解的这位外祖母可以说是一代传奇,出生即持玉块,仅百天即能言语,其特异甚至被当作祥瑞惊动秦始皇,四岁已能识字四千言,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得黄石公一书之恩,而精于相面,这样的人物确实是少年天才。从这也可以看出我国古代麻衣神相之术源远流长,只是近代以来,此术民间传承日益式微,又不被正规的教育体系所接纳,因而社会影响愈发衰微了。少女时徐负在群雄逐鹿之际,就一眼相出刘邦将取大位,并说服为秦县令的父亲与兄弟三人投靠刘邦,她一眼看出尚是魏王豹的夫人薄姬有贵相,后薄姬归刘邦,生汉文帝刘恒。19岁一介女流许负甚至被刘邦封侯。这样家庭背景出身的郭解可以说是国家上层人士。事实上他的父亲也是一位游侠,只可惜在汉文帝时被诛*,不难想见在以宽仁著称的汉文帝一朝被*,不背负着几条人命,是不会遭此噩运的。郭解少时,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可能是家教的原因。
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不休,及铸钱掘冢,固不可胜数。
从司马迁的记载可以看出至少四条信息,一是郭解年少时*人不少;二是为朋友报仇不惜性命,三是藏匿罪犯,干过抢劫的勾当,四是私铸钱币,盗挖古墓,破坏文物。在现代法治社会,这样的人是何许人?不难想见,用现在的话说,早年的郭解就是混黑道的人物,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不被打黑除恶已是难以理解,何能当得了侠名。
但把郭解的事迹放在去秦未远的汉初去解读,似乎又是另外一番局面。秦末天下大乱,*人如麻,自不必多言。汉初又有平定异姓王之乱,在后有景帝平定七王之乱,以及北方匈奴边患,这一阶段正是国家暴力频繁发动的阶段。国家暴力频繁发作,这证明国家政权还不稳固,最起码会引起两个效应,一是尚武风气,二是私人使用暴力常态化。何况,战国末期的任侠风,虽然被大一统的秦帝国所厄,但侠风在民间自有精神的传承,不会很快就被消解掉。国家政权不够强大,又有大规模的军事事件发生,给了有勇力之人可以行事的社会土壤。汉末如刘备者流怒*督邮,这在法制健全的社会,擅*政府官员是多大的罪行,不难想见。*人者自知国家政权崩坏,政府早已经失去了社会管制的能力,于是逞私人武力,自行其是。
汉初,郭解生活的局面恰与东汉末相反。汉实行的是郡国双轨制,中央政权还无法一手遮天,这种体制给私人以较大的社会活动空间。郭解是生活在中央政权逐渐膨胀扩权期,汉王朝统一的国家意识还不够深入人心。史载郭解死于武帝初年,那时帝国统一的意识形态儒家的地位尚没有确立,而其它学派自然有其流风余韵。身受家风,社会风气影响的郭解,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出现的。
郭解年少时*人甚众,但不知是否为该*之人,也许在郭解看来这些人自然是该*。再如郭解藏匿罪犯,干抢劫的勾当,不知是否出于义气而窝藏,如果出于义气,在江湖人士看来,倒还是美德。再者如抢劫之事,不知是否为劫富,而自富,或者济贫。至于私铸钱币,倒非常可以理解,大汉初立,民间与诸侯王国是有铸币权的,只是这铸币权是否收归中央政府,一直是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何况,私自铸币与制造假币,性质是截然不同的。
但不管怎么说,郭解是个犯罪的人,国家公权力出于社会治安的目的,也不能放任*人抢劫这样的行为,何况是明主在位的西汉初期。不能不说郭解的运气非常好,几次犯事入狱,又逢国家大赦天下,郭解终于还是逃脱了惩罚。帝国时代,君主大赦天下对于罪犯来说,无疑是中了头等奖一样的特大红利,这是君王特权给予罪犯重新做人的机会。从后事来看,郭解无疑把这张头等彩进行了增值,使他从一名黑社会分子变成了大侠。
一名黑社会分子的蜕变,何谓大侠风范?郭解这一类人,总是让我想到教父里面的维托,民国杜月笙等人。他们早年的人生经历并不光彩,一旦形成气候,其德行,为人又为时人所重,俨然扮演着非官方渠道主持社会正义的角色。作为前辈,黑社会分子郭解也有这样的转变。
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报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于心,卒发于睚眦如故云。
按照司马迁的说法,郭解年岁见长之后,对人是以德报怨,又能对众人施加恩惠。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人生价值看的非常清楚,也就是以任侠为己任。这一点就很难得,如果说年少郭解是受家风,社会风气有任侠的喜好,等到年长则是认同了侠的精神内涵,立身处世以侠风为标准。史载说郭解内心仍有逞强行凶的恶德,但我想这更多出于一种义愤,而非目的,侠者有武风,仗剑*人虽不合于国家律令,但未必不合于心中正义。不然,何以少年子弟甘心服膺郭解,而替郭解报私仇,还不让郭解知道,这只能说明他们有共同的道德基础。
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
这是有了这种社会风气,才有了郭解。在一个历史载有明文的大侠背后,其实有无数个小侠及其仰慕者,这才构成了汉初的侠风。这样一个群体必定有其共同的价值规范,这种规范也许不合于国家律法,但一定合于这个群体的价值准则,即心中道义。这种道义里面一定含有个人使用私人武力解决社会不公的价值倾向,不然韩非子何以说,侠以武犯禁,韩非子是国家主义者,自然不能容忍破坏国家法令的游侠习气。而司马迁作为儒家学者,具有尚教化而反暴力的倾向,未必就认同郭解及其游侠群体私人使用暴力的权力。所以司马迁以阴贼二字称呼郭解,我个人觉得未免不够恰当。
作为大侠,最重要的就是秉承公义,不秉承公义的人,无法成为真正的大侠。
人怒,拔刀刺*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吾子,贼不得。”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之固当,吾儿不直。
郭解的舅子与人喝酒,强行给别人灌酒,遭遇*身之祸。郭解的姐姐很气愤,想让郭解出面击*其*子之人,甚至抛尸街头羞辱郭解不报此仇。郭解打探到仇人的消息,仇人把实情告诉了郭解,郭解说,是我的舅侄不对,你*得并没有过错。
从这则事例可以出这样二重信息,一是,汉初民风相当彪悍,强行灌酒竟可以引发*身之祸,郭解之姐也是剽悍异常民风的代表,把自己的儿子抛尸街头,以激怒郭解;二是,*人事件竟没有官府的身影,可以私人去解决。这样的社会风气,可知民间不仅崇尚私人武力,并且私人武力有很大的市场。如果郭解舅侄没有错误在先,不难想见凶手大概率会被郭解或其追随者击*。郭解没有击*凶手,而是根据事情的缘由宽宥凶手。由此可知,*不*人全在内心道义,符合道义就不能*,不符合道义自然应该*。秉承公义,分辨是非,立足于个人道德准则,而非事件结果,才是侠者所遵循的准则。郭解能秉承公义,所以才有“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游侠不是无关人间烟火的白马轻裘,而是颇理人间是非,甚至承担着社会仲裁者和居中调停者的角色。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
洛阳两个豪族相互之间有仇恨,洛阳当地的贤豪调停十多次,毫无效果。郭解出马,两方都可以达成和解,这可以看出郭解威望很高,处事甚公,非如此不能作调停人的角色。
吾闻雒阳诸公在此,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奈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使人知。
甚至,调停了也不敢居功,充分照顾到洛阳当地贤豪的面子,于是趁夜离开洛阳。这真有李白所云,“事了拂衣去,身藏功与名”的意味。
内心有公义,又能实行公义,这样的人就是大侠风范。大侠并不一定以武力著称于世的,郭解受人尊崇的主要原因就是主持民间公义,为乡里调争止纷,又砥砺个人名节,并不以权势压人,所以对心悦诚服的人越来越多。试想,对于民间的弱势群体,面对高高在上的官府你可能会显得无能为力,救助无门,如果有一个人为你打抱不平,为你排忧解难,这样的人你当然会感恩戴德,特别是危难时刻希望有人施以援手的时候,这也就是民间企盼主持正义的侠客出现,这也就是郭解享有名声的社会基础。
侠风斯灭,在政府的博弈中侠客风归于沉寂帝国一统后,抑制富右豪强成了既定国策。这些地方实力派一直被中央政府视为大患,简而言之,地方势力坐大,会引发大规模的土地兼并,土地兼并就会加剧农民流民化,这是帝国不安定因素之一。西汉就采用修帝陵,迁天下豪右巨富到帝陵,削弱地方土地兼并势力于京畿而加以控制,以稳固帝国的根基。地方的实力派人物郭解虽不是巨富豪右,亦在迁徙之列。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
郭解被迁徙,自然是被别人在背后动了手脚,动手脚的是杨季主的儿子。我个人猜测动机应该是郭解在地方上具有的能量太大,以至于地方政府不能容忍在地方上自行其是的郭解这一类人的存在。郭解被迁徙一事引起了族人的不满,于是郭解之兄子斩*杨季主之子,从此郭杨两家结仇。这件事,再次证明了民间私人武力过于强大,这足可以引起政府的畏惧。
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郭解被徙之后,事情并没有就此了结,反而愈演愈烈。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驩解。已又*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
追随郭解的人不仅*了杨季主,又把杨季主一族到京城上书的族人斩*于宫门之下。也许郭解并没有要*杨季主一族的意思,可是郭解的拥护者出于保护郭解的目的,竟然在宫殿之下斩*杨氏一族,不能不说如此行事作风太过于跋扈。在这里我们没有看见郭解化解郭杨两家人的举动,也许在郭解看来,杨氏一族不义在先,所以可以动用私人武力击*杨季主之子。杨氏如此不依不饶,这引起了郭解追随者的不满,因而替郭解铲除祸患。这事直接激怒了汉武帝,汉武帝于是下令逮捕郭解。
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主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少公自*,口绝。
逃到山西的郭解得到素无交情的籍少公的帮助,郭解虽然逃亡在外也并不向帮助他的人隐瞒自己的事情,官兵一路追捕郭解,籍少公无奈只有自*。甚至有人谈论郭解,说了几句郭解并非贤人的话语,竟能遭*身之祸。
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此生,断其舌。
这足以见出郭解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其实早在郭解被迁徙之时,大将军卫青竟因此事向汉武帝求情。
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
汉武帝的话就很能说明问题,一介布衣郭解如何能让大将军求情,这本身就足以说明郭解在民间能量惊人。
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之。
御史大夫公孙弘之言,无疑一语中的,郭解虽然没有动手*人,但是有很多人为郭解出头*人。在民间,社会上具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不能不说是帝国潜在的隐患。
汉武帝之*郭解是有着多方面的考虑的,一是帝国稳定的根基就在于抑制民间巨富豪右,这些人具有对抗官府,鱼肉乡里的可能性,郭解社会影响力巨大,是帝国不稳定因素之一;二是*郭解是为了树立大汉帝国政府的权威性,如果人人皆可以滥用私人武力进行*人,政府如何进行社会管理,官府如何让人信服;三是打压社会上的游侠的习气,把布衣之徒整合到国家齐编民户之列,提高政府对社会的管控能力。因此,汉武帝不顾卫青的求情,要迁徙郭解到茂陵,在郭解的拥护者斩*杨季主一族于宫殿之下时,汉武帝就已经动了*心,一介布衣竟然在京师如此猖獗,又怎么会容忍,国家体面何在,法律何在?所以郭解必死。郭解死后,皇权逐渐收缩,社会控制力度逐渐加大,游侠之风因此而衰。因此,王学泰先生有言曰:游侠存在和兴盛的条件是中央集权和专制统治还没有高度发展的时期,也就是说统治者对游侠的取缔和镇压还不太严酷的时候。一旦统治者政权稳固,游侠就成了被打压的对象。
结语
一代游侠就此陨落,司马迁的话语仍然在脑海里面盘旋。今游侠,其行虽不轨由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今游侠在当今亦如划过夜空的流星,一去不复返,他们并不是鲜衣怒马的少年,而是秉承正义的社会良心,其行虽存于史册,然其风早已不传,让人徒添怅惘。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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