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拔都抚摸着小女孩美丽的卷发,温声回答:“我们是你阿爸的客人,我叫拔都。你阿爸在叫你,快过去吧。”
“好的,我就去。”小女孩乖巧地回答着,蹦蹦跳跳地跑到了迦迪延的身边。迦迪延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他坚实的双臂居然在微微颤抖。
小女孩惊讶地望着父亲:“阿爸,你怎么啦?”
迦迪延嘴张了张,好不容易才回答:“没事,阿爸没事。冰姬,你怎么不睡觉?你阿妈呢?”
“你今天不是让大夫给阿妈开了一剂安神的药吗?阿妈服了药,睡得很好。我睡不着,看到大帐的灯亮着,我想你在这里,就来了。”
迦迪延长长地嘘了口气。
小女孩将嘴附在迦迪延的耳边,悄声说道:“阿爸,那边那位大哥哥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还有那位大姐姐,你看她长得多好看!”
迦迪延这才打量起拔都身边的翻译兼副使来。这之前,他的视线一次也没有在“他”的身上停留过。他不能不惊诧于女儿的眼力,这或许就是一颗天真无邪的童心所特有的敏锐吧。
“阿爸,他们是你的朋友吗?”
“哦,他们嘛,阿爸正有事情与他们商谈。你是小孩儿,不应该在这里听的,回去睡觉好吗?”
“是秘密吗?”
“是的。”
“那好吧,我先回去睡觉了。你也快点过来。”
“好的。忽滩,送小公主回去。”忽滩是迦迪延的心腹爱将,迦迪延对他十分信任,胜如手足同胞。
忽滩应声欲抱小女孩,小女孩却使劲挣脱了他的手臂,飞快地跑向拔都的身边。“我要去睡觉啦。明天,我可以找你来玩吗?”她仰望着拔都,充满期待地问。
“明天恐怕不行。以后吧,好吗?”
“那么说好了,你一定要来找我啊。”
“好。一言为定。”拔都爱抚地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小女孩心满意足地笑了,让忽滩牵着她的手,离开了大帐。
大帐中恢复了耐人寻味的寂静。
迦迪延探询的目光不断地扫过拔都和他的“副使”。刚才那一刻,他真的被吓坏了,女儿是他的命根子,是他在这世上最珍爱的一切。他知道,一旦拔都劫持了女儿,他恐怕只有无条件地同意拔都提出的一切要求。但拔都并没有这样做,从这点来看,这位年轻的蒙古将军倒还算得上光明磊落。下一步,他该如何回复拔都?撤军吧,将来无法向阿谢人和高加索人交待;不撤军吧,又难免要与武功鼎盛、所向披靡的蒙古人交战,弄不好还会拼个两败俱伤。唉,他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确保钦察部的利益不受损害?
拔都静静地等待着。尽管内心焦急异常,他的神情里却透出几许闲适。
忽滩匆匆返回了大帐。他瞟了拔都一眼,走到迦迪延身边,向他低低耳语了几句,迦迪延点着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忽滩再次离开了大帐。大约一刻钟的工夫,他端着一个雕刻着图案的红漆木托盘回到大帐中。托盘上放着两个光润洁白的细瓷酒杯,里面盛着葡萄酒,或者说是像葡萄酒的液体,若明若暗的烛光投射在酒杯中,不怀好意地闪动着血蓝色的光芒。
迦迪延与忽滩相视而笑。迦迪延做了个手势。
忽滩端着托盘走近拔都和他的“副使”——兰容。迦迪延缓缓说道:“按照我们钦察人的规矩,一切交由万能的天来决定。这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没有毒。你可以任选一杯,如果你喝过后能活着走出大帐,迦迪延将兑现承诺,罢兵离开战场。当然你们现在有两个人,也罢,迦迪延允许你们中能够活下来的那一个走出大帐,迦迪延仍愿兑现诺言。”
拔都注视着迦迪延:“果真?”
“迦迪延说话从来一言九鼎。”
“好!既然是钦察部的规矩,我愿将生死交给万能的长生天。”
拔都微笑着望了兰容一眼,所有的嘱托都在目光里刹那间交流了。他伸手欲取酒杯,就在这一瞬间,兰容突然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将两杯酒同时抢在手中,一饮而尽。她的敏捷让拔都大吃一惊,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兰容!”
烛火在兰容的眼中轻松跳起了死亡的舞蹈,她的胸口有些闷,却并无特别的剧痛之感。脑海中的空白处正在不断地扩大,侵蚀着她的思维,她知道在她说完要说的话前不能让意识完全消失,她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望着烛光后居中而坐、正吃惊地张着嘴的迦迪延。
“活着人的走出大帐。”她一字一顿地说。她的嘴唇干涩,唾液粘在了舌头上,使她每说一个字都分外艰难。即使可以察觉到生命在一分一...
“兰容!”
拔都撕心裂肺的呼唤在兰容的耳边变得遥远了,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拔都的面容却在她记忆深处被无限地放大,除了这张脸,她的四周只有正在蚕食和吞噬一切的黑暗。黑暗的尽头,她明白了自己的情爱所系,那竟是许多年前第一次相见就已铭刻心头的少女的柔情。
“带我……回家。”她挣扎着说,声音微弱得近乎耳语。眼睛完全看不见东西了,她伸出手,摸索着拔都的脸,拔都立刻握住了她的手。她感到他的手格外地温暖有力,心满意足地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带你回家!”这是她能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恍若吹过草尖的风,在她残存的记忆深处摇曳着,然后慢慢地消逝在远方。
大帐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拔都俯身抱起兰容,向帐门外走去。没有人阻拦,迦迪延和忽滩还愣愣地看着他们。许久,迦迪延想起什么,向忽滩使了个眼色,忽滩立刻跟了出去。
“请等等!拔都将军,我们的……”
拔都站住了,沉默片刻,平淡的声音里透出些许艰涩:“你说礼物吗?你派人跟我们的忙哥撒将军去取好了。按约定,剩余的一半我们将在钦察部撤军后派人奉上。”
“好。有请忙哥撒将军带路。”
忙哥撒惊愕地望着拔都怀中的兰容:“小王爷,她……她怎么了?”
“我要带她回营。去执行你的任务吧。”
“喳!”
忽滩的脸上蓦然闪过一丝诡谲的阴笑。
一直悬着心的哲别、速不台、兀良合台和蒙哥终于盼到了拔都平安归来。
拔都顾不得向他们解释什么,一边吩咐侍卫去传军中大夫,一边在众人的簇拥下将兰容送回大帐。不多时,大夫匆匆赶到了,为兰容把了脉。拔都焦虑地注视着大夫的表情。
“怎么样?”
“小姐的脉象虽然微弱,却还平稳,当无大碍。不过——”
“不过什么?”
“小姐这样昏睡,我考虑是服了什么药物所致。”
“不是中毒吗?”
“没有中毒的迹象。小王爷为何这样问?”
直到这时,拔都才将他与迦迪延谈判时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大家听。讲到迦迪延的要求和兰容奋不顾身地抢过两杯酒一饮而尽时,他的双目微微濡湿,声音也哽住了。
哲别在女儿身边坐下来,深情地握住了女儿的手。
“哲别将军,我……”
哲别微笑着阻止了拔都的自责:“别说了,小王爷。兰容这么做是对的。别说此事有惊无险,纵使兰容真的有性命之忧,只要此去能说动迦迪延罢兵,保证小王爷安然无恙,她就不愧是我哲别的女儿。”
“大夫,你能肯定兰容确实没有中毒吗?”速不台仍旧不放心地追问。
“能。”大夫肯定地回答,“小姐没有一点中毒的症状。”
“既然不是毒酒,迦迪延究竟耍的什么鬼把戏?难道他只是要试试小王爷的胆量如何?”
“不!那两杯酒中,一杯的确是有毒的。”蒙哥若有所思地插进话来。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蒙哥的脸上。
“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是小时候额吉讲给我听的。很久以前,有一位姑娘爱上了一位小伙子,姑娘的父亲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为了不让姑娘跟小伙子见面,他将姑娘软禁在城堡里。姑娘不肯屈服,以绝食向父亲抗争。她的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眼见她生命不保,父亲只好将她放了出来,还让人叫来了小伙子。当着他们两人的面,父亲命人端来两杯酒,他对小伙子说,这两杯酒中,一杯有毒,一杯没毒,如果小伙子侥幸喝到了没有毒的酒,他就允许小伙子娶他的女儿;如果小伙子喝到了有毒的酒,那是天意让这对年轻人分开。为了心上人,小伙子同意用生命来做最后一搏。然而,在他还没有选择好要喝哪一杯酒时,姑娘抢先将两杯酒全都喝下了。原来她认为两杯酒中都有毒,小伙子无论喝哪一杯都难逃一死,既然如此,不如让她去死。她希望小伙子能够活下来,今后还有机会开始自己的新生活。结果,姑娘并没有死。她的父亲为了防止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事先在一杯酒中放了毒药,在另一杯酒中却放了毒药的解药。姑娘将两杯酒一起喝下时,已经将其中一杯的毒性解除了。到了这一刻,姑娘的父亲终于被两个年轻人坚贞的爱情感动了,同意了他们的婚事。额吉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古巴比伦王国。从那以后,古巴比伦王国的人们每当为某件事难以做出抉择时,常常会采用这种古老的方式来帮助他们做出决断。没想到钦察人居然也会采用这种方式。幸亏兰容将两杯酒都喝下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大夫首先舒展开微蹙的眉头:“这就清楚了,毒药和解药相互发生作用,导致了小姐的昏睡。如果我的判断没错,不出一个时辰,小姐就会苏醒。现在还是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大家都先请离开吧。”
“我想留下来陪着兰容,可以吗?我不会影响她的。”
“哦?好吧。小姐醒过来后,记住给她多喝些水。”
“我知道了。哲别将军,外面的事就交给你和速不台将军了。一定要注意观察钦察部的动静。”
“明白。你放心吧,小王爷。”
大帐中现在只剩下拔都和兰容。拔都在兰容身边坐下来,长久地凝视着兰容沉睡的面容。
他想起耶律楚材帐中的一幅画。耶律楚材,这位深受祖汗敬重的契丹族贵族,是位纯粹的学者和优秀的政治家,也是拔都的老师。耶律楚材的身上,曾经的游牧民族的豪放只余下淡淡的影子。
契丹族入主了中原,又被女真人建立的金国挤出中原,耶律楚材却在中原接受了影响着他一生的文化教育。他崇尚以儒治国,以佛治身,即使当他最终成为成吉思汗的高级幕僚,他依然用执着的仁爱精神试图影响成吉思汗和蒙古铁骑。与此同时,耶律楚材酷爱文化艺术,无论蒙古人到了哪里,他首先要保护的除了百姓,就是书籍和各个民族的艺术珍品。
当时,蒙古军刚刚攻下河中地区,拔都去看望耶律楚材,在他的帐中看到了这幅画——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耶律楚材抢救出来的一位伊斯兰民间画家的杰作——画作的名字就叫“睡”。
应该说,拔都第一次被震撼是因为这幅画的色彩极其绚丽:深蓝色的天幕,仙境般的风光,海滩与贝壳映衬着羽毛斑斓炫目的水鸟,海浪拍打着黑色的礁石,翻卷起银色的浪花。礁石的中央,一位少女正在沉睡。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长发从一侧拢过脖颈,披散在丰满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上,一袭金色的羽衣,闪耀着火焰般的光芒。有一团火焰照亮了她的脸,那是一张象牙般细腻洁净、栩栩如生的脸,粉红的嘴微微张开着,密密的睫毛覆住了眼睛,在海浪和水鸟的欢鸣中,她竟睡得那般恬静安然。这动与静,这灿烂与淡雅,竟在浪漫灵动的氛围中实现了惊人的协调。
艺术的感染力是无限的,拔都在被打动的同时,渐渐理解了为什么耶律楚材会那样不遗余力地保护文化艺术。正如耶律楚材所说,艺术是文明的一部分,欣赏它们是解读文明的开始。
在奉命出征玉龙杰赤前夕,耶律楚材将这幅画送给了他。他明白耶律楚材的心意,他无非是希望在新的征服地自己能迅速地适应新的文明。
画中少女的眼睛是否也像兰容的眼睛那样幽深那样纯洁呢?在他的想象中,兰容与画中熟睡的少女融为了一体。等到结束这次远征有了合适的机会,他一定要将这幅画送给兰容。
生死与共的情谊是不容亵渎的,只是,他又该如何酬答这份深情?
“拔都……”
兰容微弱的低语将拔都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他立刻温柔地回应道:“我在这儿。你醒了吗?兰容。”
兰容睁开眼睛,一脸惊奇地注视着拔都,她的眼神竟让拔都有些心酸。
“兰容,你怎么样啦?哪里不舒服吗?”
“我这是在哪里?”
“在我们的营地。”
“这么说……酒里……你果真平安吗?”
“我很好。我们都没事了。”
“迦迪延答应我们的条件了吗?原来他只不过要试探试探我们!还好,我们总算通过了他的考验。”
“兰容,你为什么那么傻!倘若你出了意外,让我要负疚一辈子吗?”
“我没关系的。只要你平安无事,只要你能记得我,我就别无所求了。”
“答应我,以后不可以这样。”
“你先答应我,保重自己。”
“我答应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兰容,我去倒水给你喝。”
兰容顺从地听任拔都忙前忙后地照顾她。这一刻对她来讲弥足珍贵,她想,如果有一天她必须嫁给自己不爱的男人,她仍然可以带着这段回忆慢慢地老去,慢慢地走向生命的最后归宿。
哦,不,不对,她现在就想到死是不是为时尚早?她毕竟才只有十九岁啊,可是,她的内心却突然有了一种历尽沧桑的感觉,尤其是经历了这场生离死别之后,她惟愿永远不要醒来。她知道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她,一个藏着爱却要带着躯壳嫁给别人的女人,再也无法去品味去感受这样的心醉和心碎。
兰容的眼中渐渐蓄满了泪水。
“兰容,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不是。我只是……只是……有些想家了。”
拔都微微笑了,在兰容身边坐下来,体贴地拢住了她的双手:“等歼灭了篾儿乞人,我们就回家。”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嗯,回去。我想念祖汗,我想与他待上一段时间再返回父王的封地。路途这么遥远,以后想见都会很难了。”
兰容的眼神黯淡下来。是啊,拔都还要回到大太子术赤的封地,果真如此,今后的日子里留给她的或许只有无穷无尽的思念了。
帐外隐隐传来了刀剑撞击的声音,夹杂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天窗里透出一丝光亮,拔都专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去看看吧。”兰容推推拔都的手。
“不用,我陪着你。有什么事儿,他们会来通知我的。”
“别担心我,我这里没事,真的。”
拔都稍稍犹豫了一下:“好吧,等击退了阿谢人和高加索人,我再来看你。你这会儿身体还很虚弱,千万不可以随便出去,知道吗?”
兰容轻轻“嗯”了一声:“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军中大夫匆匆走进大帐:“小王爷,哲别将军请您过去。小姐这里由我来照顾。”
“我正要去。钦察部有什么动静?”
“他们撤离了营地。”
贰
钦察部不告而别,在其盟友军中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蒙古军充分利用这一有利态势,向阿谢、高加索二部营地发动了攻击。军心不稳的阿谢和高加索军队一触即溃,仓皇逃回本营。蒙古军并不斩尽*绝,而是按照既定计划,派出轻骑,押送礼物,在斡罗斯边境追上了乘夜撤离的钦察部。
迦迪延见拔都果真如约送上了另一半礼物,内心十分喜悦。两下相见,拔都与迦迪延简单客套了几句,便提出了再度合作:迦迪延交出受其庇护的篾儿乞人,蒙古军则将此次战胜阿谢军队和高加索军队的所有战利品一并赠送迦迪延。迦迪延一听蒙古军又要他交出篾儿乞残部,勃然大怒,痛斥拔都无信无义。
拔都微微笑道:“首领此言差矣。篾儿乞人原本就是我军长途奔袭的主要目标,岂可轻易放弃!但我军绝不想与迦迪延首领为敌。我可以保证,只要迦迪延首领交出篾儿乞人,我军绝不难为首领以及您的亲眷。只是,篾儿乞人与我蒙古人仇深似海,不能将其歼灭,我们就无法向我祖汗交待。迦迪延首领,您是识大体的人,我们之间又曾有过一次愉快的合作,相信这一次您一定还会选择继续与我们合作。其实,您又何苦为了那些反复无常的篾儿乞人,而与我蒙古军为敌,乃至玉石俱焚呢?”
“呸!好小子,你还敢教训老夫!好,我迦迪延今天就告诉你,你不要得寸进尺!交出篾儿乞人,你今生休想!”
拔都依然微笑着注视着迦迪延:“那么,对不起,我只好得罪了。”
迦迪延抽刀在手,不容分说砍向拔都:“好小子,先吃我一刀!”
拔都敏捷地躲过了迦迪延的马刀,拨马回归本阵。速不台、哲别、兀良合台、蒙哥当即挥令蒙古军分四路冲入钦察军。两军展开了激战,蒙古军直捣中路,越战越勇,迦迪延不敌,被迫逃入斡罗斯境内。
迦迪延被迫派人向女婿求援。
当时的斡罗斯境内被众多公国割据。多年前,迦迪延将亲生女儿中最美丽的一个许配给了这些公国中势力最强大的哈里克斯大公。看在姻亲的分儿上,哈里克斯大公召集各公国大公商议抵御蒙古军队一事,大公们争论不休,但哈里克斯认为,钦察人虽与斡罗斯各公国为敌,可如今大敌当前,如果将钦察人推向蒙古人,只会壮大蒙古人的力量,而那时,斡罗斯各公国势必在本国国土上抗击蒙古人。为今之计,不如在钦察草原与蒙古人决战,将他们挡在国门之外。
哈里克斯说服了部分大公,很快集结起三个公国的力量:基辅、契尔尼戈夫、加利西亚共八万大军,出兵钦察草原。
哲别、速不台无心与斡罗斯各公国的军队为敌,遂向三公国分别派出了十名使者,表示他们没有任何进犯斡罗斯的意图,只是奉命追击仇敌篾儿乞人以及包庇了篾儿乞人的钦察人,他们希望三位大公不要轻信钦察人的挑拨,倒不如与蒙古人联合,趁机除掉为害斡罗斯多年的钦察人。
尽管使者使尽浑身解数,一再晓以利害,三国大公丝毫不为所动,不仅如此,他们还*掉了八名使者,并将另两名使者打得遍体鳞伤放了回去。哲别、速不台怒不可遏。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斡罗斯大公对蒙使非*即辱,看来不打是不行了。曾几何时,沙王就是因为无故*害使者而引火烧身,不想今天斡罗斯联军又重蹈覆辙。
历史上著名的伽勒伽河(即卡尔卡河,北顿涅茨河支流,汇入顿河)大会战拉开了序幕。
三个公国出兵八万,迦迪延出兵两万,共十万人。十万对两万,决战双方的兵力可谓众寡悬殊。速不台和哲别连夜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确定了初步的作战方案。次日,拔都、兀良合台率领的蒙古前锋部队首先向联军做了一次试探性的进攻,战斗中,兀良合台肩上中了敌人的冷箭,拔都也自知不敌,急忙下令撤退。迦迪延急于报仇,不等与其他公国军队会齐,与女婿哈里克斯一起指挥部队率先渡过第聂伯河,一路对蒙古军穷追不舍。速不台、哲别且战且退,同时派出拔都、兀良合台、蒙哥各率一千人沿途不断袭扰敌军,同时又不正面交锋,而是故意示弱于敌,以期骄纵敌人。
联军大将朱利将军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他见数日来蒙古军退而不乱,便劝说哈里克斯和迦迪延小心从事。他说:“从这几日追击,蒙古军始终进退有度来看,这是一支士兵训练有素、主帅有勇有谋的军队,他们虽然人数远远少于我军,却可能是我们的强敌,大公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哈里克斯不以为然,回以哈哈大笑。朱利见无法说服哈里克斯和迦迪延,仰天长叹道:“竖子不足与谋。想我朱利南征北战多年,还没有见过这样骑术谙熟、射技惊人的军队,只怕我们这数万人迟早要折在蒙古军的手中。”
哈里克斯充耳不闻,依旧挥令大军继续追击蒙古军。
整整九天,双方马不停蹄。迦迪延和哈里克斯所率军队将其他两公国的军队越甩越远,当他们在伽勒伽河畔追上蒙古军时,已然筋疲力尽了。
这一天正是一二二三年五月二十八日。哈里克斯和迦迪延商议后分成南北两路大军沿伽勒伽河畔安营扎寨,哲别派拔都率六千骑兵伪装进攻钦察阵地,不久又佯退,迦迪延不辨真伪,率北路军抢先渡过伽勒伽河,却正好投入了蒙古军布下的罗网中。哲别、速不台派拔都、兀良合台、蒙哥统率一万人充当右翼,直冲钦察军营阵,二将则率左翼部队切断了钦察军的后路。钦察军哪里抵挡得住蒙古军的凌厉攻势,全线溃退。哈里克斯急派南路军增援,却被溃败中的钦察军将战斗队形冲得七零八落,哲别、速不台乘势渡过伽勒伽河攻打斡罗斯联军各部,大获全胜。迦迪延率领残兵败将退回了钦察草原自己的主营地。
是役,斡罗斯联军损兵七万余人,有七十位贵族阵亡,在蒙古军强大的攻势下,斡罗斯联军的大公被迫请降。
哲别、速不台原也无意与斡罗斯各公国为敌。大公既降,他们率领大军沿伽勒伽河顺流而下,取道进至康里部。康里部首领举部来战,兵败后投降。考虑到远征军已经教训了钦察部,歼灭了篾儿乞人,圆满完成了成吉思汗交给他们的任务,二将萌生了回师的念头。长期远离主力孤军作战,孤立无援的忧虑弥漫于整个军营,远征的疲劳及思乡厌战的情绪甚至影响到哲别、速不台本人。可是在没有接到成吉思汗回师的命令前,二将以及拔都等人对下一步的行动也有些茫然。
一二二四年,成吉思汗自河中班师,并召哲别、速不台二将率军东归。不久,信差到达,传令远征军班师,全军闻讯一片欢腾。速不台长长地吐了口气,即便胜利也未让他如此舒畅。
“总算可以回去了。”他轻松地对哲别说。
哲别微微笑了一下,脸色十分难看。
“哲别,你怎么……”速不台上前握住哲别的手,又急忙缩了回来。哲别的手心像烧红的烙铁一般滚烫。
“近日常觉身上不适,或许生了病。”哲别轻描淡写地说。
速不台急请随军大夫为哲别诊治,大军开始缓缓班师。
哲别的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一日重似一日。兰容忧心如焚,每日端汤喂药,服侍父亲于病榻前。速不台、拔都、兀良合台、蒙哥天天都来看望哲别,尤其速不台,唯恐哲别有个好歹。多年的并肩战斗,哲别、速不台二人早已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他们彼此信赖,心心相印,正是靠了他们的默契配合,才创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军事奇迹。速不台甚至一次又一次问自己,经过几年艰苦卓绝的征战,哲别你真的就不想再看看魂牵梦绕的蒙古草原了吗?
哲别病入膏肓,唯头脑依旧清醒。一次从昏睡中醒来,他拉住正坐在他的身边忧虑地俯视着他的速不台,平静地最后一次吐露心曲:“速不台,我恐怕看不到故乡的草地了。来时没觉得这段路如此漫长,回去却觉得它没了尽头。其实,我多想再看一眼草原,再上不儿罕山狩一次猎。我更想念大汗。二十三年了,我时刻不曾忘记从我手中射出的那罪恶的一箭,每当想起,我都会追悔莫及。”
当年,哲别在成吉思汗统一蒙古的阔亦田大战中,一箭射中成吉思汗的脖颈,致使成吉思汗陷入危险,几乎与死神擦肩而过。然而,当战斗结束后,哲别却投降了成吉思汗。他并没有隐瞒自己就是射伤成吉思汗的人,正是因为他的坦诚,成吉思汗非但没做任何计较,反而将他置于左右,委以重任。为了回报成吉思汗的知遇之恩,哲别从此南征北战、东伐西讨,马不停蹄地奋斗了二十三年,创造了众多的军事奇迹,他本人亦成为蒙古历史上名垂千古的常胜将军。
“那时各为其主,大汗何曾计较过你的过失?他始终很信任你。”
“我知道。大汗给了我所有的一切,我却再不能有所回报。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从此后不能在他麾下效力了。”
“不!你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只要安心养病,一定会康复的。”速不台再也掩不住满腔痛苦,揪心地背过脸去。
拔都、兀良合台、蒙哥也来看望哲别,这一天他们陪了哲别很久。夜深了,哲别屏退众人,他还有些话想单独对拔都和兰容说。
拔都握住了哲别伸向他的手,这只手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滚烫了,倒是汗涔涔、凉津津的,那张病倒后就一直显得灰暗的脸上也呈现出反常的红润和生气,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攥住了拔都的心,使他甚至无法强作欢颜。
“小王爷……”
“是,我在。”
“兰容……”
“阿爸……”
“小王爷,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您说。”
“我只有兰容这一个女儿,我想请你替我照看好她。”
“我会的。一定。”
“不,阿爸,我不要听您这么说,不要!”
“女儿,不要打断阿爸,让阿爸把话说完。小王爷,你是我唯一想到和希望托付兰容的人。让她做你的妹妹吧,照顾她,行吗?等她出嫁的时候,请小王爷作为她娘家的哥哥送她出嫁。”
拔都与兰容默默对望,兰容哭得红肿的眼中闪现出点点充满着深沉眷恋的泪光。
“请您放心,从今以后兰容就是我的妹妹。”拔都更紧地握住哲别的手,庄重地许诺。
哲别的脸上浮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他久久凝视着女儿。兰容的一颗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抽打着,那种独自面对死亡无助的感觉又出现了。她知道父亲这么做,既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最后一次报答大汗对他父女的恩德。可是,这一刻她宁愿父亲永远不要再说下去了。
“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四年前,窝阔台三太子在一次酒宴上向大汗提出,希望能将兰容许配给他的爱子阔出,大汗同意了,还说到时他会亲自为兰容和阔出小王爷主持婚礼。这是大汗和三太子的格外恩典,我哲别当真无以为报。这些年来,我一直征战在外,又遇上兰容的额吉病故,否则,他们的婚事或许早该办了。遗憾的是,我恐怕看不到大汗为我的兰容主婚了。我希望小王爷你能代我完成这个心愿,代我将兰容送上白帐牛车。”
“好!”
哲别似乎累了,慢慢合上了眼睛。拔都和兰容守候在哲别的身边,这天,哲别终究没能再看一眼他深深眷恋的蒙古草原。
入殓那天,全军悲悼哭泣。哲别戎马一生,以他的智慧、谦逊和勇敢赢得了全军将士的尊敬与爱戴,奈何他过早逝去,徒为生者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夏季,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大军在额尔齐斯河畔驻营,等待哲别、速不台二将的归来。夏往秋至,爽爽清风,悠悠白云,都在等待欢迎远征归来的勇士。成吉思汗早早候在行帐前,翘首期盼着阔别三年的远征将士,期盼着他的“猎鹰”、他的“利箭”。
远征军徐徐开进营地,主营沸腾了。拥抱、欢笑、泪水,说不尽的离别思念,道不完的重逢喜悦。成吉思汗受这种热烈气氛的感染,越发焦急地用目光搜寻着那两个他所熟悉的身影。
是速不台吗?骑着黑骏马,英姿焕发,正催马向他飞驰而来。是速不台!成吉思汗拍马迎了上去,马头相撞时,两人同时跳下马背。
“大汗……”不等速不台见礼,成吉思汗已与风尘仆仆的爱将紧紧拥抱在了一起。
“大汗,”待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速不台百感交集地凝视着已见苍老的大汗,如梦似醒,“您身体还好吗?”
“好。好。速不台,哲别呢?你们俩怎么没在一起?”
速不台隐忍的悲哀再也掩藏不住:“哲别他……他……”
如同骤然掉入冰窟,成吉思汗由于内心的剧痛而显得麻木了。喧闹的军营骤然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哲别的灵柩在环绕的人群中被缓缓推动。成吉思汗热泪盈眶。这就是哲别吗?他才只有四十二岁,真的就这么匆匆而去?甚至还来不及看一眼故乡的草原?成吉思汗扶棺痛哭,所有的将士都跪伏于地,环绕着哲别的灵车,悲戚声四起。
许久,成吉思汗强忍住痛苦问道:“哲别是不是阵亡?”
“不。”速不台流着泪回答,“战神永远垂青他,他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哲别被埋葬在额尔齐斯河河畔。额尔齐斯河河水忧伤地拍打着河岸,似为将星早殒而伤悼不已。成吉思汗亲自洒酒祭奠英灵。杯杯苦酒渗入泥土,为哲别,为博尔术,为木华黎,为他的孙子、女婿,为忽兰,为所有那些倒在了征途上的将士们。时光如水岁月无情,西征缩短生离死别的距离,假如没有思念没有情谊,便不会这般悲伤这般叹息。
大军休息几日,徐徐东返。拔都遣军队先回玉龙杰赤向父王报告远征的消息,他自己则随着祖汗回返蒙古主营。或许是预感到此次一别他将很难再见到祖汗,拔都格外珍惜在祖汗身边的日子。成吉思汗也舍不得孙子离去。自从攻打玉龙杰赤开始,成吉思汗就再没有见到过长子术赤,因此,能与爱孙朝夕相处,对年事已高、精力和体力都大不如前的成吉思汗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慰藉。
回师途中,成吉思汗单独召见了老将速不台。速不台向成吉思汗汇报了他们远征钦察草原及斡罗斯各公国的详细经过。哲别、速不台的远征可谓硕果累累,在近三年的转战里,他们扫荡了高加索山脉南北,征服十四国,破城七十余座,行程五千余公里,以极小的代价取得了辉煌的战绩。不仅如此,当成吉思汗得知两位孙子拔都、蒙哥,年轻的将领兀良合台都在远征中表现出色,他心里不由既宽慰又自得。
事实上,速不台带回的关于欧洲各国的情报远比胜利本身更为重要,此次远征为十年后拔都征服欧洲开了先河。
叁
大军缓缓开入原西辽境内,成吉思汗决定择日款待所有战功卓著的将领、重臣以及他们的亲眷。这时,拖雷之子,成吉思汗的两个孙子忽必烈、旭烈兀奉孛儿帖夫人之命前来相迎。
蒙哥、忽必烈、旭烈兀、阿里不哥皆苏如夫人亲生。拖雷膝下有子十人,蒙哥为诸兄弟之长,忽必烈排行老四,旭烈兀排行老六,阿里不哥排行老七。
与母亲教子有方有关,苏如夫人为拖雷所生的四个儿子长大后都很有作为。蒙哥是继窝阔台汗、贵由汗之后蒙古历史上最有成就的第四代大汗,他为人深沉严谨,不喜宴乐,一生宵衣旰食,好学不辍,是当时有名的数学家。他第一个将《欧几里得几何原本》翻译并介绍到中国来的人,及至继承汗位,凡有起草公文之类,事必躬亲,算得上成吉思汗家族中文化修养最高的一位大汗。
忽必烈是元朝开国君主,在他手上完成了中国的统一,建立了繁荣昌盛、版图横跨欧亚的大元帝国。旭烈兀则是蒙古四大汗国之一伊利汗国的开创者。阿里不哥英勇善战,屡建奇勋,深受父亲拖雷和长兄蒙哥的倚重。多年后,在蒙哥病逝钓鱼台、汗位犹虚的情况下,阿里不哥依靠许多贵族的拥戴,起兵与忽必烈争夺汗位,兄弟拥兵对垒四年,最终阿里不哥败北。但与其说阿里不哥败给了忽必烈,不如说蒙古习惯法败给了早已形成体系的汉法。治理汉地是使用汉法还是使用蒙古习惯法是交织于蒙哥、忽必烈、阿里不哥三兄弟全部争端中最本质的原因。忽必烈顺应了历史发展的潮流,最终也就承担起了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责。
九岁的忽必烈有着早慧儿童所特有聪颖、机敏,弟弟旭烈兀比他小两岁,也是十分俊秀活泼,成吉思汗看到两个爱孙如此可意,不由笑逐颜开。晚年的成吉思汗弥感天伦之乐的可贵。
两个孩子有模有样地给祖汗见过礼,又见过父王拖雷和哥哥拔都,便缠绕在祖汗身边,丝毫不觉生分。成吉思汗张开双臂,将两个孙子抱在怀中,他先问忽必烈:“告诉祖汗,你喜欢做什么?”
“围猎。”
“围猎啊……旭烈兀,你呢?”
“我和四哥一样。”
“好好,祖汗过几天就带你们俩参加围猎。”
忽必烈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眨眼地注视着祖汗慈爱、威严的脸庞,成吉思汗察觉到了,含笑问:“你还记得祖汗吗?”
忽必烈使劲点了点头。
“祖汗出征的时候,你和旭烈兀还是两个小不点儿呢。旭烈兀刚刚两岁,转眼间你们已经长这么大了。”
忽必烈抱住祖汗的脖子,俯在他的耳边悄声说:“我做梦梦见过祖汗,骑着高头大马,像天神……不,比天神还要威风!”
“哦?真的吗?”成吉思汗开怀大笑。
旭烈兀急了:“祖汗,四哥跟你说什么呢?”
究竟有多久了,没有听到过父汗这般酣畅的笑声?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父汗愉悦的笑脸,拖雷的心却在隐隐作痛。博尔术、木华黎、哲别的相继病逝,给父汗带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了,那以后只感到父汗日渐憔悴,往日总是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脸上时常显露出疲惫和茫然。也许母亲正是为此才派来了忽必烈和旭烈兀这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童真笑脸永远是人们忘却忧烦的良药……
根本来不及品味骨肉团聚的快乐,拖雷用他的全部身心关注着父汗。他很清楚将来他的儿子们绝不会像他爱父汗一样爱他的,因为他们永远不可能像他一样拥有成吉思汗这样的父亲。
拔都看到四叔拖雷惆怅的眼神,他完全明白四叔此刻的心情,因为那也是他自己的心情。
“拖雷,孩子们大老远来了,你也不说上几句话?”成吉思汗突然冲儿子说道。显然,儿子的沉默让他感到难以理解。
拖雷像被看穿心事似的有些慌乱:“嗯……嗯,奶奶身体好吗?”
“好。”回答的是忽必烈,停了停,他又补充了一句,“大家都很好。”
得!这下四叔拖雷要问的第二句话也被挡了回去,拔都想笑,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从嘴边滑落心底。
“既然要组织围猎,儿臣是不是出去安排一下?”
“也罢,你去吧。”
拔都站起身:“孙儿也去?”
“你不用。咱们爷儿四个好好在一起聊聊,聚聚。”
“好。”
父亲不在,两个孩子更加无拘无束,他们开始缠着拔都要他讲远征钦察草原的事情,拔都见祖汗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就真的给两个孩子讲起了他亲历的几场战争。午宴摆上时,他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成吉思汗也听得很认真。拔都讲完,忽必烈掰着手指头说道:“追击战、伏击战、围城战、运动战、歼灭战,还有分化瓦解,各个击破……这些都是祖汗经常使用的战略战术,想不到速不台、哲别二位将军和拔都哥也全都用到了。等我长大做了将军,我也要用这些方法去战胜敌人。”
“你说什么?”拔都有点吃惊。
“我说的不对吗?摩诃末·沙就是死于速不台将军和哲别将军的追击战中。远征军战胜谷儿只的十字军,用了伏击战术。迫降哈马丹,又用了围城攻坚的战术。拔都哥说服钦察部不战而退,才将钦察、阿谢、高加索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至于伽勒伽河会战,则是我们在运动战中歼灭了敌人。”
拔都怎么也没想到年幼的堂弟居然有着如此心胸、头脑、颖悟和天分,他对远征斡罗斯的总结一语中的,这实在不像一个孩子所能达到的智慧。如果不是忽必烈就在他的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
成吉思汗同样惊奇不已。孙儿忽必烈出生在金中都陷落的那一天,当年,相士皆云此儿生有福相,日后将平定天下。莫非,这就是长生天给他的启示?
为了爱孙,成吉思汗特意举行了大规模的围猎。
初次参加围猎的儿童要由长者揩拭油脂于中指,以示祝福。成吉思汗亲自为两个孙子举行了这样的仪式。孩子们柔软的手指停留在他们祖汗已经粗糙的手掌中,生命将在他们身上得以延续,还有希望……
忽必烈、旭烈兀按捺不住勃发的兴致,催开坐骑,跃跃欲试。猎物被圈赶到一处,成吉思汗带着两个孙子先行进入狩猎圈,将士们紧紧相随。两个孩子一心要在祖汗面前显露本事,专心致志,举弓待发。忽必烈首先射中一只雪兔,旭烈兀随之射中一只瞪羚,众将一起喝彩。雪兔、瞪羚皆善跑善跳之物,可见兄弟俩已谙熟弓马之道。
围猎进行到最后,照例由德高望重的长者出面为幸存的动物求生。成吉思汗不直接回答,而是问身边的忽必烈是否准请?忽必烈不假思索地回答:“准。不可竭泽而渔,还宜网开一面。”
成吉思汗闻言欣然准奏。
耶律楚材正在拔都身边,听到忽必烈的回答,不由向拔都赞道:“皇孙小小年纪,出语不凡,将来或可成就大业。”
拔都点头,深以为然。
蒙古大军东返后,术赤留在了花剌子模自己的封地,成吉思汗数次派人召见,术赤皆推病不至,成吉思汗异常失望,幸好有爱孙拔都陪伴身边,术赤又派儿子斡尔多、别儿哥和女儿薇萱前来拜见祖汗,如此,方稍解成吉思汗心头悬思。
薇萱是当年术赤率军攻打太原时收养的孤女,自幼聪明乖巧,深得术赤夫妇钟爱,视若己出。薇萱比拔都小八岁,与拔都感情最为亲密。五年未见,拔都蓦然发现,长成少女的薇萱越发出落得千娇百媚,如花似玉,若不是在祖汗的大帐相见,拔都差点都不敢相认。兄妹四人陪祖汗吃过午饭,斡尔多和别儿哥急着找蒙哥和兀良合台打马球,拔都便带薇萱到三叔窝阔台的营地看望兰容。
自父亲病逝,兰容一直郁郁寡欢。成吉思汗怜惜兰容孤苦无依,又是三子窝阔台未过门的儿媳,遂让窝阔台担负起照顾之责。拔都受哲别临终托付,将兰容认作妹妹,然而,为了不在阔出和兰容之间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拔都始终小心翼翼地避免让自己过多地介入兰容的生活之中。何况他也相信,以阔出对兰容的钟情,一定会照顾好兰容。
不出拔都所料,阔出果然与兰容在一起。拔都与二叔察合台、三叔窝阔台的儿子们始终不像他与四叔拖雷的儿子们那样亲密。这中间固然有性格方面的因素,更主要的还是受父辈影响。对于父亲的身世之疑,以及父亲多年来承受的猜忌白眼,拔都的内心难免也蒙有一层淡淡的阴影。特别是每每虑及包括二叔在内的许多人对父亲表现出的不公正,拔都便会感到一种无法排解的无奈和不平。
西征前为确立汗位继承人,父亲与二叔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当时,为了不让身为长子的父亲成为合法的汗位继承人,二叔甚至公然污辱父亲是篾儿乞人的野种。性情隐忍而平和的父亲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人,而且打的还是自己的弟弟。事后,为了缓和兄弟间的矛盾,也为了未来的征伐大业,祖汗毅然决定确立三叔为嗣。这或许是一次明智的选择,却在父亲的心中造成了永久的伤害,同时也让拔都明白了父亲深藏了大半生的痛苦和自卑。
父辈间的隔阂不可能不影响到孩子们,不过对于敦厚善良的阔出,拔都还是打心眼里喜爱的。何况,阔出毕竟是兰容未来的丈夫,就凭这一点,也能得到拔都的尊重。
拔都意外来访,兰容喜出望外。四人在帐外相见,阔出抢先上前施礼,神情中流露出些许腼腆。阔出的脸容酷似窝阔台,性格上也继承了其父的大度和宽厚,窝阔台一向对他格外钟爱。经年未见的堂兄弟,彼此间都有些陌生,拔都与阔出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便示意薇萱见过阔出和兰容。阔出惊喜地向薇萱颔首致意,兰容则拉过薇萱的手,出神地凝视了良久,幽幽叹道:“长了许多了。小的时候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如今大了,越发漂亮了。我真嫉妒死你了。”
薇萱撒娇地与兰容拥抱:“姐姐才是我们草原上真正的大美人,我更羡慕姐姐呢。我说的对吧,二哥?”
兰容心绪复杂地望了拔都一眼,又急忙移开了视线。
比起数月前,兰容的脸色稍稍有了些光泽和红润,然而,她的双眸中依然凝结着深深的哀愁。四目相对的瞬间,拔都的心也隐隐作痛。对于这个曾用生命保护过他的女子,他甚至不知如何才能不辜负她?他只能祈求长生天多多眷顾兰容,赐给她更多的平安、宁静、幸福。
“姐姐,我和哥哥有件礼物要送给你,这是我们临来前拔都哥哥特意嘱咐信使要我们带来的。”薇萱突然想起什么,从马背上取过一个精心装裱的画轴,小心翼翼地在兰容面前展开来。
“这幅画的名字叫《睡》,哥哥说,姐姐就是画里的少女。”
兰容的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红晕,她的思绪重被拉回钦察草原的日日夜夜,那时她与拔都并肩战斗,同生共死……
一阵杂沓的马蹄声传来,由远及近,四个人循声望去。
“大哥?”阔出的声音里透出些许疑问和惊讶。
拔都也认出了贵由。贵由的衣着一丝不苟,如同这位皇子的为人,严谨得近乎刻板。说来也怪,在成吉思汗的孙子当中,唯独拔都与贵由无论从性格、气质还是为人处事上完全不同。
阔出向前迎了几步。贵由大概已经看见了他们,径直向他们这边驰来,身后几位侍卫紧紧相随。
阔出与贵由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贵由是窝阔台的长子,阔出则是窝阔台的三子。窝阔台对贵由始终不甚钟爱,因为这个缘故,贵由对阔出又妒又恨,只是由于阔出的一再忍让,兄弟俩的矛盾才勉强没有进一步激化。
“大哥,你要去打猎吗?”俟贵由在几步之外勒住坐骑,阔出过去为他牵住马缰,不失客气地问。
贵由瞟了拔都一眼,眼神中闪露出内心的倨傲与淡漠。然而,当他将目光转向薇萱时,竟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一般,原本冷峻的脸上先是现出惊羡与渴慕,随即布满了红潮。
薇萱帮兰容收好画轴。她并不认得贵由,所以贵由的异样也就丝毫不在她的心上。她唯一的印象是贵由太瘦了,脸上的线条也太过凌厉,一点不像她的拔都哥。倒是兰容很得体地向贵由施了半礼,贵由的嘴角僵硬地牵动了一下,算是答礼。贵由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他原本希望找个借口来看望兰容,没想到阔出又在这里,这让他不仅感到别扭而且心生憎恶。
贵由、阔出、兰容自幼一起长大,情窦初开的时候,贵由和阔出都悄悄喜欢着温柔可人的兰容。身为长子,贵由深知父王最钟爱比他小几岁的三弟,所以,他从来不去和三弟争一切东西,包括女人。然而,在父王的荫庇下,他却一次次落败于三弟。在兰容成为三弟未婚妻的那一刻,他暗暗发誓,只要长生天还能赐给他机会,哪怕只有一次,他也要报复,不择手段地报复。
他听到阔出说了句什么,却没往心里去,直到阔出又说了一遍,他才应付似的“唔”了一声。阔出神情奇怪地望着他,半晌,他终于反应过来阔出是在邀请他回帐中小坐。
“薇萱,过来见过三叔的长子,你应该叫他贵由哥。”
拔都招招手。薇萱听话地走过来,一双顾盼神飞的大眼睛调皮地睃着贵由。她清澈的眼波让贵由感到一阵慌乱,这是贵由过去从来不曾产生过的感觉。
“薇萱见过贵由哥。”
“不必,不必。我只是路过,就不进去了。我还有事,先走了。”贵由言不由衷地说着,眼睛的余光迅速地掠过薇萱。此时此刻,他特别希望拔都或者阔出能够挽留他,哪怕只是出于客套。当这个愿望落空后,他只好悻悻然地翻身跃上马背,连句告辞的话也没说便猝然离去。拔都、阔出莫名其妙地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贵由就是这样,让人无法捉摸。其实拔都和阔出哪里知道贵由内心的想法,若非碍于已经说出口的话,加上对拔都和阔出根深蒂固的成见,贵由这一次真的很想留下。
四人回到帐中,兰容、阔出尊拔都上坐。蒙古大军回师途中,窝阔台曾与父汗商议过想将兰容与阔出的婚事办了,然而兰容坚持要为父亲守孝三年后再谈婚论嫁。考虑到她态度坚决,又是出于对父亲的一片孝心,窝阔台与成吉思汗不忍过分违拗,只得按照她的心愿将婚事向后推了。
帐中靠里的桌上摆着已剩残局的棋盘,显然拔都、薇萱来之前阔出和兰容正在对弈。拔都问道:“阔出,你能比过兰容吗?”
阔出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兰容让着我时,可以的。”
拔都起身踱到棋盘前,看了片刻:“这么说,这边是你的棋子?”
“是的。”
“我看,不如你们把这盘棋下完吧。”
“我已经没有招了,正准备认输呢。拔都哥,你来怎么样?”
“不瞒你说,我也是兰容的手下败将。”
兄弟俩相视而笑,原先的拘谨一扫而光。
几位侍女进来,很麻利地在桌上摆满了各式精致的茶点、奶食品和一壶醇香的马奶酒。拔都蓦然想起他在花剌子模吃过的清雅亲手为他做的馒头、烙饼,一股浓浓的思念之情油然而生。一转眼,他整整五年不曾得到过清雅的任何消息,也不知道清雅是否已离开花剌子模去了欧洲?还有清雅腹中的孩子,会是男还是女……远征军从斡罗斯撤军与主力部队会合后,拔都一直留在四叔的营地,每天都能见到四婶苏如夫人,见到清雅的嫂子和两个侄女。他很庆幸清雅选择了四婶托付她的嫂子和侄女,在四婶的精心照料下,不仅两个孩子——修眉和雪雪越长越讨人喜欢,清雅的嫂子也从身心两方面恢复了健康……
“拔都哥,这次远征收获一定很大吧?”阔出一边为拔都斟酒,一边关切地询问。
拔都急忙收住飘远的思绪:“很大。这得归功于速不台将军和哲别将军指挥得当,否则,孤军深入,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阔出、薇萱急忙看了兰容一眼。拔都意识到也已晚了,暗悔自己不该又触及兰容内心的创痛。
帐中的气氛变得稍稍压抑了一些。拔都有意不去看兰容,很自然地提起另一个话头:“祖汗的一生,似乎一直创造着奇迹,统一蒙古各部时如此,西征时如此,对斡罗斯的远征亦如此。但若不是大举西征,金国的灭顶之灾就在眼前,是沙王给了金国的皇帝一线喘息之机。现在大军东返,唯一的遗憾是留下了札兰丁这个后患。”
“我一直想不明白祖汗在申河追上札兰丁时,明明可以将札兰丁一箭射死在申河中,为什么反倒放了他一条生路?”
“英雄之间,总难免惺惺相惜。札兰丁虽然是反抗祖汗最坚决的人,他的勇猛无畏却可以成为军人的楷模,恐怕正因为这个缘故,祖汗才毅然放他遁去。这件事,换了你、我就不会有祖汗的这种气度了。不过,札兰丁一日不除,势必会为将来的军事行动埋下隐患。”
“我观札兰丁为人行事虽有蛮兵之能,勇猛异常,却无统将之才,亦无人君之度。承大位不知谨慎从事,临战阵缺乏先见之明,这样的人,得不到百姓的真心拥护,即便可以得逞一时,终难长久。何况,札兰丁本性骄奢,为人悭吝,只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怎似大汗有度量、能容众、敬天地、重信义?如果将大汗的人格魅力与札兰丁的致命弱点稍做对比,高下立判,正因为如此,札兰丁空占着天时、地利、人和,仍然屡战屡败,最后还落了个逃亡他国。所以我想,札兰丁就算会卷土重来,也不足为惧。”
兰容平静地插进话来,阔出和薇萱惊奇地望着她。薇萱半是惊讶半是钦佩,阔出则完全出乎意外。这些话他过去从来没听兰容说过,他万没想到看似娇弱的兰容竟有这样的头脑与心胸,他以前对兰容的了解实在太少太少了。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不免感到懊悔,又有些自责。他暗暗地想,他真的还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认识兰容,如果做不到这点,他又怎么可能真正走进心爱人的内心?拔都却丝毫不觉得惊奇。在斡罗斯的一年里,他与兰容朝夕相处,深知兰容秉承了其父过人的智慧。只可惜她是个女子,在草原上,一个女子,无论她有多么优秀,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所以,兰容反而不能像清雅那样,选择一种属于自己的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知为什么,自从兰容从他手中夺过那两杯毒酒后,他每当想到清雅,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兰容,而想起兰容,脑海里又会立刻浮现出清雅的身影。对于这两个几乎同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女子,他甚至辨别不清哪一个恩重,哪一个情深。
帐中出现了片刻的沉寂。薇萱轻轻地叹了口气。
拔都不觉笑了:“小孩子家,你叹什么气?”
“我是在可惜兰容姐怎么是个女孩子,如果她是男孩子,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将军。你说呢,阔出哥哥?”
阔出连连点头,望着兰容的目光里除了不变的爱恋,又多了几分称羡。
兰容向阔出报以勉强的一笑。倘若同样的眼神出自拔都,她一定会觉得很甜蜜,可是对阔出,她从来不想也不愿打开心扉。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对阔出很不公平,阔出的深厚情谊在她的心海中激不起任何涟漪。与阔出在一起,她只有宁静的快乐,却感受不到任何激情。也许天地间的一切情缘自有定数?让有情的无缘,有缘的无情?
拔都的神态变得庄重起来,在斡罗斯他已习惯与兰容探讨此类问题,兰容思维的细致敏锐往往对他大有裨益。
“兰容说得对。虽然如此,我们仍然不可以大意,札兰丁一旦复辟成功,毕竟会为我们带来许多无法预料的麻烦。我想,对花剌子模境内的征服既然已告一段落,下一步祖汗一定会集中精力对付百年世仇——金国。若不是父王的身体大不如前,我真想留在祖汗身边,参加日后的军事行动。对中原的战事与对斡罗斯、钦察有很大不同,按照祖汗‘先攻夏,后伐金,再图宋’的战略方针,下一步,祖汗恐怕会将剑锋首先指向先降后叛且背信弃义的西夏人。值得欣慰的是,祖汗创业的几十年中,从最初的统一战争,到为了适应对西夏、金、花剌子模战事的需要,军队兵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已从单纯的骑兵作战模式逐渐发展到以骑兵为主,签兵、步兵、炮兵、工兵、通信兵甚至水兵多兵种协同作战的立体模式,这样组织起的进攻的确是其他国家望尘莫及的。”
“立体进攻固然重要,但若不同时采用灵活多变的战术,空有齐全的兵种恐怕也无济于事。我常听父亲赞叹大汗对于战机的把握和用兵的高妙,在实战中,或纵深突破,或迂回包围,或诱敌伏击,无不运用自如。即便是在攻坚战中,大汗也会因地制宜地采用攻心、火攻、水攻、坑攻、诈术、围城打援、弃难就易、声东击西等战术,绝不墨守成规,所以,大汗才能在统一蒙古、攻夏、攻金、西征的过程中创造一个又一个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奇迹。父亲每每谈起,都感佩不已,并以此作为自己指挥军队的准则。”
“是啊,它也将是我的准则。阔出,你身边将来会有一位了不起的参谋,别辜负了兰容。”
“我会的,请你放心。”
阔出正视拔都,严肃地回答。拔都蓦然想起自己在哲别病榻前许下的诺言,在为兰容庆幸的同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凄凉。
兰容的脸上掠过一抹不易觉察的阴影,方才的谈兴一扫而光。
稍一沉默,阔出问道:“拔都哥,你不准备留下来吗?”
“恐怕不能了。父王他……”
“父王一直病着,他也很希望二哥早些回去,他好像有许多事许多话想向二哥交待。”薇萱插话道。
兰容紧紧注视着拔都,拔都温存地笑道:“兰容,我会找机会来看望你的,你放心,你出嫁的时候,哥一定亲自来送你。”
兰容凄然无语。这时,帐外传来一个娇脆的声音:“兰容姐,我可以进来吗?”
兰容闻言立刻起身,迎出帐外。拔都无意中瞟了阔出一眼,却见阔出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眉宇间似乎流露出某种疑惑和厌烦。拔都正有些奇怪,兰容挽着一位女子的手走进帐内。
“哟,兰容姐这里有客人啊?阔出小王爷,你也在?”女子看见帐中的三个人,落落大方地笑道。
阔出正襟危坐,对于女子热情的问候,只回以冷漠的颔首。
拔都、薇萱出于礼貌,向女子微微一笑。这是一位浓眉大眼的姑娘,与兰容小巧精致的脸容不同,她脸盘圆圆的、大大的,无论眼睛、鼻子还是嘴都与她的脸型很相配,看起来显得热情外露,而且,她虽不似兰容清秀端庄,妖娆的体态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
“海迷失,请坐。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拔都小王爷,这位是薇萱公主。”
“原来是拔都小王爷和薇萱公主!”海迷失有点夸张地惊呼一声,随即将手中的篮子放在桌上,向拔都和薇萱行了个屈膝礼。礼毕,她不等兰容再次相让便坐在阔出身边,一双灵活的眼睛无所顾忌地在拔都脸上转来转去。
拔都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搭讪着笑道:“海迷失姑娘是哪部人?”
“斡亦赤惕部。我阿爸是斡亦赤惕部的首领,我是他的幼女。当年,术赤大太子统率北路军征伐森林部落,我阿爸身为森林各部之首,因敬慕大太子为人,遂与大太子相约为兄弟,主动充当北路军前锋,说降森林各部。这段往事,不知拔都小王爷是否听说过?”
“听说过。原来是忽图合首领之女,失敬了。”
“没什么,我不介意的。哎呀,光顾了说话,忘了我带来的东西了。兰容姐,这篮子里是我亲自做的点心,大家一起尝尝如何?”
海迷失的手艺堪称一绝,随着她端出一碟碟色形各异、酥香诱人的点心,大家一边品尝,一边赞叹不已——除了阔出。自从海迷失进入帐来,阔出就一直保持着奇怪的沉默,大家渐渐都注意到了这种反常,只有海迷失浑然不觉,依旧谈笑风生。
不知不觉中,帐中的光线暗淡下来。斡尔多、别儿哥、蒙哥、兀良合台打完马球也来看望兰容,兰容那座不大的帐子一下变得热闹非凡。阔出原本想走,见堂兄弟们好不容易欢聚一堂,也就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海迷失帮助兰容得体地照应着大家,她欢快的情绪使大家都受到感染,气氛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兀良合台只在薇萱很小的时候见过她,如今见到长大后的薇萱,简直惊为天人,爱慕之心油然而生。他这个人素常不拘小节,任何时候总爱开个玩笑,可是这会儿因为心里担了份不便明言的心事,反而拘束了许多。
阔出只想着兰容,看到兰容终于展露出真正愉悦的笑容,他居然有些感激起海迷失来。
阔出对海迷失的戒备是有原因的。海迷失与贵由的生母乃马真关系十分密切,乃马真有一次甚至要忽图合应允将海迷失许配给她的儿子贵由。乃马真既是窝阔台的六夫人,也是一位性情强悍、敢作敢为的女人,为此,窝阔台对她一向让着几分。这些年来,由于阔出母亲的得宠,乃马真十分嫉恨他们母子,背地里对他们母子没少加以轻辱,偏偏阔出的母亲生性软弱,对所有的委屈一概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有几次,阔出很想告诉父王真相,然而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孝顺的阔出只好将愤怒压在心底,尽量避免与乃马真以及贵由发生不快。这且不论,阔出最终了解海迷失是个怎样的女子还是在与她朝夕相处之后。
整个西征期间,阔出奉命率领一支蒙古军配合父王行动,这支蒙古军恰好由忽图合的原斡亦赤惕部组成。由于这个缘故,阔出与忽图合的爱女海迷失日渐熟识起来。对于热情如火的海迷失,阔出虽不怀男女爱恋之情,却也十分喜欢。直到他很偶然地发现,海迷失之所以放弃了贵由而主动接近他,只不过是因为他是窝阔台最心爱的儿子,将来有可能成为父王的继承人,因此,嫁给他便意味着可以成为蒙古的皇后。海迷失的心计让他觉得可怕。从那以后,他明显地对海迷失变得冷若冰霜,甚至时常避之唯恐不及。
远征军回返后,他深爱的姑娘回到了他身边,他想不明白海迷失究竟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在很短的时间内成了兰容的朋友,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海迷失要接近兰容?有几次,他曾想提醒兰容,可是每一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兰容刚刚经受了失去父亲的打击,他实在不忍心再为兰容增加一点点烦恼了。
侍女进来点起了油灯,兰容这才意识到天已不早,急忙吩咐下去准备晚饭。侍女刚刚离去,帐外突然传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这里好热闹啊!你们的聚会可不可以让我这老头子也参加进来呢?”
大家循声向帐门口望去,不由都愣住了。
兰容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站起身,脸上露出笑容,一双美如晨星的秀目中闪现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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