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我有幸看到了英国国宝级艺术家劳伦斯·史蒂芬·洛瑞（Laurence Stephen Lowry，简称L·S·Lowry）的作品。这次的个展是洛瑞首次走出大英国门，来到中国的南艺美术馆。对于他画中描绘的大工业场景，我尤有共鸣。
画家洛瑞
这位画家属于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的人类世界，他出生于1883年11月，死于1976年2月。洛瑞出生于英国的兰开夏郡（Lancashire），他在英国西北部的彭德尔伯里（Pendlebury）生活了四十年，他的艺术也是因描绘彭德尔伯里和周围的萨尔福德（Salford）等地的工业生活而闻名。在这些反映出20世纪中期英国城市面貌的绘画中，洛瑞发展出了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例如，画布远景处耸立的烟囱，城市景观中拥挤的人群，“火柴人”似的人物形象；另外，人物肖像及荒无人烟的风景，也是洛瑞喜欢表现的题材。
可以说，洛瑞的画反映了一个很真实的工场情景。我也曾四次去苏、沪、杭的食品厂和电子厂里去打工，看到洛瑞画中的烟囱，几人闲散地立着，带有消沉的人物气氛，总觉得相当熟悉。那些不太明亮的色调，古旧的厂房里喧嚣、沉暗，脚步声杂沓。一天中大多是在车间里作业，只有在中午的时候才能见见太阳；想起那时候，总是一个夜晚接一个夜晚地上班，车间里明亮亮的光源和隆隆的机器声……
洛瑞的画作难得明快，至少我很少觉察到，不只是英国阴湿多雾的气候原因吧？人们百无聊赖地说着、站着，在工厂大院里来去匆匆，往各自的车间岗位走去。是的，“时间就是金钱”；是的，脱去工装、穿上制服、刷卡进出、吃罢饭，所余时间已经不多，转眼，又要开工了。
那时经过工业革命的洗礼，早已成为世界头号强国的英国，正处于所谓的“黄金期”。然而，黄金期未必是个人生活的黄金时代。
在这场大变革中，置身其中的诗人们是怎样看待的呢？华兹华斯去做了一名“孤独的漫游者”，他逃遁了；布莱克近乎痛骂：“我走过每一条他们的大街∕远处属于他们的泰晤士河在流淌……”；很多诗人倾心自然，怀念那一如田园牧歌的从前，哥尔德斯密斯写道：“那里，微笑的春光早早来访，∕夏天将逝，鲜花朵朵依然绽放；∕亲切迷人的村舍洋溢着淳朴和舒适。”而今，这里圈地运动却使财富日益流向大城市，村民纷纷离开家园，这里却成了《荒村》，令人唏嘘。
诗人们敏感的心灵扎在工业化这个“烈阳”痛苦的芒上，发而为歌；后人读了自然要为他生出十二分的同情来；可是工人们却不同，他们久已失语，总是历史中默默的流，悠悠地向前推进，只在大革命中才发出喧声。
所幸洛瑞等人的画让我们直观地看到那时的人们的精神面貌和生存活动。那么，美术作品该是什么？
如果艺术真的只是装饰品，如吴冠中所言，一只花瓶就能取代它的存在，它如何值得花费如许人力物力？！这当然是绝对的说法了，但，我们不该有一些画家用大手笔大视野去忠实地记录这个时代吗？不该要求一部分画家除了艺术的继承与发展外，还有别的社会担当吗？如果艺术只是一部分人取悦另一部分人的表现，如果艺术只是神游物外、“遥接大化”才为高，如果艺术只热衷于对高人逸士幽微情绪的关照，那这样的艺术未免太自大太孱弱了！
在中国，21世纪里，有一个工厂诗人在富士康跳楼了。他叫许立志，他在死前一年里曾写有一诗：
“想着想着∕他又向前了一步。”（《跳楼》）
他描述的又何尝不是他的内心挣扎？
翻过这座山，他兴许就能赢，可惜他终究难逃这命运。
这么一个庞大的社会存在，然而却不见与他们等值的话语空间，我们的美术家是不是也有一定的责任？
说实话，在中国，我们看够了一些画家一参展就画些喜气洋洋的工农们——他们工服粗粝，他们手脚粗大，他们意气扬扬，他们天天向上——呕，我真是看够了！这样假惺惺的“现实主义之作”！较之洛瑞，门采尔（Adolpyh Von Menzel，1815-1905）的画显然更有力量，更加正能量（阿尔道夫·门采尔是世界著名的素描大师，是德国十九世纪成就最大的画家），然而，他们都是历史的真实。我要说，门采尔伟大，然而我究竟更喜欢洛瑞。
20世纪初，转型期的美术展览制度引发了一场深刻的观看革命，迫使主要在私人空间流通的画作不得不面向公众展示。原来仅仅是摊在桌案上，供三五韵友赏玩的手卷尺幅渐渐拓为大幅；而在中国画和油画同时展出时，人们强烈地意识到中国画在展览的效果上远不及油画。对于细玩笔意的追求让位于对绘画整体效果的处理，这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中国画的某些特质，就像是唐宋桌椅的升高改变了使笔的笔法一样——“硬件”往往决定了“内核”。
同时，展览制度的出现对于民众公民意识的培养，也可说是影响深远。我又想起吴冠中先生了，在杭州艺专的一次看画，深深地打动了他，使他决然要成为“美”的圣徒，从而扭转了他一生的艺术走向。
这如果是放在旧社会，对许多人来说，怕是根本就没有走近名作的机会，高雅艺术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始终是两重天。而我们的现代社会，需要现代化的意识，想有民主的内涵，先有民主的形式。我相信，无论是抱着何种目的而来，普通大众的参与一定程度上都成就了美展的教化功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