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是我的故乡,这是我第一次尝试以外部的视角去探访自己的故乡。与很多试图融入当地人的探访者不同,我从不尝试模仿当地人的视角,而是坦然地作为外来人去观察和记录。从前我总会带着故乡的视角去看待其他地方,无论是某座建筑、某种美食或是某个风俗。我18岁之后离开家乡前往广东读大学,后来又在北京和上海工作,只有过年才会返回沈阳。也许对于自己的故乡,我并没有那么熟悉。
实际上,在我去过的很多城市中,本地人对某些当地历史并不那么了解,也可能是并不在意,甚至是通过外来的学者研究才知道本地的历史。我从小活动的范围很受局限,就是从家到学校之间,诸多的地名只是听家人提及,我甚至不知道在哪个方位。 沈阳这座城市,我处在耳闻的熟悉和眼见的陌生之中,而这次探访也是对自己童年记忆的印证。
沈阳的近代史与南满铁路有很密切的直接关系,在俄国修建中东铁路南部支线的时候,沈阳并不是重要的车站,俄国人规划路线总是想避开清政府衙门与驻军所在的重要城镇,尽量自己修建新城镇。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到日本占领时期,尤其是伪满洲国建国之后,沈阳作为奉系军阀大本营和满洲人曾经的都城,其政治地位决定了交通走向,沈阳站开始成为满洲地区重要的大站。
围绕着这条南满铁路,1928年的皇姑屯事件和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沈阳为开端,决定了中国乃至半个亚洲的命运。理论上的“八年抗战”是从1937年七七事变算起,亦有“十四年抗战”的说法,那是从九一八事变算起。但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日本战犯,是以皇姑屯事件作为日本对华战争起点。因为张作霖在1927年就任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是当时北洋政府实际上的国家元首,刺*一国元首可视为对该国宣战,因此日本刺*张作霖按照国际法就是战争行为。
张作霖死后,1928年底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开始着手夺回东北的铁路。张学良一方面对日本人逐渐采取不合作态度,开始自行建设新的铁路线与南满铁路竞争;另一方面,1929年与苏联断交,派军队收回中东铁路。虽然这是很有魄力的,但站在地缘政治的角度讲,从清朝末期到张作霖统治时代,东北都要在日本与俄国(苏联)之间保持平衡。张学良与苏联断交想收回铁路,却在中东路军事冲突中惨败,这让日本看到了奉军的虚弱,又确定了奉系政府与苏联的交恶,实则鼓励了日本在两年后侵华。
沈阳的近现代老建筑主要是沈阳站到中山广场一带,在日本人曾经的市区规划中,沈阳站是一个分界点,以西是铁西工业区,以东是作为商业和生活区的千代田区,也就是现在的和平区,千代田是东京的旧称。此次我的旅程将从沈阳站开始。
近些年刚刚翻新的沈阳站,曾经是仿照东京火车站设计的。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我小时候,家里人一般把沈阳站称为南站,在我家附近还有一个沈阳北站。现在沈阳市在浑南新建了一个高铁站叫南站,沈阳站就不再被叫做南站了。过去沈阳站附近的中山广场、太原街、联营百货一片都是商业区,所以我小时候对于沈阳站的记忆并不是火车站,而是商场,那时候还没有超市这个概念。
之前在扎兰屯的中东铁路博物馆里,我看到一幅俄国绘制的中东铁路的地图,沈阳站写的是“穆克敦”。其实,“沈阳”这个名字才是最老的,明朝时这里就叫“沈阳中卫”,努尔哈赤迁都沈阳之后改称“沈京”,后来皇太极改名为满语名字“穆克敦”,翻译成汉语叫“天眷盛京”,简称“盛京”。早期欧洲人的地图和称呼直接音译自满语,所以用的是穆克敦这个叫法。
清朝初年管辖此地的盛京将军主要负责军事和旗人事务,因此需要另设立一个行政机关管理民人事务。顺治皇帝时期,在盛京城设立奉天府,取“奉天承运”的意思,行政长官叫奉天府尹,管理民人事务。不过当时盛京城本身不属于奉天府管辖,直到康熙皇帝时期,才在盛京城设立了一个奉天府下属的县城承德县,这个县比河北承德市命名要早,在雍正皇帝时期才把原来的热河行宫改为承德州。
一直到了1907年,东北的三将军辖地改为行省,盛京将军辖地就改为奉天省,省会就叫奉天城,直到东北易帜以前,奉天既是省名也是市名。1929年,改为辽宁省和沈阳市,到了伪满洲国时期,又改回了奉天省奉天市(当时伪满洲国分9省,奉天省的范围不同于民国时期的奉天省,也不同于今天的辽宁省),直到解放后才又改回辽宁省沈阳市。
俄国人在规划中东铁路的时候,穆克敦站并不是一个主要大站,只是个四等站,1899年底火车站建成时离盛京城略远,周围都是一片荒野,称为奉天站。按照俄国的思路,修建铁路要有意避开有清军驻扎的大城,要么自己建铁路小镇,要么在城外荒野开辟火车站。齐齐哈尔曾经是黑龙江将军衙门驻地,所以中东铁路修到齐齐哈尔的时候也是在远离城区的昂昂溪建火车站。
日本取代俄国占领奉天之后,奉天站客流量不断增加,1910年修建了新的火车站,就是现在的沈阳站,日本在奉天的市区规划也是以奉天站为中心,向东边放射性展开。
今天的沈阳站和我童年记忆中不太一样,因为翻修之后太新了,尤其是屋顶的绿色过于鲜艳,有点与建筑的历史感不太相符。过去的沈阳站并没有绿色屋顶,而且现在为了扩展火车站的室内使用空间,把屋顶抬高了。翻修之后,东广场候车楼红色墙面配以白色墙线和绿色屋顶,有三个穹顶,左右两个穹顶在两座白色塔楼之上,中间的穹顶在人字形屋顶后方。
沈阳站是很典型的日本辰野式建筑,仿照东京火车站修建。辰野金吾是日本著名的建筑设计师,在他之前日本设计师对欧式建筑基本是直接照搬华丽风格,就像大连旅顺那些日本建筑师设计的欧式建筑一样。辰野金吾设计的特点是以自由古典风格为参照,注重简约,红色墙面白色环带和半圆形屋顶是他作品的特点,他的作品摆脱了对欧式建筑华丽的模仿,开始探索简洁整齐与鲜艳色彩的结合,很多严肃性的政府机关、金融机构等建筑多采用辰野风格。修建沈阳站的两位日本设计师就是辰野金吾的学生。
我童年的时候,沈阳站周围最有标志性的不是车站本身,而是站前广场上的苏联红军阵亡将士纪念碑,纪念碑顶端是一辆坦克雕塑,本地人习惯叫坦克碑,1945年十月革命纪念日落成,纪念碑下方安葬着苏军烈士骨灰。当时苏军在哈尔滨、长春和沈阳各修建了一座纪念碑,石碑基本是一样的,顶端的雕塑分别是军舰、飞机和坦克,代表海陆空三军。现在这座纪念碑已经不在站前广场上了,2006年因为地铁规划,把纪念碑搬到了苏军烈士陵园。
在沈阳站附近,同样的辰野式自由古典主义建筑还有三座:铁道1912饭店、沈阳医药大厦宾馆和沈阳饭店。这三座建筑全部是红色墙体白边衬托。其中沈阳饭店最为醒目,在正面与西北面楼顶交角处盖有角楼,在拐角处还有一座钟楼,钟楼下面是一个巨大的麦当劳标志。沈阳饭店旁边的是铁道1912饭店,这座建筑也是曾经的奉天满铁地方事务所,1912年搬到这里,作为满铁在奉天铁路附属地的行政机关,这座楼拐角处楼顶有一座绿色鳞片状拱顶,解放后作为沈阳铁路宾馆使用。
曾经的奉天满铁地方事务所现在是铁道1912饭店
红白相间的墙面和简约的塔楼,比起周围建筑,沈阳饭店的塔楼比较明显
像这样的辰野式建筑,在稍远一些的市府大路还有一座,是1927年修建的奉天邮务管理局,本地人叫北市场邮局。我去营口时提到的牛庄邮政局于1899年在沈阳、辽阳、锦州开设了邮政分局。1911年以后,奉天邮局替代了牛庄邮政局的地位。奉天邮务管理局平面呈U字形,由高耸的塔楼和两翼侧楼组成。建筑正面为4层,上部为钟楼,两侧为2层建筑。这栋楼建成时,成为沈阳少见的高层建筑,尤其是在较为市井的北市场一带,所以这座建筑成了北市场附近的地标。
我从这三栋建筑沿着中山路向东走,看到一座黄色的大楼,如同一艘军舰迎面将道路分成两边,正面有舞厅和宾馆的招牌。这座建筑是七福屋百货店,是1906年日本人在沈阳开设的当时最大的百货商店。我继续向东走,看到路边一座非常小的两层灰色房子,是一家卖海参的店,这座建筑在几条街道中间的交叉处,非常突兀,这是日本人当时建的南七条通派出所。不过在老照片上,这是一座红砖建筑,而且边角更加圆润,后来应该是稍微改建过。
这个三角路口的建筑是日占期间的派出所。
在这座派出所北面有两栋邮政通讯建筑,一座是奉天邮编局,一座是奉天自动电话交换局。奉天邮便局建于1914年,到“九•一八”事变之前,以这座邮便局为中心的日邮系统已经形成,与中国政府开办的中华邮政共同占据市场,解放后这座建筑作为沈阳市邮政局使用至今。
奉天自动电话交换局大楼现在是一家中国联通,这座建筑的建成比奉天邮便局要晚,1928年建成,与前面的红砖建筑不同,这是一栋灰色混凝土现代风格建筑。这栋建筑外观造型非常简化,采取了较密的竖线条处理,整体趋向于简洁现代,去除色彩和古典装饰。
在这两栋建筑旁边,有一栋造型很奇怪的二层小楼,同样位于几条街交汇处的三角地带,墙面是暗红色与白色相间,屋顶也是红色,还有一个红色烟囱。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这是一家都市快车快餐店,现在建筑上还保留着“都快1992”的牌子。我在墙壁上发现了2013年的文物保护铭牌,上面说这栋建筑建于1921年,是一栋商业建筑。
在我这一代人的记忆中,这栋建筑就是都市快车,开店的时候我才3岁。我从来没想过这会是一座老建筑,也从没听上一代人讲过这栋建筑原本是做什么的。
在这家快餐店斜对面走过去一条街,能看到一座同样是红色墙面的建筑,面朝西方的楼顶同样有一座绿色拱顶,凭建筑风格可以猜出这是一座俄式老建筑。这座建筑是沈阳秋林公司,实际上走近看才发现外墙不是红色,而是深紫色,镶嵌着灰白色石柱头和浮雕。主楼营业厅为三层,东侧面还有一座小楼。这栋建筑是1923年修建的,在主楼正门左右两侧分别镶有铸铁方型标识牌,分别铸有俄文和中文“秋林公司1906”字样。秋林公司在1906年来到沈阳,最初地址在中街一带,1923年在当时的满铁附属地买了现在这块土地建楼。
从秋林公司继续往东走,就到了中山广场,整个一圈圆形地带如同大连的中山广场一样,都是老建筑,而且原本的用途和大连中山广场那些老建筑差不多,基本可以说是复制过来的。
秋林公司1906年来到沈阳,1923年搬到这里
这座中山广场是1913年建成的,我不知道当时是否模仿了大连中山广场的设计。不过大连的中山广场是按照俄国人留下的规划图纸,日本人完成建造,沈阳的中山广场是日本人自己设计的。如果实地对比就会发现两者的差异,沈阳的中山广场显得有些小气,圆形周边地带承载的建筑更少却显得更拥挤。
沈阳中山广场刚建成的时候叫中央广场,1919年改称浪速广场,浪速是大阪的旧称。最初中山广场中心树立的是一根汉白玉的纪念碑,老照片上可以看到,碑文上书有“明治三十七年日露战役纪念碑”字样。日本战败后,这座纪念碑被拆除,改成一座喷水池,浪速广场改名为中山广场。1969年,广场中央建起挥手的*像,成为了后来中山广场的地标。
沈阳中山广场周围的建筑与大连中山广场大体相同,也就不需要再去介绍那些建筑曾经的单位本身了。这一片现在被政府规划为文物保护建筑群。包括1926年建成的东洋拓殖株式会社奉天支店,1931年之后是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现在是沈阳总工会;1920年建成的朝鲜银行奉天支店,现在是华夏银行;1925年建成的横滨正金银行奉天支店,现在是工商银行;1929年建成的大和旅馆,现在是辽宁宾馆;1937年建成的三井洋行,还做过日本空军大楼,现在闲置;还有最早的一栋,1906年建成的奉天警务署,现在是沈阳市公安局。
值得一提的是大和旅馆,“九一八”事变当天,这里是日军的指挥部。1932年2月16日,由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主持,在大和旅馆内召开东北政务会议,确定伪满洲国的高层官员,不久之后,伪满洲国宣布成立。
曾经的沈阳大和旅馆,918事变是日军指挥部
在太原街附近的联营百货一带,日本人1912年在这里修建了神社、忠魂碑和忠灵塔。其中忠魂碑和旅顺的尔灵塔一样,为子弹型外观,上面有“纳骨堂”三个字。老照片上的忠灵塔在忠魂碑斜对面,显得更粗,白色墙面红色塔顶。这片祭祀建筑在解放后被拆除,改为商业街区。但日本人当时规划的千代田公园保留了下来,改成了今天的中山公园,日本著名指挥家小泽征尔就出生在千代田公园附近。公园内有一座1912年修建的千代田水塔,目前还完好地保留着,本地人叫中山公园水塔。不过,老照片上另一座水塔早已消失了。
我从中山广场圆形东边出口走出,路北有一座棕色外表的三层新古典主义建筑,这座建筑曾经是赤十字社支部,外观保存较好。这座建筑建于1920年,整体结构非常规整,正面有混凝土分格装饰,显示出很强的庄严感。赤十字社是日本在满洲地区成立的红十字会组织,最初是1909年在旅顺成立的日本赤十字社满洲委员部,并在各地设立支部和医院,伪满洲国成立后改为“伪满洲国赤十字社”。
可惜我去的时候,这栋外观严肃的建筑外面挂满了好几排彩色雨伞,不知道是什么用意。俄国人学法国的审美在大连建广场,日本人又学俄国人在沈阳仿造了一个,本来审美就打了折扣,如今却在外面挂上这么花花绿绿的东西,这种审美着实让人遗憾。
在这座赤十字社对面是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1911年满铁在这里设立了南满医学堂,名誉总裁是当时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1922年改为满洲医科大学,1949年之后与其他两所院校合并为中国医科大学。目前大学内的基础医学院、体育馆和大礼堂都是二三十年代的老建筑。
沿着赤十字社和南满医学堂的街道继续向东走,在桂林街往北拐进去,我发现了一座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座造型别致的建筑,一层是灰色墙面,二层是黄色墙面,都是灰色瓦片,有多个人字形屋顶。这栋建筑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牌子上写的是沈阳特别市军事管制委员会旧址,也就是当时中共中央东北局副*兼沈阳特别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陈云的故居,但我没查到在此之前这栋建筑是做什么的,看起来应该是民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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