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沿海,所辖之地都是一马平川,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皆四通八达,在太平盛世,交通枢纽的中心就是商业发达之地,豪绅富贾聚集,其繁华程度仅次于京城。
早在大穆元年间,正是百废待兴,国库空虚的时候,又逢东夷入侵,海盗猖獗,可谓是内忧外患。彼时的金州商会在苏、陈、赵、杨四大家族的号召带领下,短短十天时间内就募捐了八十万两银子给朝廷救急,当时的开国皇帝穆高祖盛赞:
“金州侠商之义,义薄云天!”
虽然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但就是现在,民间亦有戏言:金州之富,富可敌国。
兴衰更替,苏、陈、赵、杨四大家还是金州最有底蕴的超级豪商,但近些年来,后起之秀李家,隐隐有盖过四大家族的风头。
跟那些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沉淀的大家族不同,李家祖上建树平平,以茶商出身,直到李乾娶了京城皇商薛家的一个守寡的庶女后,才慢慢发迹起来的。
说起这位薛氏,众人对她的评价很是褒贬不一,真不愧是京城来的人,那手腕和做派,令名流圈的夫人们都叹为观止。
薛氏单名一个玉字。
自成亲后,薛玉不但帮着丈夫李乾在生意上牵桥搭线、交际应酬,更是为李家的开枝散叶尽心尽力:
虽然像这样的富贵人家,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但李乾身边的妾侍,全都是正妻薛玉主动给他纳的,而且个个都是标志人儿,愣是把娶妻娶贤,纳妾纳色这古训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家人李乾今年将近五十了,三儿九女,除了长子和次子是薛玉所生外,其余皆为庶出。
近些日子,这座金州新贵的府宅里,暗潮涌动。
此时的梧桐院,大夫提着药箱正恭谨地退了出去。屋里,薛玉接过丫环捧来的药汤,亲自服侍床上躺着的男人喝下,还细心地拿手帕帮他拈了拈唇角的药渍,蹙眉忧心道:
“伤筋动骨一百天,老爷可得小心将养着,后天的晏客,你就别出席了,让长恒和长耀代为招待吧,唉,早知这样,妾身就不办这生辰晏了。”
床上躺着的就是李家的家主李乾,亦是现任金州商会的会长。一个月前他受邀到京城议事,昨天傍晚才赶回来。怎知经过华荣街的时候,他乘坐的马车突然就失控了,那马匹当街狂奔起来,撞伤了好几个行人,他亦从车厢里滚了下来,还摔断了腿。
“夫人的生辰,当然得好好热闹一番,这是意外,谁能想得到,孩子们都长大了,应付得来。”
李乾安慰地说完,又拍拍妻子的手背,这是薛氏四十五岁的生辰,他只年长三岁,但头发已经花白了。薛氏反而是一头乌丝,虽然她年轻时姿色平平,但多年的养尊处优,此时身着蚕丝薄绸紫纱衫,头插红宝石珠钗,翡绿的玉镯戴在腕上,举手投足间,也有着别一样的雍容华贵。
只见她把药碗放下后,又从丫环手里接过一杯温水给他漱口,欲言又止地,顿了顿才说道:
“还有一事,三郎回来几天了,昨晚你受伤,妾身心里烦乱,忘了跟你提,要不现在传他过来?”
李乾愣了好一会,才想起三郎是谁------那个一直寄养在洛川云萧峰顶元安寺的庶子,转眼,都有十五年了。
连带着想起的陈年旧事,令李乾不由的有些怔忡:
在薛玉之前,他其实早已娶妻多年了,是他舅家的表妹谢婉,夫妻俩也很是恩爱了几年,直到后来,他去京城做生意时认识了丧夫归家的薛玉,又醉酒误人,让薛玉有了身孕。
面对薛家的威迫利诱,他不得已只能以谢婉无子为由,将她降妻为妾了。
虽然谢婉接受了这样的安排,但李乾对此,还是心中有愧的:舅舅早逝,那是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妹,十几年的情份,两人也曾山盟海约。
幸好,薛玉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人,成亲后待他这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侍妾极为亲厚,就算后来他多了几房侍妾,谢婉的吃穿用度也是格外优待的。
薛玉相貌并不出众,李乾初时对她,并没有多少情意,那一夜的糊涂帐,他后来也想明白,多少是有她的有意为之的。对这位审时度势下娶的妻子的改观,是从成亲那晚开始的。
洞房花烛夜,薛玉把她从京城带来的陪嫁丫环留在了屋里,温声细语地对他说:
“夫君,妾是再嫁之身,现在怀着身孕,不便服侍。这场婚事,到底是委屈了你,杏儿跟妾多年,今晚就让她代妾行这周公之礼。”
然后,那个叫杏儿的丫环就含羞带怯地走了过来,粉红的薄纱遮不住她曼妙的少女身段,低着头伸手就准备帮他更衣。
那一刻,李乾是震惊的!其实薛玉所说,也是他的心中所想,虽然权衡利弊娶了她,但他是个男人,有他的骄傲。想到自己停妻另娶的是个被别的男人睡了几年的无盐寡妇,再看那红衣喜帐、烛蜡成双,就觉得憋屈又索然无味。
但想归想,这话从一身嫁衣红妆的新婚妻子的嘴里说出来就不一样了,特别是她还用这样的方式给他补偿,这得是怎样的豁达与贤慧?!
没有哪个男人能不为之动容。
新婚之夜,李乾当然不会真的收了那个丫环,妻子这么懂事,他当然要给足她体面。过了三朝,在薛玉的再三劝说下,他才收用杏儿的,这也是他的第一个妾室------不算已经降妻为妾的表妹谢婉的话。
谢婉是个美人,但也是个循规蹈矩的美人。杏儿给李乾打开了让男人欲罢不能的新天地,令他食髓知味。
陆陆续续的,薛玉又给他纳了几个,环肥燕瘦各异,皆是花容月貌。
起初,李乾心里虽然想,但不敢真的总往妾侍屋里钻,大多时候还是留在正院的,直到有一次他偷腥般地,夜里去妾侍那舒爽后又沐浴回来,薛玉好笑地对他说:
“夫君,你这是做什么,外头生意上的事要费神操劳,回家就应该松乏松乏。而且,你没有兄弟手兄,李家人丁单薄,你更应该多绵延子嗣才是。我不是那种跟妾侍争风吃醋的小气之人,只要你记得我才是正妻,记得我们成亲之前的诺言,我就知足了,往后你只需初一十五留在正院即可。”
‘给她正妻的体面,把生意做强做大,携手把李家打造成一个兴旺的豪门大户,让她妻凭夫贵’,这就是成亲前,薛玉提的要求。当时他以为那不过是句空话,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的郑重,说到做到。
有了个京城皇商的岳家,李乾的生意很快就蒸蒸日上,在外,他一直都是洁身自好的,因为家里,自有妻子给他添的新鲜颜色。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特别是在对待孩子的教养上,更能体显出一家之主母的心胸宽广和开阔眼界是多么的重要。
薛玉对后宅的管理是参照了天家那一套的,认为那些丫环、瘦马出身的侍妾见识有限,担不起教养孩子的重任。所有的庶女出生后,只留在生母身边哺养到周岁,便由她专门从京城请来的教习嬷嬷统一管教照看,她对庶女们一视同仁,从不苛待。
他们没有嫡女,这些庶女,也就与嫡女无异,薛氏对她们的亲事很是上心。
也是娶了薛玉后,李乾方明白古人为什么会说‘娶妻娶贤,纳妾纳色’,他的九个庶女,个个都出落得花容月貌。在主母的培养筹划下,现在已出嫁的就有五个,都有不错的姻缘,无论是为妻还是为妾,都是嫁进了豪门大户。
其中三女儿李含春,去年更是进了安国公府做贵妾------薛氏托了娘家找的路子,以后有什么造化,还不得而知。
另外,两个嫡子也教导有方,早早就让他带到生意场上去历练了,现在已开始帮忙接管家里大部份的生意。
长子李长恒今年二十二,娶的是四大家族之一苏家的嫡女;次子李长耀今年二十,娶的是金州刺史郭家的一个庶女,虽然是庶女,那也是金州第一把手的千金,这对于商户来说,是一种至上的荣耀。
这些事,从不用李乾操心,如此持家有道的贤妻,怎能不得他的爱重!
他收用过数不清的美婢,生下庶女的全都抬为姨娘了,至于那些失宠后无子的女人的去处,李乾从来不过问。曾经有那么一两个因恃宠生骄激怒了薛玉,被直接发卖而求到他跟前的,他连眉梢都不曾动一下,卖了就卖了,再宠,也不过就是床榻上的一个玩意。
李乾明白,自己能有今日,薛玉功不可没,如果说初时答应给她正妻的体面是被迫无奈的话,那后来,他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她的。
至此,二十多年来,夫妻俩虽然床榻上的恩爱极少,但却是真正的举案齐眉,对于这个妻子,李乾敬之,重之,信服之。若不是现在听她说三郎回来了,他都快要忘记自己还有个儿子,以及,他降妻为妾的表妹,谢婉了。
想到已逝去十几年的元妻谢婉,心中有一股怅然若失的莫名哀痛,回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年少时纯真的情感,隔着多年的声色浸染,遥远又珍贵。
2. 第 2 章 前尘
降妻为妾后,谢婉就自请搬到最北边的偏院,清心堂了。
李乾初时是觉得无颜以对,怀着愧疚的逃避,没脸去见她。后来是随着薛玉给他纳的一房又一房妾侍,他也花多乱了眼。等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清心堂看她时,两人已是相对无言:
他再娶了,后院又多了几房妾室,与年少时相诺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早已背道而驰。
从此至终,谢婉不吵不闹,她沉默地接受了这一切。没有怨怼,可也再不复与他恩爱,他们,回不到过去了。
谢婉后来常回洛川的祖宅,那是她的娘家。不过已没有主人在了,只有两个老仆打扫看守着。
她在那常常一住就是几个月,都是李乾三番几次打发人去接了,她才回来。
她想要放妾文书,但李乾不肯,他想把她留在身边,他的元妻,这么柔弱又美好的女子,他不愿放她走,不舍得。
他知道自己混帐,但就是自私的不肯放手,除此之外,他给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李乾记得,那是他再娶后的第四年,他在繁忙中得空,终于想起,谢婉已有半年没回来了,他决定自己亲自去接她。
从金州到洛川要差不多十天的车程。
当他不顾一路颠簸的疲惫,沿着山间的小石径,终于远远看到那间古旧的老宅门前茂盛的槐树下,那个盘腿坐在竹藤圈椅里,乌丝轻挽,着一身素衣罗裙,正低头做针线的温婉表妹时,他的心酸胀难奈:这是与他曾经相许白头,恩爱到老的妻!
从前甜蜜相处时眉眼传情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李乾不由自主地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破天荒的,这次她没有拒绝。
那是他再娶后,两人唯一的一次亲密,很幸运,她不久就查出有了身孕,但她坚持
在洛川的祖宅里养胎。
李乾原本是打算在她临盆的日子过去陪她的,没想到她早产了,比大夫预算的日子整整提前了一个多月,那时他还在京城忙着生意上的事。
听自幼照顾她的郑妈妈说,这个早产的孩儿体弱,谢婉生产七朝后就天天到元安寺外的那棵长生树下给孩子许愿祈福,并给孩子起名柏常,希望他像柏树般常安、长寿。
意外就发生在她又一次上山的途中,拉着她的马车坠涯了。
李乾原本以为,有了孩子,两人的关系就会和缓,可是她从有孕到辞世,仍是闷葫芦般,沉默寡言,冷淡又拒人于千里之外,那场午后的欢愉,如昙花一现,亦如梦中幻觉,再也没有了。
待他闻讯赶到洛川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堆黄土------坠落的地方叫断魂涯,那是猛兽出没之地,仆人只在谷涯里找到散碎带血的衣物和她从未离身的佛珠手串。
小柏常被奶妈抱在怀里睡着了,李乾看到他皱巴巴的小脸和紧闭的双眼,彼时,他已有两个嫡子,四个庶女。谢婉已降妻为妾,这孩子算是庶出,他不缺给他生庶子的女人,偏偏这个庶子夺了他心中唯一的真爱的命。
她就这样走了,连告别都没有,猝不及防。
对于这个孩子,李乾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时想到表妹是因为他才丢了性命,就心生厌弃,可想到这是他与表妹唯一的骨血,又莫名心软,最后,李乾还是把这孩子接回了金州府里交给薛玉照看。
可是一看到这个孩子,李乾就总是心悸难眠,后来干脆让郑妈妈带着这孩子住到了清心堂去,他时不时去看看。
后来的三年,李家的生意极为不顺,薛玉的身子也时好时坏,经常要请大夫来府里,李乾也经历了几次死里逃生的意外。
听说巷口那来了个能卜卦算命的道仙,很是灵验,薛玉说请来看看,他就同意了。
道仙说,他们夫妻是被至亲的人克住了。
一家人的八字都报上,查了一圈,症结出在刚好三岁的庶子小柏常那:这孩子命里克父克母,需送去寺庙守孝到年满十八岁方能解煞。
正是中年鼎盛之时,李乾很是惜命,又想到香消玉殒的表妹,他二话不说就让家仆把这孩子送去了洛川云萧峰顶的元安寺,舅家的祖宅就在那边上,谢婉也是葬在那。
留了郑妈妈在祖宅那边照应,他就没有再去看过了。
因为是记名的俗家弟子,原本是可以逢年过节回家团圆的,第一年,郑妈妈派人回来请示,李乾当时被生意上的事缠得焦头烂额,根本不想再沾这个克害他的孩子的事,随便打发一句:
“给足香火钱,让寺里的僧人关照些即可。”
薛玉很大方,直接交待管家一次性去捐了五百两香火钱,别说在寺里养十五年,就算养五十年都足够了。
把这孩子送走后,生意又渐渐顺了,夫妻俩也平安康健,对于仙道所说的命格相克,李乾越是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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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禀老爷、夫人,三爷在外面求见。”
下人进来通传的声音,打断了李乾冗长的回忆。
因为有了孙辈,原来的大少爷和二少爷都改称为大爷和二爷了,那这个原来的三少爷,就也理所当然的称为三爷。
“见见吧,别想那么多,终是自己的孩子,三郎今年也十八岁了,那些有的没的,也不作数了,你们父子俩好好叙叙,妾身先出去,免得他不自在。”薛玉帮他理了理衣襟,才起身离开。
不一会,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高大的身影从屏风处拐了进来。
十五年过去了,曾经那丁点的父子情谊,早已烟消云散,现在看着这个一身布袍,身形矫健,神情清冷的青年,李乾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说来,他的三个儿子,貌都随母,薛玉相貌平平,所以长子和次子五官也不出众,半点都有没遗传到他的俊美;而面前这个,眉眼间既有些许谢婉的影子,又不尽相同:
一样的丹凤眼,一样的肤白清冷,但入鬓的长眉、高挺的鼻梁和硬朗的轮廓又不复谢婉的那种娇柔。特别是他的体格,已与成人男子无异,李乾自认还算高的了,这个儿子目测还要高自己半个头。
“儿子柏常,见过父亲。”
中规中矩,面带疏离,跟后来的谢婉一样------这十多年来,李乾心中对这个表妹的愧疚,慢慢也夹杂了些怨怼。她就那样撤手走了,没有给他留下片言只语,却如一道符咒,无声地控诉着他的薄情和辜负。
现在,这副令他如梗在喉的冷淡漠然,又出现在这个年轻的儿子脸上时,李乾心中无名火顿起,蓦地就觉得厌烦:
“既然回来了,就先住下吧,有什么事找你母亲,我乏了。”这里的母亲指嫡母薛氏。
李乾垂睑淡淡应了这一句,就挥手示意他出去,自己也闭上了眼睛假寐。虽然当时道仙说了这孩子在寺庙守孝到十八岁就能解煞,但克父克母的命格,终究令人不喜。现在他家业兴旺,生活顺遂,连孙子孙女都有了,并不缺这么一个不祥的儿子。
特别是,他刚一回来,自己就摔断了腿。
“是,父亲安歇,儿子告退。”声音清冷,语气平平。
十五年没见过面的一对父子,就只有这么三句对话,不问近况,不问安好。
柏常脚步沉稳地退了出去,面上无喜无悲。这座大宅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已非常的陌生,唯在清心堂,还有些他久远又模糊的记忆。
刚被送到元安寺时,年幼的他对那个叫‘爹’的伟岸身影是有多么的思念,没有人知道,他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不乖,才会遭到父亲这样的惩罚。
在期盼,失望,迷茫中渐渐长大,小柏常也从郑妈妈看他心疼的眼神、于心不忍的迟疑遮掩解释中,知道了自己被遗弃在寺庙的真正原因:他克父克母,亲娘因他而死,父亲对他厌弃。
为什么他从一出生就成了个罪人?明明他什么都没做!
在自厌、自责、委屈又愤怒中,他发狠地习武,借着那些沙袋木桩来渲泄。
后来,方丈说他的戾气太重了,不宜再练武,让他去禅房念经,但他念不进去,就自己跑到山谷里发狠。他亦手空拳打过野猪,打过狼,把它们的头都揍得稀巴烂,偶尔也会跑到娘亲的坟前哭。
直到八年前遇见进山采药的吕老神医,给他拨开了迷雾......
柏常原以为他这次回府的所谋太离经叛道,或许会困难重重,现在看来,却是有人跟他不谋而合了,那个困了他十五年的咒语,仍遭人惦记。
既然有人着急,柏常反而不急了,他准备今晚好好睡一觉。只是刚进了寝室,就看到床榻上居然躺着一个如花少女:一头乌丝披散开来,锦被只盖到她的胸口,露出洁白的香肩和粉面含春的小脸,正抬眸水盈盈地看向他,娇颤颤地轻声说:
“三爷,奴婢怕您冷,先给您暖好床了。”
这个就是他回府当晚,嫡母给他安排的通房丫环,薛氏打的什么主意,柏常懒得去深究,他本就不打算在这长住,所以也不想节外生枝,只是跟这丫环说过让她老实呆着就是了,不用服侍他。
怎知这丫环就不是一个安生的,之前那些小动作就算了,今早他还警告过她,离他远点,现在竟直接爬到他床上来了!
这些年,柏常早知道了自己亲娘的前尘往事,也曾怀疑过她是不是被薛氏所害的。但他暗查多年,虽然发现父亲的不堪和薛氏的卑鄙阴暗,可并没查到有人害他生母性命的蛛丝马迹。
但是降妻为妾,他娘亲当年那是受了何等的屈辱!否则也不会宁愿独居洛川老宅也不肯回来,以至于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
这次他是为了做个了断,忍着恶心和忿恨回来住在府里的,现在看到这个裸着的丫环,顿觉肮脏,便暴怒了,他连人带被撸了起来,大步踏到寝室门口,一脚踹了出去:
“滚!”
3. 第 3 章 夺命阎王
四周一片漆黑,天还未亮。
傅媮是在一阵头痛欲裂中醒来的,然后她发现自己是躺在地上,昏迷前的情形跟刚刚那个漫长又凄凉的梦境重合,她一时都有点分不清前世今生。
她晕晕噩噩地爬起来,回到自己住的耳房,在木凳上呆坐了不知多久,终于想起摸摸后脑勺:肿起了一个大包,还有凝结的血块,跟梦里一模一样。
傅媮现在已非常确定,自己是重生了,梦里的一切,就是她的前世------她是被人一脚踹死的。
可是现在这情形,离死却也不远了,因为她只是个低贱的丫环,还是一个被主母送来祸害庶出少爷的通房丫环!
从卖身为奴的那一天起,她的姓氏就被抹去了,只保留了名,叫阿媮。
几天前,夫人伸出她那只保养得青葱般的手,轻轻抚摩着她的脸说:
“柳妈妈都跟你交待清楚了吧?我再说一次,用你的本事,让三爷非你不可。只要你有能耐,不但能留在府里,若是早日产下庶子或庶女,我就做主让你当他的姨娘;但若你不中用,拴不住人,下个月郭老太爷的六十大寿,老爷就要把你送过去了,你这水嫩的身子,被那样糟踏......可惜了。”
说完,夫人还很是惋惜地摇了摇头。
郭老太爷是金州刺史的父亲,每年收到的美人无数,但却是后院空空:他只爱十三四岁的雏儿,无论多美的女子,最多只留个一年半载的,就转手送人了,有些,甚至沦落到青楼妓馆的腌臜之地。
这些秘闻,府里的下人隐隐有传,阿媮也听说过。
府里有个特别的院落,叫养花阁。里面养的并不是花,而是像她这样的美貌丫环,平时不用做粗活,有专门的管事姑姑‘教导’,吹拉弹唱吟诗作画都会些,当然,教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服侍人’。
夫人每年都会从外头买几个标志的丫环回来养着,主要是备来打点关系用的,平常是不许任何男子踏进养花阁半步的,哪怕两位主子爷也不例外。
阿媮是目前在里面养得最久的一个,从十岁就买回来了,今年刚好十四。
都是陪.睡的,陪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少爷和陪一个六十岁的糟老头,无论是谁,都会选择前者,阿媮也不例外。
其实,阿媮觉得当不当姨娘的无所谓,她只是想有一席栖身之地,不用被送出去任人作贱欺侮就可以了,特别是看了三爷本人后,阿媮更是铁了心要留在他身边:年轻健壮的体魄,英俊摄人的面容,这是一个多么令女子心动的郎君啊!
养花阁的姑娘迟早都是要以色侍人的,若能一直侍候这样的俊美郎君,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所以这几天,阿媮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去勾引,昨晚,她更是直接解了衣衫偷偷躺在床榻上等他。
可是,那个冷俊寡言的三爷、她原以为的完美主子,竟直接把她踹了出来-----是真的踹,连人带被拎起她后,狠狠地将她一脚踹到了寝室外,落地时后脑勺撞在了那石砌的墙角上,她当时就晕迷了过去。
这是大宅最北边的偏院,名清心堂,夫人许是为了让刚归家的三爷能够无拘无束地‘放松’自己,屋里除了她这个丫环兼通房,并不留多余的下人侍候,所以她在地上躺了一晚,也无人知晓。
阿媮思绪飘忽间,天已大亮,正屋那边响起吱呀的开门声------那个男人跟往常一样出去了,脚步声渐远,外头响起翠菊娇娇的行礼问候:“三爷早安!”
从她来清心堂的第一天起,这个翠菊就对她充满了敌意,这两天连早膳都迟迟不给她送了。但是现在,阿媮没有心思想早膳的事,她得赶紧想办法应对接下来的灾难,可脑袋又乱轰轰的找不到头绪。
这时,她的房门被‘笃笃笃’地敲响:
“媮姑娘,柳妈妈传话,让你去养花阁一趟。”是翠菊扯高气扬的声音。
“好的,我知道了。”
连这场对话,都跟梦里一样,前世,她就死在今晚!
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阿媮强逼自己镇静下来,拎起案几上的那个小茶壶,也不用茶盏了,就着壶嘴就咕咚咕咚地喝了一通,然后把发髻松了下来,对着铜镜打量自己的形容:
披散着秀发的少女柳眉弯弯,杏眼含波,粉嫩的唇瓣因为刚喝过水而鲜艳欲滴,精致的小脸还带着嘟嘟的婴儿肥,许是因为在地上躺了一晚,脸色还是苍白的,更显得她肌肤胜雪。
确实是个美人,可是这姝色却让她命途多舛,如果她长相普通,或者就可以跟大多数丫环一样,到了年龄,就配个小厮,不说一生顺遂,起码应该能活得久些。
就着刚才喝剩的凉开水,阿媮把帕子打湿,轻轻地擦拭头上凝结在发丝处的血渍,碰到伤处,痛得她直嘶气。
想到抽屉里有柳妈妈给她的‘事后’药,她又拿出来挤了点在手指,对着铜镜,轻轻涂抹在那块肿包上------都是消肿的,就算部位不同,功效应该都差不多的吧?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惶惶不安,自是顾不得这些的,现在既然重来一次,就算死,豁了出去,总也得换个死法吧!
不敢让柳妈妈久等,阿媮把头脸收拾妥当,就赶紧找出一套干净的衣衫来换,因为要‘出阁’了,这两个月,她早晚都有‘炖汤’喝,原本就鼓鼓的胸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浑圆了起来,把水红的心衣撑得绷紧。
按理,这对于在深山呆了十几年的血气方刚男子来说,应该是无法抗拒的,所以先前柳妈妈才会怕她不禁‘折腾’,给她备下了各种消肿治伤的药膏------任谁都会以为,这样的一个含苞待放的美人,就算是被男人做死在床上也算合情合理,偏偏那个阎王不但没有正眼看她一眼,还会直接把她给一脚踹死了!
是的,阿媮再也不会觉得那个冷俊的三爷好看了,他就是一个夺了她命的阎王!
4. 第 4 章 宿命
阿媮把自己从头到脚整理了一遍,重新照了照镜子,确保没有任何不妥了,才打起精神,迈着小碎步走了出去。
火红的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院子里,翠菊跟几个洒扫的婆子在低语着什么,见她出来,齐齐看了过来,目光里有探究,有鄙夷,阿媮故意装出娇羞的神情。
要是让这些人知道她被主子踹出来了,恐怕境地会更加不妙------她的身份,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只有被收用,得宠,才会被尊重。这个道理,阿媮前世也是知道的,只是那时候一再受挫,心中惶恐,没顾得这些表面功夫了,只是一味地躲在屋里哭。
清心堂在最北边,养花阁在最南边,一路的亭台水榭,要走上差不多小半个时辰------这宅子真大啊,感觉都能赶上她小时候生活的一个小村庄了。
毕竟是活了两世的人,阿媮现在再看这些精巧的景致,不会像以往那样挪不开眼了,她边低头走路,边思索如今的处境,以往教养姑姑常跟养花阁的姑娘说:
“你们都是有福气的人,往后主子给你们安排的去处,都是锦衣玉食的富贵人家,那可是很多正经出身的闺阁小姐都没有的造化。”
呵,想到这,阿媮冷笑出声:画着大大的饼,让她们带着美好的憧憬飞蛾扑火,若不是有前世在乱坟岗做小树的那十年,她还真的信以为真了。
养花阁的姑娘都是分开住的,严格来说,她们还是竞争关系,所以彼此间并没有多少的情谊,虽然阿媮初时挺想跟她们交朋友的,可是被管事姑姑‘惩诫’几次后,就不敢了。
这两年养花阁的姑娘们最怕的,就是被送去给郭老太爷祝寿。
眼看着那变态老头的寿辰就要到了,这个时候给三爷做通房,就能躲过一劫,这对于养花阁的姑娘来说,也是上好的出路了,特别是,以后还很可能会被抬做姨娘。
阿媮想到那些或羡慕或妒忌的目光,心里苦笑不已:只要她还是低贱的丫环,只要她还要走以色侍人的路,她迟早都会不得善终的,像她们这样的美婢,就是男人眼里的一个玩意,无论跟谁都一样。
哪有什么好日子啊,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到了养花阁,阿媮规矩行礼:
“奴婢见过柳妈妈。”
就算同为奴籍,也分三六九等的,柳妈妈虽也是奴,但她是夫人从京城带来的陪嫁,在府里的下人面前就有着超然的地位。
柳妈妈肃脸不悦地上下扫了她几眼,皱眉道:
“怎么回事?这么长时间了,三爷还没收用你?”
“快了,三爷昨晚......”
阿媮说着,咬了咬略肿的唇瓣难为情地低下了头,一截雪白的脖颈露了出来,上面几道暗红的淤痕很是显眼,还欲盖弥彰地把衣领包得紧实,并擦了些脂粉遮挡着------那些淤痕是她自己掐的,唇是她亲自掌的嘴。
她现在还是完壁之身,也不知那个阎王是怎样对外人说的,她不敢骗,但弄个暧昧不清的状况来交差,应该还是可以含糊过去的。
很多男人都有些‘特殊的癖好’,何况三爷性子孤癖,又是在深山寺庙里呆了那么多年,就算爱用点什么不寻常的姿势,也是有可能的,养花阁教养出来的姑娘,技巧花样多得很。
不同于青楼妓婠的那种‘专业训练’,养花阁教养的姑娘讲究的是欲语还羞的蒙胧,只学习理论。具体实践,就让使用的男人亲自操练了,既比普通的丫环识趣,又比青楼的女子青涩,还有大家闺秀的些许矜持做态。
在所有的姑娘中,阿媮是学得最不好的,但也因此,她身上总能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朴实的童真,这也是夫人选上她的原因。
柳妈妈略满意地点了点头,递过来两只小瓷罐和一包药粉说:
“这些都是助兴的,药粉无色无味,可加在茶水吃食里;这盒是口脂,正常用即可;这瓶乳膏擦在你身体上,他爱亲的部位,”说着,意有所指地扫了她的脖颈和胸脯几眼。
“明天是夫人的生辰,宾客众多,你务必把三爷缠在屋里,最好晌午过后再让他出来,如果你能再把他从晏席上勾回屋里去,更好。”
她顿了一下,又加重了语气说:
“抓紧些,尽快让他带你出去见人,别整天窝在屋里,得让外面的人知道你是他的宠婢,若再不成事,就让凝香来。”
凝香也是养花阁的姑娘,听说今年送给郭老太爷祝寿的,就是她。
“柳妈妈放心,奴婢明白的。”
阿媮跟往常一样,温顺地低声应下。
柳妈妈又看了眼她略显苍白的脸色,以为她是晚上被‘折腾’得睡眠不足,提点道:
“回去吧,三爷不在时,白天没事可以多歇些,以后还有差事交给你办,别到时掉链子,记着,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夫人的人,别认错了主子。”
“奴婢晓得,谢柳妈妈关怀。”
.
回到清心堂,阿媮把门关上后,那副强装的淡定再也维持不住,看着手里的瓷罐和药粉,不禁又想到那个凄凉的梦境。
前世的这个时候,她一心以为只要成功献身就可以了,所以她当晚给三爷送了加药的‘茶水’后,就候在门外。
约半个时辰,寝室的门就‘呯’地被人从里面打开,她刚一回头,脖子就被掐住了,他双目腥红,额角的青筋突起,一字一顿冷声问道:
“你给我下药?”
“三爷,让奴婢服侍您......”
她忍痛一手拉开了自己的腰带,半透的月白纱衫散开,露出里面特制的水红鸳鸯戏水肚兜。
就在那瞬间,他松手了,面部神情狠厉,狂怒地抬脚踹了过来,暴喝道:
“你找死!”
她的身子应声腾空飞起,落地的瞬间,‘卟’的一声闷响,她听到了自己脑袋撞击硬物时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居然好像感受不到痛,只是眼前有星星,有烟花,后来是一片白光。
十余年的清修,并没有给这位三爷带来半点的慈悲,他就这样直接将她一脚踹死了。
神奇的是,阿媮死后,并没有立即魂飞魄散,她看到自己被草草地埋在城外的乱坟岗那,然后化身成一棵小树,又活了十年。
她记得,前世,也是送凝香去给郭老太爷祝寿的,但不到半年人就没了。凝香的尸/身是被两个下人用一张草席裹着送到乱坟岗来的,就埋在她化身的那棵小树旁,她还听到了那两个年轻仆人的对话:
“也不知那个老畜牲是怎样折腾的,花一样的姑娘,就这样没了。”
“老四,这话以后切莫要再说了,小心祸从口出,你才新来,以后习惯就好了,这是常有的事。”
......
她看到了无数的可怜人被埋在那里,同样的草席,同样的低贱冰冷的尸/首,那个叫老四的年轻仆人,一年中也会来几次,但他的脸上那最初的怜悯之情没有了,跟其他人一样,把这当成了一份差事,有时还会边挖坑边跟同伴讨论晚上去哪里喝酒。
丫环奴仆的命,比草贱,大多人都是见多了,就麻木了。
在做小树的那十年,阿媮看尽了太多悲苦的亡魂,最后是一场大火把‘她’烧了的,终归灰飞烟灭......
5. 第 5 章 逃生
阿媮用力地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重生一世,她决不会再去招惹那个冷面阎王的夺命第二踹了,可若是要被送去服侍那个变态的郭老太爷,又真的是生不如死。
现在她面临的,竟是横着死还是竖着死的绝境!
已是正午时分,不能再拖下去了,阿媮焦灼地在屋里踱步,如今唯一的生路,就是逃。可是离今晚的‘死期’只有半天时间,她现在连府门都出不得,如何逃?
普通的丫环每月还有两天的假期,经管事妈妈批准后,就可以出府半天。但养花阁的姑娘,是不许私自出府门的,除非有主子带着。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阿媮盯着几案上的沙漏,不停搓着的双手已在微微发抖。
不会的,既然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都发生在她身上,上天绝不可能是为了让她回来又匆匆地死去的,一定还有法子,只是自己还没想到,阿媮不停地对自己说。
她又走出屋里,在内院装作散步。
高高的围墙外,潺潺流水声入耳,电光火石间,阿媮福至心灵: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
院子后面,有一条河,上回大爷为了招待一个外乡来的贵人,特地租了艘画舫,挑了几个养花阁的姑娘唱曲献舞助兴,恰巧阿媮也被挑中了,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出府经历,她记得,那天画舫就是后院出发,一直开到了城外......
那一线生机,就在眼前!
此刻,阿媮无比感激,小时候家门前的那条江河------江边的孩子,从会走路起,就学凫水,她曾经也有过恣意地与江里鱼儿戏耍的快乐童年。
想好了逃跑的法子,阿媮立马就回房把这些年来积攒的十两银子贴身放好,再找来块油布包起两套简单换洗的衣裳。
至于逃出去后往哪跑呢?
思来想去,阿媮觉得以自己这样的姿色和身份,在这尘世定是不得安生的,没有文书和户籍,也是寸步难行。那就顺着河出城后,便找个尼姑庵呆着,前世看到那么多可怜的孤魂,这辈子就为他们诵经超度吧。
心里有了计较,便静静地等着天黑了。
若不是重生,阿媮从未想过逃。
因为自六岁爹娘去世,到八岁被兄嫂所卖,她过的都是忍饥挨饿,受打受骂的日子。后来两年又是在颠沛流离中被倒腾着转卖,那种担惊受怕与折磨就更不提了,反而是来李府做‘姑娘’的这四年,她是丰衣足食的。
无论是在人贩子手上还是在主家处,逃奴被抓都是免不了一顿毒打的,甚至会被直接打死,以儆效尤。
后来渐渐长大,阿媮知道了养花阁姑娘的最终去向,躲不过的,都是以色侍人。就算是重生前,她其实也并不向往教养姑姑说的富贵生活,她也曾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也曾是爹娘的掌上明珠,也过过那种平凡又幸福的生活,享受过自由自在的时光。
骨子里,她知道那是一种轻贱的生活。
可是命运已经这样了,难过自艾也没有用,唯有企盼着可以被送到像李府这样仁厚的主家。是的,李府的主子都很少打骂虐待下人,听说老爷那些不再受宠的无子妾侍,也只是打发到庄子上去养老了。
最重要的是,被教养姑姑不错眼地盯着,她们无处可逃。
如果可以,阿媮宁愿像前世后来那样,做一棵无人问津的小树,但最好还是不要在乱坟岗了,要是能在哪个深山老林就完美了,没人打搅,应该就也没人来放火烧她了吧?
天马行空地想着,阿媮就觉得脑袋有些晕晕沉沉的了,昨晚伤了脑袋,白天又紧张了一天,现在天色还早,索性先睡一觉。
能够活着,谁也不想死。
直到掌灯时分,还不见那个阎王回来,阿媮吃了晚膳,又躺在寝室里的矮榻上等------她还不能马上走,总得在那个阎王回来后露个面才行,免得还没跑远,就被发现了。
先养足精神,估摸着,今晚得在水里游几个时辰。
既要养精蓄锐准备晚上的逃跑,又怕睡着后那阎王回来了她都不知道而错失良机,阿媮闭目养神的时候,还不忘两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可是时间长了,眼皮便越来越重,困意袭来时,她想着,没关系,反正他开门时肯定会有声音。
“谁给你的胆子,竟还敢睡在这里!”
冷冷的喝斥声从头顶响起,吓得阿媮激凌一下就醒了!
高大的身形遮住了光线,她伧促起身抬头,就对上了一张在六月天都冒着寒气的棱角分明的脸,那双幽深的眸子里不带一丝温度,他此时下颌绷紧,通身散发着隐含怒气的冷厉无情,风雨欲来!
前世临死前的那一幕重现,眼前的男人活脱脱就是一个夺命阎王!
阿媮深怕惹着了他要再死一次,立即从榻上下来,跪地以额触地:
“三爷息怒,奴婢再也不敢了!”
柏常咬牙隐忍,薛氏把人给他时,美其名曰‘三郎这些年在外头辛苦了,现在回来,母亲断不会委屈了你,你今年十八了,也是到了通人事的年纪,这丫环暂且给你带回去留在屋里服侍,若是不合心意,尽管来跟母亲说,母亲再给你换个可心的。’
柏常知道,他的这个嫡母惯会用这种*人于无形的手段,他甫一回来就给他安排美婢,其心可诛!亦可遥见当年,他生母所受的憋屈。
要图谋的事未成,本不想打草惊蛇,但这个总在他面前掻首弄姿的丫环,实在是让他厌恶至极。原以为昨晚狠狠地把她踹了出去能震慑住她,没想到她还是这样的不知悔改,今晚又故技重演换到矮榻这来勾引,明明他已再三强调不要来招惹他。
“出去!若再敢来招惹我,我会直接把你扔到后面的城河里!”柏常忍着想再踹她一脚的念头喝道。
阿媮感觉到这阎王已在发怒的边缘了,但想到一会儿的计划,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再例行公事地问一句:
“三爷用膳没?是否要让人备水沐浴?”
“滚,离我远远的,若不想死得早的话,以后没我的允许,不准踏进我寝室半步!”
“是!”
响亮地应了一声,阿媮就立即起身,麻溜地退出去了,顺道还把门关上后,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天知道,她刚才眼里的余光一直都瞄着他那双穿着布鞋的夺魂脚,就怕他一怒之下,又要踹过来。
这么多天了,这个阎王从来都不在清心堂用膳,也不用人服侍,作为屋里唯一的丫环兼通房,她似乎除了爬床,真的没有别的事可做了,这是多么悲催的人生!
重新回到自己住的耳房,阿媮又把贴身带着的荷包拿了出来,只留下一两碎银,余下的所有银子跟首饰全都归置在抽屉里。然后,她用绣花针刺破指尖,在桌面上写下一行血字:
“奴婢无能,怕。”
夜深人静,只有虫鸣蛙叫的声音。
阿媮轻手轻脚地打开耳房的门,看到正屋门缝处已无烛光透出来,侧耳倾听,里面也是悄无声息,那阎王应该是入睡了。
今晚是十五,圆月高挂,整个院子都像披上了一层柔和的白纱。虽然戏文里都说月黑风高更有利于逃跑,但从高墙下的那个小洞钻出来的时候,阿媮还是觉得目能视物,心里更踏实些。
还好已是初夏,清凉的河水浸过肌肤时,虽然有点冷,但很快就适应了。她把一双常穿的绣花鞋扔在河岸,游了一阵,又把白天穿过的一件外衫丢在水流湍急的岩石处,营造出一个落水身亡的假象。
阿媮想过了,最迟等到明早,翠菊就会发现她不见了的,柳妈妈肯定会立即禀了夫人,派府丁来找,大门她出不去,他们肯定会找到河边来。
银子和值钱的东西都不带,又有了那行血字,柳妈妈结合白天对她的威胁,应该会以为她是投河自尽了的。
至于尸/体,她又没什么特别大的价值,丫环的命贱得很,不会有人执着地去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什么的,那是不值当的。而且,这城河历史久远,河床下积的污泥厚得很,并不好找。
穿过桥洞,已看不到李家府宅那朱红色的琉璃檐顶了,一种要逃出生天的激动充斥着胸腔,令阿媮划动的手脚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6. 第 6 章 有人追来!(小修)……
金州虽大,但超级豪门也就那几家,名流圈里对各家的风吹草动,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的。李家突然多了个三爷回府的消息,没几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就连他的身世,也摸了个清清楚楚,原来是个命硬的庶子。
特别是,李会长昨晚当街惊马摔断了腿,就不由得不令人多想了。
仅仅几天时间,李家三爷命硬、天生克父克母的传言,便在清贵名流中不径而走,还演变出好几个版本,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灾星,就是灾星,不信命都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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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时候边郊的河面上,停着一艘篷船,两个年轻的男子正悠闲地斜坐在船板上举杯对饮,一个开朗活跃,一个冷清沉静。
“来,这杯庆祝师兄还俗回红尘!”
“我又没有出家。”
“哎哎,瞧你这些年过的,可不就是跟出家差不多了么,明天有空吧?为弟的带师兄逛花楼去!”
“你悠着点吧,别浪费师傅他老人家的草药。”
“想什么呢,我平常也只是去看看,欣赏美人,其乐无穷啊!”
“你三更半夜叫我出来,就是为了说废话的?”
“真的是没良心,大半年没见,我去洛川看了老头子就来看你,还没进金州城,就听到了关于你的那些谣言......师兄,你没有因此心情不好吧?”
柏常那张千年冰山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儿笑意,不过那笑意也只有相熟的人才能看得出,因为他只是嘴角微扬了一下:
“无妨,落实了这克父克母的名头也好。”
孔时白坐直了身子,义愤填膺道:
“要不,我让祖母帮忙从京城请几个真正的大师来给你重新算几卦正名?那谎言并不难戳穿,你就甘心这样任由那个薛氏装神弄鬼地摆布?还有你父亲,若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那‘贤妻’背后做的手脚,应该不会真的无动于衷吧?”
柏常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语气无波地:“那都不重要了,这样正合我意,免得我亲自动手,过些天,再添把火即可。”
“什么意思?”孔时白不解地追问。
对于这个看似浪荡不羁实则心性纯良的便宜师弟,柏常虽然不太想把那些阴暗复杂的事与他多说,但也没有刻意隐瞒:
“我要从李家的宗谱上除名,改随母姓,姓谢。”
“什么?!这都行?”
闻言,孔时白着实吓了一跳,连江湖好汉的开场白都有行不改名坐不改性之说,何况是直接给自己换一个祖宗!
不过,他想想师兄先前闷不吭声*那些事,震惊过后,便又觉得不足为奇了,转而担忧道:
“可是,你就那么确定你父......李乾肯放你走?为了那么一个骗子仙道的诳语,连亲生儿子都不要了?”
“确不确定的,这十五年不就是见证么?”柏常看着夜空,答得漫不经心。
十五年不闻不问,哪还有什么父子之情。
“没事,师兄,你不是还有我和老头子么,我们都是你的亲人,有什么要为弟帮的,尽管开口。”
孔时白故作轻松地拍着胸膛扬声宽慰,许是拍得太重,一时又咳了起来。
他虽贵为候府公子,却先天不足,打从娘胎起就带着虚症,人参汤药吊着长大。太医曾断言他活不过十岁,幸得吕老神医给他调理,竟也有惊无险地活到了现在,今年十六了,就是身体还不算强健,有点怕寒,所以就算是夏天,他也披着披风。
老头子就是吕老神医,也是柏常的授业恩师,原本吕老是想教他学医的,但他对救死扶伤不感兴趣,后来就教他读四书五经做文章了。
初时,听这个病秧子总是老头子老头子地叫,柏常总想抽他。不过这么目无尊长又大逆不道的称呼,偏生从他的嘴里叫出来时,自带着一种熟稔的亲昵,吕老每次也是笑眯眯地应了。
那时,孔时白很没眼色,不管他脸色多臭,都爱缠着他说话,柏常才知道,这病秧子是从六岁起就被候府送来云萧峰给吕老神医照看了。
因为自幼病弱,永宁候府从上到下对孔时白都是无条件地纵容娇贵着的,突然要他每天都是粗茶淡饭喝苦药,他哪肯?可是任他如何哭闹,吕老都是充耳不闻,气得他直呼吕老神医为油盐不进的老头子。
后来,孔时白的身体渐好,就不需要长时间呆在山上了,他又可以时常回京城候府去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生活,只要饮食作息注意着些就行。偏偏,他每次回京城呆不到三个月,又觉得浑身不舒坦,作妖着要回来找老头子看病,而且每次回来,都把他父亲永宁候书房的收藏搜刮一空。
就这样,吕老神医半山的木屋那,也就渐渐堆满了各种孤本珍品,只是老头子这个叫法,孔时白也一直没有改口过。
“我这边的事你别插手,也别暴露你的身份,免得徒生事端。”
柏常知道这个话痨师弟对他是天生的热心肠,怕他好心办坏事,先把话说明了:“若是李家知道我攀上了你这么个候府贵公子,我就休想脱身了。”
孔时白立即仰倒大笑:“哈哈,师兄,你这是绝了我收百年老参的大好机会!”因为他的病,但凡有想通过他结交候府的人,送礼时都是少不了一支上好老参的。
看他笑得没心没肺的,柏常也不自觉地勾了勾唇。
说来,师兄弟俩的身世倒有点相似,同样是庶出,同样是生母早亡,不同的是,孔时白有个极宠他的祖母、公正的候爷爹以及待他极好的世子兄长。
两人相识多年,虽然这声师兄是孔时白死皮白咧地单方面认下的,但兄弟情谊倒是不假。
初时,柏常确是看不惯这个病秧子的,娇贵矫情得很,偏生像个跟屁虫一样整天围着他打转,又跟个话痨似的,嘴巴说个不停,嗡嗡嗡地很是烦人。他干脆就说教他习武------先练扎马步,两个时辰不能动的那种,以求一时清静......
孔时白笑完,又提起酒壶给两人的酒杯满上后,叹息道:
“师兄,听老头子说,其实你的文章三年前,因那劳什子的命格,白耽搁了这么久。”
柏常一直等到年满十八方才准备下场,就是不甘考得功名后,光耀李家的门楣,但父为子纲,礼法面前,当儿子的想主动脱离父子关系,并不容易。
“无碍,六月的院试,九月的乡试,赶得及。”
“你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院试每年有,考中的是秀才;乡试亦称秋闱,三年一考,考中就是举人了。
今年恰逢是乡试开考年。
一般来说,学子考上秀才后,最快也要等下一届乡试才参加的,谁能保证自己当年的院试一考就中啊?
就算考中,乡试和院试的难度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不用学习学习,准备准备什么的啊?
孔时白虽然以做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为毕生追求,但他也知道科考那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难,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考不上个秀才呢,能中举人的更是了了无几!他张了张口,委婉提醒道:
“师兄,虽然老头子曾经是三元及第的皇子师,但听他老人家说,那也是从牙牙学语起就头悬梁、椎刺股地苦读诗书的了。你这些年明当和尚暗经商地忙活,就算到时考得不理想,也别太在意啊!
我当年不是也曾自诩聪慧过人么?结果苦练这么多年,还不是没能在师兄你的手下走上十招......”
柏常却忽然凝神,抬手示意他禁声:
“嘘,河里有人跟来!”
7. 第 7 章 被逮
阿媮不知道自己民游了多久,虽然小时候是在江边长大的,凫水对她来说也是小菜一碟,但毕竟也这么多年没游过了,渐渐有点体力不支。
这已是荒无人烟的郊外,在乱坟岗做了十年的小树,阿媮倒不怕鬼神之说,看天上圆月西沉的位置,此时大概是四更天,离她记忆中通往那个山顶庵庙的路口应该有一半水程了,现在上岸歇息片刻,以休整体力,待会一鼓作气,赶在天亮前上山正好。
可她一抬头,就见不远处停了一艘不大的篷船,河面平静无波,两岸有高低的树木草丛,船停在河中央。
刚松懈下来的神经又全身绷紧,环首四顾,不见人影亦听不见人声,那就算船里有人,应该也是睡着了,许是那些文人雅士出来赏月的。
权衡片刻,阿媮准备还是沿着河边无声无息地游过去,绕到下游再休息为好。
突然,什么东西急速地掠水迎面而来!
阿媮第一想到的是老鹰,她立即把头闷在水里不敢浮起,然而后颈一痛,随着‘哗啦’的水声,她就真的被一只大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拎了起来,天旋地转片刻,跟着就‘呯’地被扔在船板上,她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看,胸口就被一脚踩住了:
“说,何人派你来的?!”
冷厉熟悉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阿媮倾刻间如遭五雷轰顶!
她早就设想过,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处境就算逃出来也会有很多未知的凶险,特别是她的美貌,若是显于人前只会横招祸端。
所以在出发前,她就特地束了胸,又穿一套不显眼的粗布衣裤,头发也编成了一股麻花用油布包起,身上她还带了墨砚的,就是想着上岸后再把脸涂黑些,以免引人注意。
可是千算万算,阿媮却是万万没想到,还未上岸,竟又会在这里撞上这个阎王爷的!
短短不到两天的时间,就被他扔了两次,昨晚被他踹后脑袋摔的那个肿包泡了水胀痛得厉害,此时眼看着又要丧命在他的断魂脚下,阿媮只觉得大限将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被他那重重一扔,她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五脏六腑都像错了位似的,胸口也被他铁蹄般的大脚板踩得生痛,令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咳,咳 ,三爷,您先放了奴婢,咳,咳......”
柏常闻言脚下一松,借着月色,终于认清这个‘刺客’的脸,他没想到这个早前他才再三警告过的丫环,竟会循河追了上来,如此的不怕死!
他简直是不敢置信:
“是你?!”
柏常原以为薛氏给他安排了这么个貌美的通房,大概是想他沉迷女色不思上进什么的,难道,她还有后招?
想到这,他脚下又一用力:
“说,你跟着我想做什么?!”
阿媮只觉得一阵窒息后,胸口传来难以言喻的剧痛,身子被他踩着又动弹不得,前世今生的悲苦一时间全涌上心头,想到自己所有的筹谋挣扎竟都是徒劳,瞬间绝望漰溃得双手捂脸,哇地痛哭出声:
“我没有跟着你!我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你!我躲你都来不及,我怎么可能跟着你!我只是想逃命!我只是想逃命!我只是想逃命啊......”
连自称奴婢都忘了,她最后一句破了音,惊起了岸边的栖鸟几声展翅扑腾的响动,然后又寂静下来。
此时少女不可抑制的呜呜嘤哭,显得格外的委屈可怜。
柏常怔了一下,还在思索她话里的真假,旁边的孔时白却已闷笑出声:
“师兄,就算她是*手,你这样踩着人家姑娘的胸脯也太不地道啦,怎能这么的不知怜香惜玉呢?还是让她起来说话罢。”
闻言,柏常倒是立即把脚收了回来,他之前没有想过男女身体区别的问题,现在看着脚边这个边咳边哭,如落汤鸡似的小丫环,抿了抿唇,看着她一时沉默不语。
阿媮缓了一阵,终于可以坐起来了,在水里游了这么久,又被惊吓,此时真的是筋疲力尽了,她浑身疼痛,又是湿淋淋的,夜风吹着,不觉打了个寒颤。
她身上的夏衣布料薄,湿水后更是贴在身上,身形曲线一览无遗:莹白的脖颈往下,束过的胸脯还是带着明显的弧度,纤细的腰肢,修长的玉腿,配上她那张楚楚可怜的煞白小脸,如一朵雨打的娇花,在这荒郊野外的月色下,两个青壮男子面前,太惹人犯罪。
“给,披上吧。”
孔时白把自己身上的黑色披风解下来递给她,脸上还挂着促狭的笑意。
“谢谢公子!”
阿媮见他长得朗眉星目,面如冠玉,刚才言语间虽然带着轻浮,但观其神色并无恶意,不像那种真的浪荡子,便也没有推辞,感激地道了谢就接过来披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质地轻盈的缎绸披风上身,还带着男子的体温,阿媮一下就暖和了,情绪也平稳了些。心里庆幸,起码眼前这两位,都不是好色之徒,她此时也没有什么要隐瞒的了,老老实实地跪下,坦白禀道:
“三爷明鉴,奴婢只是府上养的丫环,被安排去您屋里当通房。这几天对您的无状和失礼也是被逼无奈的,因为如果奴婢不去服侍您,夫人就要把奴婢送给那个郭老太爷,奴婢害怕。”
“今日晌午,柳妈妈又来找奴婢了,她让奴婢今晚给您下那种药,明天把您缠在屋里......还要奴婢以后跟在您身边做眼线,”顿了一下,她咬了咬唇,仍为自己的不堪感到羞耻,但又不得不说清楚:
“奴婢不愿害您,又怕被送去给郭老太爷作贱,所以今晚就逃了,在这里碰到您,真的是纯属巧合,请三爷宽恕。”
说完,阿媮又重重磕了个头,那句不愿害他,虽有讨好的成份,但也不全是违心的话,前世,就是因为给他下药,才被他一脚踹死的,不害他,也就是不害自己。
柏常静静听着,面色晦暗不明。
看他面容萧索的样子,阿媮竟有点不合时宜地觉得,这个阎王,也有点可怜。
关于他命硬克父克母的传闻,府里早就传开了,阿媮大概也知道夫人打的是什么主意:明天是夫人的生辰,来的客人肯定非富即贵,如果他在这样重要的场合,只顾着在屋里跟通房厮混的话,势必背上荒淫无度的名声。
听说大爷和二爷在成亲前,身边都是干干净争的,而这个三爷一回来,夫人就给他塞勾人的通房,还让她早日产下庶子庶女,那他日后的亲事,就别想娶到高门大户的女子为妻。
李家偌大的家业,只能落在三位主子爷的头上。这位庶出的三爷没有舅家扶持,没有妻族帮衬,没有父亲的偏爱,他一个在深山寺庙里呆了十几年的毛头小子,拿什么跟嫡出的兄长争家业?
这个道理,稍一想,都明白,不管在不在乎,被人这样算计,终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孔时白拍了拍兄弟的肩膀以示安慰。
一阵凉风吹来,阿媮马上收起自己那多余的同情心。再落魄,人家也是堂堂的主子爷,哪轮得到自己这个小命都快要不保的小丫环来同情哪,还不如趁着现下旁边还有个看着好说话的公子在,赶紧求情才是真!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壮了壮胆,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才诚恳求道:
“三爷,奴婢真的无心害您,前些天的情形,就算不是我,夫人也会派旁人去的,看在奴婢也是身不由已的份上,让奴婢就此离去好不好?”
8. 第 8 章 麻溜的丫环
阿媮明白,若是要再回到府里,她就真没有活路的了,这个阎王她绝对是勾引不动的,柳妈妈也不会再给她时间糊弄的了。看来她费心营造的投河自尽的戏码,就要弄假成真了,也不知这次死后,还能不能像前世那样变成一棵小树?
久久听不到回答,阿媮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偷偷抬头,只见那个阎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孔时白倒是开口问道:“小丫头,你准备去哪?可有接应的人?”
阿媮以为他是误会自己有同党,忙摇头澄清:
“回公子的话,没有的,只有奴婢,没有旁人。奴婢只是想去找个庵庙呆着做个姑子就可以了。”
孔时白听了笑出声来,还索性在她旁边坐下,笑得双肩直抖,好一会,他才侧头忍笑问道:
“小丫头,你可知道,庵里的姑子,并不是把头一剃就能落发为尼的?”看她一脸蒙,又很是好心地解释:
“正规的庵庙都是要经官府造册登记的,里面的尼姑,都有官府发放的度碟文书。所以,首先,你得有张户籍;然后是,如果未满三十者,除了要有恰当的事由外,还得有引荐人或家中长辈的同意。你既是李府的丫环,那就是奴籍了,需得家主的同意才行。”
孔时白说着,语气里就带了点怜悯:
“看你这情形,应该也是无户籍在身,庵庙许是会收留你几天,但绝不会让你在那出家的。而且,你现在是逃跑的家奴,随时可能被人举报到官府,也可能随时被人掳去再卖一次。”
这席话如兜头的一盆凉水,把阿媮的心浇得透凉。
如果说刚才她还抱有一点点侥幸的希翼之光的话,那现在也被灭得黑暗无边的了,浑身的力气已被泄去,她怔呆着瘫坐在船板上。
两世为人,她确实是第一次想到当姑子,却没想到出家还有这么多的规矩,她竟连当姑子的资格都没有!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世间那么大,竟无她的容身之处!
阿媮双手紧紧地揪着身上的披风衬襟,眼前的月色已是一片模糊。
“既然不是你,她也会派别的人来,那就一事不劳二主了,你暂且随我回去应付着,过些时日,我送你去庵里当姑子。”
这道清冷的声音入耳时,阿媮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
她那双汪着水雾的大眼睛一眨,长长的眼睫带着泪花,在夜里就像镶着水晶的宝扇似的,脸上的哀戚瞬间就消失不见了,如晨曦初露,明眸闪亮时带着欢欣的笑意漾起:
“三爷,真的?!”
柏常看着她仰起的小脸,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嗯。”
但很快,阿媮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忧心道:“可是,奴婢的身契户籍都在夫人手上......”
“无妨,你只要老老实实听我安排就可以了。”声音淡淡,但胸有成竹。
阿媮想着,现在也没有别的先择了,起码,这个阎王不近女色,她亦不想以色侍人,如此甚好。其他的,就见一步行一步,到时再见机行事便是,遂欣然应下:
“多谢三爷,奴婢一定全心全意听从三爷差谴!”
孔时白在旁边看着,觉得很是有趣,逗道:
“傻丫头,做姑子有什么好的,若是到时你三爷不留你,那就到爷身边来服侍,爷正缺一个贴身侍候的小丫环,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贴身丫环在大户人家里是常见的,可是服侍的主子不同,这含议就各异了:
如果服侍的是夫人太太,那就是心腹;如果服侍的是闺阁小姐,那还可能是以后的陪嫁;可若服侍的是成年男子,那,很可能就还要兼着做‘暖床纾解’的房中事了,也就是通房。
阿媮福了福身,恭谨行礼:“多谢公子抬爱,奴婢只是一心想去庵里做个姑子过清静的日子。”
孔时白又是一阵大笑,他还想再说,却被旁边柏常幽幽的声音打断了:
“你这么闲,就别荒废了光阴,到里头扎半个时辰马步吧,强身健体。”
“师兄,别,我闹着玩的哈,你这不是过河拆桥么,这还在河上呢,还得用我的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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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船还是停在清心堂后院的河岸,孔时白一路的插科打诨,临别还依依不舍:
“师兄,你快点自立门户,方便我来投奔啊!”
回应他的是柏常凉凉的眼神,他丝毫不介意,又转头对阿媮说:“小丫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爷带你吃好玩好,就不会想着当姑子了!”
阿媮现在也摸清了这个好看的公子是个爱胡闹的脾性,福了福身,就抿唇含笑不答话了。
到了墙边,柏常轻轻一跃就进去了,他倒不怕下人看到,既然知道薛氏的目的,那他带着通房出去找下刺激也是正常的。
可是,他在里面站着等了半晌,墙头上都没有动静,难道这小丫环反悔又逃了?
正当他准备再跃出去看个究竟时,墙角那传来悉悉窣窣的声音,走过去定睛一瞧,只见草丛中乌黑黑的一个小脑袋露了出来,白白的脸儿拧眉皱鼻的,神情很是生动。小肩膀一扭一扭地带着纤细的小身板,像只蚕蛹般从墙角处扭出来了,是个大活人。
原来墙角那有个方方正正的小洞!
“你就是这样出去的?”
闻言,阿媮有点羞赧,想逃的时候不觉得,但现在当着一个男子的面,这样钻狗洞,确实是怪不好意思的,而且,逃跑还被逮住了,她小声答道:
“嗯,墙太高了,奴婢爬不上去......”如果可以,谁不想潇洒地跃出去啊!
阿媮的身形虽然娇小,但这只是一个狗洞,这样钻过来还是挤得臂膀有些痛的,她边揉着痛处,边捡起地上的包袱,就是她先前包的两套衣衫。
她双手无措地揪着包袱带子,低头再次认错:
“三爷,奴婢以后绝对不会再逃了!”
柏常看着她,半天说出不话来。
小小年纪居然能循河凫水而逃,他先前下意识地觉得这个丫环应该是有点手脚功夫的,所以刚才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是跟自己一样,是翻墙出去的,自是也能翻墙进来。
没想到,她钻狗洞的本事竟跟爬床一样顺溜!
阿媮见这阎王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无声地瞥了她一眼,就转身走了。
这是何意?她也不敢多问,只默默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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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媮想着,虽然先前在船上时,这位阎王大概是信了她所说的,但她还是应该把证物交出来,方更能证明她所言不虚。
只盼他看在自己真心投诚的份上,别再高抬‘贵脚’了。
于是,一回到屋里,她立即就到耳房把那包药粉和小瓷罐拿了出来,双手逞交给他,很忠诚地请示:
“三爷,这是柳妈妈给奴婢的,这等害人的东西,该处何处置?”
柏常这几年跟的镖单都是走南闯北的险单,三教九流都接触过,又有个不着调的孔时白常常地好为人师给他‘启蒙’,所以对这种下三滥的药物也是略知一二的。
此时看眼前的丫环伸着素白的小手,讨好地递过来的小瓷罐和药包,想到这些东西是用来对付他的,眼里不觉就带上了厌恶:
“扔了!”
本来,阿媮刚才在船上看他都缓了神色的,以为这阎王认可了自己小狗腿的盟友身份,没想到他又忽然声厉色疾,顿时吓得手一抖,那两只瓷罐就掉了下去,刚巧砸到了他的脚背上,又咕鹿鹿地滚到了架子床下。
那只脚动了动,是右脚------算上前世,这阎王踹了她三次,踩了她一次,都是这只脚。
阿媮本能就退后了两步,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右脚,然后立即矮身钻进床底下。床底下暗,视线不清,她摸索了一会儿功夫,才把两只瓷瓶捡起,又噌噌噌地爬了出来,退到门边站定:
“三爷息怒,奴婢这就拿去扔了!”还没说完,她便转身想跑。
那脚步真的是麻溜,跟山上的猴子似的,与昨晚爬床的狐媚样,判若两人:
她身上半干不湿的浅蓝色粗布衣衫本就皱巴巴的了,钻了狗洞又从久未打扫的床底下爬一圈,现在更是脏污不堪;额前的发丝零乱,那条麻花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又甩搭在肩后背;苍白的小脸上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飞快地偷看他一眼,就拔腿想逃的样子,活脱脱一只偷了东西被人抓包的小贼猴!
柏常的嘴角忍不住地抽了抽:
“你回来。”
9. 第 9 章 做戏
阿媮生生收住了快要跨出门槛的腿,心咯噔一声,强作镇定地回头,扯出笑脸问道:
“三,三爷,您,您还有什么吩咐?”有点磕巴。
不知为什么,她这副模样,倒让柏常想起孔时白那个病秧子初时被他强迫着习武的情形,万分不愿,又不得不从。
只是这个小丫环的眼里还多了点难以掩饰的惧怕,小脸上亦带着明显的讨好。
“以后夜里你就宿在外间矮榻那,”顿了一下,柏常又加了一句:“只要你安分,我不会为难你。”
这个安分指的是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
阿媮立即点头发捣蒜:“嗯嗯嗯!三爷您放心,奴婢绝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的了,奴婢是真的知错了的!”想了想,觉得这语言还太轻,不够分量,又竖起三指肃然起誓道:
“奴婢阿媮,现向天地神明发誓,从此绝不会再对三爷有任何非分之想、更不会做出任何越矩的行为,若有违此诺,立即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能超生!”
这是她小时候在江边渔村听到的最狠的毒誓了,旁人立此誓时虽也会有敬畏之心,但绝不能与她此时的心志相比,因为她是真的死过一次的人了。
柏常被她脸上那凛然又决绝的神情震了一下,此时的小丫环完全没有了前些天的那种勾人的娇柔做作,加上她现在乱糟糟的发辫和又湿又脏的衣裳,小小人儿站在那,衬托得自己像个欺凌弱小、丧尽天良的强盗恶霸似的......
阿媮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态度,决不会再干以前那种勾引爬床的行当,说完那个耳熟能详的毒誓,她又脱口而出地加了一句:
“并且,还罚奴婢死后,连棵小树都做不成!”
柏常:“......”
他原本还因她那个毒誓想斟酌着说句什么的,听到这突兀又幼稚的补充后,到了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颇是无语地瞥她一眼,只淡淡道:
“好了,天都快亮了,收拾一下就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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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室很大,分内外间,外间的矮榻是给守夜的下人用的,中间有屏风隔开,里间才是主人作息的地方,另外还设有小书房、净室。
来清心堂这么多天,阿媮第一次睡在这张原本就属于她‘领地’的矮榻上,再也不用费尽心机去想着怎样‘勾引’人,先前那种虎狼环伺的危机感已解除了大半。
今晚虽然逃跑未成,但却找到了另一条生路,累了大半夜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连明天要怎样与柳妈妈周旋也不想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阎王很可怕,可如果跟阎王是盟友,哪怕是很狗腿的小喽罗的级别,那对付牛鬼蛇神时,也是有信心很多的。
***
一夜无梦,悠悠睡醒时,阿媮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迷茫,寝室的门是虚掩着的,有不高不低的说话声从屋外传来:
“送桶热水到里面,午膳也摆上,动作轻些,别吵着里面的人。”
“是,三爷,奴婢这就去准备。”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那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光踏步进来,他身上还穿着中衣,看着也是刚起床不久。
阎王现身,阿媮立即六神归位,一个激灵爬起来,连鞋都没穿,就不加思索地跪下请安:
“三爷,早安!”
眼角余光可及之处,那双穿着黑布短靴的双脚顿住,然后是落针可闻的静寂。
好一会,阿媮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这礼行得似乎太隆重了些,好像有点用力过猛?
时下,奴仆对主人平常的问安行礼,只需屈膝福身执礼即可,如果不是犯错或正式拜见,一般情况下都不用行跪拜大礼。
那种本能的惊慌过后,阿媮只觉得头皮发麻,手指想抠地——尴尬,无声的尴尬。
她又再瞄了瞄那一动不动的鞋尖,然后微微侧头抬脸,想偷看下阎王此时的脸色——经过昨晚逃亡后的投诚,无论怎么说,他应该不会因为她行了大礼而踹她吧?
“你回榻上躺着先,”顿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待会我有话跟你说。”
虽然语气还是冷清的,但听着也没有生气的意思,阿媮松了一口气。
“是,三爷!”
然后,她就发现睡了一个晚上,自己的领口有些开了,马上警觉到,现在这副披头散发的样子很不雅观,深怕惹了阎王误会她又想勾引什么的,毕竟她有前科。
于是,阿媮立即起身,恨不得马上钻回被窝里去遮藏整理下。
只不过,昨晚在水里游了几个时辰,现在四肢都酸软着,她刚一起身,膝弯又是一软,慌张地回到矮榻上时,就有点连滚带爬的狼狈了。
室内又是一阵短暂的安寂。
还好,不时,翠菊就领着人抬了两桶热水进来,她隔着幔帐,扫一眼矮榻上似乎还在安睡的人,又低头娇娇地请示:
“三爷,午膳已摆好,可需奴婢服侍您更衣?”
“不用,都出去,顺便把门带上。以后没有我、或阿媮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翠菊低声应下,躬身退了出去,心中大惊:前几天三爷都是早早就出门了的,今天都午时了,还要传热水——而且,看着,还挺宠这个媮姑娘的!
同样被惊到的,还有阿媮,活了两世,她是第一次听这阎王说她的名字,虽然猜他刚才大概是做样子给外人看的,但也让她有了一种跟他是‘一伙的’真实同盟感。
听到翠菊带着人都出去后,想到这爷刚才说了有话跟她说,阿媮马上整理自己。
昨晚她是换了常服就和衣躺下的,连外衣都没脱,现在只需用指当梳,抓抓顺头发,又三两下把衣领扯好,确认领口处包得密密实实的,也不等这位爷发话,就掀了床幔出来了,恭谨地站在一边,屈身道:
“三爷,奴婢听训。”
仪态端方,声音清脆,老实乖巧地立在那,比前些天那种惹人烦厌的娇柔做作顺眼多了。
柏常捏捏眉心,他昨晚把这个丫环带回来,就是觉得她那句‘不是她,也会是别人’有些道理,想着用她来应付薛氏。刚才在下人面前,他确实也是故意造了些假象,但现在看她就这样直愣愣地站着听令似的,他又一时语塞,不知说些什么好。
他默了半晌,觉得都是麻烦,干脆对她随意摆手道:
“洗漱用膳吧,午时已过,你的任务不是完成了么,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
阿媮见男人只搁下这么一句含糊不清的话,就起身往净室走去了,这让她犯了难:这个看着办的说法看似没要求,其实却最是难办!
虽然重活了一世,但阿媮除了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外,真没有多长太多有用的见识,乱坟岗那地方,能见识些什么?不过,前世做小树那漫长又孤寂的十年,倒是养成了她爱揣摩想象的习惯,根据这位爷昨晚的片言识语和自身的境况,她心下便有了计较。
***
也就两刻钟的功夫,柏常出来时,就见小丫环正利索地从橱柜里抱出一叠新的床单往他架子床上铺,原来的床单被她团成一堆扔到地上,里面好像还夹裹着她的里衣裤:
“你这是在做什么?”
“三爷,奴婢思量着,现在,首先是要让柳妈妈相信,相信那个,就是,奴婢想让柳妈妈和外面的人都知道,昨晚我们.....呃,就是,装作奴婢已经是您的人了,可以吧?”她结结巴巴地解释。
柏常:“......”
没等到回应,阿媮有点尴尬地摸摸脖子,指了指地上的那堆床单衣物,清清嗓子道:
“就是假装的,不是真的,奴婢发过誓,一定老老实实,绝对不会再对三爷您有什么非份之想的!只是,要让柳妈妈以为您收用了奴婢,她才不会再打发别的姑娘过来扰您清静。”
后面这句她声音低了下去,最重要的是,柳妈妈知道她被破了身,应该暂时也不会想着把她送去别处,但怕这爷误会,又再强调表忠心道:
“三爷您放心,奴婢保证会对您忠心耿耿,尽心尽力为您排忧解难,有什么情况一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禀报给您,只求您再也用不着奴婢时,能帮奴婢周旋一二,把奴婢送到庵里当姑子就好。”
阿媮说了半天,才发现这位爷只是木着张脸看着她,那神情,呃,不太好形容。
“你脖子上怎么回事?”柏常问。
刚才她掩饰尴尬摸脖子时,撩开了几缕发丝,露出脖间那些红红紫紫很是显眼的淤痕,在她白如凝脂的纤细脖颈上,有点触目惊心。
这下,阿媮是真的尴尬了,小脸通红,嗫嚅道:“没什么,这个,就是让人看着逼真些......”
她刚才只想着做戏做全套,时间紧迫,就用了狠劲盲揪几下,仓促间也没去把握力度,现在整个脖子都是火辣辣的,她还用指甲抓了。
“......”
柏常看着这个小丫环,都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刚才他说随她看着办,其实就是觉得无所谓了,要是能借她挡住薛氏再往他屋里塞女人那就最好,若是不成,也没太大关系,左不过就是麻烦些。
虽然他早前故意出去吩咐门外那个探头探脑的丫环传热水,确实是打算造些假象的意思,但他是真没想到,这个小丫环,竟能自导自演出这么大的一场戏来!
观那像是被狼咬狗啃过的脖颈,仿佛自己昨晚真的对她做过什么禽兽不如的事似的!
10. 第 10 章 走水
自从李家发迹后,特别是李乾当了金州商会的会长以来,这夫妻俩的生辰晏都是金州名流圈的一件大事,往常都是要摆足三天的流水席的。
今年因为李会长突然伤着了,夫妻情深,听说李夫人本无心庆贺生辰,还是李会长坚持,才勉强办了,但也只办一天。
即便如此,生辰这天,前往李府的马车,也是堵了城西好几条大街。
听闻李会长有个寄养在寺庙里十五年的命硬庶子回来了,各家抱着或八卦,或好奇,或是心中有所图谋的小九九,今天赴晏的宾客,较之往年,似乎来得还更多、更早、更齐一些。
客人们从进大门开始,便用各种状似无意的眼神,扫视打探着,但都只见李家两位嫡子在招呼应酬,直至晏席开始,都未看到主家这边有面生的少年,有人在底下窃窃私语:
“那位三爷在哪呢?”
“那位三爷,好像也有十八岁了吧?主母寿辰,怎么也不见出来露个面?”
“在寺庙呆了那么久,怕是不懂这些常俗礼数了。”
“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听说是个克父兄母的天煞孤星......”
开晏时,李乾虽然腿脚不便,仍然让人扶着来到主位上,与薛氏并肩而坐。长子次子拖家带口,还有未出嫁的几个庶女,都依次上来祝寿,连将将蹒跚学步的小孙子都奶声奶气地说:
“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时,柳妈妈从侧门进来,上前两步,想禀报又不敢的样子。
薛氏含笑问道:“何事?”
“夫人,奴今早派人去清心堂请了三爷好几趟,都说三爷还未起,奴刚才又亲自去了一趟,守门的丫环说,昨晚留屋里服侍的婢女至今未出寝室半步,刚刚又要了热水,不知还要多久......”
柳妈妈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又刚好让邻近的几位宾客都恰好听得到,这种欲盖弥章的样子,更令人浮想联翩。
李乾在一旁立即皱了眉,低斥:“混账,今天是什么日子,连基本的孝道都没有!”
寿星薛氏轻叹了口气,包容又无奈道:“那些虚礼不要紧,原本妾身是想着三郎回府后,还没正式见过客,今天人多,正好让两位哥哥带着他多认识些人......唉,都怪我思虑不周,这几天府里事多,没记着提点他,不过孩子这些年受苦了,一时放纵也是有的,老爷别气。”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李乾的后院虽然从未缺过女人,就算是这两年有点力不从心了,薛氏依然会每年都给他添一两个新人,但他自认从未因女色耽误过正事,两个嫡子更是如此。
现在听了妻子的话,更是对那个本就令他不喜的庶子心生怒气:
“若不是只顾着在屋里厮混,府里办宴这么大的事,他能不知道?既然无孝心,那也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让他去小祠堂跪着思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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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清心堂格外的冷清,因为人手都调到正院去帮忙了,只留下翠菊在这边看着。
膳厅里,阿媮正低头专注地吃着碗里的饭菜,不时抬头瞄一眼对面的男人,他没有动早前夫人让柳妈妈送来的锦衣华服,仍穿着他的灰色粗布长袍。
他用膳的速度很快,但并不粗鄙,只是双颌微动,咀嚼无声,甚至看他夹菜时,那执着箸子的骨节分明且白晳修长的手指,莫名让人觉得有一种矜贵之气。
作为通房丫环,就算夜里在床上服侍了主子,完事后也是要离开,不能与主子同床共枕而眠的,更别说跟主子同桌而食了,这不合规矩,是要被责罚的。
但规矩都是人定的,主子破格恩赐除外。
阿媮知道三爷让她坐下一起用膳,是故意做给下人们看的,若不是因为刚才她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叫声太过如雷贯耳又连绵不绝,她就算有点受宠若惊,也不至于尴尬如斯。
膳桌上的菜盘很快就空了几只,对面的男人停箸放碗,随手把离她最远的一碟肉丝炒笋递了过来。
“谢谢三爷!”
这下,阿媮是真的有点受宠若惊了,不得不说,这阎王虽然狠,但真的不坏。
她以前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又不怕死地想着去勾引他呢?就现在这样做个老老实实的小鬼喽罗不就挺好的嘛!
这时,翠菊进来禀道:
“三爷,河叔求见。”
“让他进来吧。”
不时,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管事模样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微弯着腰行礼:
“三爷,老爷吩咐小的带您到小祠堂去候着,劳烦您这边请吧。”他说完就侧身示意,语气恭顺,但却是不容推辞的态度。
“好,带路吧。”
柏常没有多问,还是那副冷冷清清的样子,起身就跟了出去,似乎对于去小祠堂做什么并不在意。
***
柳妈妈过来的时候,阿媮正抱着床单到井边去洗,她低着头走得很慢,脚步虚浮——倒也不完全是故意装的,昨晚在水里游了几个时辰,现在确实是浑身酸软,她吃力地把半桶水倒进盆里把床单都浸泡过后,就准备伸手去搓。
“这些留给粗使婆子做就是了。”
阿媮像是才发现来人一般,惊觉地站起来,福身道:
“奴婢见过柳妈妈!”她那纤细白嫩的双手还沾着水,看了盆里的衣物一眼,有点难为情地咬咬唇低声说:
“昨晚,三爷弄脏了......”
她刚才搓的是那条白色的亵裤,上面还有淡淡的血迹。
柳妈妈了然,扫了眼她脖颈上新添的淤伤,又细问几句昨晚的情形,就满意地笑了:
“初经人事难免受罪,之前给你的药膏多涂涂,过两天就好了。三爷今晚应该都不会回来,你自己回屋里歇着,以后这些粗活就不要做了,伤手,你只要好好服侍三爷就可以了。”
“奴婢谨记,谢柳妈妈关怀。”
柳妈妈又把翠菊叫到一边去交待了几句,方才离开。
其实在这之前没有任何人来清心堂请这位三爷,除了刚才奉命来通知他去跪小祠堂的大总管河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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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媮挺开心的,今天比想象的还顺利,昨晚之前还要把她一脚踹死的阎王,现在跟她是同盟了。虽然这爷的话不多,人也冷,但有了膳桌那递菜之谊,她已经不那么怕了,便真的在屋里毫无负担地睡了个天昏地暗。
下人用膳都是到灶房去的,通房丫环也是下人。
不过阿媮现在得宠,应该是柳妈妈交待过,今晚翠菊破天荒的把她的晚膳端到了耳房来,还有鸡汤,末了,她很是生硬地加了一句:
“你要是想吃宵夜,可提前告诉我。”像捏着鼻子说的。
翠菊是大丫环,清心堂的下人都归她管的,阿媮从抽屉里拿出一角银子又把手腕上戴着的一只银镯褪下一并塞给她,诚恳道:
“有劳姐姐照顾,妹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小小心意,还望菊姐姐莫要嫌弃。”
“这怎么好意思,媮姑娘太客气了!”
翠菊假意推迟了一番,便把东西收进了怀里,那拉长的脸总算放松了一些,还露出几分不太假的笑意来:
“那都是我的份内事,应该的。姑娘得了三爷宠幸,好日子还在后头呢,到时也不缺这些小东西了!”
目送翠菊扭着腰身走了,阿媮把自己摔着仰躺在那张小床上,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不指望翠菊真的会照顾她什么,不过是要做出想在这里立足的样子来,而且,也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多久,权当给自己买个方便了。
直到午夜时分,阿媮都睡醒一觉了,寝室里静悄悄的,她起身往内室那架子床上一看,空荡荡,被子是她晌午时叠着的模样,整整齐齐,没有人动过。
虽然柳妈妈说过三爷今晚应该不会回来,但她心里还是有点不安:去小祠堂候着,能干什么呢?罚跪?杖责?
其实她有点不太明白这位三爷作何打算,他明明知道夫人是故意打压他,算计他,他还要顺着往坑里跳,图什么呢?难道是苦肉计,想激起老爷的舐犊之情?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闹哄哄的喊叫声:
“走水了,走水了!”
阿媮惊得匆匆跑了出去,就见府宅的另一边有火光伴着浓烟照亮了夜里的天空,几个丫环婆子正拿着盆桶手忙脚乱地往外冲:
“正院那边走水了,大总管急召合府的下人前去帮忙!”
11. 第 11 章 活埋
火是从库房烧起的,刚巧薛氏的生辰礼收了很多名贵的布料,库房挨着寝室,地板上都铺着柔软的绒毯,火势很快就把整个梧桐院都烧着了。
薛氏当时因为听说长媳胎象不稳,不放心地带着柳妈妈过去看了,正巧把行动不便的李乾跟个丫环留在寝室里。
万幸,薛氏惊闻梧桐院走水时,便带着仆人匆匆赶了回来,又奋不顾身地合力把丈夫救出。
只是,李乾那本就断了的腿经这一折腾,便有点雪上加霜了,兵荒马乱之际,又忙着叫大夫。
阿媮跟在一群丫环婆子后面,帮着一趟一趟地拿小脸盆端水救火,虽然是杯水车薪,但也不能闲着,因为除了怀着身孕的大奶奶,合府的主子仆人都到场了。
然而,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古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今晚竟是在李府体显得如此的淋漓尽致,真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报告老爷、夫人,小祠堂的屋顶忽然塌了,三爷困在里面!”
每个宗族,都有各姓的祠堂,李姓的本家根源并不在金州,虽然李乾发迹了,但也并不能连祖祠都迁到金州来,于是他在新建府宅时,就在府里设置了小祠堂。李家的分支很多,他是独子,便把自己早已去逝的父母的牌位接了过来,方便初一十五拜祭。
本来,在这之前,随着时光的流逝,关于那个庶子邢克的命格之说,李乾本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了,若不是这次柏常忽然回来,甚至他连这个庶子的存在都已经忘了。
前两天惊马摔断了腿,虽然他有过一丝的迁怒,不过他心里更多的还是将其归结为意外。
但现在,他刚刚差点被火活活烧死,正是劫后余生之时,乍然听到小祠堂塌了,几乎只是那一瞬间,李乾就想到了当年仙道断说的这庶子是克父克母的命格!
一同想起的,还有坠涯身亡的表妹,以及十五年前自己经历的那些险象横生的意外......
“那孽障死有余辜!”
李乾暴喝一声,把药碗重重地砸到了前来报信的小厮的额角上,碗碎了一地,小厮额角鲜血直流......
而听得消息的阿媮只觉脑袋嗡嗡直响,她拔腿就往西北角方向跑,就算整个李府烧了,她都不在意,但那个三爷不能死!
小祠堂离清心堂不远,每次她去养花阁,都要经过那,所以虽然绕了几道弯路,还是找到了。
现在府里所有的下人都在梧桐院那边救火,小祠堂这边往日本就冷森森的,此时一堆尘土瓦砾下,更显得阴恻恻的疹人。
阿媮颤音呼喊:“三爷!您在吗?”
四周都是她的回音,还有她踩在废墟上的沙沙声。
“三爷,您能听得到吗?”
小祠堂是一座三间,塌的是正中间的大堂,门被砸歪了,阿媮费劲地从木门缝里钻了进去,走几步就喊一声:
“三爷,您要是能听到的话,应奴婢一声!”
可是,无论她怎么呼唤,四周都是悄无声息的,她翻遍了能藏人的旮旯角落,都没看到那男人的半个身影,他应该是埋在这堆厚厚的废墟下了!
若是三爷死了,那她又得面临被送出去的命运!
“三爷,您一定要坚持住,奴婢能救您出去!”
阿媮不要命似的趴在地上就徒手挖那堆废墟,泥沙混着瓦砂,肉指所到之处,皆是又硬又刺,犹如行刑。
她越挖越是绝望,无论是对现在的处境还是对可预见的将来,自己可能要面临的悲剧,都让她感到无边的恐惧,她边挖边哭:
“你这个骗子,说好过些时日就送我出去当姑子的!你不是很厉害么,怎的屋塌了你就不会跑啊,你的腿呢?难不成你的腿只会踹我啊!”
指甲全断了,泥沙嵌进甲缝里面,锥心的痛。
可她不想停下来,就是麻木又毫无章法地挖,同时又哭得快要断气了,都不知是该哭这个可能已经枉死的三爷,还是该哭自己这悲惨的命运,心中哀屈不已,亦泣亦诉:
“你都在外面十几年了,又何必回来送死呢?早知这样,我们昨晚就一起离开好了,你回你的深山寺庙,我去我的尼姑庵,能活一日是一日,井水不犯河水......可你偏要把我逮回来,你就这么撤手不管了,我该怎么办哪......”
蓦地,背后传来一道幽幽的声音:
“若我真的埋在下面,等你这样挖出来,早都断气了,还得费力再埋一次。你还不如趁现在府里乱,像昨晚那般逃出去还好些,在这里哭有什么用?”
阿媮吓得哭声嘎然而止,如触电般倏地站起转身,就见一身灰白布衣长袍的男人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背手而立,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整个人干干净净,毫发无损。
他还活着!
心间那种饱满到要溢出来的失而复得的激动情绪令阿媮完全忘了身份与尊卑,她只愣了一瞬,就直扑过去伸手抱上男人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堂,喜极而泣道:
“你还在啊!”
柏常:“......”此时,任他再铁石心肠,也无法狠心把伏在他怀里呜咽的柔软小姑娘推开。
今晚发生的事,并不是完全出于他的意料之外,他猜到薛氏会有所动作,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看到梧桐院那边起火时,他就干脆把小祠堂的屋顶也弄塌了。
令柏常意料不到的,是这个小丫环。
原本,他以为那个看门的小厮去报信后,正院那边最少应该会派两个人来看看,做个样子赢救下的,到时他再装个险险脱困的景象即可。
没想到他坐在偏厅的屋顶上等了半天,却只等到了这个刚被他策反的小丫环,本以为她找不到人就会走了。按他观察,这小丫环不笨,相反,还很有些识时务的小聪明。
却不曾想,她竟会用最笨的办法,在那傻傻地刨土,还哭得那么的撕心裂肺。
这是有生以来,柏常第一次看到有人为他哭得这么伤心,尽管这个小丫环也有所求,但总归是为他的‘死’而哭的。
柏常自认并不是一个心软的人,由于体质特殊,发怒时甚至会激荡着一种难以自控的戾气。但今晚,当得知他被‘活埋’,阖府上下,唯有这个小丫环不顾一切地奔来,声声呼唤,或许都已猜到他凶多吉少了,还是用她娇嫩的双手,哭着喊着要把他挖出来。
他就在屋顶上坐着,如何能做得到无动于衷。
12. 第 12 章 真的不是个坏人!……
回到清心堂,阿媮还陷在那种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要命尴尬中。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从跟三爷结盟后,短短一天时间,她就总是让自己不停地陷入尴尬之境。
而且相比较,先前的那些小尴尬真的不值一提——她一个卑贱的奴婢,到底是哪来的脸和勇气,就那样扑到主子爷的怀里啊!
想到方才三爷僵硬着腰身,无声地只用两根指头捏着她的手腕推开的情形,阿媮就想抽自己一巴掌:也不知他会不会误以为自己又是故技重演行勾引的把戏。
想解释,可是一路上看那男人不欲多言的样子,只好又闭上了嘴。哦,她先前哭哭啼啼地挖土时,还口不择言地骂他回来送死什么的......
直到看男人去井里打了桶干净的水回来,阿媮才有点点回神。只见他把水又倒在脸盆里,端到她跟前的小矮几说:
“把手伸出来,自己清理干净上面的泥。”语气还是冷冷的,不过没有生气。
比起晌午那递菜之谊,这更令她受宠若惊,慌忙道:“三爷,奴婢不敢劳烦......”
“快点!”他的脸上已经带着不耐烦。
阿媮哆嗦一下,赶紧把双手浸进水里:“多谢三爷。”
鲜红的血水伴着泥污晕润开来,十指全破了,血肉模糊的,没法用布洗,只能把手掌泡在水里轻轻晃漾。
痛,刺刺的钻心的痛,痛得阿媮咬牙嘶气。
一连换了四五盆水,才基本漂洗干净,露出指腹处那些裂开的翻白的皮肉,十只指头,没有一根完好的,全都像开了花一样。
早知如此,他不应该在屋顶坐着冷眼旁观那么久的。
柏常拎起她的双掌细看,他从未这样看过女子的手,这么的细白娇嫩,愈发显得那些伤口触目惊心,有几处顽固的黑物木刺嵌在肉里洗不掉,他皱眉道:
“得挑出来,要不会化脓,有没有绣花针?”
“嗯,有的,奴婢去找来。”
“放在哪?”
“那个柜子的左边第一个抽屉里。”
柏常找来一支绣花针,在烛火上烧一烧,又晾凉片刻,便低头动作起来。
受吕老神医的影响,耳濡目染了这么多年,虽然没有特意去学,但粗浅的医理他还是懂的,在外行走,刀枪无眼,血流如柱的伤口他都自己缝合过,可对着这细皮嫩肉的小伤口,却有点不好下手。
“若是很痛,你就说。”他的掌背青筋突显,一看就苍劲有力,捏着银针挑刺的样子,有点违和。
“嗯,奴婢不怕痛的,有劳三爷。”
正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阿媮也不扭捏了,就这样伸着双手,随他执着银针笨拙地剔除她指肉里的那些脏物。每挑一处,他都会捏紧那根指头根部,麻麻的,令她都感觉不到疼痛了。
处理完毕,柏常便撸起袖子,拧了块布帕给她擦手腕处的泥,阿媮本能地站起来想退开:
“不劳烦三爷,奴婢自己来就好!”
柏常有点烦燥:“别动!”
见他脸黑得跟什么似的,像是要发火了,阿媮只好继续一动不动地伸直着双手随他擦。
两人挨得太近,她看不到男人的脸,但总感觉他的呼吸打到了自己的发顶,目光所及的,就是他的胸膛——先前她扑过去哭时印在上面的泪迹还隐约可见,往下,就是她抱他腰时双手粘在布衫上的血迹与泥污了......
上药的时候,阿媮倒吸了一口气,灰白色的药粉洒在伤口上,灼烧般的痛,她咬了咬唇,才没有喊出声来。只是光洁的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长长的鸦羽般的眼睫毛微颤着,指尖亦在不可抑制地抖动。
柏常洒药的动作一顿,“很痛?”
这是吕老特制的金创药,对外伤有奇效,他带着防身的,一般没有大伤也不会用到,他只想着让这双娇娇嫩嫩的小手快点好,倒忘了这药除了有奇效外,上药时也奇痛。
“呃,还好,只是一点儿。”阿媮故作轻松地答道。
柏常垂眸看她一眼,脚尖勾了把椅子过来,手掌轻按她肩膀示意:“坐下。”
然后他半蹲下来,用大掌托起她的一只小手,拇指轻按着她已经开始红肿的掌心,继续施药:
“忍一会,两个时辰后伤口就不会痛了,这几天注意不要碰水即可。”
洒均药粉,他又拿纱布把每个指头都裹緾起来,动作稍显笨拙,但竟有点与他的冷脸不太相衬的温柔。
阿媮看着包扎妥当的手指,粗粗笨笨的,并不好看,但却有一种被呵护爱惜的错觉,也不知是药效的原因,还是心理作用,她竟已经觉得不怎么痛了。
“多谢三爷!”
她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不是讨好,也不是奉承,而是觉得,这位新抱的大腿爷,曾经的阎王,真的不是个坏人!
看来去庵里当个姑子,平安生活的愿望指日可待了!
先前大喜大悲的,阿媮都忘了跟他禀报今晚的意外,想到早前老爷那句令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狠话,阿媮吸吸鼻子,尽量用陈述事实,又不那么伤人的说辞:
“三爷,梧桐院今晚走水,所有下人都去那帮忙了。小厮来报小祠堂崩塌、您正被困在里面时,火势基本已被扑灭了,老爷和夫人也都安全救了出来,但他们并没有派人来救您,老爷还说......”
后面的话,阿媮不想说出口,从一个父亲嘴里说出‘死有余辜’的咒语,实在太过歹毒,血浓于水,虎毒尚且不食子。
她不想复述,一来是疏不间亲,她不知道三爷对其父亲是什么态度;二来,这话太伤人,没有哪个儿子会愿意听到自己的父亲这样说自己的。
阿媮十分理解,被最亲的人放弃的滋味,真的太痛了。就像当年她被自己最亲的哥嫂卖给人牙子的时候一样,虽然是嫂子把她交给牙婆的,但她哥哥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不管她怎样哭求,最后还是任着牙婆子把她带走了。
那时候她才六岁,尽管嫂嫂说是因为闹饥荒,家里揭不开锅了,还在她兜里塞了一块麦芽糖,哄她说跟着婆婆可以吃饱饭,哥哥也说那是为了一家人好,但小小的她就是知道自己被家人放弃了,为了五两银子。
她可以自己去江里抓鱼吃啊,为什么要赶她走呢?
现在,阿媮其实早已明白那不是叫放弃,她就是被自己的兄嫂卖了,卖了五两银子......
13. 第 13 章 父子一场
俗话说,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两人是结了盟一致对外的,阿媮牢记自己是抱大腿的小跟班本份,尽职尽责地把今晚的所见所闻汇报出来,还差点拘了一把同病相怜的伤心泪。
但是,这位大腿爷压根就没听进去似的,只扫了她一眼,就抬腿出去了,片刻功夫又转了回来,木着脸对她说:
“没人帮你换衣裳。”
阿媮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自己现在全身上下,衣裙鞋袜都是脏污不堪的,他刚才应该是出去想找个丫环婆子来帮忙。
真的是令人感动又着急,她觉得自己刚才是不是说得太隐讳了,以致于没表达明白:“三爷,您可知,老爷对您怕是......”
“好了,天都快亮了,”柏常有点不奈地打断道,他掂了掂手里的小军刀,“你要是不介意,我帮你把外衣除了,先歇息。”
“......”
阿媮很想问:你爹对你死活都不管了,你就这反应?
想归想,阿媮倒不会真的问出来,那是主子的事,不是她一个丫环该操心的。
不过,跟洗手敷药不同,除衣这事真的太亲密了:她身上穿的是立领对襟小袄,侧边一排密密的盘扣,如果要男人一颗一颗地帮她解开,阿媮想想都头皮发麻,但她的十只指头都包成了胖萝卜......
看她眉心皱得都快要拧起来了,柏常没有耐心等她纠结,只想快点把事情处理完,
“得罪了,你站着不动就好。”
话落,他便执着那把小军刀如挥毫泼墨般,刷刷几下,完好的外衣就割开了,布料落地时,里面的中衣完好无缺。
原来除衣,还能这样除法!
待男人又蹲下看向她的双足时,阿媮才在震惊中回神:
“三爷,这个奴婢能自己来!”
除鞋袜确实不用手也行,柏常就随她了,径自向里间走去,明天,就是摊牌的时机了。
***
天刚亮时,李府昨晚主院走水、祠堂坍塌的消息早已传遍了金州城的大街小巷。
倒不是街坊纯粹的幸灾乐祸,实在是这事太过凑巧和玄乎——正值李夫人生辰当天,李会长刚摔断了腿之际,这也未免太祸不单行了些!
所有人都想到了关于李家三郎命硬、天生克父克母的传闻。
可不是么,刚刚回府不到半个月,不单亲爹摔断腿,这下还差点把双亲都葬身火海,连祖宗都看不过去,作法要把他活埋——试问谁家的祠堂会忽然塌屋顶的?
一大早,各茶楼里已有闲人纷纷议论开了,堪比说书的还精彩:
“话说,这没刮风,没下雨,李府那样的豪门,不存在年久失修的可能,好端端的小祠堂怎么就忽然塌了呢?”
“听说李三郎昨晚被罚跪在小祠堂里反省。”
“有起夜的人看到了,昨晚是一道闪电正劈中李府的小祠堂,那屋顶就应声塌下了!”
“听说,那正院的火也很是邪门,开始怎么扑都扑不灭的,后来那小祠堂塌了才慢慢熄了下来。”
“肯定是这样,李家先人出来镇邪了!”
“这也太吓人了!以后谁还敢说这个李三郎不是天煞孤星!”
“据闻,这样的命格不但克父克母,是与之亲近的人都将遭殃,有这样的煞星在,李家怕是要满门灭绝了!”
......
鬼神命理之说,本就玄乎,加之有人暗地里推波助澜,越传越邪门。
一夜之间,原本张灯结彩的李府似乎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气,仆人们走路都是低着头的。
被烧后的梧桐院一片狼藉,是没法住人的了,下人已连夜收拾出另一座院落给李乾夫妇暂住。
“禀老爷、夫人,三爷在外求见。”
进来通传的小丫环瑟瑟发抖,深怕触到了主子的霉头——府里的下人比外面那些道听途说的闲客知道的还多些,因为昨晚老爷那句‘孽障死有余辜’,大伙儿可都是真真切切地亲耳听见了的。
“让他滚!咳-咳-”李乾一声断喝后又咳嗽不止。
“老爷,别动怒,有话好好说。”薛氏好脾气地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本就伤着,昨晚又呛了浓烟,李乾肺都快要咳出来了,过了好一阵,他才缓过气来,怒意难消道:
“有什么好说的,没看那孽障一回来就把我往鬼门关里推了两趟么!昨晚要不是夫人有义,不顾安危地带着人闯进来救为夫,为夫现在怕是早去阎王殿报道了!”
想到昨晚的情形,李乾动容地牵过薛氏的手,少有的唤起了她的闺名:“阿玉,还好有你。”
相对于他的怒火攻心,薛氏倒很是心平气和多了,轻轻抽回手,又把案几上的茶盏给他端了过来,吹着浮在上面的茶叶沫子,轻声细语地说:
“我们夫妻一体,这是应该当的。而且,这事也不全怪三郎,命格天注定,他刚回来就发生了这么多事,说不定孩子现在也愧疚得很。”
“夫人莫劝,我一看那孽障冷心冷情的脸,就不像是会愧疚的主。再说,愧疚有什么用,难不成是把我克死了,多烧几张纸钱吗?去,把他轰走......”
.
门外,柏常一身布衣长袍迎风而立,他额上绑着的绷带有血迹湛出,看起来像是伤得不轻。
玉树临风的俊美少爷,爹不疼娘不爱,还摊上了这么让人闻风丧胆的命格,多少让人感到惋惜,洒扫的婆子都绕道而走。
先前进去传话的丫环出来了,为难地低头回话:
“三爷,您请回吧,老爷不肯见您。”
柏常并没有动,似是早料到般,他情绪无波道:“你就说,我有解决的办法。”
丫环纳闷:这还能有什么解决的法子呢?难道他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同样纳闷的,还有里面伉俪情深的夫妻俩,于是,得见了。
柏常进来,只是微微拱手行礼,并不称呼人。
薛氏避到里间去了,李乾把茶盏放下,亦没有示意他坐,甚至连看都不想再多看他一眼,只淡淡道:
“有什么话你一次说完吧,说完后就离开,往后都别回金州了。父子一场,我会让库房给你支五百两银子,足够你在外面安家立业了,从此,天涯海角,有多远,你就走多远吧。”
呵,难为他还说得出是父子一场,柏常在心里冷笑。侥是早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么无情的话,还是令他本就无温的刀削般的脸上瞬间又寒了三分。
14. 第 14 章 托天寄梦
柏常双手背于身后,如松直立,语气无波地漠然道:
“在儿回金州的前晚,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长得甚美的妇人,自称是儿的娘亲。她狠斥儿,本是谢家后人,偏要回来认贼作父,实属不孝之极。此举触怒了神明,若不迷途知返,儿与所有相关人等,将都不得安宁。”
“啪”的一声,屏风后面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人影晃动了一下,此话太过危言耸听!
“放肆!”李乾也是惊恐非常,一拍案几,指着他怒道:“真的是荒廖之极!你这个逆子,在这胡说些什么!”
柏常不甚在意,似乎是觉得停歇的时间足够听到的人都消化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了,才继续自说自话:
“原本儿也不信,但前两天您才刚摔断了腿,昨晚您与夫人又险些丧身火海,儿亦差点被活埋。可见,那梦早有预警。”
说完,他还颇是无奈地抬手按了按自己头上包扎的纱布,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阎王下次再来是什么时候,还会不会这么客气。”
他说得半真半假,李乾听得惊怒交加,指着他的手直抖,嘴里只能不停地骂着:
“孽畜!你这个孽畜!”
李乾既信这个庶子是邢克的命格,又不愿相信表妹谢氏会在梦里那样说他:这明明就是他的儿子,怎么表妹会说他是认贼作父!难道她到了阴曹地府,还对他当年的薄情辜负心存怨念?
柏常倒是很耐心地等他骂了一会,说话也越发的慢条斯理:
“如此玄乎的怪力乱神,儿本也不信的。但又寻思着,蝼蚁尚且偷生,我好歹也活了十多年,若哪天走在路上莫名就被雷劈死了,也挺冤的。何况,这还关乎李府上下几十号人的身家性命,这可不都是相关人等么?儿在元安寺修行十五年,最讲究慈悲为怀,若真的应验了,神明降罪,累得合府上下,满门灭绝,那就真的是儿的罪过了。”
说完这一段,他又垂眉敛目地在那悠哉悠哉地理着袖口。
李乾被气得差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抄起案几上的茶盏就掷了过去:
“你这孽障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老夫没有你这样的逆子!”
柏常也没看,只是微一闪身,避开了,茶盏砸到了后面的书架,又落在柔软的绒毯上,只有一声闷响,倒没有碎,又滚到了他的脚边,他脚尖微转挑起,茶盏像是识路似的,又飞回床榻边的那个案几上。
看着茶盏平稳无声地落下后,他才缓缓开口道:
“这个有点难办,儿的名字早已写进了李家的族谱里。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所以,儿不敢离开金州,而且,即便走到天涯海角,逢年过节,儿都是必须要回来探望双亲的,待您百年之后,儿也是得回来奔丧,毕竟,百善孝为先。”
李乾怒火攻心,直咳得连骂都骂不出来了,听着仿佛下一瞬就要气绝身亡时,薛氏掀帘出来,轻斥一句道:
“三郎,少说两句罢,你父亲正病着,别把他气出个好歹来。”说着,她亲手执壶又倒了一盏热茶端到榻前去。
李乾猛灌了满满一盏茶,才缓过气来,他狠狠地捶着床榻道:“马上,立刻,着人把这逆子逐出家门,呈报族长,把这孽障从族谱上除名!”
......
阿媮醒来的时候,屋里静悄悄的,她惯常的想揉揉眼睛,碰到纱布,才想起手还伤着,不过已经不疼了,就是有点不灵便。爬起来先看一眼内室,那位爷已经不在,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起床的,竟没有半点声响。
十指缠得像白萝卜似的,洗漱穿衣都有点无从下手,她昨晚是穿着中衣睡的,此时身上还算整齐,外头有翠菊的声音,阿媮想请她帮忙,便走了出去,扒在门边轻唤:
“翠菊姐姐,可以麻烦你帮我更衣吗?我手伤着了。”说着,她还举起双手示意,并配上友好的微笑,毕竟,她们昨天也算是结下了一丝姐妹情谊的。
可惜,也许是她昨天的打赏太轻,那姐妹情谊如竟露水一般,被这朝阳一晒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翠菊看见她,只是不屑地瞟来一眼,便扬着下巴讽刺道:
“哎唷,这才刚爬上了床,就当自己是个主子了,连更衣都要人侍候了呢!”
“......”
到底是经历过生死的人,阿媮只是被噎了一下,倒没有太气,就是有点心疼那打了水漂的碎银及镯子——唉,看来人微言轻,就算倾尽家财打赏也是没用的,因为她的家财真的太薄了。
少洗漱几天倒是能忍,她又不是什么娇贵小姐,没有那么多穷讲究,更没有非要负伤都得忍痛保持一身的馨香的心理包袱。
但是衣裳还是要穿着整齐的。
阿媮找出一件没有盘扣的水绿交领绸缎襦裙,僵着手掌笨拙地用指缝夹着腰带系好——这是她被指来清心堂做通房丫环后,柳妈妈赏给她的‘战袍’。
丝滑的绸缎轻盈贴身,把她纤细的腰肢勒得盈盈一握,微低的领口里,圆润起伏的胸脯半遮半掩,裸露出来的大片肌肤洁白无暇。
阿媮无端的就感到羞耻,特别是想到之前自己穿着这样的衣裳在三爷面前掻首弄姿的那些不要脸的一幕幕,她就尬得脚指头直抠地!
三爷当时那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厌恶神情,如刀子般再次割在她脸上,火辣辣的。
她是绝对不要再以这副令他讨厌的狐媚勾人模样出现在他的眼前了!
再也不要了!
......
于是,柏常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装扮得像要过腊月寒冬似的小丫环:
一身及地的襦裙外,还披着件厚厚的、领上带着一圈白色绒毛的银色及膝斗篷,前襟的系带还绑得严严实实,半点缝隙都没留 ,热得她小脸通红,两鬓的发丝都汗湿了,也不怕把自己闷死!
柏常站定脚看着小丫环无语了半晌,又看看窗外火辣的太阳,费解地问道:
“你很冷?”
“......”
阿媮不冷,相反,她现在觉得浑身都像要被火烧着了,别说里衣,应该连边外衣都全湿透!
这斗篷是去年除夕的时候,柳妈妈赏给养花阁的姑娘们的——那时有多暖,现在就有多热!
但她没办法,刚才翻遍了衣箱,也只找出了这么一件比较合适罩在外面遮羞,又简单易穿的。养花阁的姑娘也只是丫环,在未‘出阁’前,府里给她们发的,也就是四季够穿的合适衣裳。
来清心堂的时候,柳妈妈倒是给她备了好几箱的各种‘情趣’衣物,唯独没有备披风斗篷之类,因为她的身份需要的是‘露’,而不是‘遮’。
现在被男人这么一问,阿媮就发窘,不知该如何答话,又不能不答主子的话,心里一急,脸就更红了,额头的汗滴也滚滚而下,连鼻尖都冒出细密的汗珠来。
15. 第 15 章 她竟一心只想当姑子!……
四目相对时,阿媮看到男人额上湛血的纱布,她立即略过了尴尬,关切问道:
“三爷,您怎么受伤了?”昨晚还好好的,难道一早就挨打了?
柏常含糊地唔了一声,不想细说缘由,又看了她一眼,便到案几边拿出纱布和药瓶子,
“过来换药。”
一回生,二回熟,见他已‘嚓嚓嚓’地动手把纱布剪成小段,阿媮恭敬不如从命,赶紧快步走过去,乖巧地伸出双手:
“有劳三爷!”
吕老神医曾经在海盗猖獗的南夷行医近十年,救死扶伤无数,他特制的金创药,可是千金难求,据说被刀伤箭射的伤者只要能吊着一口气交到他手里的,都能救回一命。
柏常每回出门,吕老都要他带些必备的药物防身。
别的倒还好,就是这特制的金创药,用到的药材名贵不说,有些还是可遇不可求的珍稀品种,若非重伤,柏常自己都很少用,现在却用来给这个小丫环治指伤......嗯,虽然有点暴殄天物,但确实是见效挺快的。
纱布拆开,伤口已经没有红肿了,开始有结痂的迹象,柏常给她涂上另一种有助于愈合的药膏,又重新包上纱布:
“别碰水,再过两天应该就可以恢复了。”
虽然语气听着还是冷冷淡淡的,但阿媮现在已经不怎么怕他了,还觉得有点亲切呢!她扬起笑脸,感激道:
“嗯嗯,奴婢记得的,谢谢三爷!”
柏常看了小丫环一眼,她耳边的几缕发丝湿溚溚的,红扑扑的小脸儿像熟透了的虾一样;一大滴汗珠汇聚在小巧的下巴尖上,不一会又滴到了她银色的斗篷前襟,就换药的这片刻功夫,那处布料已润湿了一大片。
忍了又忍,他还是再一次问道:“你穿这么多,不热?”
阿媮也再一次发窘,不知该如何作答:“......”
柏常看着快要把脑袋埋到胸口去的小丫环,不是他爱多管闲事,实在是,她身上的热气,都快要蒸腾到他的脸上来了:
“过两天我们应该就可以离开了,若是到时你病得卧床不起,我可不会带上你,更不会等你。”
这还得了!
闻言,阿媮吓得立马就把斗篷解了下来,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就要中暑了!
厚厚的斗篷除去,露出里面水绿色的襦裙时,柏常似乎有点理解她为什么要捂起来了:胸前那一大片白花花的的肌肤有点晃眼,本就贴身的丝绸汗湿后更贴身了,两团浑圆仿佛要撑破薄薄的布料呼之欲出......
只一瞬,柏常就移开了视线,低头整理用剩的纱布和药瓶。
阿媮此刻完全顾不上尴尬什么的了,惊喜来得太突然,她唯恐自己会错了意,巴巴地凑到男人跟前问:
“三爷,您说我们可以离开是什么意思?是暂时离开,还是再也不用回来了?”
柏常侧过身,没看她,“我是不回来了,到时你要是喜欢回来,自便。”说完就抬脚要走。
谁会喜欢回来?谁会喜欢回来啊!!!!
阿媮高兴得差点要原地蹦起,她紧跟着绕了两步,拦在男人面前,又再三确认:
“三爷,您先前说的,会帮奴婢要回户籍,然后送奴婢去庵里当姑子,”她咽了咽口水,咬字清晰地:“您,一定是不会忘记的,对吧?”
小丫环仰着一张不知是余热未消,还是兴奋非常的红脸儿,那双杏眼如清泉洗涤过似的,乌黑弯翘的长睫眨巴眨巴地盯着他。
柏常睨她一眼:“你就这么想去庵里做姑子?”
阿媮点头如小鸡啄米:“嗯嗯,奴婢就想每天扫扫地,念念经什么的,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柏常看着她无语了半响,昨晚给她处理伤口时,他动了恻隐之心,觉得把这样的一个小丫环留在身边,也未尝不可,没想到她竟一心只想当姑子!
“......真够有出息的。”
这是反话,阿媮听得明白,不过她并不在意,赔着小心认了,“奴婢心中所想,绝不敢对三爷有半分的欺瞒,奴婢此生所求,就是安稳地当个姑子,不用被卖来卖去,不用作贱自己去服侍男人。”说完,她又讨好地表忠心:
“待日后奴婢到了庵里,定日日为三爷诵经祈福!”
“......”
闻言,柏常彻底不想跟她说话了,只嗯了声,便不再看她。
***
时下,如果谁家有不肖子孙,家中长辈要将其逐出家门,不算大事,在门户内解决即可。而且,因为不光彩,大多都会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不成文传统,一般都是私下里了了,不会大张旗鼓地弄得人尽皆知的。
但要是把谁从族谱上除名就不一样了,这对当事人来说,是跟下牢狱一样的严惩了。
宗族之间,最讲究百年传承的公正规矩、立于天地的德义忠贤,无规矩不成方圆,只要上了族谱的,就是要同气连枝的同宗同族,若不是犯了什么触犯族规宗法的大罪,或者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恶劣行径,一般是不会轻易将族人除名的。
所以,哪怕是李会长,也不能随便一句话就把登记上谱,祭告过祖祠宗庙的儿子给随便除名划掉——自古以来,还没有先例,是因为哪个人的命格不好,而被从族谱上除名的。
最后,这事在薛氏的周旋下,变为柏常是‘听天托梦,应随生母改姓为谢,此次归府,亦是顺应天道,因为父子无缘,便成全孝义,自愿从李家的族谱上除名,从此与李家一别两宽,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云云......’
柏常从头到尾都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甚至见到李家的族长与宗里的老者时,还很礼貌地拱手作揖行晚辈礼。
既然人家亲父子都谈妥了,双方又意见一致,族长很给李会长面子,所有章程从简,走个过场,就把事情办妥了。
这事,一天之内就轰动了整个金州城。
要知道,多少人为了给自己弄个好的出身,连八杆子打不到一块的远亲都想巴结上去认兄弟拜干爹的。李家这样的豪门富户,李会长现在又是风头正盛,哪怕是庶子,那也是名符其实的公子爷啊!
这李家三郎怎的就傻傻地自请除名了呢?
又有好事者多方打听,李三郎到底分得多少财产啊?李会长那诺大的家业,就算从手指缝里漏点给他,那也是常人一辈子都挣不来的财富呢!
令各看客瞠目结舌的是:李三郎什么都没有要,连当家主母李夫人硬塞给他的一万两银子,他也转手捐给乐善好施的明安寺了,他只带走了一个屋里服侍过他的通房丫环!
众人纷纷摇头惋惜:
“真的是深山里呆傻了的没见过世面的二愣子!”
“有了银两,什么貌美的婢子买不到啊?放着好好的出身不要、到手了的真金白银不要,拿个小丫环当宝!”
“美色误人!”
......
一夕间,关于李家三郎为什么要自请除名的原因已经被传了不知多少个版本,除了官方说的‘听天托梦’外,那个邢克命格之说,还是有很多人信的,有人猜是李长会长不容命硬的庶子,有人猜三郎是真的至纯至孝之人,众说纷云。
反正不管什么原因,薛氏的贤良名声再次被广为传颂:是啊,庶子虽然执意要自请离家,但身为嫡母,还是极力补尝——李夫人当天差两个嫡子跑了好几家钱庄,给半刻都不愿多待的庶子筹了一万两现银这个消息也早就从钱庄老板的嘴里传开了。
这是何等的心胸宽广,仁善贤良!
不过,李三郎,哦不,现在应该叫谢公子了,他到明安寺捐赠时坦言:
“生母又再次托天寄梦,嘱咐儿既已父子断绝,就应尊承天道俗规,从此与李家形同陌路,各不相欠,否则将遭天谴。为谢神明庇佑,此银两就献与佛祖,以济有需之众生。”
万两白银就这样洒脱地挥手散去,如此信守天诺,慈悲为怀,多么的感天动地!
反正吧,此后月余,金州的茶楼酒馆里,都是李家三郎那隐秘又传神的命格之说,连他那能托天寄梦的生母,都有好事者细究起其生前的种种不凡之处,于是又衍生出八八六十四种版本的八卦闲言来,这是后话。
16. 第 16 章 盼归
三爷那天说要出去办重要的事后,便一直没有回来。
阿媮看着月起又等到了日落,心里紧张忐忑得不行,堪比重生后准备逃跑的那晚,她谨记着三爷说的,若是可以离开的时候她病了,他既不会带她,亦不会等她。
所以,这几天的吃穿作息,她两辈子都没有如此的小心谨慎过:
天刚黑,她就爬上矮榻盖上被子躺好,强迫自己入睡,以养精神;怕夜里着凉,躺下前还仔细地把被角掖好;转尔又想到太热亦会病,又把两条细腿轻轻伸出来透气。
用膳时,怕那凉了的小菜会吃坏肚子,她只就着温开水啃冷硬的馒头——是的,翠菊应该收到了什么风声,再也没有让厨娘给她炖鸡汤了,连原本的份例,都分得极为马虎。
更怕自己不小心摔着碰着,或者有人来找她麻烦徒生争执,除了必要的去灶房拿馒头和取热水,阿媮连门都不想出,就呆在屋里,度日如年地等三爷回来。
三爷那天虽然没有正面回答她,走的时候也没有多言,但阿媮就是觉得,他是个说话算数的人——想想都觉得梦幻,几天前还视若阎王、避之不及的人,转眼间居然会成为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这般心心念念地盼着他回来。
平心而论,虽然上辈子被这个男人一脚踹死,重生后亦两次倒在他的夺命断魂脚下,她对他也只有畏惧,并没有怨恨。
阿媮当然不会觉得自己该死,怎么说呢?这就是每个人不同的生存法则而已,就像自然界,小羊糕非要闯进森林的猛兽圈里,注定要成为豺狼虎豹的腹中餐的了,不管它的闯入是迷路还是故意。
在高门大户里,丫环奴婢就是小小羊糕,所幸,三爷就算是猛兽,也是一个讲规则的家伙,只要不去招惹他,他并不会胡乱地把‘羊’吃掉——还好心地给她治伤,并答应把她送回比较安全的草地里去。
好吧,阿媮觉得,尼姑庵就是她安全的草地了,每天敲敲木鱼念念经什么的,应该也很不错......
.
直到第五天,眼看着太阳都要从高墙那边的天际沉下去了,还不见三爷的踪影,阿媮就有些坐不住了,佯装散步地闲逛到院子靠近柴房的花圃边去,她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婆子在低声议论:
“三爷这么多天没回来,是不是跟正院那边闹翻了啊?”
“何止,听说老爷把他逐出府去了呢!”
“真的假的?”
“有什么稀奇的?他回来不出半月,府里就厄运连连,谁能不多想......”
“听说,当年就是因为三爷命格不好才被送到寺庙里去的,这次,他会不会被送去出家啊?”
“这个不好说,也得三爷愿意才行啊。”
“胳膊还拧得过大腿?听门房李老头闺女的相好说,这次可是连族长都惊动了,怕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若是......里头那位媮姑娘怎么办?”
“谁知道呢,模样那样的出挑,又是养花阁精细调/教过的,但身子已经被三爷破了,应该是要送去欢客楼的。”
......
欢客楼是李府的私馆,用来招待生意上经常往来的宾客,里面吃喝玩乐都有,亦是金州名流圈心照不宣的妓馆。
阿媮越听越心惊,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里面的人听到声响,立即收了声。
三爷被送去当和尚了?再也回不来了?若他自身都难保,还怎么说话算数啊!
趁着晚膳的时间,阿媮想去灶房那边再打探下消息,但是丫环婆子看到她,都只是神色各异地偷瞄几眼,就装作忙活地四散走开,深怕她会多问,招来惹祸上身似的。
阿媮拿着两块冷硬的馒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屋里,双手发凉,嘴唇干得厉害,拎起水壶倒了半天,茶碗却是空的——刚才忘记接热水,只拎着空壶回来了。
她呆坐在矮榻上,脑海里不停地重复着那婆子说的‘应该是要送去欢客楼’,她就吓得身子一缩。
就算能跟柳妈妈言明,自己的身子没有破,那又如何?就算是暂时躲过了千人骑万人枕的污辱,那也还是要去服侍别的男人的,说不定还得送去给郭老太爷......
无论是谁,都绝不会是三爷这么好说话的了!
人在未知时最是燋灼,阿媮咬着指头在屋里来回地走,转了一圈又一圈,打开衣箱,又合了上去,又再打开:想收拾行礼,今晚就逃,但又怕万一她逃了,三爷却真的会回来,逃跑反而成了枉自冒险的下下策;可若是再等下去,又怕再也没有逃跑的机会了——如果回到养花阁,那她是插翅难飞......
就在她煎熬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门被人‘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阿媮吓得慌忙地把手里的东西往锦被里一塞,回头,就看到风尘仆仆的男人立在门口,惊愣得一时呆在那。
柏常看着如林间惊鹿般猛地转过头来小丫环,她睁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鼻尖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哦,不是像,她是真的哭了,因为只一瞬,两颗清莹的泪珠就从她雪白的脸颊滑落,并颤声唤道:
“三爷?!”
娇糯的嗓音里似是有说不出的委屈,还带着种克制的、不敢置信的惊喜。
这几天,柏常为了办迁户出族的事宜奔波忙碌,既要应付形形色色的人,又得费神布署后续的舆论导向,几乎都没有怎么合眼,待一切都尘埃落定,他总算把憋在胸中多年的那口郁气吐了出来——
一个弃他如敝屣、视他为不祥的父亲,他宁愿不要。
父子断绝虽然是他谋划而成的得偿所愿,但也并不是令人愉悦的事,无论多冷情的人,曾经都渴望过被爱的。
此时,柏常看着一脸欢欣地向他奔来的小姑娘,心里莫名就一软,以为她又要像在小祠堂那晚一样扑到自己怀里,便准备张开双臂接住她。
但阿媮只奔了两步,就急急地刹住了脚:“三爷,您真的回来了啊?”
柏常见她已在跟前站定,只好硬生生地把已经微抬起的双手改为背到身后,垂眸问道:
“我有说过不回来?”
“那您,她们说......”阿媮欲言又止。
柏常耳力极好,刚才从进府门开始,就听到了那些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猜这小丫环也是听到了风声,正在这恓惶着呢,语气不由就温和了些:
“都办妥了,走吧。”
阿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呆愣愣问道:“什么办妥了?走去哪?”
柏常懒懒地瞥她一眼,“你不是要去庵里当姑子么?”他甚至都不准备进屋坐了,说完就转脚走。
若不是记得这里有个小丫环在等他带走,他根本就不想再踏进这座府宅半步。
“啊?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阿媮一急,就追上前去拉住他,“不是,三爷,您等等,我们还没收拾行李啊?”
柏常顿住脚步,低头看一眼捏着他衣袖的几根葱白的指头,侧脸对着矮榻上那个锦被下没遮严实的蓝布小包裹微扬了扬下巴示意:
“那不是早都收拾好了么?”
17. 第 17 章 她软着嗓子,眼巴巴地看……
柏常推门进来时,就看见她匆匆塞藏的,正是那晚在河中两人‘夜遇’时背的那个小包袱。
不知为什么,想到那晚小丫环麻溜得像个泼皮猴子似的情形,柏常一时就起了逗她的心思,意有所指地淡淡道:
“看来,我回来这趟,显得有点多余。”
“不,不,怎么会多余呢!三爷,奴婢一直在盼着等着您回来呢!刚才看到您,奴婢都高兴傻了!只是......”
说着说着,阿媮的声音就小了下去,再怎么解释,自己确实是动了今晚逃走的心思,现在有种做了叛徒的理亏。
被逮那晚,她就保证过自己再也不会逃了的,现在竟只听了些谣言,就准备大难临头独自飞,对比眼前男人的信守承诺,她简直是无地自容:
“三爷,是奴婢不对......”唉,语言道歉好苍白无力啊。
看着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的实诚小丫环,柏常唇角忍不住的勾了勾,正想说‘下不为例’时,却见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捧到他跟前来,一脸讨好的乖巧:
“三爷,这个给您,就当是奴婢的赔罪。您别嫌少,这是奴婢的全部家当了。”
一块粉红的小碎花帕摊开,里面包着的是几两碎银和寥寥数件姑娘家的首饰。
柏常:“......”
.
直走到街上,阿媮也不知道刚才是不是惹这爷生气了,他没有要她的银两首饰,也没有收拾行李,只是深深地瞥了她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也不敢多问,匆匆拎上早前准备跑路的那个小包袱就亦步亦趋地跟上。
其实,阿媮有很多话想问的:府里那些谣言是不是真的啊?我的卖身契和户籍拿到了没呢?
但是碍于自己早前的‘背叛’,现在这样问,就显得她特像见风使舵、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不想他人的不义之徒。
阿媮就这样闷头跟着三爷走了一路,直到了西街食肆,他又拐脚走进了一座茶楼,立即有小二上来殷勤招待:
“贵客是坐大堂还是要雅间?”
“要个包间,安静些的,两人,各种招牌菜式和点心看着上些,一壶龙井茶。”
“得咧,爷这边请!”小二的态度明显比刚才又要热情上三分,领路时连腰都弯得弓了起来。
他这熟门熟路的架势,阿媮瞧着一点都不像是在深山寺庙里呆了十几年的样子,她刚才还想着,一会点完单,她手快些,先去把帐结了,略表诚意,证明自己并不是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但是,现在走进这个朱红木门,看着珠帘屏风、雕梁挂画的雅致包间,以及,那满满一桌的菜肴点心,阿媮又捏了捏斜挎在肩上的小包袱,有点沮丧:估摸着,自己的这点家当,怕是不够结帐的了。
“还不坐下用膳,你是准备站在那当门神么?”
听到男人冷溲溲的问话,阿媮赶紧走近前来,小声请示:“三爷,这不合规,要不,奴婢给您布菜?”
之前在清心堂,两人也一起同桌坐下用过膳,那次,他还给自己递过一碟肉丝炒笋。但那时,不是做给外人看的么?现在包间又没人,好像也没有做戏的必要了吧?
柏常没看她,拿起筷子很是矜贵地开始夹菜,声色如常道:“嗯,规矩学得挺好,一会,你原路返回,继续留在李府当丫环吧。”
真的是要命!规矩是什么东西?识时务者才能活命!
阿媮立即风一般跑到桌前,飞快地拉开椅子坐下:“奴婢错了,恭敬不如从命,以后,三爷的话就是规矩!”
柏常掀起眼皮扫了她一眼,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然后从怀里掏出两份发黄的文书搁在桌面上,又用两指压着向她那边推了推:
“这是你的卖身契和户籍,卖身契撕掉即可,户籍你自己收着。”
阿媮真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了两辈子的自由,竟一下就得到了!
她含泪小心翼翼地摊开那张对折工整的麻黄纸,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的户籍:上面清晰写着她的祖籍姓名、出生年月等细节出身,但最最刺目的,却是顶上红色印泥戳下的大大章印‘贱籍’两字。
兄嫂当初卖她时,签的是死契,活契与死契,两者有着天壤之别。
活契到期后是可以赎身的,很多贫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时,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去给大户人家做丫环奴仆,不但管饭,还有月例钱领,到了一定的年岁,交够赎金就可以回家了,不用押上户籍。
而死契是不能赎身的,就是一辈子都卖身为奴了,签下卖身契的那天,户籍也随之改为贱籍,一起交给买家主子。
比如那些青楼妓馆的姑娘,老鸨买人时签的都是死契的。无论多红的头牌,无论这些女子日后挣再多的银钱,那都不过是棵摇钱树,只要老鸨不放人,她们就得一辈子都沦落在风尘里卖笑。
又比如那些有幸得了主子青睐的丫环婢子,哪怕日后真的被抬为姨娘侧室了,那也只能是贱妾,是没有纳妾文书的,就算被主子虐*了,也没告官的资格,本质上,还是丫环婢子,主母是可以随意打*发卖的。
一朝落为贱籍,几乎就是终生为奴为婢的了。
阿媮收起户籍,颤手把那张卖身契撕成碎片揉成一团攥在掌心,后退两步,郑重跪下,对着柏常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三爷,您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待到了尼姑庵后,奴婢定日日为您诵经祈福,愿您余生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荣华富贵,儿孙满堂......”
柏常听得直抚额:“......停!你给我起来。”
“三爷,奴婢今日一别,以后就再也没机会给您叩头谢恩了。”阿媮硬咽着又咚咚咚地再磕了三下才起身,额上白嫩的皮肤已经通红一片,都渗出血珠来了。
柏常有点懊恼,本来他以为把东西给她,能让她安心用膳,不料她会这么激动,一时不知该骂她傻,还是该安慰几句,话在喉咙转了几圈,开口就是:
“菜都凉了,你还要磨磳到什么时候?”
阿媮的感激之情,真的无以言表,但断不可耽误恩人用膳的,忙抬手胡乱地抹了把脸爬起来,重新到桌前坐下。
油滋滋的小炒肉好吃,绿油油的青菜好吃,甜酥酥的点心好吃,连白白的米饭都很好吃!全都是香的,甜的,美味的,可口之极!连对面仍然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三爷,都显得那么的和蔼可亲!
户籍在手,自由已有,阿媮不再顾虑那么多,放开了便吃得欢实,啃了三天的冷馒头,确实是饿坏了,菜品太多,尽管她每样只尝一两块,不觉肚子已吃得有些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阿媮放下筷子后,见对面的男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想了想,还是把她的那包‘家当’掏出来:
“三爷,您分文未收就还了奴婢卖身契,再多感激的话,都无以表达奴婢感激之情的万分之一。以后奴婢落发为尼,也用不上银子,这些俗物带着反而碍事,就给您拿去看着打发好了。”
其实不是,阿媮当然知道任何时候,银钱都是好东西,但她不能这么贪心,三爷虽然没问她要银子,但她不能就真的装傻不给。而且,看他这衣着普通却花钱大手大脚的样子,应该再多的银子也不经使的——
在大堂吃不就好了么?何必花钱包这雅间;菜品够吃就好了,何必要点上这满满的一桌?她已经闯开肚皮吃了,还是剩下这么多,太浪费了!
柏常慢悠悠地喝了口茶,便把那包银子接了过去,还好整以暇地拿在手里掂了掂,才随口问道:
“哦,你找到合适出家的庵庙了?”
阿媮见他接了银子,就松了一口气,如实答道:
“奴婢也不挑,城河边的山顶上就有一座尼姑庵,离这不远,只是,上次孔公子说,当姑子还得有引荐信和家主同意才行,三爷,您可不可以陪奴婢到庵里把手续办妥了再走?”
两人非亲非故的,这样得寸进尺地麻烦人家,阿媮也很是过意不去,“奴婢就是担心万一庵里不收,到时又找不到能做主的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软着嗓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恳求。
18. 第 18 章 这较真的样子,有点可爱……
柏常很是理解地点了点头,将早就准备好的信封递给她:
“嗯,没问题,推荐信已帮你写好了,再送你一程也无妨,反正我约的船是今晚子时才开。”
阿媮双手接过,简直是感激涕零:“三爷,这世上真的再也没有比您更好的人了!”
“既然如此,那就现在动身吧,天色也不早了,”柏常放下茶盏,就站起来准备离开,快到门口时,他又顿住了脚,状若无意地转头嘱咐道:
“多提醒你一个,我现在被逐出府,只带了你一个丫环这事,很快就会被广传开来,说不定现在门外,已经有人盯着我们的去向了。在金州,李府可以说是只手遮天,就算你已落发为尼,若是李府派人前去用个莫须有的罪名要将你带走,庵庙怕也难以抵抗。”
闻言,阿媮简直是吓傻了:“那,那到时奴婢应该怎么办?”
柏常捏捏眉心,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才有点为难地说:
“我现在已跟李家脱离关系,改随我生母姓谢,今晚就回洛川故居,若是无事,以后应该不会再来金州的了。不过,若是得知你蒙冤受困,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自是不会袖手旁观的。但山长水远,鞭长莫及,怕是也很难看顾得上。”
在阿媮的记忆里,两辈子加起来,这位爷对自己说过的话,都没有这一刻钟说的多,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温和。正是因为如此,她才听得格外的仔细,字字句句都落到了她心里,瞬间就觉得:整个金州都是狼窝虎穴!
阿媮整个人都不好了,伸手就扯住了他的衣袖,祈求着脱口而出道:
“三爷,要不,您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把奴婢一起带到洛川去吧?”
柏常刚才说的那些话虽然有故意的成份,但也不完全是诳她,以她这样的相貌,又是在这风口浪尖上,不管是薛氏还是其他心存歹念的无耻之辈,都绝不会让她在庵庙里安静地做姑子。
若说全是出于一片仁义之心,倒也不然,这世间可怜之人多的去了,他可从来没有做老好人的习惯。
见她终于想通,柏常心情不错,不过面上仍是不显,
“行是行,不过,你跟我去洛川做什么?”
柏常想着,只要小丫环说出想跟在他身边服侍的话,他便顺水推舟地应下,这样,一切就名正言顺了。
而此刻的阿媮哪懂男人那拐了十八个弯的心思,为了说服这爷同意带上自己一起走,她就差剖心肝了:
“三爷,奴婢会洗衣做饭,烧水彻茶,缝补洒扫,路上无论有什么脏活累活,都任凭您差谴,到了洛川,奴婢就找个庵庙出家,绝不会再给您添麻烦。再说,现在整个金州城都知道奴婢是您的人了,若是日后奴婢受辱,也有损爷您的颜面是不是?”
“......”竟还想着出家!
话都说到这份上,若是再不答应,就说不过去了。
柏常沉吟半晌,才‘勉为其难’地应下:
“也行吧,但路途奔波,你要有心理准备,想想有什么需要的,现在赶紧去置办,出了城,想买什么就不方便的了。”
.
既然同路了,柏常把那包‘家当’还给她时,阿媮就没有再推却,自觉担当起随行侍婢的职责,吃的用的都得看着买些。
她是非常不能理解这位爷的,哪怕是她这样第一次‘跑路’的新手,也知道收拾个小包袱,里面塞两套换洗的衣物。他倒好,两手空空,全身上下干净利索,就这么光棍着准备远行了。
“爷,您没有行李吗?”
想到他说的已经跟李家脱离关系,阿媮称呼时就自觉地把排行去掉了。
拿不准脱离父子关系这个对他来说,算不算是件悲伤的事,要不要宽慰几句什么的,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太自作多情了,他是爷,自己是丫环,人家只是好心捎她一程,她哪有资格去过问主子的私隐?还是恪守本份为好。
“嗯,嫌麻烦,没带。”柏常如信步闲庭般走在她身侧,看她在各种小摊前挑挑拣拣。
“您总不能一路上都不换衣裳吧?”
“唔,不能。”他答得理所当然,却是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
“......”懂了,这不是爷应该操心的事。
沿着街走,阿媮终于找到了间成衣铺:“爷,若您不嫌弃,就在这挑几套成衣可好?”
一般的富贵人家,四季衣裳都是量身订做的,确保腰肩宽窄、衣袖长短的每一处都合身得体。阿媮拿不准这位爷是不是那么讲究的人,但现在时间紧迫,也没有多余的功夫请裁缝做了,于是征询他的意见。
“可。”他爽快地应了。
进了店铺,柏常随手就指了几套,虽然式样普通,但都是上好的料子,价格并不便宜:
“一共十八两五钱,承蒙贵客惠顾,零头抹掉,付十八两整就可以了。”掌柜的展着他菊花般的笑脸报帐。
阿媮站在柜台前,捏着小布包,很窘:刚才买了一路的小物什,如方便随身携带的行军水壶、洗脸用的帕巾等,都是她用自己的那包‘家当’付钱的,现在给爷买衣裳,她却付不起了。
“钱不够?”
早已站到门口处等着的柏常像是才发现她的困境似的,很自然地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抛到她手上:“接着。”
真的只是个钱袋子,并不是什么荷包——灰黑的长方布袋,一根松紧带收口,没有任何花样,里面倒是满满实实的,都是银子。
阿媮还是把自己仅有的七两碎银全付了,不够的才用男人钱袋里的补上,结完帐出来,她就把钱袋子还回去:“爷,刚才用了十一两银子。”
这较真的样子,有点可爱。
柏常没有接钱袋子,只是伸手把她肩上装着新衣杂物的大布包拎了过去,“拿着吧,路上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得很,你看着打点即可。”
阿媮想想也是,但凡有点身份的少爷小姐出门,钱袋子都是放在随行的丫环小厮身上的,她现在,就是随侍的身份,当即从善如流地应道:
“嗯嗯,爷,奴婢晓得了!”
“东西都没买齐了没有?”
“奴婢想着,应该差不多了。”
柏常扫一眼她那小得可怜的小包袱,提示道:“我们走水路,今晚启程,船上不会有女子的衣裳,海面夜里气温会低些,大概要七八天后才到洛川。”
如今已入夏,阿媮确实没有想到还会寒凉的问题,捏着钱袋子,她很是过意不去:“那,又要爷破费了。”
柏常没跟她啰嗦,微抬下巴示意:“快点,可以多拿几套。”
他站在铺面门口没动,虽然这爷今天真的温和好说话得过份,但阿媮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不敢让他久等。
这是城西最有烟火气的街,所以虽然天色已暗了下来,大多的铺面都还未打烊的,店里用灯笼烛火照得通明。掌柜虽然没听见门外的两人说什么,但见阿媮又倒了回来,就知生意又要来了:
“姑娘,这有刚上货的时新的料子,要不要挑几块?”
“有没有适合我的披风?便宜些的,能御寒即可。”
这个季节披风已不畅销了,卖剩的也被收了起来,掌柜的很是殷切地应道:
“有的,有的,姑娘稍等,这正好还有一件适合您,上好的锦面,填了轻盈的柳絮,式样好看,价格又实惠。”
抖开,是一件浅紫布面白绒滚边的简易带帽头的样式,简洁,长短也适中,阿媮觉得不错:
“这个多少银子?”
掌柜一副扼腕的肉痛样道:“姑娘,实话跟你说,这披风原是一位小姐定做的,只是她的丫环来报错了尺寸,只得另外又做了一件,原本是八两银子,您要是看上,我亏本卖,算六两给您好了。”
阿媮不是五谷不分的大小姐,一听这话,就觉虚得很,
“一两银子,能卖你就给我包上,另外我再挑几套成衣,不成,就算了,我再去别处看看。”不觉,她就学了柏常平时那面无表情的样子。
掌柜刚才就有点摸不准这两人是什么关系,那年轻男人虽然衣着普通却是气度不凡,这个美貌少女有点唯唯喏喏,穿着的这身交领锦缎月白襦裙却是价格不菲,不像个普通的丫环,可亦无侍妾外室之流那以色侍人的媚意。
观其神态,少女虽然举止谦卑,但男人对她却有种难以言说的纵容,又无丝毫的情/色暖昧之意,主仆不像主仆,兄妹不像兄妹。
最主要的是,掌柜看出了这是过路客,不会回头的了,所以刚才这披风他确实是价格报高了些,但远没有到漫天要价的地步,却没想到这少女竟是落地还钱的主:
“哎哟,姑娘,哪有您这样*价的啊,您看这披风的质地......”可这看着没脾气的少女却一点都不好糊弄,竟转身就走了,没办法,掌柜的改口道:
“这样,一口价,三两银子给您带走!”
“二两,一文都不加了。”
“行行行,就独这一件,算是亏本卖了也罢,姑娘您再挑挑别的......”
阿媮包袱里带着的,是两套洒扫婆子穿的粗布仆裙——本来她是想着带去庵里当姑子时穿的,因为养花阁的姑娘,再普通的衣裳,穿出去都很是惹眼。但若是跟在主子爷身边,穿得太寒酸也不妥当,所以又选了两套中规中矩的普通棉布裙衫衣裤。
结完帐出来,阿媮赶紧上前报数:“爷,刚才又花了四两银子。”
柏常不甚在意地应道:“嗯,里面有张五百两的银票,现银差不多花完了再找钱庄兑。”
阿媮吓了一跳,说话都结巴起来:“爷,您,您怎么不早说?奴婢,奴婢不知道里面有这么多银钱啊!”
本来揣着这一大袋银子她都够紧张的了,原来里面还有五百两银票!
19. 第 19 章 隔空*人(捉虫)
柏常一挑眉:“哦,怎么?现在知道了,你想要带着我的银子跑路?”
阿媮猛地摇头:“不是!不是!奴婢怎么敢!奴婢是怕,这么多银子,万一弄丢了怎么办?爷,要不,这银票您还是自己收着吧?”
柏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无妨,你这么用钱有方,买件衣裳都懂得讨价还价,这一袋银子,说不定能花出两袋的价值出来。”
一向话少冷脸的男人忽然转了性似的,变得如此的和蔼可亲,怪令人不适应的!
“爷,您别笑话奴婢了......”阿媮被揶揄得很不好意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柏常又把她肩上刚装了新衣的大包袱拎过,含笑道:“走吧,去码头。”
.
金州富庶,不但城内是夜市欢腾,此时的码头,亦仍然忙碌嚣闹,目光所及的海面上,渔火莹莹伴着水光摇曳,仿似繁星闪闪,海天之间,犹如是浑然一片。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阿媮想了半天,都表达不出来,只是由衷地喟叹出声:
“爷,这里真好看!”
柏常见不得她对着个破码头一脸痴迷的样子,斜觑她:“这是因为你第一次出门,以后见多些就好。”
闻言,阿媮有点不乐意了:“我觉得好看,并不是因为没见过,小时候在江边,我看过更美的夜景。”久远的记忆飘来,她一时忘记了自称奴婢。
小姑娘嘟着嘴,本就带着点婴儿肥的侧脸吹气般的鼓了鼓,很是可爱,让人想戳,柏常拇指微动,有点痒。
这时,先前约好的船家已在不远处挥手对他大声招呼:
“谢爷,这边,船已备好,可随时启程!”
阿媮对船并不陌生,她甚至都不用搭上男人递过来的手掌,就可以很轻松地跨跳过去,虽然脚着甲板时打了个趔趄,却翘唇笑道:
“爷,这难不倒我,我自小就会爬船!”儿时家里就有船,双亲靠打渔为生......
柏常怕她摔倒,把长臂横于她肩后虚虚托着,错耳间,竟听成了‘我自小就会爬床’,不过一对上她清澈明亮带笑的眼睛,就知自己是听差了。
见小姑娘笑得开心,不想扫她兴,柏常违心地附和了一句:
“嗯,你很厉害。”
“......”这是正话还是反话?阿媮觉得自己有点得意忘形,居然都快靠着男人的胸膛了,忙敛神站稳身子。
“谢爷,左边您住惯的那个船舱已空出来,有什么需要的,您说一声。”船家熟稔地说完,就忙活去了。
阿媮很自觉地请示:“爷,把东西交给奴婢吧,奴婢去把房间归置好给您安歇。”
柏常把提着的两个大包袱放在甲板上:“嗯,不急,你先在这里等会,我去去就来。”
从洛川来时,柏常暗中带了些人手的,只是没想到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让他准备的很多后招都没有用上。此番回程为防意外,他带了两个充当水手就在这船上随行,其余的,还留在金州善后——
说书唱戏之类的,都得多安排几场,众口铄金,总不能让李家说什么是什么,他这样的出身,日后入仕,说不定还要打上口舌官司的。
阿媮无事,便走到船栏边上去看海。
这是艘货船,连甲板上都码着两排整齐的木箱,船上并无其他客人,船帆未扬开,水手划船徐徐而行,海风还夹带着白日的余温,很是舒适。
出了码头,阿媮发现一艘豪华的画舫船竟突兀地漂在海面上,数十艘大船如众星捧月般漂绕在它的四周护航。
凝目瞭去,只见画航船里一行身着桃红薄纱的女子正翩然起舞,其间,隐约有个鹤发童颜的青袍老者,在凭栏举杯小酌。
前头传来水手们的小声议论:
“这些达官贵人也忒会玩了,不游湖不踏青,偏要三更夜半到海上来作乐,也不怕掉下去淹死。”
“你以为那么多大船在旁边吃素的?那可是金州刺史的老子,在这里,他就是太上皇。”
“听说,老头儿年轻时也只是个渔夫,没想到竟生了个做刺史的孝子,什么珍稀玩物都可着他的心意来。”
“难不成,这就是胡老三说的那个宝刀未老,专爱开鲜嫩‘花苞’的郭老太爷?”
“正是!过几天就是这老妖的六十大寿了。”
......
待柏常到船舱下巡视一番出来时,就见他带的小丫环拿把匕首,正在发疯似的撕割那件新买的披风,白花花的柳絮飞舞而出,随着海风片刻就消失在夜色里。
最后,她把撕成了破布条的披风也一起狠狠地扬到了海上。
柏常疑惑地问:“这披风怎么招惹你了?”
她没有应,只是一双小手抓上船栏,紧紧地咬着下唇,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画舫船看。
风把她的发丝吹得散乱,缠绕过纤细的脖颈,又调皮地飘拂在脸颊,让人看不清她此时脸上的神情。
柏常走近,正想再问,画舫船那边却忽起*乱,尖叫声里夹杂着慌乱的呼喊:
“太爷!”
“救命!”
“传大夫!”
......
很快,画舫船上一个穿着衙服的兵差站在船头高声喊话:
“散开!散开!前面所有船只全都闪到一边让道,贵人急病要上岸,挡路者格*勿论!”
......
船行至深海,四周一片漆黑,只听见阵阵或高或低的哗哗海浪声。
派去打探消息的‘水手’回来禀报说,郭老太爷还未上岸,就已气绝暴毙。
确定已远离了那个是非之地,柏常看着一直缄默不语的小姑娘,再次开口: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在我的船上隔空*人的么?又是什么原因,让你想*人呢?嗯?”
他的声音是惯常的那种清冷,语气里却带着压迫的威严。
*人是重罪,阿媮不知道自己会面临怎样的惩罚,她亦不敢否认,做下的事她不后悔,但后怕。
膝盖软软地弯下,她跪伏在船板上:
“爷,奴婢认罪。”
“回答我的问题!”
阿媮有口难言,郭老太爷的‘死穴’,是她上辈子做小树的最后一年知道的,那次被用草席裹着抬来的少女已被打得面目全非,两个府丁叹息:
“竟然只因她穿了缝夹柳絮的冬衣,就被活活打死,唉!”
“谁能想到,这柳絮能让太爷致命呢......”
总不能说自己是重生的,阿媮抿抿唇,编了个比较接近真相的理由:
“爷,您应该已经知道,李府有个专门调/教标志丫环的养花阁,奴婢在里面呆了整整四年。每年,夫人都会挑一个养花阁的姑娘送去给郭老太爷祝寿,可那郭老太爷是个披着人皮的兽牲,被送去的姑娘或不堪折磨而死或......奴婢曾不经意中得知,这老畜牲有怪病,最忌柳絮,所以奴婢想为那些将要遭罪的姐妹们搏一把......”
这是肺腑之言,养花阁的那些姐妹,阿媮虽然不曾深交,但两辈子的际遇,总有些同病相怜的悲悯之意,比如说凝香,就曾经在她被罚跪一整晚时,偷偷给她塞过一块花生酥。
都是卑微之人,小小的善意,也是大善。
柏常听了,喜怒难辨地问道:
“哦,看不出,你还有做青天大老爷的志向。按你这么说,这世上该死的人多了去了,你准备见一个*一个,替天行道?”
坏了,谁愿意带一个*人狂魔在身边!阿媮立即澄清:
“爷,奴婢不是这样的人!若不是碰巧遇见,又是天时地利人和,奴婢绝不会去多管闲事,惹祸上身。刚才只是凑巧碰上,奴婢才冒险一试的,并且有想过,无论成功还是失败,都不会给爷您带来多少麻烦。”
柳絮无踪,在漆黑的海面上无从找寻,就当是为了凝香,为了上辈子那些后来被扔在乱坟岗的惨死的无名姑娘,拼一次运气而已。
柏常弯下腰来,屈着一膝半蹲在她跟前,“哦,这么说来,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好买卖了,我该夸你想得还挺周到的?”
20. 第 20 章 气血上涌(捉虫)
一个蹲,一个跪,居高临下的姿势,男人压迫的气息扑面而来,说了这么多,阿媮现在仍摸不准他的态度。
尽管,自两人结盟以来,这爷待她,并无半点的不好,特别是今天,简直可以说是和颜悦色了,但现在,她是*人了,不知会不会惹得他发怒。
阿媮越想越心慌,毕竟这是曾经把她一脚踹死的主,若是这时被他一脚踹起,那就只能是到海里喂鱼了!强烈的求生欲使然,她掐着微微发抖的指尖,大着胆子辩道:
“爷,奴婢是觉着,幸得上天眷顾,让奴婢遇到了爷您这样的大好人,带奴婢脱离苦海获得新生,因果轮回,奴婢也应该像您一样做一个好人。
今晚,能这么巧地遇上那个郭老太爷;又这么巧地,奴婢刚好有一件带柳絮的披风,且这披风还是用爷您的银子买的。这也许,冥冥之中,就是上天神明的授意,让爷带着奴婢为民除害?”
“......”
看小姑娘明明害怕,还口若悬河地说出一堆歪理来,连神明都扯上了,既为自己脱罪又拍了他的马屁,这胡诌的功底,比他的有过之而无不及,柏常费了很大的劲才憋住笑,表示服气:
“做个丫环,真的是屈才了你。”
无论是她异想天开的循河逃跑,还是在得知他‘活埋’时的‘真情’流露,亦或是想奉上她的全部家当抵债的那副傻样,以及眼下这一本正经地瞎掰的机灵劲,都一点点地撩人心弦。
.
船在海里顺风顺水地航行,五月,正是春末夏初之际,阳光柔和,微风拂面,让人的心情都跟着轻松明媚。
若不是上船那晚发生的意外,阿媮此时本应是惬意的。
不知是船家误会了两人的关系,还是船上没有多余的舱间了,反正她与谢爷是共宿一间舱室的,好在是分榻而眠,两榻中间亦有个帘子隔开,不算太尴尬。
在李府的清心堂时,两人也曾共处一室歇过夜,只不过是现在的空间小些,阿媮倒不是很在意这个。令她有点不安的是,谢爷自从那晚意味不明地扔下一句‘做个丫环,真的是屈才了你’后,就没怎么搭理过她了。
谢爷总是晚睡早起,每晚阿媮入睡了,他还不见踪影;早上她醒来,他又已经在外面的甲板上打拳了;待她洗漱完毕想借着吹风看景的由头,走过去跟他说说话时,他又回舱室开始专心致志地看书......
虽然谢爷以前也一直都是冷情寡语的性子,但他后来的态度明显是变了些的,特别是答应带她离开金州那天,是那么的温和可亲,还对她说了那么多的话,而今又忽然变得对她不理不睬。
思来想去,阿媮觉得应该是自己那天‘*害’郭老太爷的‘狠辣’行径,惹得谢爷不喜了。
她不禁想多了些:现在不处罚,是不是准备下船后就把她赶走啊?就算到了洛川,找庵庙当姑子这事,还是得劳烦他出面帮忙的,若是到时他撒手不管,那又当如何是好?
于是,阿媮这几天,总在变着法儿去柏常跟前刷好感,努力想找补些纯良形象回来。现在,她再次掀起舱室的门帘,碎步莲莲地走进去:
“爷,奴婢做了凉拌海草,您要不要尝尝?”
“嗯。”
“给您搁这?”
“嗯。”
“......”
谢爷曲起一条大长腿斜斜靠坐在窗边,他一手枕着头,一手捧着书,神情专注,视线始终都是落在书页那。一束金色的阳光从窗纱缝边透过来,洒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棱角分明的脸就分成了明暗两侧,亦如其人,温润与冷厉交替,变化莫测。
阿媮在旁边静候了半晌,见他捏着两指又翻了一页书,书页摩擦时,发出细微的‘呲啦’声响,而后又是寂静。
那碟嫩绿可口的海草丝就孤伶伶地摆在他右手边的案几上,谢爷既没有要放下书尝尝的意思,也没有给她多余的眼神。
凉拌菜本就是凉的,她总不能劝‘爷,您趁热吃吧?’,阿媮绞尽脑汁,见早前送进来的茶碗像是还未动过,便又找话:
“爷,您的茶凉了,奴婢给您重新再泡一盏?”
谢爷终于抬起了眼皮,目光淡淡地扫过来:“你很闲?”
这几天无论她说什么,他不是答‘嗯’就是‘不用’,阿媮都快要麻了。乍然听到他的问话,她霎时如获仙气一缕,浑身得劲,想也没想就欢快答道:
“嗯嗯,奴婢是挺闲的,爷,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奴婢去做!”
“......”
柏常居然被噎住了,看小姑娘那副恭候圣喻般的傻样,一时都不知说她什么好。
他一向谨慎,那天画舫船一出*乱,他就马上猜到跟这个小丫环反常的举动有关,待弄清前因后果后,他倒没有太把郭老太爷的死放在心上,反而越发觉得,这小姑娘蛮有意思的。
可是很快,他发觉自己的怪症要发作了。
柏常有天生的怪症,发作时浑身的血液会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若是不得发泄,甚至会严重到近乎癫狂的状态。
以前他不知道这是病,甚至以为是自己这样邢克的命格,才会脾气暴燥。
曾经元安寺的方丈说他戾气太重,让他去禅房念经,可经书根本抑制不住那种喷薄而出的狂燥,他只能跑到山谷里找猛兽打斗发泄。
十岁那年,又一次发作,浑身暴燥难安,他进山与两匹野狼缠斗得难舍难分,差点重伤毙命时,遇到了进山采药的吕老神医。
也是那之后,吕老告诉他,他并不是什么邢克之命,那都是无稽之谈,他也不是天生的暴戾凶残,他只是生病了。
吕老满目慈悲地看着他:
“小兄弟,老夫曾有一位故人,他得的也是同样的怪病......若是你信得过,老夫给你治如何?”
......
吕老教了他一套运气调息的心决,压制不住时,才吃一粒他特制的药丸。
这些年,柏常已经很少发作了,可是近来,他莫名开始有种心浮气燥之感,跟以往发作的前兆有点像,但又不尽相同——那种叫嚣的冲动,总想把这个小丫环压到身下狠狠地......
这几天总是远着她,柏常就是怕自己会失控,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尽量跟她保持距离,不要看到她勾人心魂的脸,不要看她诱人的身子,更不要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少女香。
他晚上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起来练拳了,白天不是运气调息,就是专心读书,以消耗和转移旺盛的精力——虽然决定把这个小丫环留在身边时,他确实存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但绝不允许明知道自己要发病,还要拿她作发泄的对象。
沉默的时间有点长。
阿媮见他一手撑额,像是难受的样子,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爷,您是不是晕船了?要不,奴婢去给您煮碗姜茶来?”
船舱本就偪仄,白嫩可爱的小姑娘嗓音娇糯,柏常本就浮燥的身体,又是一阵气血上涌......
他揉着眉心平息片刻,想到船上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为了避嫌,这小丫环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怕是闷坏了,才总是围着他转,于是开口道:
“你要是实在无聊,我这里有书,你拿去外边看,别在这里晃荡了。”
阿媮:“......?”
21. 第 21 章 你为何如此执着要去当姑……
阿媮捧着本厚如砖块的《策论》坐在甲板上看——其实她完全没看懂。
养花阁的姑姑会教姑娘们认千字文,所以阿媮识字,但也仅限于读几首酸诗,看看话本子什么的,这种之乎者也地绕天绕地、又夹杂着一堆生癖字的名家文著于她来说,跟天书无异。
尽管如此,她愣是安安静静地看到了傍晚,直到火红的夕阳从海平面那渐渐沉了下去时,她亦有点想跟着那火球一头扎进海里:
多臊人啊,居然没听出谢爷说的是反话,‘你很闲?’他不是在问,而是觉得她烦!想让她‘别在这里晃荡了!’
又想起重生前,她不要脸地总在他面前‘搔首弄姿’羞耻的一幕幕,那时他总是厌恶地叫她‘滚!’
一经对比,前后联想,她这几天的无事献殷勤,可不就跟那时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爷会不会误以为她这是蓄意勾引,又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啊?!
接下来的几天,阿媮都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鹌鹑。
夜里凉,天将黑她就钻进被窝里了,白天抱着那本天书在外面晒太阳,连走路都踮着脚尖,深怕打扰了谢爷的清静,又再遭他唾弃。
如此一来,两人虽然在同一艘船上,竟是连面都没照过几回。
第九天,到了洛川水界。
阿媮再没心思抱那本天书装模作样了,雀跃难掩地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地瞭望,只是天公不作美,不见阳光,是个阴天,云层还很厚,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海风吹着还是有点凉的,不过因为心情激动,倒不觉得冷。
终于,远远可以看到有往来船只的渡口了,阿媮抑制不住兴奋,先前那些尴尬也顾不上了,她小跑着去给仍然在舱室看书的谢爷报告:
“爷,船就要靠岸了!”
“嗯。”
柏常随口应了一声,不明白船靠岸这么稀松平常的事,有什么值得这小丫环大惊小怪的,但看她神采奕奕,眉眼弯弯的开心样,心情似乎也跟着愉悦起来。
瞧她搬家扫荡似的连茶碗水壶这些小物什都往那个大包袱里塞,柏常有点失笑道:“只收拾衣物和贵重物品即可,那些闲杂使用的东西不用再带了。”
买的时候随她高兴,以为她想路上精细方便些,可这都快要到家了,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都不知这小丫环怎么会觉得他很穷似的。
“嗯嗯,爷,奴婢就是想着这些东西,您应该不会要的了,扔了太浪费,奴婢带着,去庵里过日子时肯定用得上的。”她嘴上应着,两手还在不停地收拾。
柏常闻言瞬间黑了脸,语气凉凉:“......你还挺会过日子的。”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阿媮也大概了解这位爷的脾性,他虽然有时脸色不好看,但其实不是小气之人,便也没太在意他话里的讽刺。心想,真的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她现在身无分文的,总不能腆着脸问他白要银两,可不就紧着这实用的东西有一件是一件,难不成还撑着面子假清高啊!
她又四处扫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遗漏的了,才把谢爷先前给她的那个钱袋子和一张笺纸一并拿出来,双手奉上:
“爷,这是余下的银子和这些天的花销明细,奴婢都一一记好帐了,您看看有没有差错,那张五百两的银票还在里头,没有动过的。”
除了在金州离开的那天花了银子外,船在中途还停靠了两次打点补给,阿媮又买了些吃食之类的零碎东西,她怕时间长了就成笔糊涂帐,便当晚用纸笔记下了。
“......?”
柏常的脸,此时可谓是五彩纷程:拢共也没几个银子,记哪门子的帐?合着早早算清算楚,就是想跟他分道扬镳去当姑子?真的是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白搭他煎熬这一路的忍耐!
他压着胸中的无名火,接过那张写得满满当当的笺纸一看,差点气笑了,他可算是开了眼界:歪七八扭的字,上面林林总总记了几十项,竟连小到五文钱的肉包子都没有拉下!
阿媮见他的脸色阴晴不定的,心中有点忐忑,再仔细察看,发现他的眼下还有淡淡的乌青,应该是晕船,以至于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不过有了先前的教训,她不敢再自作多情地贸然多嘴去过问了,便斟酌着将心中思量妥当的话说出来:
“爷,听杜伯介绍,渡口附近有座十分有名的哑婆山,山里就有座由来已久的仙姑庵,里面的姑子可以带发修行,口碑很是不错。奴婢打扰了您这么多时日,趁现在天色还早,要不下船后,再劳烦您最后一次,把奴婢送到那庵观去可好?”
杜伯就是船家。
是的,这几天在船上,阿媮并不是傻呆呆地闷头过。每次借用小厨房做了什么吃食,都会送船家一份;中途停船靠岸歇脚时,她还借花献佛地,多买了些肉串子带回来给大家分食,一来二去,便熟络了。
杜伯是个很健谈的人,会跟她说些天南海北的人情风俗,阿媮当然不会说自己想出家当姑子,只是拐着弯问洛川有什么可以求神许愿的地方,一路把话绕到话点上去的。
现在见谢爷睨着她不语,阿媮心里没底:这位爷给她拿到身契户籍、带她离开金州、买衣吃食也花销了不少银子......她实在是觉得自己真的是欠他太多了!
而她不但没法报答一二,还要再浪费恩人的宝贵时间添这许多的麻烦,心里愧疚得很,只好把以前许过的诺再重申一遍:
“爷,杜伯说,那个仙姑庵特灵,往后余生,奴婢都会在那虔诚地为您诵经祈福......”
不用听,后面准又是什么愿他荣华富贵、儿孙满堂那一套,柏常把书扔到一边,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
“你为何如此执着要去当姑子?”
阿媮有点傻眼:“......啊?这不是早都说好了的么?”难道你要反悔?
在她循河逃跑被逮的那晚,谢爷就说过“既然不是你,她也会派别的人来,那就一事不劳二主了,你暂且随我回去应付着,过些时日,我送你去庵里当姑子。”
柏常也记起了自己当初说的话,不想给她落下出尔反尔的口舌,捏着眉心,作头痛状,语气缓和了些: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庵观又不会跑。我离开了将近两个月,这边一大堆事等着我回来定夺,特别是,自小照顾我的一个婆婆身体不好,下船后,我想先去看看她老人家。”
这话也不算假,郑妈妈照顾了他母子两代,早已超越主仆之情,他管老人家叫婆婆。因为他自小没娘,郑妈妈放心不下他,一直跟在他身边照顾,他被送去元安寺后,她就一直留在隔着两座山头的谢家祖宅里看守,时不时的,翻山越岭地去看他一眼。
现在,郑妈妈已是古稀之年,早跟着儿孙住到乡下去了,在去金州前,柏常去探望了一次,那时老人家的身子骨确实不太好。
阿媮听了谢爷略带疲惫的解释,瞬间觉得自己真的是自私至极!
是啊,她怎么只想着自个呢?这男人多不容易啊,爹不疼,娘早故,小小年纪就被送到深山寺庙里任其自生自灭,好不容易长大归来,又被逐出家门——
虽然他只是说了跟李家脱离关系,改随生母姓谢,但是结合那些传言,阿媮也猜得出大概了:谁没事会好端端地想跟家里脱离关系啊?还不是生父无情、嫡母歹毒,那个家里容不下这个庶子。甚至,那什么狗屁的邢克命格,说不定也是个圈套......
越想,阿媮越觉得自己这么迫不及待地筹划着拍拍屁股走人,太不讲人情、太忘恩负义了!她立马摇头道:
“不急,不急!爷,您尽管去办要紧的事,无论多久,奴婢都是等得的。就是,还得劳烦爷给奴婢安排个落脚之处......”
她总不能露宿街头,万一遇上歹人怎么办?身无分文,真的太难了!
22. 第 22 章 当局者迷
柏常终于把手指从眉心处松开,很是自然地应下:
“嗯,没关系,待会我让人送你到我的书铺暂时住下。”
闻言,阿媮疑惑道:“......住书铺?”
她虽然要求不高,只要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安全之处就行了。不过,她一时想象不出来,书铺不是卖书的地方么?在一排排书架之间,怎么住人?
柏常若无其事地解释:“哦,住的是书铺的后院,也算是我家。反正,我也没有什么亲人了,这几年常在那落脚,就算是家吧。”
如此说来,阿媮愣是听得柔软了一片心肠,竟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酸与怜惜之感来:可不就跟她一样,连个家都没有么!
还没待她想到什么安慰的话语,谢爷又说:
“不过,待会我没空陪你一起回去,家里只有两个洒扫的婆子和一个厨娘,东西厢房都空着,你自己挑一间住,钱袋子先放你这,到时缺什么你自己看着置办。”
“......?”这,这难道是她一个丫环奴婢该有的待遇吗?
也许是时隔八天,谢爷终于又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缘故,阿媮觉得他此时好温和啊,温和得让她有种错觉:
他们之间,没有尊卑之别,她不是一个低贱的奴婢,他亦不是高高在上的主子爷,他们像是,平等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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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嫌弃,柏常还是大手一提,就把两个被塞得鼓鼓满满的大包袱拎了过去。
倒不是他真的没有尊卑之分,主是主,仆是仆,往常使唤下人,他可不会客气着。只不过平常使惯的仆从里,不是男人就是婆子,都是实打实能干份内活的粗人,他没有在屋里养丫环服侍的习惯。
这是他第一次把这么一个娇娇小小的姑娘带在身边,虽然是奴婢,但看她细胳膊细腿的,那小身板像是轻轻一折就要断了,能负什么重?嗯,就是不明白自己当初怎么就那么狠心,要踹她......
船刚靠岸,柏常轻轻一跃就站到了浮台的踏板上,然后伸手回来接她:“扶住,别掉水里了。”他可记得,这小丫环有时皮得很,怕她又要逞能,自己跳。
阿媮莞尔,知道他不喜欢啰嗦,便不客气地搭上他宽大的手掌借力,甜笑着道谢。
明明晃的是船,可是下船后,阿媮却觉得陆地是晃的,一阵天旋地转,不由就踉跄了几步,根本站不稳,还好,那只温暖干燥的大掌并没有松开她,还攥紧了一下,
“休息片刻,适应一会就好,你这是晕陆了。”
他语气温和,话里含笑,同时伸出一条臂膀虚虚揽着她的肩,只是保护的姿势,并没有与她有太多的碰触,让人感觉安全又舒适。
短暂的晕眩过后,阿媮就见一个穿着深灰短褐的独臂中年男子快步走来,他像是早已在这等候多时,但到了跟前却不说话,只略略弯身恭谨地立在一旁听命。
柏常把两个大包袱递给他,并吩咐道:
“你把媮姑娘送回家里,让李婶帮着安置。”
继而他又侧身垂眸问身边的小姑娘:“马车就在前面,你现在可能走路?”
两人本就挨得近,此时阿媮觉得像是被他圈在怀里一样,见他这驾势,仿佛她答不能走,就要抱她走似的,吓得她挣开手连连点头:
“回爷的话,奴婢可以的,现在已经缓过来了!”只是她的双腿不太争气,刚抬脚,又打了个趔趄。
柏常有点好笑地又把她的手牵了过来,边走边交待道:
“这是莫叔,他嗓喉伤过,不能说话,但听力没问题的。你回去看家里还缺些什么,让他驾马车带你上街买即可。”
脚步略顿,他侧脸瞅她一眼,又着重加了一句,“东西买好的,不用省银子,爷不穷。”
阿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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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川没有金州繁华,但因其得天独厚的奇山名水胜景,素来最吸引文豪墨客的聚集,是以得书香之城的雅称。
从渡口进城,走的是官道,路面宽阔平整,莫叔是个老把式,马车走得四平八稳,阿媮坐在车厢里,听着不急不缓的嘚嘚马啼声,以及车轮子辗过路面时发出的吱呀轱辘声,有点像做梦一样——
她居然,完全脱离了前世的轨迹。
时近正午,天上的云竟散开了些,有淡淡的阳光洒落,阿媮时不时挑开车帘的一角,好奇地瞧瞧外头的风景。
起初是散乱的集市,到处都是随街摆卖的各类鱼虾海产,还有很多好看的珊瑚石、贝壳等做的假山盆景——这是种久违的熟悉,跟她小时候住的江边渔村很像。
再走,便看到大片大片的绿油油稻田、炊烟袅袅的错落村庄,又绕过几座低矮的群山,偶见几处有茶摊路店、走贩吆喝的镇街小市。
车厢轻摇细晃,令人昏昏欲睡。不知走了多久,外面渐渐嘈杂喧闹,阿媮掀帘看去,只见满眼的车水马龙,商铺临立,这应该是到了城中闹市。
马车穿街过巷,最后在一间名为‘木白斋’的书铺门前停下。
虽然一路都没有怎么颠波,车厢也足够宽敞,但坐了这么久,阿媮还是觉得腰腿酸软,两耳轻鸣。
待她揉了揉有些麻痹的小腿,掀开车帘准备跳下去时,却见莫叔对她连连摆手,示意她坐下等会,他人却大步跑进书铺去了。
阿媮不知他何意,只好依言坐下等待。不消片刻,便见他带着个妇人出来,手里还拿了把小马凳。
那妇人三十岁上下,头髻整齐,衣衫素净,圆润的脸上带着七分慈和三分恭谨的笑意,她把马凳放于车厢下方,并伸手扶来:
“奴家有罪,让媮姑娘久等,路上辛苦了吧?快下来歇息。”
阿媮有点受宠若惊,忙道:“婶婶太抬举了,阿媮受不起!”
虽然阿媮知道,平常人家的小姐夫人下马车时,都是要踩着马凳脚橔的,可她只是个奴婢,哪有这么多讲究!其实,别说这点高度,就算再高两倍,她也能自己跳下去。
妇人不管她的推辞,只轻扶着她的手臂笑说:
“姑娘受得,爷已交待了,奴家自当好生服侍。”
盛情难却,阿媮只好扶着她的手,脚踩马凳下车再说。
她猜应该是在渡口时,谢爷对自己的态度和介绍,令莫叔误以为她是什么贵客,所以刚才应该是传错了话,既然如此,她可不能将错就错,拿着鸡毛当令箭,于是主动表明了身份:
“劳烦李婶照顾,阿媮只是爷身边的一个小丫环,都不挑的。”
至于只是暂住几天,她往后是要去庵观当姑子的事,阿媮觉得倒没有必要说出来,与人交往,最忌交浅言深。
常言道,当局者迷。
莫叔和李婶又不傻,自己的主子爷少年当家,沉稳老成,向来清心寡欲,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这忽然带了个貌若天仙的小姑娘回来,话里话外的交待,可没有半点是要带回来当下人的意思。
甭管这姑娘现在是什么身份,反正不是他们可以轻慢的就是了。
23. 第 23 章 吞风有孕
这是一座前铺后院格局的屋宅,店铺临街,从侧门进来,绕过长廊又进了垂花门,街市的喧嚣就隔绝在外,竟有种闹中取静的意境。
后院是二进宅,真的如谢爷先前所说,家里没有什么多余的仆人,整个院子空荡荡,静悄悄,庭院正中,有一棵老柏树,树干井口般大,低矮分杈,盘错而长,平地突起的树根起起落落。
花圃里没有花,种的全都是柏树,高矮不一,郁郁葱葱,枝杈随性地伸展,一看就没有修剪过,偶见几只扑凌的无名小雀叽咕欢叫着隐没其间。
不知是不是在李府那豪门大户里困久了,忽然走进这样接地气的院落,阿媮竟有种回家的轻松感。
李婶叫来两个婆子低声吩咐几句后,就自个忙前忙后地给阿媮斟茶递水,并挑着要紧的介绍:
“......主子爷住在正房,东西厢房一直空着,不过都是打扫干净的,姑娘看是哪边住着可心些,奴家再仔细收拾一遍。”
阿媮其实觉得不用这么麻烦,随便一间耳房就足够了,她又不会长住。只是客随主便,就要了东厢房,旭日东升嘛,总比夕阳西下好。
不过,她一个本来就是侍候人的丫环奴婢,可不敢享这阴差阳错得来的清福,坚持自己动手收拾床铺。
李婶便从善如流地使人送了热水进来给她洗漱,又问:
“姑娘可有什么忌口的?奴家去厨房做些吃食送来。”
阿媮犹豫了一下,自从爹娘去世后,从来没人问过她忌口什么。这么多年来,她已习惯了吃食能裹腹就好:碰上对口的,就品尝;若是难吃,就强咽。
但见李婶诚心一片,若是待会端一碗她最怕的麻辣香菜杂酱面上来,就算她强咽下去,也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便福身答道:
“有劳婶子,最好不要辣的,不放香菜,其它不忌。”
“晓得了,姑娘稍息一会,奴家的厨艺还过得去,这就去做。”李婶笑着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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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媮总算明白,李婶,就是谢爷说的厨娘,而她的厨艺,那不是一般的了得!
一连十天,李婶都是翻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正餐的三荤两素一汤,色香味俱全不说,还有完全不输她在李府晏席上看到的各种精致的茶茗甜品糕点。
“婶子,您快别忙活了,折煞阿媮。”
“姑娘随意尝尝,若是喜欢,就多用些。奴家闲着也是闲着,主子爷经常不在家,奴家的手艺都要生疏了。”
“......”
阿媮有口难言,她倒是喜欢,就是无福消受哪!短短十天,她觉得自己都长一圈肉了,再这样被精细地投喂下去,胃都养娇贵了,到了庵观当姑子时,可怎么吃得惯粗茶淡饭啊!
转眼就到了月底,仍不见谢爷回来,也不知他在忙什么,阿媮跟莫叔和李婶打听,两人均摇头表示不知,这可把她愁死了!
那男人是不是把她给忘了啊?
*
谢爷非但没有忘记被他拐回家的小丫环,相反,还挺惦记的,他有家不回,实在是因为有些难言之隐。
那天两人在渡口分开后,柏常骑马直奔木里乡去看郑妈妈。
一别两个月,老太太竟卧床不起了,说是感染了风寒。柏常没有忌讳,直接走进寝室里去探望。
老太太见到他,精神头反而好些了,半靠在床头坐起,直拉着他的手泪眼婆娑地念叨:
“常哥儿可算回来了,怎么瘦了这许多?可是那边为难你了?”
“婆婆,我没有瘦,是又长高了。”
这当然是糊弄老太太的话,不过他也确实是高,哪怕曲着腿坐在榻沿边上,老太太仍需微仰着脖子才能看着他说话。
索性,柏常就一屁股坐在榻前的地上,这样就很方便老太太总想伸手摸他脸的习惯,
“那边处理得很顺利,从今往后,我就是外祖谢家的子孙,连户籍都改好了。婆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看着我如何一步步出人头地的,保准让李乾连给您提鞋都不配......”
柏常挑着老太太爱听的话说。
是的,郑妈妈的愿望就是这么朴素,她早就不拿李乾当姑爷了,做梦都咒着那个忘恩负义的无耻小人被天收,不得好死!她替自己的两代主子意难平:
当年的李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两人成亲后,谢婉变卖了父亲留给她的所有田产嫁妆,拿本钱给李乾去做生意,自己在家里服侍瘫痪的姑妈兼婆婆整整三年没有半句怨言。结果日子刚好过些,李乾就攀上了高枝将她降妻为妾......
若只是这样,郑妈妈一个做下人的,既然自己小姐默认了,她也不至于含恨至此,没想到小姐意外身故,那个薄情的姑爷会冷血如斯,竟把小小的常哥儿就那样扔在元安寺不闻不问了!
所以,当得知柏常要考功名时,老太太的心情可谓是冰火两重天,她一边欣慰自己的少主子有出息,一边又不甘心待少主子功成名就时,给那该死的李家沾光。
直到柏常告诉她,会先跟李家脱离关系,才会去考取功名时,可把老太太高兴坏了,当天连饭都吃多了半碗。
她希望那个挨千刀的负心薄义前姑爷,有一日悔不当初!
......
从木里乡回来,柏常就到云萧峰找吕老去了,院试在即,他怕自己的怪疾忽然发作。
可吕老给他诊完脉又听了他说的异状后,就老僧入定般地闭目静坐了。
柏常以为他在想药方,就无声地在一旁煮水泡茶,师生俩一向都不爱多话,这种静默,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待茶煮好后,吕老就闻着茶香坐过来品茶了,并闲适地问起:“事情都办妥了?”
“嗯,都妥了,比学生原以为的还顺利。”又问了怎么不见孔时白,得知他是觉得无聊,又游山玩水去了,反正那就是这么闲人一个,也是见怪不怪。
“今年是你初露锋芒之始,秋闱过后,你的身世来历都不会再是秘密。”
届时,年仅十八岁的学子,初次下场,便秀才举人连中,任谁都不会认为他仅止步于此,吕老对自己这个倾囊相授的唯一弟子,还是挺有信心的。
“嗯,本也没有打算瞒,若是有必要,亦可仿当年云将军的做法,我娘可是吞风有孕才生下我的。”
开国名将云不言,据说生父是江南有名的富商,得知自己当年始乱终弃的青梅竟给他生了个当将军的儿子后,就张罗着想把这母子俩接回去,认祖归宗。怎知被云母打出去不说,还被云不言找个由头抄了家。
面对各方明里暗里的打听,云将军语出惊人:“吾乃家母吞风有孕所生,与旁人何干?”
这么荒谬的说法,后来穆高祖听了,也只是哈哈一笑,“云风为父,怪不得爱卿如此神勇”。
当今圣上亦不是迂腐之人,吕老倒不太担心这个,转而说起另一桩旧事:
“将来,必有人问起你师承何处,旁人你或者可以推托,可若是到了天子面前,万不可有丝毫的隐瞒。为师半生文臣半生医,多学少成,建树廖廖,皆因当年不慎卷入了那场腥风血雨的太子之争。”
24. 第 24 章 阳气过盛(捉虫)
吕老出身书香世家,曾是当今圣上的伴读,二十出头便三元及第,四十不到已是内阁重臣,身兼皇子师。
那一年,圣上忽然龙体欠安,月余未见好转,朝中请立太子的呼声渐多。
彼时,中宫无子,成年的皇子就两个,二十有二的大皇子穆慎和刚及弱冠的二皇子穆齐。
大皇子自幼好武,十六便自请随军征战,守卫北疆六年,立下战功赫赫,把侵扰大穆北疆多年的越国*得闻风丧胆。其生母亦因他的战功,母凭子贵,位份得以一升再升,一路从孔美人升至孔淑妃。
可伴随着战神之威传开的,亦有他性情暴戾、下令屠城、滥*无辜等罪名。
二皇子温文儒雅,素有贤名,已在六部轮换历练,其生母钟贵妃出自名门,乃兵部尚书嫡女。
大皇子占长,二皇子占贤。
至于立长还是立贤,朝中虽然各有站队,但在钟家的运作下,基本风向已定。当时身为天子心腹的吕太傅,虽然表面持中立态度,但其实心中已有决断:
大皇子为人刚直,骁勇善战,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二皇子虚怀若谷,又不乏权谋迂回的心机,更宜为君。
且私心里,虽然所有的皇子都来上书房听课,都会尊称他一声太傅,但大皇子轻文尚武,而二皇子更尊师重道,待他这个太傅亦更为亲近。
所以,在那非常时期,虽然知道二皇子一系背后有诸多的小动作,吕太傅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可没想到,后宫会突生变故:孔淑妃被指与侍卫通奸,人证物证俱在,被协理六宫的钟贵妃收押了起来。
圣上还在病中,皇后又醉心佛堂常年不理事,后宫乱成一锅粥。
孔淑妃原是永宁候府的婢女,因被微服出访的圣上酒后宠幸了而带回宫中的。老永宁候孔煊是个向来不求有功,只求无过的人。虽然当初圣上为保颜面,让那婢女冠孔姓,以候府庶女的身份入的宫,但孔候爷却从未以外戚自居。
宫妃风光时,娘家或许还可以低调行事避风头,可是,这等□□宫闱的大罪,孔候爷坐不住了,他上折子请求三司会审,把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兹事体大又涉及后宫,没有圣上的发话,三司不能动。
吕太傅直觉这是栽赃,暗中查探后,种种迹象表明,幕后主使者很可能就是钟贵妃。他极力游说二皇子,让他从中周旋,把事情揭了过去:
到目前为止,大皇子并无争位之心,且是实打实的大孝子,若是他得知生母受辱,必不会善罢甘收。
说来容易,可是泼出去的脏水想收回来就难了。
稍有差池,就会令钟贵妃落下污辱宫妃的重罪,母凭子贵,子亦凭母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到时不管二皇子有没有参与其中,都是难以独善其身,这个污点,将成为他日后继承大业的绊脚石。
就在二皇子犹疑不决之际,孔淑妃却忽然身中剧毒,口鼻流血暴毙了!
是畏罪自裁,还是*人灭口?这不是普通的案子,这涉及两个有望成为储君的皇子的母妃,很可能引起朝堂甚至大穆的动乱。
至此,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最要紧的,是稳定局面,连病中的圣上亦是这样认为。
结论就是:孔淑妃病逝,即日发丧。
所以,当身在北疆的大皇子惊闻噩耗,身上的战甲都未除,跑死了数十匹驿马,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赶回宫中时,连他母妃的遗容都看不到。
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闹得这么大,总不能把知情者都*了,大皇子稍一查探,就破绽百出。
“吕太傅,你也认为,本王的母妃,就该背着污名,冤枉惨死吗?”
这位名震天下的少年战神,本应尊贵无上的皇子,此时发须皆是尘土,圆睁着腥红的双目问他,那样的悲痛欲绝又狂怒非常,形如受伤的猛兽。
吕太傅无言以对。
此案若是彻查,必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钟家以及站队二皇子的所有权贵世家、就连圣上,都不会同意翻案。
可是,当时所有人,包括圣上,都低估了这位征战沙场多年的铁血皇子,其为母复仇的执着。
穆慎直直提刀闯进惠仁宫把钟贵妃劫持了,拿着自己查出来的花名册,把一应参与作案的所有宫女太监传唤过来,乌压压一片,他全砍了!
而钟贵妃本人,更是被他名符其实的‘碎尸万段’......亲眼目睹此景的二皇子当场疯了,而做完这一切的穆慎,亦如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束手就擒。
......
月余,圣上病愈,而收押着穆慎的宗人府,却被一场大火烧成了灰烬,大皇子殁。
两位最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双双折损,谁人之过?天子龙颜大怒,朝中人人自危,清算从宫中漫延到世家......
吕太傅身为皇子师,却不能阻止两位皇子祸起萧墙,难辞其咎,上折子自请归田,圣上准了。
吕老的前半生可谓顺风顺水,夫妻恩爱,仕途享通,却在不惑之年厄运连连:无奈致仕后,发妻又不幸早逝,他从此学医,开始了闲云野鹤般的游历生活。
他虽因困顿多年的心魔作祟,为柏常治病,并收他为学生,但也只是授经讲义,至于一切谋生俗事,从不过问。
柏常其实很早的时候就懂得把打到的猎物拿去镇上换银子了,有时懒得下山,他也会把完整的兽皮剥下来晒干,集多了再一起拿到城里去卖。
四年前,机缘巧合下,他跟江湖上专走暗镖的明镜堂副堂主丘航不打不相识,便干起了兼职镖师的活——既可以出远门见世面,又可以赚银子。
明镜堂亦正亦邪,黑白两道通吃,不单在大穆,亦活跃于周边诸国,接的镖千奇百怪:给海盗运过军火,亦替受困的鲁国王子送过玉玺。
只是他们行踪不定,真正的堂主姓甚名谁,至今无人知晓。
当然,大宗镖单不是时时有的,若是密信等贵重又不显眼的镖货,则不用镖队,直接由各分堂的堂主亲点的‘无名镖师’护送。
无名镖师亦称独鹰,易名易容单独行动,来去自由,柏常就是其中的一个。
他很小的时候就发觉自己对武艺有种天生的超凡领悟能力。在元安寺,那些武僧的所有招式,他都能一学就会;甚至因为跟兽类打斗多了,不知不觉间,他就把猛兽的那种原始又实用的扑、掀、闪等动作融入其中。
后来行走于江湖,与高手过招无数,无论是刀剑还是枪棍,只要看过,他都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当丘航邀请他正式加入明镜堂时,柏常婉拒了,因为就算他赚再多的银子,在李家面前,都算不上出人头地。
那一家子龌龊小人太恶心了,娘亲不得己避到了山郊,难道他亦要避他们一辈子?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报复豪商富贾的有力手段不是跟他们拼银两的多寡,而是身居高位,找个由头将他们抄家灭族。
起初,柏常是准备发挥自己的特长,走武举的路子的,不过,当他跟吕老说起这个念头时,只得到一句:
“自古以来,被文臣整死的武将不知凡几,但被武将打伤的文臣却没有几个。”
柏常:“......”纵观历史,还真是如此。
于是,他开了木白斋,后来又买了几家商铺,盈收渐丰,便不再接镖单了,边经营生意边研读诗书,准备科考。
关于两位皇子的殒没原委,民间鲜有人知,就算是朝中老臣,亦是讳莫如深。
柏常那天听了吕老的详陈细说,当年的血腥场面仿若就呈现的眼前:他似乎能感同身受大皇子的那种悲愤与暴怒,若是易位而处,他自己怕是也会做出同样玉石俱焚的事来!
他更理解吕老曾经说的‘自古以来,被文臣整死的武将不知凡几,但被武将打伤的文臣却没有几个。’这句话的含义。
一场难得的师生茶话会,令柏常产生一股莫名郁意,久久不得散去。
待他终于想起,要问问师父,自己先前那些似是要‘旧疾发作’的病症,可有药方可治时,吕老正在药房里翻着古书,自顾无暇地挥手把他撵了:
“只不过是阳气过盛的征象,不是什么大病,成年男子,七情六欲皆为人之伦常,可娶妻纳妾,亦可运气调息,是疏是抑,你自己看着办。只是你的体质异于常人,情动之时怕是要激烈难奈些罢了,习惯就好。”
柏常:“......”
25. 第 25 章 旖旎心思
阿媮着实是过了半个多月坐立不安的假小姐生活,就差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了。
两个婆子深怕她抢了她们洒扫的活儿似的,恨不得一天把那庭院扫个八百回,地上连片落叶都找不到了。
到灶房去吧,李婶又笑着直把她往外推:
“姑娘可是饿了?奴家这就给你送好吃的过去。”
“......”
阿媮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在谢爷没回来之前,她这假小姐,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算了,既来之则安之,那就受着吧。
是以,柏常考完院试回来,刚踏进庭院,就见那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惬意地斜靠着坐在老柏树的分丫枝杈上,正捧着本书,读得甚是认真一一
她着一身淡青色衣裙,影在柏树苍翠的繁枝茂叶下,整个人被夕阳的霞光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色,像个误入凡间的树精灵,美得不可方物。
柏常驻足,不忍打破这么恬静美好的画面。
沉浸在游记风景里的阿媮,并不知道自己在某人的眼中亦成了美景,她是在活动坐久了的筋骨时看到几步开外的那个熟悉身影的:
“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着急忙慌地合起那本游记,“爷怒罪,奴婢看书入了神......”
树倒不高,她敛着裙摆就准备往下跳。
“你急什么。”柏常见状快步上前,想直接伸手把人抱下来。
不过,对上小姑娘一脸的错愕时,他立即就把伸到了她纤细腰间的手往上抬了些,自然无比地改为摊开手掌给她扶,并含笑温声询问:
“看的什么书?”
“回爷的话,是闲书,打发时间的。”阿媮有点不好意思地答道。
只犹豫了一下,她就把手搭在男人的掌上借力跳下,从金州到洛川,两人这样的接触并不少,所以并不算突兀。
落地时,柏常另一只手掌轻托着她的一侧薄肩帮她稳住身子,顺带的,就垂眸看了眼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
因为她正在低头整理裙子,所以只能看见乌黑柔顺的发顶。须臾,就见光洁的额头、圆润的琼鼻,当视线落在她樱红的唇瓣上时,柏常就松开了手,并后退了半步。
小姑娘整理完毕裙子抬起头来,那张精致好看得令人晃神的小脸儿白里透红的,就像朵粉嫩的梅花般开在他眼前。
柏常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视线,并状若无意地闲聊:“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阿媮立即福身行礼,感激地答道:“托爷的福,李婶她们对奴婢照顾有加,吃住都是顶顶好的,奴婢惶恐!”
虽然当了好些日子的假小姐,阿媮可没有忘记自己丫环的身份,住得是真的挺好的,但要说习惯嘛,可就不敢认了,真的是消受不起!
柏常倒没有在意她的答非所问,就是觉得眼前的小姑娘怎么看怎么可爱,忍不住的就抬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有什么好惶恐的,住久了就习惯了。”
阿媮顶着发麻的头皮问:“......爷,您的事是不是都忙完了?”
她很蒙圈:我住那么久干嘛?我为什么要习惯啊?我可是要去庵观当姑子的,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若真习惯了这锦衣玉食的娇小姐生活,到时去了庵里,那心理落差得多大啊!
柏常看出了小姑娘的不自在,怕自己的忽然亲昵举动吓到她,便把双手都背在了身后,并主动交待:
“嗯,都忙完了,先前这么久没回来,是因为要准备科考,找先生请教学问去了。”
“......哦。”
阿媮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详尽,纳闷地应了一声后,觉得不够礼貌,便又干巴巴地加了一句,“爷您还去考功名了,好厉害,奴婢左右无事,等些时日也无妨的。”
反正当姑子的事,早些迟些也不要紧。
柏常因为心思荡漾,一时忘了早前答应送她去当姑子那茬,以为小姑娘说的等些时日,是盼他回来的意思,心潮立即就澎湃了:
“你不问问,爷考得好不好?”他微微俯身,语气温和含笑,四目相对时,那对深遂的眼眸里带着说不出的宠溺亲昵。
阿媮打了个激灵,“爷,您,”没事吧?这还是那个曾经踹出过夺魂无影脚的冷面阎王不?
没办法,曾经的印象太过深刻,时隔半个多月没见,这样的亲近,显得有点突如其来。
不过,她转念一想就猜到了答案:既然谢爷这么特特地问出来,那肯定就是考得很好的了;又观男人眉宇间都荡漾着快要溢出来的喜气,恰是很符合人生四喜之二的‘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模样。
于是,自觉发现了真相的阿媮,很明白好话都往高处说的理儿,十分捧场地顺着谢爷的意思,与有荣焉地奉承道:
“奴婢觉着,不用问,以爷的聪明才智,要么不考,只要去考了,肯定得是金榜题名的!”
那嘴巴真像是涂油抺蜜似的!
原本,柏常只是想逗可爱的小姑娘说说话,如今被她这么笃定直白地清脆夸赞着,连个秀才都还未正式挂名的他一时脸上有点挂不住,虚握着拳抵在鼻尖上轻咳了咳掩饰尴尬:
“唔,这才刚考完院试,还得经过乡试、会试、殿试,离金榜题名还有点远。”
阿媮虽然没读多少书,但这个科考的大致流程她还是知道的,她原以为在深山寺庙里呆了十几年的人,只会打坐念经呢,能参加科考就很不错了!
于是,顺溜的马屁配着高高的帽子镀上忠心耿耿的外衣张嘴就送:
“那也是迟早的事儿,待奴婢到了庵观,每天为爷诵经祈福时,必多求菩萨保估爷您早日高中状元!”
“......”
真的是兜头一盆凉水,把人浇得透心凉!
柏常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小姑娘无语之极,刚才飘起的那点旖旎心思,瞬间全没了。
他本以为,她先前总是想去庵观,是因为别无选择,他当初在渡口对莫叔那番别有深意的嘱托,确是暗示的意思:他要让小姑娘明白,留在他身边衣食无忧的,又无拘无束,不比去庵庙吃斋念佛强?
怎知这样娇养了半个多月,她竟还是一心想着去当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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