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几年前,社会的风气尽管十分地流行移风易俗,但清明这一天上坟祭祖的习俗还是让人们保留着。虽然说祖上的墓地已经随着破四旧立四新的革命化的潮流涌动,已经越来越小了。像排楼庄东北面的那一长溜石家祖坟地,受公社化的一项项新规的冲击,那时就已成零星的靠田埂旁边巴掌大的小塚了。但作为他们的后辈,每年这一天还是会去为小塚除草、培土、修整得光滑滑的。同时加冠戴帽,压上挽挽钱,烧一匝锡箔纸碇,并放一串小炮仗。如此隆重地祭拜先祖之后,中午还需请先祖到家里吃饭。八仙桌置放在堂屋中央,桌子上必须得有三个主菜,鱼、肉和青菜烧豆腐。那时人们的生活维艰,多数人家是供不起肉的,基本上是用葱花烧的藕粉块代替的。筷子的放法是有讲究的,父母都不在了放两双,有一个不在的就放一双,端上米饭时还要考虑先祖用筷子的习惯,是不是左撇子。桌子旁凳子的放法也是这样,配套相应的一张与两张。有刻把钟到半个小时光景,就算吃好了,这时要把凳子抬一抬,叫请起。并另外拿一个碗,拿一双筷子,把桌子上的菜各捡少许放到碗里,跑到屋外,把碗里的菜用力抛到屋顶上,至此,这一顿请先祖吃饭才算圆满完成。
排楼队让一条南北穿行的河分成了东西两个庄,东庄靠河边有一个私人烟杂店,生意辐及周围六个生产队的人们的日常生活。有来打酱油的,有来买包烟的,还有来拿瓶小炮仗酒的。
东庄最东边的是武家,而排楼队百分之九十的人姓石,所以武姓在这里属于外姓。当家的叫武二,掌握一门皮匠手艺,由于嘴从小落下了兔唇,虽然兔得不大,但人们还是称他为武滑子。后来还是一位私塾先生为他美了名,因为他是皮匠,蛇皮是滑的,所以私塾先生就称呼他为蛇皮匠。大家一听既有意思也很得体,久而久之,蛇皮匠就成了他闻名乡里的代名词了。
蛇皮匠为了清明特地从上海赶回来上坟的,上好坟准备过几天再去上海摆摊修鞋。期间有一天下午,他右肩扛了两个口袋,肩后的大些是小麦,肩前的小些是菜籽,右手则上举握着大小口袋连接的绳子,以保持前后重量的平衡。左肘也没闲着,挎了一个里面放了三个油瓶的竹篮子,去镇上的粮公所换面粉和油。经过供销社门口的那块空地时,他看到一群人在撑篷搭台。
"是不是要唱戏啊?"他一边嘀咕就一边向前走,到蒋家肉铺拐弯向南时,正好看到邻居优芬在前面的曹家大院门口。优芬是从上海插队来到她父母故乡的知识青年,目前正与镇上的曹家大儿子谈恋爱。
"优芬你今天来镇上玩啦"?蛇皮匠眼尖忙问起话来。
"嗯,是蛇皮匠你啊!小曹说今天镇上晚上要唱戏,是扬州戏剧团下乡演出样板戏《沙家浜》,他特地用自行车把我接过来的。"优芬微微一笑道。
"好蛮,怪不得前面我看到有一群人在搭台布置,原来真是唱戏啊!"
"蛇皮匠你扛的是什么啊?"优芬回问道。
"几斤菜籽,头二十斤小麦,去粮公所换点面粉与油。过几天我还得去上海,为她们母女几个把粮油准备好!"蛇皮匠乘说话的功夫,就把肩上背的放到了石板条地面上。
"蛇皮匠真是好爸爸加模范丈夫!"优芬笑赞道。
"姑娘你过奖了,我哪有这么好!还不是怕她们到时再写信烦我,要这要那的,我再花盘缠回来,多不划算啊!"
"也是噢!你要是有个儿子,这次清明就不要赶回来了。"优芬虽然说是插队的,但下乡三年不到的时间,已经对乡俗了解得蛮透的了。
"就是啊,姑娘你说得对。都说生男生女一个样,其实有些时候,哪里会一样!"蛇皮匠毕竟在上海混的,一下子想起自己是在跟姑娘家说话,马上俏皮地话锋一转:"优芬啊,你那个曹家大少爷,以后肯定不会受我这样的苦了,你看三国里的曹操,得的都是儿子!"
"唉唉唉,蛇皮匠你滑说了是不是?"优芬虽然说是在上海出生长大,但在那个年代,又是姑娘家,对于涉及男女之事的话题,还是十分地敏感与矜持的。
蛇皮匠应是早就料到这样的回话,马上自嘲自笑地背起口袋,与优芬道别向粮公所走去了。
拐向粮公所的转角处是码头,张庄的小安子把放鸭子的小船划到镇上来了,也是来粮公所换面粉的。蛇皮匠乐得小小的滑嘴唇都颤动起来了,张庄就在排楼东庄的南面,他连忙与小安子招呼好,换好面粉一道划船回去。小安子接过蛇皮匠递来的飞马牌香烟,放到鼻尖一闻,"好香的烟丝啊!蛇皮匠你太客气了,前后庄的人,顺水人情也是应该的啊!”
小船划过上圩再经过下圩,沿岸绿树笼罩,鸟语喧天。四月的春风已然是大姑娘的风韵了,水面上柔波涟漪,再看看自己已经换好的粮和油,一份家的成就感掠过蛇皮匠的心头。
"小安子,你的划船技艺真好哇,平稳有致,让人好舒服啊!"人只有在自己感到满足的时候,才会油然夸赞起别人来。
"熟能生巧呗,就像你挥舞鞋锥子,一摁一收的,一会鸳鸯戏水,一会蛟龙腾飞的,这活计就令我干瞪眼地看你了!"。
"哈哈,比喻得不错,不愧是民办教师的儿子,说话出口成章啊!"。小安子的父亲在邻大队当民办教师,养了两个儿子,却早早地务农了。所以蛇皮匠的话语中,充满了对小安子可惜的意味。
蛇皮匠到家的时候,正好赶上瘸子老婆在忙晚饭。"老婆啊,摊两个葱油饼吧,光喝稀粥,孩子们不垫饥的"。嘱咐好老婆,蛇皮匠就挑起粪桶,去场南头的茅坑挑粪,去浇东面的一片菜地。
不多一会儿,参加生产队劳动的俩个姑娘也回来了,她们洗好自带的农具,到灶台上的汤焐子里舀两竹罐温水,放进脸盆洗了个脸,并到西房间换上整洁的衣服。俩姑娘家再从房间出来后,就一个拌起猪食去猪圈里喂猪,另一个操起扫帚,把门外的空地清扫一下。因为自家的鸡进笼前,拉了不少鸡屎,加上周围的杨柳树和榆树上飘落的些许花叶,都需要清理和扫除。不久蛇皮匠进屋,大家围着小长桌子,开开心心地用起晚餐来。
夜幕降临,仨个女人做起各自的针线活,蛇皮匠把西边的草垛整理好,又捧了一堆干草到灶头间,备起灶膛明天的火食。看看水缸里的水不多了,又挑起水桶,借着星光,到西边河里挑了三担水放到水缸里,撒一些明矾,盖上水缸盖。
"明天早上摊苏流淀吃好吗?",刚换来粮油,蛇皮匠一个劲地想给她们母女改善伙食。
"好的,松松软软香香的苏流淀好吃",俩个姑娘家异口同声。
"正好碗厨里有一点馊粥,我睡觉前用钵子盛面发酵,明天早上一定能吃到苏流淀",蛇皮匠老婆一边纳鞋底,一边回应大家道。
八九点钟的时候,蛇皮匠摸摸口袋,从上海带回来的一包飞马牌香烟,因为今天让小安子多抽了两支,现在已经成空壳子了。他决定去河边的烟杂店买一包七分钱的丰收牌,借着星光,他打算弯向北路再折西到达烟杂店。
他刚由北路折向西,就看到有个人从对面的远处走来,也算他眼睛尖,马上就知道是谁了。是东北邻队的绰号叫"奸臣三仔"的社员,他们俩人曾经为了灌溉放水,代表各自的生产队撸胳膊蹬腿的打过一架,至今都像冤家似的,-直没有言归于好。
蛇皮匠当机立断,闪身躲到左边优芬家北屋墙边的大榆树后面,只为不想再见奸臣三仔那张可恶的嘴脸。
奸臣三仔也是个精灵鬼,从镇上看好戏后,有意打弯经过烟杂店,发狠心买了一包三角三的大运河牌香烟,因为明天已经与媒人说好,要带着儿子去对方家相亲。路旁是一大片麦地,星光下绿影婆娑,他一路向东要接近蛇皮匠躲避的地方时,许是冤家路窄的灵感效应吧,又抑或刚才隐隐感到前面有个人影晃过,疑神疑鬼之下他竟掏岀手电筒,舞起灯光,对着树干墙头扫射起来。躲在树后的蛇皮匠一着慌,以为自己暴露了,就索性解开裤门襟,装着小便起来。然而便意却乘火打劫,真让蛇皮匠撒了一泡尿,尿液竟把一双鞋底都浸湿了。但由于是晚上,蛇皮匠并没有感知到。
为此,奸臣三仔也看清楚了是谁,他就装着没发现什么,吹了一声口哨,左肩高右肩低地向东北方向的自己队里走去。奸臣三仔在生产队里是专门扶犁耕田的,由于身子一直要右倾着压犁,所以走路就落下了特点,这也是蛇皮匠前面一眼就能识别到他的缘由。
四月的夜并不长,尤其春分以后的夜会越来越短些。优芬昨天晚上看好戏给婆家留下来过夜了,曹家大少爷一早带她上乔墅饭店喝豆浆,吃大饼油条。吃好早饭又带她去鱼摊买了两条大草鱼,上蒋家肉铺打了两斤肉。由于大少爷要去公社的生资部上班,所以优芬带好菜就与心上人告別,打道回排楼队的自家来了。
回到家把菜到厨房间放好,优芬就坐到西房间的梳妆台前,把自己的芳容又端祥了一番。爱情是神奇的,它会让人从人间一下子升到天堂。尤其那个公社化的年代,相处一个吃商品粮拿工资上班的对象,荣誉感与幸福感,对一位插队到乡下的灰姑娘来说,自然是满满又满满的。她一下子想到过年时,爸爸妈妈特地从上海过来,为她到曹家订下了这门亲事。临走时妈妈还私下送给她一个大戒指,作为她以后结婚时的礼物。
想起这事,她不禁把手伸向梳妆台大抽屉里面的储宝盒子,在她用力打开时,却傻眼了,盒子里的戒指没有了!她又翻箱倒柜地看遍了其他的地方,结果一无所有。遭贼了,本能告诉她如此严峻的现实。她立即出去询问了左邻右舍,大家都一问三不知,有些人都不知道她昨天去镇上看戏,而且还没有回来这件事。那时的农村,破四旧立四新时,所有的金银制品都抄家没收了,谁家还会藏有戒指呢?对许多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消息一下子在全生产队炸开了锅,遭贼的事自从解放后,对这里的村民来说,应该是绝无仅有的事件了。
生产队长向优芬作了祥细的了解后,赶紧去大队部作了汇报,跟着从大队部带回来治安主任丘比。丘比一来,就用红布条把优芬家四周拉起了警戒线,又立刻在优芬家的东厢房,布置了一个破案工作室,接待来访,并询问一些他自认为需要了解的人员。中午吃好饭,丘比就到室外的警戒线内侦探起来,不多时,他就在大榆树后面发现了俩个鞋印,而且给尿液浸泡过,所以十分的明显。他用石膏一比一做了个鞋印模型,打算叫生产队长黄昏时早点收工,让全生产队的人来一一试印。
下午两点左右,听闻其事的奸臣三仔,上午陪儿子去相亲好像很不顺利,对方没有客气一下留他们父子俩吃饭不算,临走连‘以后过来玩'这句亲络的话都没有说。肯定没戏了,抱着如此不悦奸臣三仔走进了丘比的破案工作室,他恶狠狠地反映了昨天夜里,他亲眼看到蛇皮匠在优芬家周围鬼鬼祟祟的一些反常情形。蛇皮匠家就在优芬家东面,相距不过二三十米,丘比做到事不宜迟,马上把蛇皮匠叫了过来。蛇皮匠穿的鞋子也没有换过,一试印立刻就烙下了铁证。
丘比也一下子精神抖擞起来,胸有成竹似的掏出一支大运河香烟,慢条斯理地点了起来。联想到一来就与失主优芬的那些探问和对话,他那破案的脉络立杆似的有了一个清晰的影子:
"蛇皮匠啊,还需我一一说了你才承认吗?"反问,有时比正问还要令人胆颤。
"承认什么啊,主任大人?我昨晚是在优芬家周围蹲过,那是我不想与奸臣三仔狭路相逢,故意躲到大榆树后面的"蛇皮匠毕竟在大城市混过,深切地感到这件事必须得毫不含糊地说清楚。
"我倒并不认为此事是一种巧合,蛇皮匠啊,嘴滑没有什么,如果头脑滑了,是要遭众人唾弃的啊!",丘比不改他夸大其词的性格,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蛇皮匠施加心理压力。
"这…这…这种话怎么讲呢"?蛇皮匠知道,巧合的事是无法证明的,无巧不成书的说法,根本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不能自圆其说了是吧“?丘比从一个烟圈里,拿眼逼视起蛇皮匠:"你应该知道优芬昨晚在镇上看戏,你应该更知道优芬看好戏会留在婆家过夜"!
"知道她在镇上看戏是不假,因为我昨天下午去换粮油,在镇上碰到优芬了。但看好戏,她回不回来,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蛇皮匠也是实话实说。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怎么会用生儿子的话来挑逗一位姑娘家?"丘比说这话时,不仅眼光逼近了蛇皮匠,连整个人都逼近了。
"这这……这,不是玩笑话嘛",蛇皮匠打破头都想不到,自己的一句笑话此刻竟成了,使优芬留在镇上过夜的‘别有用心'的把柄。
蛇皮匠毕竟是庄稼人,庄稼人自有不堪复杂时的歇竭斯里:"磨嘴皮子我磨不过你,主任大人!我就是本份人一个,祖宗八代都没有做过小偷小摸的事情,我怎么会偷优芬家的戒指呢?"蛇皮匠说完这些话时,整个人都抖动起来了,眼红脸红,使浑身的抗争素爆发到了极点。
"好啊!讲不出理来就采取吵架的方式是吧?现在人证、印证都有,我完全可以叫人把你绑起来!"。丘比一边说,一边甩掉了手上的烟蒂,旋儿用手指狠狠地指向蛇皮匠。
这时优芬听到东厢房的吵声,不禁破门进来探望,而那位揭发者奸臣三仔也跟着从外面走了进来。
"你这个混蛋!"蛇皮匠正有气没地方出,像疯了似的,冲过来就揪着奸臣三仔撕打起来。优芬一个姑娘家,怎么也不敢向前拉架,而丘比呢,他深知此时去拉架,让任何一方打着了,也是白打。他索性又点起一支烟,变态似的瞅着他们扭打了半个小时。
后来早收工的社员都赶来试印,大家三三两两站在优芬家的天井里。丘比这才感到是自己的疏忽,没有通知队长,应该叫大家不要来拭印了。
丘比打发了众社员后,再进东厢房时,看到俩个冤家都气喉马喉地,各自在一旁喘息。想想马上就要到傍晚了,再说捉贼捉赃,这案子一时半会也破不了:
"奸臣三仔你回去吧,谢谢你的支持!我会让这个案子早日水落石出的。蛇皮匠你也不要狗急跳墙,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也回去好好想想,这几天内只要你自觉地把戒指交出来,都算自首,我们绝不追究相应的任何责任"!
奸臣三仔走过丘比用厨柜做的办公桌时,不忘拿起丘比用的茶杯,用里面的水把自己嘴上的血迹揩除掉。而蛇皮匠呢,一边向外走一边抱着自己的上身,因为罩衫的纽子全让奸臣三仔用蛮力拉扯光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武家祖宗八代都没有做过偷鸡摸狗的事。请你们不要冤枉好人"!蛇皮匠走到优芬家天井里时,对着东厢房的丘比,又好像对着整个排楼生产队的老老少少,比高八度还要高八度地大声说出了上面的话。
就在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就在全村人为此事众口不一的时候,庄上的已死去多年的石老爹的坟墓让人给盗了。石老爹的棺材板是用好木头做的,当时庄上有不少人都知道这一情况,这也是多年以后盗贼们选择开盗他这个墓的理由。
盗墓的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几个玩耍的孩童,在河边的长堤上的草丛里发现了一个环状物,他们就用路旁的青草磨擦,结果越擦越亮,稀奇之下大家都抢着玩。嘻闹声引起了走过的丘比的注意,他喝住小孩子们,让他们交出抢玩的东西。
"这不是戒指嘛",丘比喜出望外。
"这是大人们丢了的东西,小孩子不可以玩!我会交给人家大人的"。孩子们也不懂,再说看到丘比如此严肃地说这些话,孩子们赶紧一哄而散,去别处玩耍去了。
后来优芬认领了这枚戒指,因为这确实是一枚老黄金做的戒指,所以当丘比问她是不是她遭窃的那枚时,她眼神稍微晃过一阵后,就坚定地认可了。
后来在小孩发现戒指的那个堤坎下面,一个储存河泥浆的大池子里,放鸭子的小安子,用赶鸭子的竹篙,无意中捣出了里面还没有给盗墓贼来得及转移的棺材板。
后来大家把这些事联系了起来,联系得浅的人说,蛇皮匠良心发现,存心把戒指放到孩子们玩耍的地方,让丘比破案而交到优芬手里。
联系得深的人说,这戒指是石老爹的陪葬品,是盗墓贼搬运时无意中遗漏的。
再后来,丘比光荣地完成了任务,更加风光地在治安这个任上为人民服务了多年。蛇皮匠尽管在老家多蹲了半个月,立夏前还是扑扑屁股赶到上海摆摊修鞋,只是有好几年,他再也没有为清明特地回来过。
奸臣三仔的儿子,倒是两年后,因为犯抢奸罪,给公安局关进了拘留所。
优芬在几年后的一个夜晚,看着怀里白胖胖的儿子,想到已经实行的知青返城政策,眼眶里盈满了不少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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