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烈
从没见过这样的故事开场
看杨家将故事，是要准备好纸巾的。
故事里，杨家老老少少都是好样的。男人忠勇，女人节烈。可是，杨家的男人清一色短命，全部战死沙场。女人倒是长命，却成了一门寡妇。杨家祠堂里的牌位越来越多，几代男儿血赢得了天波府门前“文官落轿、武将下马”的礼遇。
从没见过这样的故事开场。
幽州解围救太宗皇帝，杨家七郎八虎悉数亮相。如同一张全家福，永远定格了那一年杨家的人丁兴旺。杨家将注定是为大宋而生：大郎代替太宗赴双龙会，饮下毒酒身亡，毒发前射死辽国天庆梁王；二郎力托千斤闸掩护兄弟们撤退，气力不支死在闸下；三郎在乱军中不慎落马，被活活踩死；四郎中了绊马索被俘；五郎受重伤被战马驮至五台山，伤愈后出家；只有六郎、七郎保着父亲*出重围；干儿子八郎不知去向……有一种家破人亡叫壮烈。
Part1.
开场的生死战看得我目瞪口呆，接下来更虐心。
心怀叵测的主帅潘仁美催逼杨老令公进兵两狼山。带着数百老弱残兵的杨继业和六郎、七郎，硬着头皮钻进了辽兵的包围圈。勇猛的七郎连斩三员辽将，却无法带着兵士全部冲出陈家谷。无奈之下，还是他单枪匹马突围搬兵，六郎保着父亲退守苏武庙。
七郎回营是送死的。
当初潘仁美三子潘豹设擂比武，死在七郎手上。潘仁美一直怀恨在心，处处为难杨家。七郎闯幽州解围时，潘仁美故意不开城门，想累死七郎。不料七郎真的力*四门。这次两狼山之战，潘仁美就是要让杨家父子有去无回，没想到七郎又跑出来了。于是潘仁美灌醉七郎，将他乱箭射*――小时候听评书，我最心疼的就是乱箭射*。但凡所向无敌的大英雄都是这个惨烈结局：罗成是这样，杨再兴也是这样。何况七郎还是死在自己人的箭下！
Part2.
苏武庙内立着一块李陵碑。这好像一个黑色幽默。苏武被匈奴囚禁在荒凉的北海牧羊，十九载矢志不渝，最终抱着秃了毛的符节返回长安。李陵是名将李广之孙。曾以五千步兵力敌八万匈奴骑兵，最终只剩四百人，力竭投降。苏武是公认的千古忠臣，李陵则是毁誉参半。力战匈奴，他尽到了军人的本分，但投降却使他晚节难保，备受质疑。
如今，老令公遇到了和李陵一样的难题：是像苏武一样尽忠死节，还是学李陵在弹尽粮绝后缴械投降？尽管杨家是从北汉归降大宋，但毕竟都是中原王朝。要老令公投降契丹人，学石敬瑭做汉奸，杨家将做不到。
救兵迟迟不见踪影。老令公突然想起出征幽州前在五台山进香时，老方丈送他的那句话：此次出征是“七子去，六子归”。他的理解是有一个儿子会牺牲，本想细问，老方丈却不再多言。现在身边只剩一个六郎！难道“六子归”指的是只有六郎生还？他不禁后悔叫急躁的七郎回营找潘仁美搬兵。
看来是老天要杨家父子为大宋尽忠了。他不怕死，但必须留下六郎延续杨家的香火，还要他替一门烈士去皇帝那里申冤。老令公支开儿子，头撞李陵碑殉国。
Part3.
杨家最好的儿郎都尽忠死节了，逃亡、申冤告御状、报仇，这一系列的善后只能交给温吞水般性格的六郎来完成了。对不起，杨家将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六郎。
七郎八虎闯幽州时，他始终跟在老爹后面，硬仗全由老七来打。两狼山一战，同样是老爹和老七殉国，只有他化装成士兵逃回汴京。但是，带着中央巡视组下边庭抓潘仁美的是十二岁的小孩呼延丕显，智审潘杨案的是老西儿寇准。后来镇守三关，冲锋陷阵的是岳胜、孟良、焦赞众将。其间，受奸臣王钦陷害，替六郎赴死的是任堂惠，去辽国红羊洞盗老令公尸骨的也是孟、焦二人。至于后来大战韩昌、破天门阵，更是王兰英、穆桂英一帮女将。所有这些，六郎不过是亲历者，或者说他只是一个引子罢了。
无法想像杨家一门寡妇如何熬过每一个清冷寂寥的晨昏。
十五年后，辽国的萧天佐兴兵来犯，摆下天门大阵，要跟宋朝一局定胜负。六郎顶着三关大帅的空帽子，一筹莫展。年迈的佘老太君只得亲自上阵，领着八个儿媳（只有六郎媳妇柴郡主不是寡妇）、两个女儿，还有几个孙男孙女开赴前线。
天不绝宋。和他爹一样无用的杨宗保竟然傻人有傻福，半路娶到了天门阵的克星、超级女神穆桂英。最终，宋军在穆桂英的指挥下大破天门阵。
Part4.
如果没有“四郎探母”这出戏，杨家将的故事便少了一抹温润的人性光辉。
四郎没有死！
误中绊马索的四郎被抓到辽营，审问时他隐瞒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将“杨”字拆开，报了谐音的假名叫穆义。爱才的萧太后看他一表人才，便留他在帐下听用。偏偏铁镜公主一眼相中四郎，招他做了驸马。如果没有后面的故事，我会认为四郎是贪生怕死的小白脸儿。
天门阵开仗，四郎也随军出征。他意外得知老娘是宋军的押粮官！幽州一战犹在昨天，他没有忘记自己是杨家的子孙。他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在辽国了此一生，他必须在有生之年与母亲相见！沉寂多年的忠臣孝子意识瞬间被激活。四郎决定，夤夜盗令箭出关回宋营。
京剧《四郎探母》中《坐宫》一场精彩纷呈。四郎与铁镜公主你来我往、行云流水的对唱，传递的正是二人长达十五年的默契与信任。深明大义的铁镜公主盗出令箭，助四郎叫开城门，单骑疾驰宋营。
古稀之年的佘太君从来不敢奢望还能见到四郎。当四儿子真真切切跪在面前时，老人家瞬间泪奔。那一年出征幽州时的诀别、十五年来无数个梦里思念，丈夫、大郎、二郎……平素女汉子模样的老太太彻底失守。她不想再去追问四郎：为什么没有战死沙场？为什么在辽国忍辱偷生？为什么十五年音空信渺？此时，她不是大宋的女将军。她只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儿子的母亲。她只要这个曾经失踪的儿子好好活着。
Part5.
一旁的众多嫂子、弟妹也在大哭。老四回来了，可我们的丈夫呢？前些天，五郎带着五台山的僧兵前来助阵，可是他已经遁入空门。今天四郎又是一身狐裘雉尾，辽人打扮。四郎的原配孟氏这边还顾不上跟丈夫说话，却得知他要在黎明前赶回番营，因为那边他还有个公主媳妇。
造化弄人啊！
“只要你幸福。”老太君发话了，让四郎回去。
等待四郎的却是五花大绑。
公主盗令箭的事被发现了。萧太后要斩了奸细四郎。公主拼死阻拦。情急之下，她也要一死了之，将尚在襁褓中的幼子留给母亲。号称铁娘子的萧太后心也碎了。她同样是女人，是妻子，是母亲，是外祖母。她的丈夫死在杨大郎的箭下，她的女儿嫁的偏偏是杨四郎，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也失去丈夫，外孙失去父亲。她，赦免了四郎。
天门阵战事已接近尾声，宋军明显占据优势。萧太后身心俱疲。于是四郎从中斡旋，宋辽两国歇兵。四郎倒成了杨家将里的萧峰。
我喜欢这个故事。一味大马金刀的英雄传奇太不真实，儿女情长才是人间烟火。
至于四郎如何处理原配孟氏和铁镜公主的问题，书上没说。我祝他们幸福。
Part6.
多年以后，四郎、五郎和六郎相继故去，杨宗保接任边关大帅。西夏又出现战事，杨宗保征西战死。边关再度吃紧，大宋危矣。皇帝和满朝文武第N次将目光聚焦到杨家。
老太君已年近百岁，男丁只有十六岁的曾孙杨文广，剩下却是一帮年过花甲的寡妇，连孙媳妇穆桂英都将至五旬。谁来出战？
天波府里先帝题写的“一门忠烈”的牌匾可不是一句空话！穆桂英上殿请旨，再度披挂，领着十二寡妇征讨西夏。
落日余晖下，汴京城外十里长亭，宋仁宗与佘老太君目送杨家人马出征。老太君眼里泪光滢滢，她似乎回到了几十年前。那天她一样也是在这里，目送老令公带着八个儿子出征幽州。记得当时七郎比现在的文广也大不了几岁，一样生龙活虎，神采飞扬。
还记得“七子去，六子归”吗？呵呵。谶语也好，魔咒也罢。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杨家老少早已习惯了生死离别，看淡了血雨腥风。这不是麻木，而是执著。
仁宗皇帝感叹道：“老太君莫要悲伤。杨家世代忠良，大宋不会忘记杨家！朕不会忘记杨家！”老太君躬身施礼：“多谢官家。牺牲不过是命运的无常，每一个军人都无法逃避。杨家既然选择了悲壮，就注定不相信眼泪。”
以上故事均为民间传说和评书演义，令我感动的是故事本身。而关于北宋杨家将的真实历史，则相对平淡。
Part7.
杨业本是北汉名将，人称“杨无敌”。北汉灭亡，杨业归顺大宋。在与辽国的征战中，杨业并非无敌，有过败仗纪录。宋太宗雍熙北伐失利，杨业为掩护大部队撤退，被辽国名将耶律斜轸活捉，三天后绝食而死。和他一起战死的还有儿子杨延玉（有说叫杨渊平）。当然，这次失败与主帅潘美无关。作为宋初平定南方的名将，这哥们儿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评书艺人，不仅名字改成了潘仁美，还被写成了家喻户晓的大坏蛋。
杨业的夫人姓折，在评书中变成了姓佘。当然不可能活到百岁，也没有带兵打仗。
杨业的长子杨延昭（有说叫杨延朗）镇守边关很厉害。契丹人认为北斗星中的第六颗星主镇北方，所以他们敬称杨延昭为杨六郎。
评书中，杨四郎名叫杨延辉。想来四郎探母的故事原型，应该是契丹建国之初著名的汉臣韩延徽。这个韩延徽在唐朝末年出使契丹被扣，得到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机的重用。其间，思念故土的韩延徽曾逃回中原。但此时已是五代的后唐，中原战乱频仍。韩延徽大失所望，又返回契丹。耶律阿保机并不怪罪，命他官复原职。从此韩延徽扎根契丹。他的儿子韩德让也是辽圣宗朝的一代名臣。
杨延昭的三儿子叫杨文广，杨宗保是杜撰出来的。杨文广一直做的是仁宗朝的中级武官，曾随狄青南征侬智高。直到英宗朝，60多岁的他才得以升迁。至于穆桂英的历史原型，有说是杨文广的妻子，鲜卑族，复姓慕容，英勇善战。也有说她是杨文广堂兄的妻子。
至于传说里杨家再往后的杨怀玉、杨金豹等人，纯属演义了。
北宋建国之初备受契丹的军事困扰，两国交战时宋朝也是负多胜少。而在杨家将的传奇故事里，尽管每每以宋军凯旋为结局，但是血与泪贯穿始终。
抛开狭隘的汉族正统论，今天我们再来看杨家将故事，与其说传扬的是尽忠报国、不屈不挠的英雄主义情怀，不如将这些看成是祖祖辈辈长久以来形成的威武不屈、舍生取义的文化价值认同。
作家陈忠实在小说《白鹿原》的扉页上摘录了法国作家巴尔扎克的名言：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杨家将的故事之所以在中国流传千年，家喻户晓，或许这个传奇也可以看作是我们民族的一部秘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