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档案》系列——230.“荔枝巷”命案的背后

《尘封档案》系列——230.“荔枝巷”命案的背后

首页动作格斗我削刀贼6更新时间:2024-07-31

董事烩

一、孤身老翁命丧寓所

"荔枝巷"位于六朝古都南京市区西北侧的第七区、是一条百来米长的小巷。小巷两侧遍布挨墙连壁的民居,清一色的砖瓦平房,比较考究的人家以白色或浅红色方形石条做门框,装上黑色或者紫色的木门,外形看去与上海滩的石库门建筑无异,但严格说来,并不能算作石库门建筑,因为其内部并无沪上石库门建筑两侧的厢房以及前后客堂,而是根据占地而积随意构建,房屋间数有多有少、用途也没什么讲究。比如本案发生地荔枝巷19号.外表看去也是石库门,但內部结构却杂乱无章:前后各有一个十多平方米的天井,房屋共有四间,前面两间是客堂和厨房,后面两间则是卧室和书房。

说是19号,其实,19号只存在于户籍记录中,如果你来到这条小巷,会发现这是小巷中唯一没有门牌的民居,在原先钉门牌的地方,代之以一块蓝底白字的搪瓷铭牌:合肥何氏寓所。这块铭牌比原先的门牌醒目,使每天来送报纸、信件等的邮差不必查看门牌号码就会条件反射似的在何氏寓所门前刹车,同样也使一些没 来过此地的主顾不用打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目的地。主顾怎么会到私人住所来呢?这是因为该寓所的主人何鑫三所从事的营生是鉴定古玩,偶尔也收购或者出售真真假假的古董,另外,他本人擅长字画金石,这也是他的一个有偿服务项目。在邻居眼里,这位年近六旬的小个子老头儿性格似乎有些乖僻:平时进出巷子,一向是仰面朝天,跟谁都不搭腔。他从事的职业是比较能挣钱的,再说是单身汉,那平时就善待自己好吃好喝过得滋润一-些吧?可是,这小老头儿连个钟点工也舍不得雇佣,什么事儿都是亲力亲为,包括买菜、做饭、洗衣服。出门也很少雇车代步,都是拎着一根古色古香估计也是古董的手杖步行。一年到头穿的都是灰布长衫、棉袍,什么印度绸、香云纺、丝棉、皮袄,跟他一概绝缘;鞋帽也是这样,不过是因季节变换的单鞋棉鞋或单帽棉帽之分,至于质地,那一概不讲究。

不过,让街坊邻居交口称赞的是,何先生对自己吝啬,对别人却很大方,凡是街坊遇到经济困难向他告贷,向来有求必应。以大洋计算,五元以下一概不打回票,开口求助,闭口可得。借了以后没有还贷期限,随便几时归还,而且不收利息,也不收任何谢礼。也有借了以后还不出或者不打算还的,何先生也不计较,下次若是再厚着脸皮开口,照样爽快掏口袋,从来不提旧账,就像忘记了一样。小巷有时遇到公益需要,比如修路掏井捅阴沟,旧政府的工务部门当然是不问不管的,其他巷子采取的都是居民公摊的方式,由于各户具体情况不同,每每都会发生口舌之争,闹得邻居不和,形同冤家。荔枝巷则不存在这个问题,遇到此类事情,甲长保长只消去拜访一下何先生,问题就解决了。因此,大伙儿觉得这位何先生虽然古怪,但他的存在对于一众街坊来说,却算得上一种小小的福分。谁想到,就在南京解放后的第五天-1949年4月28日,街坊邻居的这份福分却到此止了。这天早上七点多钟,尚未挂牌的南京市公安局第七分局留用警察缪初冬骑自行车上班经过荔枝巷口的时候,被正好从该巷出来的黄老头儿在路口拦下。尽管是留用警察,但缪初冬与一般的旧警察不同,在南京解放前,他被中共地下党发展为国民党警察系统中的进步组织"警委会"的成员,在南京解放前夕为地下党做过一些工作,相当于起义人员。南京解放后,军代表考虑到他是刑警出身,还当过治安大队警长,就把他调至七分局担任联络员,负责与下辖各派出所联系以了解解放伊始旧警察中的各类情况。现在,老缪被黄老头儿拦住,说巷子里有情况,请他去瞅瞅。他初以为是邻里纠纷什么的,哪知一听之下,对方说出的情况似是有点儿不妙。黄老头儿反映的情况与该巷19号住户何鑫三有关-----

自4月23日傍晚有人看见何鑫三在巷子里露了一面,接下来一连五天他一直不曾出现过。这是打自何先生搬来居住后从未有过的现象。在黄老头儿印象中,何先生就没出过远门,也从不在外留宿,每天都待在自己家里,即便白天出去办事,晚上也必定要回来的。因此,他的不露面引起了一干邻里的议论。其时南京刚刚解放,往外逃的人不少,有的甚至是全家消失,不知去向,这当然都是那些心里有鬼的主儿。可是,街坊们都认为何先生是好人,他不该害怕解放军啊!况且,在4月23日下午五六点钟前后,不止一个邻居看见何先生从外面回来,还在巷子口驻步跟住在8号的李先生聊了几句,说城里的国军已经撤退了,估计今晚解放军就要开进来了。之后,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何鑫三。如果光是这种情形,邻居倒还不至于急着向派出所报告,问题是今天早晨与何先生寓所相邻的17号、21号两家住户不约而同都说隐隐闻到了一股时有时无的异味,这就不得不怀疑单身居住的何鑫三可能并没有离开南京,而是在其寓所发生了不测。黄老头儿是银行退休职员,其父生前曾是南京这边江宁县衙门的捕快,参加过不少刑事案件的侦查,在世时没少跟儿子讲述其侦破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刑案。黄老头儿在成长过程中不知不觉成了一个侦探迷,《福尔摩斯探案集》、《霍桑探案集》等中外侦探小说名著,他都能如数家珍。今天听邻居们说起何先生的情况,黄老头儿不由自主就联想到小说中的情节,会不会何鑫三被人*害了?抑或是他*了什么人,把尸体留在家里自己跑了?这几天关气暖和,邻居们说的异味,是不是尸体腐烂了?缪初冬听黄老头儿这么一说,不由一个激灵。他跟何鑫三打过交道。1946年他担任国民党首都警察厅治安大队警长的时候,破获了一起案件,涉案物品中有两件价值不明的古量,那就只有请人鉴定。老缪做事向小心翼翼, 不敢去找古玩店铺-----所有古玩店铺对警察都是战战兢兢,担心警方来鉴定古董。不管是真品还是赝品,一律不肯收费。而已当时的司法鉴定规矩来说,不收费的鉴定不能作为正式证据送交法庭。无奈,缪初冬经人介绍,来的荔枝巷请何鑫三鉴定。

在缪初冬的印象中,何鑫三是一个学养不浅的好好先生,这种人不大可能提刀子*人。但黄老头儿所说的情形,听上去又确实像是出了事,那就剩下另一种可能,即何鑫三被害了。自4月23日以来,南京城内外的抢劫案件比较多,这几天几乎每个分局、派出所都接到报案,市局更是日夜有群众登门求告破案。也许歹徒知道何鑫三单身而且有钱,利用南京初解放社会治安混乱的时机,潜人何宅实施抢劫,作案过程中*害了何鑫三。这样想着,缪初冬就决定去巷子里看看。

19号何宅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群众,都说里面有臭味儿。老缪过去时,甲长郭宝印已经扛来梯子,正往墙上架。老缪踩着梯子上去,往天井里在看,阵比在门前平地上更加浓重的臭味儿扑鼻而来。这时,太阳已经升得有点儿高了,照到了天井里面内宅大门的上半部,只见成群的苍蝇飞扑门缝。缪初冬于是断定屋里出了问题,多半是人命案件,被害人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接下来他的举动使一干围观群众感觉不可思议,他竟然下了梯子,掏出工作手册撕下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两行字,折起来递给郭甲长,吩咐他立刻送往派出所。

不一会儿,派出所军代表杨保民就带着数名警察赶来了,说已经给分局打了电话,分局刑警很快就到。缪初冬刚把一应情况跟杨保民说完,分局军代表朱俊康就率领刑警来到现场,不久,市局派出的法医也抵达了。刑警攀墙进入天井,打开头道大门,正宅门竟然没锁,虚掩着,一推就开了。呈现在刑警面前的,是业已干凝的血渍中何鑫三腐烂的尸体,那股异味实在是太厉害,逼退了因当时条件所限连口罩也没配备的刑警,甚至有口罩的法医也没法儿立即进人现场,只好打开门窗通风,又过了十来分钟才开始勘查。

现场客堂正中的那张八仙桌上放着酒菜;瓶已经喝去三分之二的"柏家烧锅",那是当时南京市面上颇受顾客欢迎的白酒,从封住瓶口的火漆判断,这瓶酒是何氏吃这最后一餐时新打开的;下酒菜是三个打开的干荷叶包,里面的牛肉、熏鱼、卤豆干此刻早已变质。使刑警感到不解的是,这张八仙桌上还放着一把双刃匕首,刀身前部寸余位置有干涸的血迹,匕首旁边的桌面上有一道同样沾着血迹的刀痕;桌前那把可能是随着死者倒下时一起翻倒的椅子上也有两道同样沾着血迹的刀痕。

带队的军代 表朱俊康来自山东老区根据地,武工队出身,抗战胜利后在县公安局担任侦讯股长,此次来南京接管,内定为第七公安分局(因公安局尚未宣布正式成立,故称"内定")分管治安(当时刑侦归治安口领导)的副局长。有着朱俊康这种经历的,应该算是行家了,可现场的情形让朱俊康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不由自言自谱:"这是什么意思?"随即把目光转向市局的留用法医。

郝法医在助手的配合下仔细检视了现场, 还拍了一些照片,由于受现场条件限制,解剖尸体就只好稍后去刚刚接管的原国民党首都警察厅验尸所进行了。但这一番检视,经验丰富的郝法医已经作出了初步判断-----

尸体上有三处伤口,左右脚背正中对称位置各一处,另一处是左手手背正中部位,均系尖刀留下的贯通伤,伤口与现场遗留的那把双刃匕首相符。从现场桌椅表面的刀痕判断,凶手先是把何鑫三的左脚放到椅子上,在脚背上扎了一刀;然后换右脚,如法炮制;最后又把他的左手放到桌面上,用尖刀在手背上扎了一个贯通伤。这三刀扎得都很用力,可以说每一刀都是"钉"在桌椅上的。可奇怪的是,现场却没发现搏斗的痕迹,在死者四肢和身体的其他位置也没有发现挣扎的迹象,就像是他自已乖乖地任凶手摆布一般。

再说死因。如果仅仅是这三处贯通伤,通常说来是不至于造成死亡的。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何鑫三受伤后竟然没有包扎,从现场遗留的血迹看,他本人也没有离开那张八仙桌,竟然仍旧坐在原处,甚至还照样拿起酒杯喝酒,并且用带着贯通伤的左手(他是左撇子)拿起筷子夹菜吃。他在受伤前就已经喝了半斤白酒,受伤后又喝酒,血液流动相应增速,何的血小板可能比较低,于是因失血过多昏迷。何鑫三生前可能患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受到如此残酷的伤害,自然对心脏形成极为强烈的刺激,在昏迷中心跳停止。至于死亡时间,结合街坊邻居的反映以及桌上剩菜的商败程度,估计应该是4月23日上半夜。

稍后法医对何鑫 三的尸体进行解剖后得出的结论,与之前的判断相符。刑警对何氏寓所进行了全面勘查,在客堂提取到除死者本人之外的另外三个人的脚印和指纹,初步推测均系男性。死者生前佩藏的戒指、手表、随身的钱包均被案犯掠走,寓所书房和卧室的上百件真真假假的古玩字画没有被翻动过,但从现场遗留的印有银行名称的取款纸袋以及被打开的几个精美空盒判断,主人从银行提取的美钞(当时流通的金圈券疯狂贬值,取款得用洋面袋盛装,故判断应是美钞。后向银行调查得到证实)和收藏的金银器办被劫走。由此,刑警认为这可能是一起抢劫*人案。


二、税务调查令人不解

南京解放后的头几天里,社会治安比较混乱,案件频发,尤其是抢劫、盗窃等涉财案件,而"4.28"案的案值既大且涉及人命,影响极坏,故南京市军管会公安部(即尚未挂牌的南京市公安局,两块牌子一套班子)闻报后,当即指令七分局对该案立案侦查。专案组由五名刑警组成,组长由朱俊康担任,四名组员都是留用警察,缪初冬是其中之一。由于其"警委会"成员的身份,被领导视为骨干。

当天中午,专案组长召集缪初冬、许斯新、张鼎、花友仁四刑警举行首次案情分析会。一开始就是分析案犯作案的动机。一番讨论下来,众人的观点是,若从现场被抢劫的财物判断,这应该是起不折 不扣的人室抢劫案。但是,刑警们听多看多,也都亲历过抢劫案的侦查,抢劫中伤人甚至*人的案情都遇到过,独独没听说过用这等残忍的三刀六洞的手段对待苦主的。更令人不解的是,被害人对于这种令人发指的残害竟然设有反抗,甚至不曾有任何挣扎,就像是心甘情感似的。面对此情此状,众刑警无不感到案情扑朔迷肉,认为抢劫作案的背后可能还有其他因素。什么因素呢?那就需要进行周密细致的调查了。

怎样开展调查? 综合众人的意见,朱俊康说首先要在清死者生前的社会关系;其次,死者长期独居,他为什么不成家?一个有钱男子,为什么甘于过单身汉日子,甚至操持家务也是亲力亲为,连佣人或钟点工也不请一个?还有,何鑫三并非荔枝巷的原始住户,搬来荔枝巷之前他住在哪里,案犯是否在他搬到荔枝巷之前就与他相识?

留用老刑警花友仁建议,在向荔枝巷居民调查死者生前的社会关系时,也应该顺便了解一下4月23日傍晚或者之前几天是否有陌生人出没。这个建议得到了专案组长的首肯。

散会后,专案组五刑警全体出动,分头前往荔枝巷和管段派出所了解情况。经与派出所军代表杨保民协商,调派从警三十多年的留用警员汪纵协助专案调查,不过,他属于专案组的编外人员,不参加案情分析会。

杨保民向朱俊康介绍说,老汪是南京沦路次年7月从日伪"维新政府"(任伪政府的前身之一)辖下的首都警察厅刑警大队调到派出所的,他与当时的伪所长徐胜生曾是同僚,故徐对他很是客气,让他自己挑选一个岗位。汪纵有亲戚住在荔枝巷,就选择了担任该管段的户政警员,这么多年下来,对这个巷子的情况非常熟悉。朱俊康于是先问老汪,何鑫三是怎么住进荔枝巷的。老汪说,荔枝巷19号原业主是五金店老板梁安一,1937年12月南京沧陷,梁老板死于那场震惊中外的大屠*。一年后,在海外的梁氏之子返回南京,得知全家均被口寇*害,吓得当天即去了上海,把荔枝巷19号的房产委托亲戚代为出售,此后他再没回过南京。

1940年1月中旬,何鑫三入住19号,然后去派出所向老汪申报户口并申领良民证。当时的户口管理比较松,加之大屠*后南京人口骤降,日寇为掩益罪行,急于增加"维新政府首都" 的常住居民,取消了原国民党政权户口管理条例中必须在南京住满定时间且有两户以上商铺担保方能落户的规定,改成凡来自"维新政府"治辖范围(江苏、浙江、安徽三省的日占区和上海特别市)内的城市并持有当地"维新政府"证明的人员,不分男女老少。只要有固定居住地址,一律允许落户南京。

何鑫三出示的是安徽省合肥县(当时的合肥系省直属县,直到1949年2月和平解放一个月后才设市)伪政府社会科出具并加盖县警察局印章的户籍迁移证明,以及与梁老板之子签订的转让荔校巷19号房产的契约,上面贴着伪南京市政公署(即伪市府,后改称"南京特别市政府")税务局的印花税票,还加盖了骑维章。那时买卖房产并无"登记"之说,也没有房广证,何鑫三出示的这份房契就算是已经完成了房产转让手续。

听了老汪的上述介绍,朱俊康决定立利向合肥方面调在此人是什么来路。他让汪纵找出当年的户口底卡,抄下相关资料,骑车前往附近邮电局,向合肥市公安局拍发了一份加急电报,要求对方协查何鑫三的基本信息。然后,朱俊康又去了尚未挂牌但已在办公的区税务所,要求直阅旧政府档案中何鑫三交易荔枝巷19号房产交纳印花税的底卡材料,想找到上家的联系方式。可是,档案里竟然没有底卡!

这就奇怪了,根据房契上印花税票的日期,与何鑫三同一天去办理印花税手续的其他三杜房产买卖的底卡都在,就是没有何鑫三的那份。那个留用税务官又翻出了上一天和下一天来办理交税手续的底卡,指着右上角的编号说:"从编号顺序来看,这笔印花税是私交的,让经办人贪污了,所以没有做底卡:房契上的印花税票是经办人私自贴上去的。"

朱俊康不解,如果是这样的话,印花税票的总金额不是轧不找了吗?税务官说,这在当时不算什么,印花税票是按不同的金额整本一起发的,经办人用完本后向主任领新的时。只要交出与整本税票金额相符的现钞就是了。后来发现这里面容易破钻空子,这才重印了带有副联存根的税票,每贴一张税票, 必须撕下副联存根贴在专用纸页上,并在上面盖上日截章,当天下班前还要由组长盖上私章,一整本用完后向主任交纳税金领取新票时必纸附上刷联存根。

那么,能否查到这桩房产交易当初是由哪位税务官经办的?留用税务官说抱歉,因为没有底卡,而印花税票上是不印流水号码的,没法儿查出是哪一位税务官领取的。这个情况,到现在也还是这样。朱俊康不甘心,又去找丁区税务所的军代表,说明情况后,希望对方协助,找到当初经手何鑫三房契交税事宜的那个税务官。军代表答应帮忙,但也很坦率地向朱俊康表示: "估计这事儿多半是没法儿排查的,不过,只要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朱俊康感到有些失望,但走出税务所大门时,又觉得这一趟不一定意味着白跑,至少表明死者这种以购房方式落户南京的行为是不想被人查到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如果能在明白这一点,也许破案就看见了曙光。

与此同时,缪初冬、许斯新、张鼎、花友仁在汪纵的陪同下正在逐家走访荔枝巷的居民,对何鑫三生前的所有情况一一进行调查,重点是其社会关系。他们一直忙碌到当晚七点多,打听到了几个这些年经常到荔枝巷19号来拜访何鑫三的主顾,其中说得出姓名的有七人:"墨宝斋"毕老板、"云天道"华老板、"渊古阁"金老板、"聚真斋"黄老板以及三个在南京古玩行业很有名的掮客古从道、温汨汨、钱浅吟。

当晚专案组正汇总案情调查情况时,合肥警方的回电发过来了,其内容出乎大伙儿的意料:据向合肥该址管段派出所以及实地前往原址查看了解,当地并无何鑫三其人。

朱俊康说,如此看来死者何鑫三本身就是一个谜,他是隐瞒了真实身份来南京购房落户的,还伪造了虚假户籍证明并买通税务官私交印花税。至于何鑫三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这样做的目的是否跟他遭劫被害有关,这就需要继续调在了,眼下有两个调查方向,一是何鑫三的真实身分,二是围绕刑警下午去荔枝甚直摸到的那七位主顾开展调查。朱俊康请大家发表意见。看究竟是同时对这两个方向进行调查呢,还是先选择其一。

缪初冬的观点是,不管是调查何鑫三的真实身份,个人历史,还是调查荔枝巷居民提供的那七位主顾,肯定都是费时费力的活儿。如果专案组人手充足,同时铺开调查当然最好,可是,眼下专案组只有五个人,加上派出所的老汪也不过六个,分两路调查的话,力量会显得单薄,时间也会拖得较长。因此,他的意见是先盯着一个方向进行调在分头接触那七位主顾,或许根据他们提供的情况,就能发现何鑫三的真实身份也说不定呢。

朱俊康最后拍板:"那就这样,连同派出所的老汪在内一共六个人,两人一拨分为三拨,明天开始分头调在那七位主顾。老缪,你把那七位按路程远近分为二二三,一拨负责路近的那三位,其他两拨各负责两个。不管哪一拔查到了可疑线索,就继续往下盯着查,人手不够跟我说!"


三、"长江兄弟"被疑涉案

4月29日一天调查下来,专案组刑警了解列以下情况-----

何鑫三的主要业务是有偿鉴定古玩字画,用现在的说法就是一个文物专家。民国时在南京市比较有名的古玩店铺"云天道"老板华天逸告诉刑警,何鑫二在这行的出名,"云天道"功不可没。

华老板记得很清楚,1940年2月20日,一个乍暖还寒的早春下午,一副老学究打扮的何鑫三走进了"云天道"店堂。事后想来,他之前可能跟踪过五七分钟前刚走进该店的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主顾。这个洋主顾告诉华老板,他是法国人,但他夫人有中国血统,这次他赶华办事,夫人托他顺便捎一件精致的中国古瓷器。 他花了天多时间, 走遍了南京城里所有的 古玩店铺,也没找到称心如意的。两个小时后他就要离开南京,先乘火车到上海,再搭乘明天上午回国的邮轮,所以这是最后一个挑选的机会,希望与"云天道"有缘,能够如愿。

华老板对刑警倒也坦率,他说古玩行业的"水" 在三百六十行中可能名列前茅,白打有古玩买卖开始,没有一家店铺能真正做到不卖假货。就拿"云天道"来说,前清同治年间就已经开张了,尽管有"钱可以赚,假不可以售"的祖训,但他的祖辈手里肯定流出过赝品。到他这一代,随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个行业中的故意售假现象水涨船高,甚至已经成为一种风气,华老板也难免做做手脚,否则就没法儿生存下去。当然,做手脚是要看对象的,像这天的这个法国佬,那就是最合适的一个对象了。

于是,华老板极力向洋主顾推介一件宋代官窑带环花瓶,之所以有此举,是因为他发现对方在听取介绍宋代五大名窑时眼睛一亮。果然,洋主顾把那件青色花瓶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个不停,嘴里反复喃喃自语一个法语单词"雪拉同"。"云天道"开在夫子庙,每天都有外国佬光顾,华老板特地学了些许英法德日的单词短句,以便和外国佬交流。洋主顾的话华老板听懂了,知道这件瓷器是对这个法国佬路子的,很有可能对方此番来就是想选购"雪拉同"(南宋官窑前期设在龙泉,烧制出的产品被称为"龙泉党",以薄胎粉青瓷为佼佼者。16世纪末,龙泉青瓷在法国市场上出现,轰动法兰西,由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汇称呼它,只得用欧洲名剧《牧羊女》中女主角雪拉同所披的青色长袍来比喻,于是"雪拉同"成为青瓷的代名词)。

当下,华老板便大谈这件瓷器怎么怎么好,具有早期官窑"雪拉同"中最好的品相,"釉面开片,器物口沿和底足露胎"特征明显,明太祖朱元璋对此类瓷器金口御封"紫口铁足,稀世珍品"、"五大名窑,天下第一",云云。却说何鑫三尾随那法国佬进店堂后,把随身携带的一个长条状布兜往八仙桌对面的茶几上一放,坐在那里声不唬。店员猜测这老学究是来出售古玩的,看样子是想跟华老板直接谈价,也不去搭讪,让学徒照例送上一杯茶就是了。何鑫三气定神闲坐在那里,双目微闭,似在养神。但他显然把华老板与洋主顾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忽然招手唤过学徒要纸笔,挥毫笔走龙蛇在白纸上写了几行字,示意学徒送老板览阅。

华老板接过看,只见上而写着:"《宣德鼎彝谱》日:内库所藏柴、汝、官、哥、钩、定名窑器皿,款式典雅者,写图进呈。《饮流斋说瓷》日:吾华制瓷可分三大时期,曰宋,曰明,曰清。宋最有名之有五,所谓柴、汝、官、哥、定是也。更有钧窑,亦甚可贵。"看罢,华老板知道遇上了行家,即对何鑫三拱手致意。

《宣德鼎彝谱》系明代皇室的珍品收藏目录,也是最早记载宋代五大名窑之说的文献,与《饮流斋说瓷》(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兼研究所国学门导师许之衡在晚清时所著)一起被民国考古界认定为对宋代五大官窑考证的权威依据。《宣德鼎彝谱》成于明宣德年间,宜德皇帝朱瞻基系明朝第五位皇帝,是明仁宗朱高炽的长子,祖父朱棣,朱元璋是宣德皇帝的曾祖父。因此,从朱元璋的口中不可能说出"五大名窑"之语。

华老板与当时大部分吉玩店铺的经营者一样,实践经验丰富,但基本都是自学成才,没有什么系统的考古学常识。华老板对洋顾客信口开河,结果露出了破绽。那法国佬很警惕,见状就起了疑心,认为老板给自己介绍的这件商品有问题,果断起身,连招呼也不打就出门而去。

眼看有希望谈成的一笔大生意就这样黄了,换了谁只怕都会大大光火,可华老板跟别人不同。当下,他客气地把何鑫三请到贵宾室喝茶。何鑫三自我介绍系合肥人氏,无固定职业,喜欢四处游走,平常有时做做家教,有时替人看看字画古玩,给出参考价,也曾在街头或者邮局门口摆个摊子替人卜卦算命、代写书信,还曾充当阴阳先生给人看风水定阴宅,甚至接受江湖朋友的邀请,替盗墓的弟兄掌过眼。近日手头有了些钱钞,就到南京来转转,看有什么事儿可以做做。

华老板把刚才那件 "雪拉同"放在桌上,说不瞒先生,这件还真不是宋代官窑的货,我是想蒙那洋主儿的。不知先生是否可以给掌眼看看究竟是哪个朝代的东西?何鑫三把这件漂亮的青瓷花瓶翻来覆去察看片刻,放回桌上,缓缓开腔:"恕老朽直言,这个花瓶是民国初期江西景德镇冯家窑烧制的仿古瓷器。冯家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毁于战火,那两个执掌的大师傅也不知去向,此后市场上冯窑仿古瓷就成了新的收藏品,也算难得。不知老朽说的是否确实?"

话音未落,华老板倏地起身,弯腰长揖:"恕我眼拙!先生是掌眼行家!" 华老板随即走到门口向人盼咐数言,一会儿,店员从库房取来七八幅古字画和玉器、紫砂壶、印章,账房先生则捧来个古色古香的红木盘子,上面蒙着一方红缎。华老板说这几件东西敝号众人都看不真切,曾请懂行人士来掌过眼,对其真假、年代、市价说法不一,差别甚大。想请先生相帮看看,敝号已备下微薄润眼费二十大洋。说着,揭开了红木盘子上蒙着的红缎,二十枚大洋赫然在目。何鑫三也不推却,取出老花眼镜戴上,又用手帕擦拭了双手,把这些字画古玩一件件仔细察看,嘴里却一声不吭。不知不觉过去了半个多小时,"云天道"的三名资深店员和华老板围桌而站,连清嗓子咳嗽声都没一下。又过了一会儿,何鑫三摘下老花镜,伸了伸腰,长长地嘘了一口气,然后,对鉴定物逐件给出结论,年代、作者,来源、经历等一五一十侃侃而言,竟然不打一个隔顿,听得华老板四人个个佩服,纷纷作揖,"受教"连连。

华老板告诉刑警,何鑫三的鉴定证据充分,使得不少已被本埠、苏州、上海多名行家鉴定为赝品的字画古玩"起死回生",不但为"云天道"挽回了损失,还大赚了一笔。而何鑫三当时却连那二十枚银元都拒不接受。从此华老板与何鑫三交上了朋友,并为对方出主意,建议他留在南京,专门从事鉴定。往下,华老板在南京古玩行业大力为其宣传推介,何鑫三的眼力也确实厉害,于是,他就在南京站稳了脚跟。这是华老板提供的情况,虽然听着比较简单,却是只有华老板才知晓的。何鑫三对自己的所有情况都瞒得很紧,也很少跟别人喝酒喝茶聊天,与他人的接触除了业务还是业务,在南京落户后再也没跟他人提到过自己的经历,包括始终跟他保持着密切关系的华老板。

以上是刑警在摸到的一个情况,另一个情况也值得注意----

1943年仲秋的天,何鑫三在其寓所接待了一个前往鉴定宇画的老太太。老太太姓朱,六十上下,小脚,穿着寻常,却显得气度不凡,料想出身官宦人家,有一男仆模样的中年男子跟看她,肩上还搭着一个条状布袋。那天,南京古玩行业中小有名气的掮客萧明史正好有事拜访何鑫三,两人还没把事儿谈完朱老太太就来了。萧明史想告辞改日再来,但何鑫三留住了他,说人家无非是来让我鉴辨东西的,不会待很长时间,萧兄是忙人,来一趟不易,还是等一等为好。朱老太太果然是来请何鑫三鉴定一幅字画的,说她家里遇到点儿事,儿子被警察厅(此指汪伪政权的警察)以通匪的罪名逮捕了。她四处托关系,方方面面打点,一个月之间用光了原本算得上不非的家资,总算得到了一个许诺:可以饶其一命,但如若释放,那需要警察厅日本顾问饭本中佐的亲笔签条。朱老太太听说这个饭本对钱钞的兴趣平常,却酷嗜中国古玩字画,就想用幅古画换签条。 老太太把家里仅剩的那幅赵子品的《奔马图》找出来,想托人拿去向饭本行贿。有个亲威知道后,特地赶到她家提醒:饭本对鉴赏中国古字面算得上个行家, 您这幅画是真迹还是赝品先得确认,否则送去一幅赝品, 饭本恼羞成怒,您儿子就危险了。老太太想想此话有理,就带着男仆老宋前往上海,找人鉴定。

民国时上海滩公共租界五马路(即广东路)在全国古玩界久负盛名,与北京琉璃厂形成一南北两大古玩名街。 老太太一日之间跑遍五马路的"禹贡古玩号"、"雪阱斋"、"福源斋",这三家是当时沪上的古玩名店,其鉴定应该具有权威性。可是,不知何故,其中两家确认《奔马图》系赵于昂真迹,另一家的鉴定师看了该画却沉吟不语,然后端茶送客。如此,朱老太太一颗心就悬了起来,连夜返回苏州后,想了又想,决定在南京再找人鉴定。次日,她携画去了夫子庙,一连跑了数家古玩店,可人家听说她是把画送饭本救子的,都不敢鉴定,估计是生怕万一饭本自己认为这画是赝品,可能会迁怒鉴定师,那没准儿丢了脑袋也难说啊!老太太反复求告,终于有人向她推荐了何鑫三,这才有了登门求鉴之举。

朱老太大说完,示意男仆老宋从条状布袋里取出那幅画,连同鉴定费一起放在八仙桌上,请何鑫三鉴定。何鑫三把卷拢的《奔马图》打开,挂在一侧墙壁的钩子上,又拧亮了墙壁上方专用于鉴定字画的照明灯。他只朝面扫了一眼,就迅速把照明灯关闭了,回身挡在起身刚迈出两步想凑近看看的萧明史面前,眼光却盯着老太太,说这位先生是来跟我谈鉴定古玩之事的,此刻不知是否合适留在此地,您是客户,请您定夺。这么一说, 老太太就听出了何鑫三要求萧明史回避的意思,就朝萧看看,眼神间露出丝歉意, 摇了摇头。萧明史自是明白何鑫三的意思,遂告辞出门,心里自然非常不爽,从此再也没跟何鑫三打过交道。

大约过了半年,有一次萧明史在鼓楼一家茶馆跟几个朋友喝茶聊天,其中个朋友说了一桩传网:晚清时期曾出任过邮政局副邮政司的南京籍人士钱宗敬的遗孀朱氏,最近向沪上某报记者披露。说她的一幅祖传珍贵名画被一个古玩鉴定师调包,导致其子被警察厅东洋顾向下令处死。上海报纸不敢报道这桩新闻,因为租界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孤岛"消失了,言论自由也没有了。不过,这个消息已经传到了离外,美国电台播了,听说重庆电台也转播过。

朋友说完。目光在萧明史等人脸上扫视,隐总显露得意之色,似是想以此表明自己消息灵通。不料,在座的另一个朋友对这桩事儿知道得更多,接着爆料说此事还有后文一 朱老太太的儿子钱少爷被*后,他的那班朋友发作了。据说这些朋友中有人跟"长江兄弟"(民国时江南地区对话氏在长江中下游江面上的强盗的称呼)有交往,而且朱家那被*的儿子本人也与这班弟兄有来往。于是,"长江兄弟"就扬言"血债受用血来还"。

强盗当然不敢去找东洋人算账,也不敢跟警察厅过不去。一番打听后说这事跟当初朱老太请的那个古玩鉴定师有直接关系,是那斯把老太太送去鉴定的画调了包。老太太不知已经着了道道儿,把那幅雨作为礼品送给东洋顾问了,指望人家开恩,留其子一命。不料,那个叫饭本的东洋顾问是个中国通,不但说得一口京腔,对中国的古玩也很熟悉。得到那幅画,开初蛮高兴,挂在墙上仔细欣赏,结果竟让他看出了破绽。这东洋主儿城府极深,知道自己被蒙了,并不发作,只是批了一纸三指宽的条子,让把钱少爷立刻给毙了。

那几个 "长江兄弟"就决定找那个鉴定师算账。据说已经准备了麻袋,要把鉴定师绑了用船拉到长江上去"氽馄饨"。不过,这事后来没有办成,那个鉴定师知晓了此事,请动了青帮给摆平了,当然花销是少不了的。

以上情况是专案组刑警张鼎、花友仁两人从七位主顾之一古玩掮客钱浅吟那里获得的,钱跟萧明史是朋友,那天在夫子庙茶馆喝茶聊天的几位中就有他。张鼎、花友仁两人是老刑警,案子办过不少,自然积累了较多经验,当下就问明了另外几个一起喝茶的朋友的姓名住址,随即前去拜访。结果,从其中一个姓吴的主儿那里又获得了一条延续至今的信息。

吴某的营生是在夫子庙摆古玩摊头,出售的当然大部分都是膺品,如果有真品,那就是上家看走了眼,当作赝品批给他的。吴某也卖赃物,那就跟"长江兄弟"搭界了。当然,那是以前的话头,抗战胜利后他不再摆摊头,而是开了一家面馆,经营到现在。刑警去向他了解情况时,他所说的内容中有一条引起了刑警的重视-----

4月18日,他认识的一位叫郭老四的"长江兄弟"到他的面馆来喝酒吃面,当时正是午市快结束的时候,吴某就陪他喝了两杯。聊天时,郭老四说共产党的军队已经在长江对岸摆开了阵势,南京要换主了。听说共产党管得严,今后兄弟准备改行,像老兄您这样做做小生意。按照规矩,金盆洗手前咱得了结点儿事,然后就在共产党治下做个良民,据吴某回忆,当初在夫子庙茶馆喝茶说到钱少爷被*之事时,稍后开腔爆料补充的那位朋友提及的那几个要为钱少爷报仇的"长江兄弟"中就有这个郭老四。因此,听刑警说到眼下这个案子,他就怀疑郭老四要了结的事儿会不会包括对那个鉴定师的报复。

张鼎、花友仁:将上述情况向朱俊康汇报后,专案组长让他们循着这一线索往下追查。


四、"踏浪帮"老六郭老四

张鼎、花友仁商量下来,认为要追查这条线索,看来只有找到郭老四了。这桩活儿要尽快,因为南京这边刚解放,正是郭老四这样的主儿人心惶惶的时候,一个激灵就会往外埠逃窜,所以得赶紧找到他,把情况查个清楚。

怎样找到郭老四的下落呢?张、花两人的想法是一致的:对于"长江兄弟"这类人,只有通过他们的同行才能打听到其行踪。那么,上哪儿去找这种"同行"呢?这倒不算麻烦,先去看守所撞撞运气吧。

"长江兄弟"是江湖中的一个称得上古老的群体,长江沿线大中城市的衙门牢房看守所关押的未决犯中,其他案由的刑事人犯不敢保证样样齐全,但江盗却从来不曾短缺过。原南京市的首都警察厅以及各区警察分局的看守所打自设立以来,经常性关押的"长江兄弟"(含暗线、窝脏、销赃、济匪等相关人员)还不是一两个,动不动就是三五个七八个。六天前南京解放,军管会根据地下党提供的材料,立刻安排对在押人员进行甄别,每天都有被关押者获释,但肯定轮不到刑事人犯,"长江兄弟" 更是想都甭想。所以。随便去哪一个看守所都有希望获得郭老四的线索。

两刑警去了尚未挂牌的南京特别市公安局看守所,那里关押着十七名江盗,其中五名是南京解放这几天来趁乱作案失风被捕的。当时还没有必须两人以上讯问人犯的规定,张鼎、花友仁分别对他们进行讯问。一个个问下来,其中有七人是知晓或者直接认识郭老四的,说老四是专在南京带江商上作案的"踏浪帮"的骨干。可是,他们最近半年都没跟郭老四打过照面,也没听说他作了什么案子。接受讯问的人犯中一个姓马的江盗道出了其中原因,说最近一段时间,共产党国民党一个要渡江解放江南 一个要严守江防,所以一干弟兄都不敢作案,唯恐撞在枪口上。

次日,张鼎、花友仁去了二分局看守所,巧得很,昨晚正好逮捕了一个姓程的江盗。据分局一个熟识的刑警介绍,程某干这一行时间不长,还不到一年,可是心狠手辣,已经*害过三名无辜客商,抢劫案至少作了十起以上。他知道解放后新政权肯定会追究其以前的罪行,决定逃窜未解放的东南沿海地区,因此急着要把手头的赃物出手,昨天天刚黑,他就迫不及待地怀藏手表、首饰、金笔等在马路上拦住行人兜售。也算这厮运气差,竟然遇上了一个穿着便衣上街巡察的解放军团长,当即将其一把揪住。程犯胆大妄为,竟然掏出匕首欲行凶,被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警卫员一脚踢翻在地,当即押送公安局。

张、花二刑警听着,不知怎么不约而同都有一种预感:看来这主儿这段时间一直在南京窝着,没准儿跟也是这样窝着的郭老四相识,甚至打过照面也有可能。于是,也不去考虑另外几个"长江兄弟"了,两人一起讯问程某。

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强力壮,相貌凶恶,一双眼睛即使微笑时也闪着蛮横的神情,很容易使人想起冥顽不化这个词儿。不过,张鼎、花友仁跟这种家伙打惯了交道,知道应该怎样对付他。他们抓住对方年轻的软档,祭出"哄字诀"。再宣横的犯人,也不会嫌自已活得长,否则他还要销赃滑脚干吗,直接跳长江得了,这该是"长江兄弟"最好的归宿了。

两刑警事先计议好,先哄住他,让他把知晓的情况说出来。如果确实据此抓到了郭老四,而且郭老四确实是"4.28"案件的案犯之一,给这小子写一份证明材料转给二分局承办员就是。至于是否能够据此减轻对他的处罚,那就不是他们两个的事儿了。不过平心而论,像程某这等犯下严重罪行的主儿,想仅仅靠提供这么一丁点儿线索来赎其三条人命外加十来桩抢劫案件的罪行,可能性基本没有。但程某毕竟年轻,*人抢劫在行,应付讯问属于新手还没上路,此刻听刑警说尚有获得宽大处理的希望,便要求给他机会。

刑警说给机会可以,但也要看你是否有利用这个机会的可能,比如向你打听一个人,郭老四,你认识吗? 程某一听, 眼睛倏地一亮,说那是"踏浪帮"的老六啊,我们是"一脚踩"的,我们两家有时联手... 说到这儿,他意识到说漏嘴了,马上刹车。刑警说其他我们不问,你就说郭老四,这人最近怎么样?你见到过他吗?程某连连点头:"见到过!见到过!"

程某所说的郭老四的近况,证实了面馆老板吴某向刑警提供的郭老四"金盆选手前得了结点儿事"之说并非虚构,而且,由于"踏浪帮"与"一脚踩"是黑道同盟军,两帮成员私下也建立了不错的关系,经常一起喝酒、听戏、泡澡、嫖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程某跟郭老四虽然相差十几岁,但郭老四很欣赏程某的那股凶残蛮横,每次见到程某时都要拍着他的肩膀发一些诸如"自古英雄出少年"、"后生可畏"之类的感叹,喝酒时总拉程某坐在他旁边,和程聊些江湖上的所谓趣事。

解放军饮马长江准备发动渡江战役后,"长江兄弟"不敢再在江上活动,原有的帮伙自然解体,"踏浪帮"、"一却踩"的首领不知去向,郭老四也准备逃离南京。程某是新手,"一脚踩"到这时候就没有人顾得上他了。他是南京郊区人氏,家乡人是知道他当了江盗的,族里长辈也早已在祠堂宣布将其除籍,所以老家是回不去了。好在手头还有些赃款赃物,他就在南京城里转悠,盘算到底是去投国军呢,还是去太湖投奔湖匪帮伙,抑或先在南京躲藏段时间看看风头。

4月20日傍晚,程某去妓院会一个相好,意外遇见了郭老四。两人在妓院门口不期而遇,一个愣怔之后,都有些惊喜。程某对郭老四很是尊敬,当下连连作揖,口中一迭声"大哥"。两人去妓院原本不过是消遣,现在见了面,消遣的念头倒是演了,说找个地方喝酒去,就去了附近一家小酒馆。进门后,选副店堂里侧的座头落座。两人喝着酒闲聊。郭老四说他准备金盆洗手, 在南京了结几桩事儿后去苏州或者上海,改名换姓,开家小店,不是为挣钱,干了十几年"长江兄弟",钱钞是足够了,只不过以此做掩护罢了。程某有心跟对方走,但一时开不了口。倒是郭老四在临分别时给他留了自己在南京的落脚地址,说老弟如果有兴致可来此处,咱们还是喝酒闲聊。程某窃喜,寻思回头登门时再提出这个要求。

过了四天,程某寻思郭老四要办的事儿也该了结了,就在4月24日下午按照郭老四给的地址找上门去。那是一家只有一开间门面的烟纸杂货店,店主是个三十余岁的寡妇,姓宗。程某自报姓氏,宗寡妇朝他打量一下说, 老郭跟我说起过你,不过他已经离开这边了,去了哪里不清楚;如果你最近不离开南京,那就过个把星期再来看看。程某当然还想去找郭老四,可是还没等到一个星期,就在销赃时被捕了。

当天晚上,宗寡妇被管段派出所传唤。讯问她的当然就是张鼎、花友仁二刑警了,她承认是郭老四的相好,供出郭老四在4月中旬就去了她经营的小店(前店后宅),躲藏在内宅,出入都走后门的偏僻小巷,因此并未引起邻居的注意。4月22日,郭老四说要去外面走一圈,过个把星期还会回来,还说如果有个姓程的小兄弟来找,告诉他晚些时候再过来。至于郭老四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她不知道。

不知宗寡妇以前是否在草台班子演过戏,但她说这番话时的神情、语调绝对真诚,二刑警中的张鼎已经相信了,可另一位花友仁当年曾是国民党首都警察厅刑侦大队有名的讯问高手,黑道称为"一问三知没得赖",用现在的说法就是讯问专家。他对宗寡妇的"绝对真诚"产生了疑问,觉得似有作假的成分,就让人取来手铐脚镣,警告宗寡妇如果不说实话,那就马上收捕,至于郭老四,法网恢恢,自然也逃不掉,你再也不可能从他那里获得不义之财了!宗寡妇闻听此语,眼中闪过一丝不安。花友继续说,已经搜查过你家里,郭老四什么东西也没留下,连换洗衣服都带走了,你说他还会回来,你想骗谁啊?说着,一巴掌拍在桌上,把宗寡妇吓了个激灵,然后厉声喝问;"说!郭老四藏到哪里去了?"

宗寡妇跟江洋大盗接触已有数年,但从来没跟警察打过交道,当下被吓懵了,马上说出了郭老四的下落。 原来,郭老四那天跟程某喝酒时口无遮拦透露了自己的落脚地址,回到宗寡妇那里睡了一觉,忽然想想不对,这小子如果把这边的地址说给别人呢?那岂不坏事!于是就决定离开,去了江宁县东山镇(今南京市江宁区东山街道)宗寡妇的叔父家。考虑到程某可能会来找他,他关照宗寡妇,如果程某来,不要矢口否认,跟这种小兔崽子打交道得为自个儿留条后路,就告诉对方我出去办事了,个把星期后就回来。如果过个把星期程某再来,就说一直没有我的消息。

张鼎、花友仁向专案组长报告后,朱俊康决定抓捕郭老四。东山镇距南京城区三十来里地,但分局无汽车可派,只好联系了一辆马车。当晚,朱俊康、张鼎、花友仁三人坐马车抵达东山镇,先去尚未挂牌的江宁县公安局(江宁县于4月24日解放,28日成立人民政府,原属江苏省管辖,稍后苏南行署成立,划属行署下辖的镇江专区)说明来意,县局即派两名值班刑警协同抓捕。

郭老四会武术,一手九节鞭在江湖上颇有名气,枪法也了得。幸亏这主儿担心这当儿外面解放军巡逻人员颇多,被搜出手枪不好交代,所以只带了九节鞭。饶是如此,也差点儿被他突围成功。刑警为制伏他就开了枪,将其击伤后方才拿下。


五、郭老四的供词

刑警先把负伤的案犯送到东山镇上的县医院,请医生处理枪伤后,押着郭老四乘坐来时的那辆马车返回南京。

这时已是5月1日凌晨两点了,尽管刑警连续折腾已疲惫不堪,但还是要趁热打铁立刻讯问案犯。郭老四右臂打者绷带,吊在三角巾上,一副伤兵败卒的模样,神情却仍是凶狠,用横愣的眼光盯着朱俊康:"枪法不错,可以跟我郭某相比;以多欺少,非好汉行径!"

朱俊康连打了几个哈欠,擦着溢出的泪水:"哎,老四啊,你小子可把我们坑苦了,我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得了吧,咱们闲话少说,赶紧把你知道的说了,然后我们各自睡觉,如何?"说着,点燃一支烟,塞到郭老四嘴里。

原本以为讯问即使很顺利,也需要两三个小时。可是开口聊下来,到结束也就不超过半个小时。讯问是从那个被日伪警察厅枪决的钱少爷身上开始的,刑警问郭老四是否认识钱,老四答称岂止认识,还是经常在一起玩耍的朋友。朱俊康听着顿时振奋,问对方你们在一起玩什么?郭老四说钱少爷是南京城里出名的赌棍,跟他起玩,还不是打牌。打牌?那他怎么被日伪警察抓了呢?还说他通匪?郭老四说出了钱少爷被捕的真正原因他有个相好叫阮香梅,苏北人,戏子出身,后来因为倒了嗓子,被迫改行做了娘姨。她跟钱少爷搭识后,钱就让她歇业做家庭妇女。钱是有家室的,但他被阮香梅迷上后,一星期至少有一半时间待在阮香梅那里。这于他来说不算反常,因为他以前也是很少回家,总是在外面赶场子腊博,其妻早就习以为常了,两三年下来,竟然并不曾发现丈夫出轨有了外遇。

这样到了1943 年9月,情况发生了变化,阮香梅结识了汪伪首都警察厅的翻译官胡子谷,随即成了胡的姘头。胡子谷想娶其为妻,阮香梅当然乐意,不过对与钱少爷猝然分手有点儿顾虑。这几年里对方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他对于分手没有思想准备,肯定恼怒,可能会要她返还部分费用。如果她拒绝,那他肯定要报复。钱少爷结交的朋友中有江洋大盗、帮会人士,只消暗地打声招呼,只怕就要装麻袋抛长江"余馄饨"了。胡子谷却不以为然,说你不必担惊受怕,我自有办法。

这话说出三天之后,钱少爷就被捕了,罪名是"通匪"。钱的被捕对于一班寻常赌友来说,并无影响;但于郭老四这样的"长江兄弟"而言,那就不一样了。干这一行的常年行走江湖, 最要紧的是讲义气,号称"为朋友两肋插刀"。郭老四所在"踏浪帮"的"长江兄弟"中,至少有三分之一跟钱有"赌谊"、"嫖谊"、"吃喝谊",平时称兄道弟,这是道上朋友都清楚的。如今钱少爷遭遇情妇背叛,着了胡翻译官的道儿,身陷牢狱,郭老四这一班"长江兄弟"总得有个说法吧?

"踏浪帮"倒是有说法的,在江湖上放风为钱鸣冤叫屈,郭老四还让人给胡子谷寄了夹带子弹的警告函件。胡子谷害怕了,想"悬崖勒马",可是,这个案子引起了汪伪首都警察厅日本顾问饭本的重视。汉奸政权中的所谓日本顾问,其实就是凌驾于主官之上的一把手,一切都是由他拍板。如此,胡子谷也就没有办法了。郭老四等人了解了这个情况后,也傻了眼,束手无策。这时,他们听说朱老太太正在努力营救,关系已经通到饭本那里了,正好借坡下驴。没想到,朱老太太向饭本行贿时送去的竟然是一 幅假画,不但没救得了儿子,反而要了他的命。"踏浪帮"闻知,就向胡子谷打听是怎么回事。这时的胡子谷,已经跟"长江兄弟"喝过酒聊过天称兄道弟了。他对情况自然清楚,便向鄂老四等人和盘托出。"踏浪帮"知道这件事是道上的一桩大新闻,当然不愿意为此"坏了名声",遂决定为钱少爷报仇。

据郭老四说,当时他倒是真想为钱报仇,因为他跟钱关系不错。而帮伙头目是否真想报仇那就值得怀疑了-----为钱这样一个非帮伙弟兄报仇(按说应该直接对付饭本),老大既无胆量,帮伙的实施能力也远远不够。于是退而求次,想到了那个把《奔马图》掉了包的何鑫三,决定将其作为报复目标,给他点儿苦头吃,也算是为本帮扬扬名。

胡子谷得知"踏浪帮"有此打算,吓了一跳,寻思若是让饭本知道,那他只怕就要被打发去跟钱少爷阴间做伴儿了-----钱少爷之死其实是他种下的根。不过,胡翻译官有办法保全何鑫三的性命,他让人给何鑫三捎信儿,希望何鑫三立马逃离南京,远走高飞。可是,何鑫三没有逃,他采取的办法比逃离南京要棋高一着,他去找了青帮头子缪风池。缪凤池派了个喽啰去鼓楼茶馆喝茶,跟人聊天时放了一句:"缪爷说,钱少爷之死是咎由自取。"以缪风池的名气,这话自然立马传开,很快就被"踏浪帮"所知。" 踏浪帮"哪敢捋缪爷的虎须?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刑警追问:"后来你们一直没有去找过何鑫三?"郭老四点头称是:"我们原本也就是逞一时之勇,真让我们去,人人心里都没底。既然老大说这事算了,我们也就有了台阶下,谁还会去找不痛快?"朱俊康问:"那么,你跟人说过打算金盆洗手改做生意,又说在歇手之前要了结一点儿事,这是什么意思? 4月23日、24日你在哪里?干了些什么?跟谁在一起?"

郭老四见朱俊康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料想是向其藏身处的主人询问过一应情况了,于是也不再隐瞒。原来,这主儿在南京除了宗寡妇,另外还有三个相好,他要了结的事就是要跟她们打个招呼,他即将金盆洗手,今后就不再来往,即便街上遇见,也要装作看不见,万万不可招呼。当然,这些相好当初看中的是他的钱,现在断绝关系,他也得破费若干,每人送了黄金项链、戒指、耳环各一。这就是他在4月23日到24日做的事。郭老四倒也爽快,知道刑警肯定要追问那三个女人的姓名地址,不等刑警开口,直接就招供了。朱俊康听着,暗暗倒抽一日冷气:如此,这条线索不是黄了吗?


六、触角伸向青帮大亨

专案组刑警如此大费周折仍吃空门,难免沮丧。分局领导也直关注着这案子的进展,不过他没亲自过来,而是让秘书股长送来一条香烟,留下一句"同志们辛苦了"

朱俊康把香烟拆开,连同编外成员汪纵,五名刑警每人给了两包,他自己还是抽用烟丝自卷的土烟,边抽边说:"开会吧,咱们再议议下一步该咋弄,反正这个案子总是要破的,否则,投法儿交代啊!老汪别走,一起参加讨论,姜是老的辣,您年龄最大,经历得多,也帮着出出主意。"

于是,汪纵提出了一个观点,认为有必要着眼于何鑫三所受的"三刀六洞"之伤。这个案子的案情会不会跟青帮有关?他这么一提,许斯新顿有同感,连声赞同,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青帮是清朝前期以来流行最广、影响最深远的民间三大帮会组织(青帮、洪门、哥老会)之一。青帮组织严密,帮规森严,订有"十规"、"十戒"、"十要"等戒律,对于违规成员采取不同程度的责罚,"三刀六洞"即系其中一种。青帮进门难,早期有一个长达七年的"师考徒、徒察师"的互相观察、斟酌的过程;出帮更难,因为成员人帮之后对帮派有了一定的了解,知晓一些外人无法察知的秘密,如果允许出帮,就会影响到帮会内部的凝聚力,容易在社会上造成不良影响,所以对于提出退帮的成员会采取严厉措施,"三刀六洞"则是通常的选择。之所以说是"选择",因为这三刀是让提出退帮者自己扎自己,相当于一一种自残行为,怪不得别人。如果提出退帮者自己下不了手,那就只好由帮内弟兄下手了。"4.28"案的被害人何鑫三会不会就属于这类情况呢?

朱俊康听老汪等人这番议论,心里不禁一动:死者生前惹到的那桩大麻烦,是青帮出面帮他摆平的,而且是缪风池发的话。何鑫三会不会是青帮成员啊?这个倒是值得查一查的。本来,朱俊康是打算亲自出马调查的,但他被内定为分局分管治安(含刑侦)的副局长(后来未上任,奉调去公安学校任职了),这时候接到电话,让他去市里参加军管会公安部临时通知召开的各区治安工作汇报会。因此,朱俊康就把调查的任务交给了缪初冬。

缪初冬等五名警员均是原旧政权南京警方的留用警察,对于缪风池之名可以说是如雷贯耳。这话怎么说呢?此人与民国时上海滩青帮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有一比,是南京这边的青帮大亭,担任"中国安清总会南京分会"会长。其手下有三千徒众,盘踞水西门、旱西门等区域二十多年,"贩毒聚赌,占地夺产,谋财害命"(语见1951年3月31日缪凤池被处决时的判决书),劣迹斑斑,恶贯满盈,黑道上称其为"西霸大"。缪风池早在抗战前就与国民党南京市长、首都警察厅头目等关系密切,抗战时又投靠日伪,担任汪伪"中国国民党南京市党部执行委员",与汉奸大特务马啸天、警察头子苏成德称兄道弟,狼狈为奸。抗战胜利后,他原本是逃脱不了追究其汉奸罪行的,但他却立马投靠"中统",担任"中统"南京西分区组长,不久又搭上了"军统"。

缪初冬等人是老警察,消息灵通,对缪风池的情况自然知晓得比寻常人要多一些,知道这主儿十分丁得,如果不是解放了,像他们这样的角色即使拿着警察局的外调公函,也是根本没法儿见到他的。现在,他们一行五人去了水西门缪公馆。其时南京解放不过一周,新政权还没顾得上动"西霸天",缪氏也知道已经变天,自己霸不了南京西部之天了,很是识相,得到仆人通报后,立刻快步出来迎接这几个原本被他看不起的"公门差役"。

刑警面对"西霸天",倒也不敢托大,小心规翼跟对方谈话,唯恐言语间"冒犯"了缪氏,导致这次调查失利。而像缪凤池这样的老江湖,此刻更是不敢大意,因为还不知共产党会怎样处置他。像这种江湖大佬,三教九流方方面面都打交道,跟各方势力都有关系,自是练就了一套社交能力。但是,缪凤池显然是担心言多必失,尽管有问必答,但每每都是点到即止。

刑警问他是否认识何鑫三,他说认识,不过只见过次面,那是抗战胜利前一年的春天,他受一位外国友人之托代觅几件古董,因为把不准真假,就让人把何鑫三请到家里来相帮看看。刑警又问,听说这个何鑫三以前曾遇到过比较大的麻烦事儿,是你伸手扯了一把方得以脱身,有这事吗?缪风池点头,说这事敝人知道,不过没有发过话,是敝人的弟子小苑受人之托,用了敝人的名义,事后听小苑说起方才知道。至于小苑是怎么认识何鑫三的,敝人就不清楚了。这种事情于何鑫三来说可能性命交关,但对敝人而言连小菜一碟也算不上,根本没往心上放。这也是小苑敢先斩后奏处置此事的原因。

缪初冬问:你说的小苑是苑守成吧?哦,他也不小了,,四十来岁有了吧?这位兄弟在南京市面做得也挺大的,黑白两道只怕都是知道他的,寻常百姓也是十问九知啊。"

那么,苑守成是否还在南京呢?缪风池说解放军开打前,他听一位来访的外国记者朋友分析说,南京这回是守不住的,国民党方面如果识相干脆就守都不要守,弃城撤退为上策。他赞同这个观点,所以让人通知手下八个骨干弟子(即坊间所说的"八大金刚"),不要跟国民党方面那些虾兵蟹将接触,不要惹事,静侯共产党军队进城后再作计议。4月24日上午,苑守成曾来过一趟,他是解放后"八大金刚"中第一个来看望他这个先生的弟子。缪凤池向苑重申不要惹事的告诫,苑守成诺诺点头,临走时留下三根"大黄鱼",说请先生笑纳,解放后他们师徒互相来往可能有所不便,也许会来得少些。缪凤池当时觉得有点儿奇怪,寻思又不是逢年过节,更没有庆寿吊丧之类的事儿,小苑没来由地送这么份重礼是什么意思呢?于是,他就婉拒了。

刑警离开缪宅,前往石鼓路去找苑守成,苑守成不在家,倒是有手下的几个弟子在那里待着,一个个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像是家里有人生病,他们已在医院连续陪护了数个昼夜,又像是刚刚办完一场规模盛大的丧事。这几位是缪风池的徒孙、苑守成的徒弟,在南京道儿上也算是小有名气的角色,刑警都是认识的。他们见一下子来了五名刑警,不禁感到意外,脸有惊慌之色,开口向师母告辞,被刑警拦下,就地把人分开,连同苑守成的妻子等家人一起分别谈话,让他们说说施守成到底去哪儿了,以及他们为何在这里。

原来,苑守成接到缪凤池"不要惹事"的吩咐后,一连几天没有出门,在家里困着无事,就和登门来访的亲友打牌喝茶。到了4月23日午前,外面传来消息说国军开始撤退了。接着,来了一个驾军用摩托的国民党军人,说奉长官之命前来接苑先生过去一越,说看奉上一封信札。苑守成匆匆看过,把信往怀里一塞,就随那军人出去了。这一去, 苑守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当晚,南京解放。次日,街头秩序一如既往,来来往往的人倒比平时多了不少-----解放军开仓向群众发放大米,大家都出门排队领米了。下午,苑守成的几个铁杆徒弟来苑宅看望先生,方知昨天发生的事,师母正想找他们几个去打听一下。这几位商量一番,就去外面寻访。他们在南京地面上也是小有头脸的人物,外面朋友众多,可一连数日下来,始终没打听到苑的消息。如此,铁杆弟子们就不可能撇下此事自己回家,按照江湖规矩,先生遇到这等大事儿,弟子应该全力相帮照应,苑家不开口发话,他们就不能离开。

缪初冬在跟苑妻的谈话中了解到两个情况:一是4月22日那天,何鑫三曾去过苑宅,跟苑守成密谈片刻,不知谈了什么事情:二是苑守成向喜好寻花问柳, 在外面还有两处宅子,玩金屋藏娇那套。 这两处的地址苑妻都不知道,而且丈夫也从来没有当面承认过。

缪初冬把苑的几个弟子召拢来,向他们了解苑妻所说的那两个情况,都摇头,说他们不认识何鑫三。缪初冬料想他们必然有所隐瞒,于是宣布从现在开始,你们几个未经刑警许可,一律不准离开苑宅,若有违犯,即刻拘留!这叫就地圈禁,圈禁起来干吗?给你们纸笔,把自4月22日至今每天的每个时段在哪里、干些什么、何人证明等统统都写下来。那几个平素一向横惯了的主儿闻听之下,面面相觑,做声不得,纵有不服也只得忍着。

没多久,朱俊康开完会赶过来了,听缪初冬详细报告了情况,同意缪初冬的判断,认为苑守成是个可疑对象,如果苑是涉案人甚至是策划者,那他这几个骨干弟子很有可能知晓若干情况,其至其中有人也是参与作案的案犯。缪初冬的做法得到了领导的赞同,非常兴奋。朱俊康说,不过呢,也不能这么和他们干耗着,我跟他们谈谈吧。这样,凡是写好了这几天的经过情况的,就让交给朱代表(刑警私下已经向他们透露过,说这位军代表不久后就是分局领导),朱俊康则看着材料与其谈话。一轮谈下来,这几位既没有作案时间,也都说不认识何鑫三其人。朱俊康正想把刑警召拢来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时,一个女人的突然到来,终于打破了僵局。

这个女人姓谭,是苑守成一个弟子的老婆。那弟子早年混得不得法,人赘谭家做了上门女婿,连姓氏都改随女方,因此在家里没有地位。偏偏那谭氏性子泼辣,惯作河东狮吼,若千年吼下来,把丈夫吼成了一团棉花糖。后来丈夫投到了青帮门下,拜苑守成为先生,在外面做出了市面,人见人怕,可对谭氏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式的畏惧,回到家里仍然是一团棉花糖。 这几天,丈夫称先生那边有事,他必须去那里值守。谭氏再泼,也不敢得罪"先生",当下自无二话。可是,丈夫这一去,竟是一连多日没有消息。这几天正处于新旧政权交替阶段,社会上以前横惯了的家伙逃的逃躲的躲,不逃不躲的,就只有装孙子的分儿,谭氏情知真的"变天"了,就担心起丈夫的安危来。越想越不放心,遂大着胆子来苑宅打探。按照青帮规矩,像谭氏这样的弟子之妻的身份,非受"师母"之邀是不可随便登门的,故有"大着胆子"之说。这一来,正好撞上了专案组这干刑警,专案组面临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朱俊康听说有谭氏这么一个家属来找丈夫,本着"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想快,把正在进行的调查对谭氏简单说了说,问她是否知道相关情况,如若对调查有帮助,今后处理其丈夫在解放前的所作所为时,政府会考虑的。谭氏虽然泼辣,但并非夹缠不清的主儿,知晓其中利害,当下便说:"你们不是要找苑先生吗?那还不容易,我知道他的外宅在哪里!"据谭氏说,大约半年之前,有一次她外出烧香回来途经龙津街,看见苑先生和一个花枝招展的青年女子从一家熟食店出来,女子手里提着几个干荷叶包,里面显然装着卤菜。两人招停一辆洋车,一同扬长而去。当时,一起去烧香的女伴邢嫂告诉她说,这个女的住在前面那条巷子,是个戏子,姘上苑守成后,戏不唱了,就靠苑守成养着。据说这事苑守成的老婆是知道的,不过不敢发作。

这个情况对于专案组来说很重要,当下朱俊康就把看住苑宅之事交由派出所暂管,专案组刑警立刻前往龙津街访查苑守成。到那边一打听那个已经不唱戏的戏子,尽人皆知,登门查看,女戏子在,苑守成却依旧不见踪影。把女戏子带到管段派出所讯问,得知苑守成4月23日下午四时许去了她家,说国军已经撤得差不多了,估计今晚共产党军队就要进城了,南京的仗是不会打的,如此,大家都平安无事。然后就让她弄些酒菜,说他今晚不走了。第二天上午,苑守成才离开,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这一去,女戏子就再也没见过他。

刑警问,苑去她家以及离开时,有没有人看见?对方说他23日过来时,隔壁邻居张师母正好在她家串门闲聊;晚上他喝酒时,对门邻居老张来还借去的老虎钳,还跟苑说过话: 24日上午离开时,门前正好有走街串巷的磨刀师傅龚老头儿在给邻居磨刀。刑警随即请派出所警员把这几位证人都唤至所里,一一了解下来,女戏子所言不谬。

这样一来,苑守成就没有了作案时间。但是,他的去向依然成谜: 23日中午被军人用摩托车接走,下午四时许去女戏子家,次日上午离开,然后去拜见缪风池,奉上黄金三十两,被缪拒收。然后,就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了。而在这之前的22日,何鑫三曾去苑宅与其密谈。密谈后的次日傍晚或夜间,何鑫三被人以"三刀六洞"的方式伤害致死,这是否跟苑有关呢?5月3日,专案组继续对苑守成的那几个弟子在"4.28"案件发生前后的行踪进行调查,到当天晚上汇总情况,他们都没有作案时间。一干刑警面对着这个结果都难免失望, 往下该怎么办呢?


七、柳暗花明又一村

5月4日,专案组再次开会分析案情,众人议来议去,最后聚焦在何鑫三4月22日去苑宅跟苑守成的密谈上。何鑫三为什么要去苑宅拜访?刑警在调查时曾向苑妻特地询问过,何鑫三以前跟苑守成是否有来往。苑妻说她记得何鑫三以前曾去过苑家,那好像是1943年秋天的事儿,但何鑫三是通过什么途径跟苑守成搭上关系的她不清楚。苑是青帮中人,根据帮规,帮内之事哪怕父母妻儿都是不能透露的,所以苑平时向来不说,她也从来不问。

何鑫三那次登门苑倒没有瞒着她。因为何鑫三是在他们全家一起吃晚饭时突然登门拜访的。估计苑守成事先已经知道何鑫三要来,接到佣人禀报,并不感到突然,一口喝光了杯中酒,连主食也没吃就去了会客室。至于谈了些什么,苑妻不知道,不过何鑫三告辞时苑妻正好在前天井楼上整理卧榻,听见送客至门口的丈夫打着哈哈说,请何先生放心。这件事我能搞定,我说的话窦老大不敢不听!

如此看来,当时何鑫三去找苑守成就是为"南浪帮"找他麻烦的事请苑斡旋,这事苑替他办成了。那么,4月22日何蠢三登门,是否也是为这件事呢?抑或是相同类型的事?要知道,何鑫三在南京待了已有好些年头,替人作古玩鉴定至少有百次之多,其中肯定有如其对付朱老太太那样的把戏,多数给隐瞒过去了,当事人没有察量,即使有些被察觉了,当事人出于种种原因,也不会个个都去找他算账:即使去算过账,也不一定都像"踏浪帮"那样,动不动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所以外界也不一定知道。但还有另一种可能,有的当事人在当时或者事后察觉自已着了何鑫三的道道儿,遭受了重大损失。但由于某种原因不便去找何鑫三算账。到了解放军饮马长江即将攻占南京的时候,该当事人准备离开南京了,也就无所顾忌,决定对何鑫三下手,以报一箭之仇。也许当事人在这之前找何鑫三谈判过,但对方开出的价码何鑫三无法接受,为防止对方挺而走险,他就想到了再次向苑守成求助。

苑守成是否接受了何鑫三的求肋呢?看来是没有,否则何鑫三也不会死了。或者苑虽然作过努力,但没有起到作用。至于苑的失踪,应该跟何鑫三没有关系,他是被国民党军方来人接去的,接去后未曾失去自由,还能去相好处过夜。去师父缪凤池家拜访。从其去缪宅向缪风池奉赠三十两黄金这点来看,他可能是在跟缪告别。由此可以推断,苑当时处于身不由己的处境。这种身不由己与他被军方的摩托车接走联系起来,似乎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除了是青帮骨干分子,苑守成应该另有隐秘身份,很可能是国民党特务一被摩托车接走是为了向他下达使命,玩失踪是因为该使命属于秘密性质。

专案组的这个判断在两年后得到了证实。1951年5月,浙江省公安厅在温州破获了一起敌特案件,被捕的潜伏特务中有该特务组织的"副大队长"苑守成,其军衔是"陆军少校"。同年9月,应南京方面的要求,苑守成被押解南京执行枪决。当时,专案组长已经在公安学校任职,闻讯后曾向南京警方建议提审范守成。意欲了解其在"4.28"案件中与何鑫三的关系,以留下资料作为今后侦查工作的参考。该建议得到有关方面的赞同,但由于落实时稍有迟缓,再加上信息沟通不畅,等相关工作人员前往看守所提审时,苑守成已被押解刑场执行枪决了。

当下,专案组刑警讨论下来,认为需要改变调查方向,由调查案犯转为调查被害人何鑫三。朱俊康说:"雁过留声,人过留踪。何鑫三在南京待了这么些年头,纵然他再注意不暴露自己以前的经历,但我不相信他会做得像一名受过严格训练的情报工作者那样,不留任何痕迹。从现在开始,我们专案组全体扑上去,盯着这一点调查,应该会有收获!"

之后三天,一干刑警日夜忙碌,每天都是白天调查,晚上汇总情况、分析案情,午夜过后才能休息。第四天,5月8日,终于查摸到两条看似有希望的线索一一

其一,老警员汪纵在向荔枝巷居民挨家闲聊样的查摸过程中,无意问了解到个情况。 事情发生在七八年前(提供人方大爷对时间记忆不准),那年仲秋时节的一天,经常在这一带穿街走巷吆喝"削刀磨剪刀"的磨刀匠袁瘸子肩扛工具.照例来巷子里揽活儿。袁瘸子每次进这条小巷,总会在19号何鑫三寓所门前停住,设临时排头,这是因为19号往前是拐角,正好有设摊的空间:另外,19号主人何先生是鼓捣古董的,每次都会捧出几十把各式各样的大中小号工具刀请袁瘸子磨,袁瘸子经常说何先生是他最大的主顾。不料,自从这次磨过刀后,这个主顾跟他的"业务关系"就画上了永久性的句号。这是袁瘸子跟何鑫三的几句对话引起的。

袁瘸子是镇江人氏,自幼父母双亡,在江湖上流浪,直到三十岁上才在南京做起了磨刀匠。两年后,捡了个逃难来宁的流浪女做妻子,算是有了一个家。长期的磨难,使他形成了沉默寡言的习惯,从事的职业又限制了他跟客户的交流,整天除了招揽活计的吆喝,其他话基本上都不说的。可是,这天却是一个例外,袁瘸子竟然跟何鑫三说了几句话,对于他来说,直接的后果就是这个长期客户跟他断了"业务关系"。

据当时一直在旁边的方大爷回忆,要说责任,那倒也不应归到袁瘸子身上。因为是何先生先开的腔。何鑫三听见吆喝声,知道袁瘸子来了,照例捧出一大堆鼓捣古董用的工具,然后在一边当监工,唯恐袁瘸子把他的刀磨坏了。一个邻居为表示对何的尊重,特意端出把竹椅请他坐下。要说袁瘸子的磨刀本领,估计在南京城里属于中等偏上水平,否则何鑫三也不可能把一应工具请他打磨。不过,何鑫三生性谨慎,每次都要在一旁盯着。

袁瘸子以往动作比较迟缓,给何鑫三磨刀更是小心翼翼,那就更慢了,何鑫三有时要赶活儿,难免嫌浪费了他的时间,往往脸露不说,但也不便发作。这次却是例外,袁瘸子磨得又快又好。何鑫三心境一顺,就主动开口跟对方说话,问袁疯子是何方人氏。袁瘸子微笑着反问,您听我说话是哪里的?何鑫三说好像不是正宗南京口音,你是不是在镇江、丹阳带待过?袁瘸子说何先生厉害,一下子就听出我是镇江人了。

如果到此为止,袁润子也就不会失去这个大客户了。偏偏这天不知怎么,袁瘸子状态特佳,不但活儿干得又快又好,说话也特别利索,当下指着19号门框上钉着的"合肥何氏寓所"的牌子说,人好像都扔不下家乡话,就说何先生您老吧,合肥人氏,可说话间有一字半句倒透着安徽河南交界那一带的口音。这话一说,何鑫三像是受惊似的盯着袁瘸子愣怔片刻方才开腔:"是吗?"

袁瘸子未曾觉得有啥反常,继续往下说:别看我瘸着一条腿,可天南地北三关六码头走得多哩,听人说话就可以猜出他的家乡或者曾在何地待过很长时间,像您何先生吧,八九不离十是出生或者长期在砀山、夏邑、永城、濉溪那一带生活过的。"

这话刚说完,何鑫三忽然爆出一阵剧咳,咳得满脸通红,立刻起身快步返回寓所。方大爷生怕他有什么不测,便捱到19号门外侧耳静听,里面没有声音,便抬高了嗓音问何先生您没啥吧?何鑫三听出是方大爷,在里面弱声请他人内。方大爷推门而进,只见何鑫三躺在天井里的张藤椅上, 手抚胸部,犹在喘息不止。片刻,何鑫三平息下来,说冷不防咽了一口凉风,就咳成这样。说着,掏出几张钞票递给方大爷,说我进屋去躺会儿,袁瘸子磨好后,麻烦您把这钱给他,刀子请您先代收一下。

其二,前面曾经说过,朱俊康为调查何鑫三寓所房产来源,曾去区税务所查过档案,发现竟然没有底卡,据此认定系某个税务官为其做了手脚。当时,朱俊康拜托税务所军代表协查此事系何人所为,军代表也答应有消息即报。这话头到现在已有多日,军代表并未来过电话。料想没有直到。朱俊康特地去了一趟税务所,军代表说已经在开会时说过两次,还跟留用的原副所长老贾和三个在本所任职的留用人员交换过意见,开出了一份当时税务所全部税务官的名单,共有十七人,其中一人已经去世,九人留用,七人在当年到解放前夕这段时间里离开。老贾请示军代表后,利用空余时间去找过离开的七位,只找到其中四个,都说不知道此事;还有三人没有找到,但听说解放后没有离开南京,只是换了住址,而登记表上留下的还是旧住址,他正准备抽空再去访查。朱俊康向他表示感谢,说把那三位的姓名、原住址写给我,剩下的事就由我们去做了。

费了一番周折,刑警总算把这三人全都访查到了一一其中一个姓单的是在看守所找到的,这人在南京解放前一-周开摩托车撞死了一个*六个月的妇女,肇事后逃跑,被旧交警抓获,关押在一分局看守所。刑警去看守所一问,单某说这件事问我倒是问对了,就是在下经办的。不过,我并没有收过何某的什么好处,因为那是市税务局的稽查官郎成道打的招呼。郎先生说何某是他的同乡,还搭上点儿亲戚关系,让我如此这般相帮做一下手脚,当时这种手脚大家都做的,不算什么,何况是郎先生推荐我入职税务所的,我当然要帮这个忙。刑警问郎成道是哪里人,单某说是河南夏邑人氏。又同郎现在是否还在市税务局工作,答称前年患肺病不治而殁了。

刑警又去税务局询查,郎成道确已病殁,其遗属去年举家离开南京,据说去了南方,具体城市不详。

专案组由此推断,何鑫三很有可能是河南省夏邑县人氏。那么,他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是夏邑人,还要伪造假证明冒充是合肥人?他之所以不再让袁瘸子为他磨刀,是因为袁瘸子识破了他的夏邑口音。此公把自己包裹得如此严实,要防范的多半是仇人。继续往下推理,本案案犯多半与何鑫三的夏邑同乡有关。因此,有必要前往夏邑进行调查。

5月12日晚,专案组长朱俊康与缪初冬、许斯新、张鼎、花友仁对即称进行的跨省调查进行了详尽研究,认为何鑫三当初抵达南京后为落实住所和良民证之事,即联系税务官郎成道,那说明他与郎在之前就可能认识甚至有来往。这次前往夏邑调查,可以先把查摸该县与郎相关的亲友作为切入口。


八、水落石出案情大白

夏浥,地处河南省东部,豫、鲁、苏、院四省接合处,北依菏泽,南临谯城,东接水城、畅山,西连虞城;相传系孔子祖籍地,故素有"孔祖之地"之称。本案发生之前五个多月,1948年11月6日,夏邑县城获得解放。次年,县城所在地正式建立城关镇,该建制沿续至今。此刻专案组刑警从南京前往的夏邑县城,隶属于河南省商丘专区。

按照事先形成的调查思路,此番前去是准备盯着那个已故税务局稽查官郎成道在夏浥的社会关系,了解其与何鑫三的交往情况,因此,南京利刑警到夏浥,就马不停降直奔县公安局。县属局听说南京警方来人外调,非常重视,副局长出面一定全力接待,说需要提供什么协助尽管开口,协办。朱俊康说明来意,对方说他是夏扈南边的安徽亳州人,原是地方游击队干部,解放后调来干公安工作,对夏邑这边的情况不甚了解,不过可以叫两位土生土长的留用警察给专案组当向导,他们是老土地,对全县社情非常熟悉。

那二位老警察。一姓王,一姓钟,都已年近六旬,两人是表兄弟。1923 年军阀吴佩学任直鲁豫三省巡阅使,收编豫地巨匪"老洋人"张国威,让其派部属统宇夏邑,那个时候这兄弟俩就已在县城干起了警察,对于当地的风土人情治安情况了如指掌。南京刑警知道。要发挥这种人的主观能动性,须给以他们充分的尊重,同时,还得"大方"些。当地人穷,南京刑警除专案组长朱俊康吃供给制,手头基本没有私钱,其余人都是领新水的,跟王、钟两个见面后,立刻自掏腰包请两人下馆子,还给他们每人买了两包好烟。朱俊康虽不习惯这种吃吃喝喝的做派,但缪初冬等自掏腰包之举并未违反纪律,也就没有话说。本来他不想一起去馆子的,但缧初冬等人的意思是,他们都是留用人员,在南京以外进行调查,不知应该怎样跟对方介绍情况,有些话也不知当不当讲,所以必须请专案组长出面跟他们说说案情,往下就容易沟通了。朱俊康觉得此话有理。就和他们起去了饭馆。

事后,朱俊康回忆起这餐吃喝时每每感叹:花费不多,收获特大。老王、老钟听南京刑警说了案情,两人边喝酒一边交换眼神,朱俊康在旁边只一-瞥就意识到有戏,马上起身给那二位斟满酒,举杯说我敬二位前辈一一杯。一杯敬过。不见动静,于是再斟再敬。敬到第三杯,表兄老王开口了,对朱俊康的称谓还是旧时代的,说长官别斟了,咱喝得差不多了,言归正传吧,你们要查的这个人一一我说的不是郎税务官,而是那位何鑫三,不知你们带上他的照片了吗?缪初冬立刻掏出何鑫三的照片。照片有两张,一张是何鑫三刚到南京向汪伪首都警察厅申领良民证时留在底卡里的那张证件照,另一张是去年夏天荔枝巷一位居民家的外甥(上海交大学生)来南京看望舅舅时,带了照相机,在巷口给舅舅一家拍照片,何鑫三正好外出回来,也给摄人了镜头,刑警调查时听说了这个情况,就把那张照片借了过来。

缪初冬心细,考虑到可能会请夏邑这边的老年人辨认,还带上了放大镜。那对表兄弟确实已经老花眼了,此刻正好用得着。一看之下,一个大笑,一个拍案,都说怎么这么巧,死的竟是他!至此,何鑫三的身份终于真相大白一夏邑县城西门外有一个名唤范家湾的小村庄,1895 年初春的一个雷雨之夜,该村首富范筠肪之妻范胡氏产下一个男嬰,这之前,她已连续生下五个女儿。秀才老爸给儿子取名溪粼,字风动。范溪粼自幼聪慧,又得秀才老爸亲授,十六岁时在上海获得了教会中学的毕业文凭,回家娶亲,一年后又东渡日本留学。当时赴日留学生主攻的基本上是军事、法政、医学之类,可这位范少谷选的竟是考古,兼习文物鉴定与修缮。五年后学成回国,先在北京后在开封从事古玩行业,据说经常与盗墓贼勾结盗掘古墓,牟利颇丰。

范家湾一共只有七户村民,清一色姓范,都是同宗同族。范溪粼之父范秀才是族长,也是范家湾之长,其余六户凡事曾唯其马首是瞻。不过,范老大也没亏待他们,儿子在外面大发不义之财,其中一部分被他拿出来分给了那六户。可能由于这个原因,1927年范老爷子病殁后,范溪粼被同族拥戴为族长。他也没辜负大伙儿的期望,每年回乡都会拿出大笔的钱财资助其余六家。

当然,范溪粼的钱也不是白拿的,同族中但凡人他眼的女性,均被他染指。范生性好色,据说早在上海租界读教会中学时,就时不时往四马路跑,聊起一家家妓院简直如数家珍。稍后去了日本,更是变本加厉,曾因与人争风吃醋持械殴斗被东京警视厅拘留。回国后在北京经营半白半黑的营生时,也经常惹出风流事端,曾被情敌砸过铺子,实在待不下去了,才转移到开封。在开封待到抗战爆发前夕,因桃色事件被迫关门歌业,一时吃不准下一步该去哪里,就回夏邑老家休养。在夏邑的这段时间,范溪粼对同族中女性的祸害愈发肆无忌惮。

不久,抗战爆发。1938 年5月13日,日本侵略军的六架战机飞临夏邑上空实施轰炸。25日,日军第十六师团-部进攻夏邑县城,国民党守备部队陆军第四十师一个团抵抗一- 昼夜后败退商丘,国民党县政府同时转移至农村。日军占领夏邑县城后,首先利用汉奸建立维持会,代行县政府职权。日军守备队长松冈闻知回乡隐居的范溪粼有留日经历,当即派人前往范家湾,请"范桑"出山主政。范溪粼对前来的日本军人说,他是文物专家,只知文物,不知当官。松冈闻听此语后倒也并不恼怒,修书一封,说恭请范桑进城鉴赏文物。这回,范溪粼没有推辞。

松冈当然仍旧要跟范溪粼谈出山之事,但范溪粼执意不肯,谈到最后达成协议:范溪粼不当县维持会长,只担任维持会的挂名顾问,不拿报酬,不按点上班,当然,如若有事相商则必须前往参加,而且必须尽心尽力为日方献计献策。日军方面则许诺, 绝对保证范家湾村民的安全,并将在范 家湾村外建造炮楼,以武力阻止其他方面(指国共游击队)对范家湾的袭击。

同年8月,日军撤销县维持会,成立伪县政筹备处。12月 1日,撤消伪县政筹备处, 建立正式汉奸政权伪夏邑县公署。其间, 范溪戴始終只担任不拿薪饷的"业余顾问",不愿出任实职。而实际上,他对日军起到的"帮助作用",被松冈以及松冈的继任者河野少佐认为是"贡献大大的"。范溪粼不但为日军统治沦陷区出谋划策,还曾应邀前往商丘日伪"豫东总司令部"和日军特务机关参加过会议。日军显然知道他好色成性,故其每次进城,都派人陪同他驾车上街兜风,凡是被他看中的漂亮女性,就抓进其下榻处供其蹂躏。

不过,当时的夏邑并非日伪的一统天下,原国民党县政权转移到农村后依旧存在,当然还掌握着自己的武装力量;中共也在县境内创建了抗日根据地,并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权,也有地方武装。这就形成了共产党、国民党和日伪三方势力对峙的局面,各自控制的区域随着斗争形势的演变而不断变化。这种变化最终影响到了范溪粼的命运。

1939年12月中旬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支不知归属的武装小分队。以里应外合的方式,没响一枪就解决了范家湾的日军炮楼。与此同时,一直受到日伪庇护的范家湾七户范姓人家也因"长期济日通敌"受到了清理。这伙人倒也不是不同青红皂白见人就*,只是把每户人家中曾经参与过日伪各种行动的男丁或*或抓,老人、妇女、小孩儿只是集中于祠堂内囚禁,各家的财产则全部搬运走。整个儿行动持续了将近半夜,因为没有响枪,也没有放火烧炮楼,县城内的日军守备队始终没有察觉,直到天明后方才接到范家湾村民的报信。这次行动,范家湾男丁中有三人当场被*,七人被抓走。其中两人后来逃回,据他们说,被抓走的人中有范溪粼,料想是凶多古少。

这两个男丁逃回后,因担心会继续遭到报复,与同族其余人家商量,决定全体搬进县城,范家湾的士地或变卖或出租。这样到了抗战胜利,他们担心遭到清算,迅即变卖家产,各奔东西,不知去向。

专案组总算查明了何鑫三一一范溪粼的真实身份,一干刑警议论说, 如此看来,这老小子死得也不冤,如果他不死,改天被查到了,按其汉奸、恶霸、盗幕、诈骗等罪行,死刑绝对是逃不了的。朱俊康说,案子查到这当儿,还不能说已经侦破了,得把那三个凶手抓获,查明作案动机.追回赃物赃款,再交由军管会审判,方才算是圆满完成任务。咱们再分析分析,那三个案犯会不会跟范溪粼的这段经历有关?

缪初冬想了想说:"从那三刀六洞来看,案犯似乎跟死者有啥深仇大恨,至少这种伤人的手段不像是寻常上门抢劫的强盗。从现场勘查看,范溪粼没有挣扎,似平是心甘情愿挨这三刀的。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呢?他应该是欠着案犯的什么'债',而这种'债'又是无法偿还的。"

另一刑警许斯新说,会不会是夏邑这边的什么人作的案?毕竟他在当地属子罪大恶极之辈,除了政治上的汉奸罪行,还有强奸妇女、霸占财产掘人相坟等,仇人肯定不少,如果这些人中有人偶然得知他不但活着,还活得很滋润,会不会上门寻仇?之所以没有当场要其性命,可能是为了通他交出藏匿的钱财。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案犯考虑到警方对命案与伤害案的侦查力度之间的差别-----取其财物加上伤害,被害人鉴于自己的历史罪行,不敢向即将被共产党控制的警察局报案;如果把人*死了,那就是命案,警方的侦查力度肯定很大,那就难保不会被发现。至于范溪粼最终还是死了,那是案犯没料到的情况。

专案组遂决定循着这个思路进行调查,切入口就是那个解放前就已病故的南京税务官郎成道在当地的社会关系。

郎成道本人高中二年级时就离开当地去南京后来就在南京成家立业,但他在夏邑还有直系亲属,每年都会抽时间回老家看望。三十岁时,他担任了南京市税务局特别稽查组组长,职务不算高,但有点儿权力。别说像夏邑这样的外地小县了,就是在南京,也是被人巴结的对象。所以,他每次回家乡,其亲属都感到非常有面子,各家纷纷宴请,县政府、财政税务甚至警察局也会凑热闹递请柬,弄得他有时天要赴多场饭局,每次都是疲惫不堪。那么,1939年底何鑫三-----范溪粼"脱险"后潜逃南京找郎帮忙安身的秘密,他是否向别人透露过呢?

专案组一连调查了四天,接触了郎的所有亲朋好友以及旧政府曾经宴请过他或私下有过接触的相关官员,均无收获。人们听说"范溪粼"三字,都说知道,也曾见过,但一致说这人已经死了,是某年某月间被不知何方的武装拿下日军炮楼时顺便给解决的。坊间关于此事的版本颇多,侦查员像是听说书,一个比一个传奇,可是再传奇也于破案没有帮助。四天的调查无甚收获,专案组已经准备无功而返了。按照惯例,麻烦了当地公安好几天,临走时该请县局领导以及为专案组提供帮助的老王、老钟等人吃个饭表示感谢,专案组长朱俊康也很想这样做,但他是吃供给制的,每月只拿三万元(1948年12月1日发行的第一套人民币,与新版人民币的兑换比率为10000:1,下同)津贴,掏不出钱钞。其余几个留用刑警虽是拿薪饷的,但警察薪饷不高,还要养家糊口,再者,之前刚刚请过一顿,是大家均摊的,现在也都没钱了。所以,只好算了。没想到的是,夏邑县局那对表兄弟老王老钟之前吃了专案组一顿饭,得知专案组要离开了,决定回请。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如同上一顿饭一样,这一顿也没有白吃,席间大伙儿闲聊时,竟然聊出了一个可以提供关键线索的对象!郎成道读中学的那几年,正是民国流行结拜弟兄最盛的一个阶段。他也难能免俗,与三个同学结拜了,按出生年月日排行,他是老二。初三上学期,老大患肺病去世;高一时,老三随父母去了北方,从此音信全无:到高二时,郎老二去南京报考税务官被录取,但和老四尤晨笙仍有书信来往。每次返乡探亲,两人也必定要至相拜访。尤晨笙高中毕业后,因病找不到工作,父母又先后病殁,郎成道特地从南京赶回夏邑,凭他已在南京成为正式税务官的面子,在县政府给尤找了一份誊抄员的差使。尤晨笙总算有了一个饭碗,身体渐渐也好些了,郎成道又托人帮他张罗成家。不过,尤的运气确实不咋样,婚后不过一年多,妻子生产时大出血,母婴双亡。尤晨笙从此心灰意冷,终日打不起精神。

抗战爆发,日军侵占夏邑,组建维持会、伪县政府,尤晨笙拒绝留用,干脆去大圣寺当了一名居士。被日伪政权留用的税务官郎成道回乡探亲时,就去大圣寺看望结拜老弟,两人倒也颇有话题可聊,有时郎成道在寺里一待就是两三天。此刻做东为南京刑警饯行的留用警察老钟有一次去大圣寺查案子,正好遇到郎成道,当时尤晨笙也在旁边。

席间,老钟提及此节,还分析说,郎成道会不会将其为逃亡赴宁的范溪粼改变身份落户南京之事当作话题跟尤晨笙聊起过,尤在之后又把此事透露给了其他人?

这条线索引起了专案组长的重视,沉思片刻,他作出决定:既然来了,就不应放过任何一个疑点,明天先找那个尤晨笙了解一下这方面的情况再说。

抗战胜利后,大圣寺被国民政府改为学堂,一干僧人早已不知去向,包括居士尤晨笙。不过,这难不倒那对表兄弟老王老钟,两人分头打听了半天,得知尤晨笙在大圣寺改为学堂后随同一个老僧人去了县城东侧约五十里地的火店镇,在镇外-座废弃的破宙里栖身,靠化缘、开荒种地、替人治病为生。那个七十开外的老僧人系少林寺出身,尤晨笙跟着他学气功,身板渐渐硬朗,还能给人看看毛病,性格也由以前的内向闭塞变得开朗了。

刑警跟他聊下来,深感这一趟没白跑,老钟的猜测竟然得到了证实。郎成道那年回乡时,两人冬夜围炉闲聊,无话不说,税务官竟把范溪粼死里逃生、如今在南京隐居之事向他透露了。不过,也就点到为止,没有说范曾去找他相帮落户,也没说范在南京的住址、职业以及是否改了名换了姓。而尤晨笙当时也没有在意,听过算数。

那么,事后尤晨笙是否跟别人说起过此事呢?尤晨笙说只向一个人说起过,那就是范溪数的嫡亲外甥小顾。说起来,这小顾跟尤晨笙搭着点儿亲戚关系,他的父亲老顾是尤的表兄。这个表兄是做粮食生意的,会些武术,夏邑沧陷后因为交通不便停了生意,其妻是比范溪粼只大一岁的最小的姐姐。当时范秀才已经作古,小姐姐就向弟弟求助。范溪粼说你可以带着全家回娘家来生活,一应开支概由老弟我负责。于是,顾家大小五口就去了范家湾,范溪粼果然安排周到,不但包下全家的吃穿开销,每月还给不少零用钱。老顾觉得不好意思,主动提出担任小舅子的保镖。后来,那支不明归属的武装夜袭范家湾,老顾因反抗当场被*。

小顾那时只有十岁,连同母亲以及比他大六岁的两个双胞胎姐姐幸免于难。但范家湾已经不敢再待下去了,再说范溪粼已"死",他们的经济来源成问题了。不久,其母带着子女改嫁砀山县的一个棺材铺老板,小顾读完小学后,维父托人介绍他去江苏省江宁县当了一名金工学徒。去年大年初二尤晨笙奉僧人师傅之命,去距火店镇二十五公里的安徽砀山县城给病家送药,在街头巧遇从江宁回来探视老母的小顾。当年十岁的孩童,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如果不是他认出尤晨笙这个表叔,尤肯定就与其擦肩而过了。尤晨笙一直不知道他这门亲戚的下落,此刻意外相遇,自是高兴。两人进了一家茶馆,喝着茶聊了个把小时,尤晨笙寻思小顾在江宁,与南京毗邻,会不会已经跟舅舅见过面了?就主动说到了范溪粼在南京之事。小顾大觉意外,愣怔了一下方才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舅舅的下落。

众刑警认为这是条重要线索, 立即动身去江宁,对那个小顾进行调查。在江宁警方的协助下,很快查明了小顾的情况:小顾名叫顾济升,今年二十岁,是江宁县鑫福金工坊的一 名工匠,老实本分,没有劣迹,跟人说话连脏字都不带一个,干活也颇勤快,手很巧,老板兼师傅很喜欢他,正动着把闺女嫁给这个小伙子的脑筋。

于是就把金工作坊老板唤来:当面了解情况。老板匆匆而至,对于自己平生第一-回被警方传唤既紧张又不解,说话稍稍结巴,自我介绍说兄弟姓丁,一向老实守法,人都说兄弟为人厚...朱俊康打断他:"就请丁老板回客三个问题, 第一个,南京解放那天-----就是4月23日下午和晚上,顾济升在不在作坊?""这个...让我想想。对了,那天他吃过早饭出去了,说是去市里(指南京城区)会朋友,当晚没有回来,是24日中午回作坊的。""第二个问题,他平时跟什么人来往?""小顾不大喜欢跟人交朋友,只有两个同乡小刘、小吴有时来作坊坐坐,他们在南京城里工作,小刘是邮差,小吴是医院杂役,都是夏邑人。""第三个问题,小顾平时住在哪里?""他就一个人睡在作坊后院的那间小披屋里。"

"行了,去你作坊看看。"一到作坊, 正在干活儿的顾济升立刻被控制,随即搜查后院那间小披屋,在床边的墙洞里起获了"4.28"案件的赃物。当天下午,同案犯刘同、吴永顺被捕。

三人到案后,对策划、实施"4.28"案件供认不讳。去年春节顾济升去砀山探视母亲时,在街头巧遇表叔尤晨笙,偶然得知其亲舅舅还活着并且在南京过得蛮滋润的消息后,竟有一种气得要吐血的感觉。这话该怎么说呢?原来,范溪粼出任日伪顾问的那段时间,不但在县城为非作歹,对范家湾同族其余六户族亲中的年轻女性也不放过,甚至还把魔掌伸向了自己的嫡亲双胞胎外甥女,顾济升的两个双胞胎姐姐均遣他多次奸污。后来家族发生重大变故,双胞胎姐姐和他一起跟着母亲去了砀山,不久,一个上吊自尽,一个匆匆出嫁,一年后患病去世。 长大成人后,他每每想到范溪粼的兽行,总是咬牙切齿深恶痛绝,只恨范溪粼已"死", 自己不能亲手报仇。从表叔口中得知范误粼没有死,他不禁又怒又喜,怒其竟然又活了多年,喜的是总算可以亲手为姐姐报仇。

回到江宁后,顾济升与结拜弟兄刘同、吴永顺补喝年酒。以前,他从来没有向刘、吴说起过自己的身世,这回,将其家族以往的情况一五一十和盘托出,说着说着。放声哭泣痛不欲生。刘同、吴永顺比顾济升大,平时对这个盟弟一向很好,两人都是性情中人,当下拍案而起,发誓要为老弟报仇。三人决定先打听范溪粼在南京的住处以及家庭情况,再查摸其日常活动的规律,然后策划行动方案,伺机下手。

要在偌大一个南京城查摸到一个不知姓名籍贯(肯定都已改了)、只知道年龄和相貌的人,对于三个没有任何这方面经验的年轻人来说,其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况且,心思缜密的顾济升考虑到下手后可能警察厅会立案侦查,所以自己不便出面,免得给老板留下印象埋下隐患,刘、吴就让他按兵不动,由他们两个负责访查之事。

转眼半年过去,刘、吴两个没有查摸到任何信息。中秋节那天,作坊老板去乡下老家过节了,刘同、吴永顺来作坊陪顾济升喝酒吃月饼,三人聊起这件事,都有些问闷不乐。商议来商议去,终于想到是否可以从其从事的职业方面进行访查。顾济升以前曾听母亲说起过,他这个舅舅自日本回国后做的就是古玩生意,跟刘、吴两个一说,三人分析下来,认为他在南京*多半是老本行。

于是,刘同、吴永顺继续访查。吴永顺是邮差,有自行车,还可以从同事那里辗转打听,所以出力甚多。饶是如此,也足足查了四个来月,今年2月底,终于查到荔枝巷19号那个"合肥何氏"似乎跟范溪粼相似。为了证实猜测,吴永顺想了个法子,伪造了一封信件,地址为其他巷子,但也是19号门牌,收信人也姓何,贴了邮票,私盖邮截,来到19号叩门,让顾在离得稍远的地方瞧着。范溪粼露脸后,吴自称是邮局专门投递"死信"的,前来试投该函。范溪粼不疑有他,认真看过信封后说不是他的信,吴遂告辞而去。

确认何鑫三就是范溪粼后,刘同、吴永顺开始秘密监视何宅,发现目标不大喜欢外出,窝在寓所的时间居多,而且最近可能由于时局的原因,访客也少,遂决定下手。这时已经进人4月,解放军饮马长江,即将发动渡江战役,南京的国民党军警日夜巡逻,动不动就戒严,搞得气氛很是紧张,他们只好耐着性子等候。他们当然不可能知晓4月23日解放军发动渡江战役的信息,但4月23日这天是刘同的生日,事先他们就约定要去鼓楼"顺川饭庄"吃饭庆生。三人吃过饭出来时,发现街上不时有满载国民党军人的卡车疾驰而过,路人议论纷纷,说国军撤退了。三人听着,心里一动:这不正是找老家伙报仇的机会吗?

三人去附近一家茶馆喝茶,把已经制订的计划顺了一遍,出门买了一把尖刀,决定傍晚行动。

这天形势特殊,路人稀少,三人进巷子时家家闭门,空无一人,因此没人看见他们。范溪粼可能已经喝了些酒,少了平时那份警惕,听见敲门声就来开门了...接下来发生的情况,与刑警的分析如出一-辙。下手的自然是报仇的正主儿顾济升,他原本没有打算*死对方,只是想在对方的双手双足上各扎一刀,形成四刀八洞的伤势。但他扎了三刀后,第四刀下不了手了,只好放育。要说范溪粼倒还是有点儿硬气的,强撑着连挨三刀,血流如注,竟然没吭一声。顾济升把凶器扔下后,是范溪粼主动开口,让外甥把他的钱包、首饰等拿走,说他已知错,除了挨刀,理应以钱财补偿,除了这些钱物,另外还有些古玩字画,都是真货,你们看得中的尽可带走。三人不识古玩字画,只把其中的七件金银器物拿走了。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所有赃物都由顾济升保管,赃款平分。三人归案后,警方请专家估价七件金银器,当时还没有文物等级标准,粗估下来,这七件金银器的总价值不少于黄金百两。

范溪粼自己可能都没想到,他在三人离开后又喝了些酒,竟然导致其送了性命。三个案犯更是没想到范溪粼竟然死了,从而使他们不惊动警方的盘算落空。

1949年9月28日,顾济升、吴永顺、刘同三犯被南京市军管会以故意伤害罪、抢劫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十年、七年。 以当时同类案由的案件判决来说,这是从轻处罚,显然考虑了该案的特殊情况。

--本文转载自《逐木鸟》“尘封档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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