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97年6月,晋、楚两国大军在黄河南岸对峙,展开了新一轮的争霸决战。
楚庄王对与晋国决战的前景,也颇为谨慎。为谨慎起见,楚庄王先派人前往晋国军营议和。荀林父原本就不愿意与楚国正面直接冲突,顺势就答应了,并与楚人约定了会盟的日期。
然而,楚庄王内心深处,真想与晋国人和谈吗?
就在双方军队都在等待和谈时刻,楚军却突然派出三人前去单挑晋师。单挑,常人都以为是小说评书里演绎出来,真实历史中应该不会有。但在古时,大战正式揭幕前,常常会有单挑之举。
楚国派去单挑晋军的主将是乐伯,许伯作他的车夫,摄叔作他的车右。出发前,许伯夸耀道:“我听说单挑敌军,就是要快速迫近敌军营垒然后安全返回还!”作为此行的车夫,许伯更强调的是驾车技术。
乐伯说:“我听说单挑敌军,车左射出利箭,代替车夫挽着缰绳;车夫下马,将战马两两排好,整理好马颈上的皮具后再从容而归。”作为射手,乐伯要充分炫耀他的神箭术。所以,他才要许伯在敌军阵营前下车整理马匹,乐伯则用箭护佑着战车不让敌人靠近。
摄叔也说:“我听说挑战敌军时,车右要冲进敌军营,割掉一个敌人的左耳,再擒获一位俘虏回来。”摄叔看来是位武林高手,所以才要在敌人面前展示他的高超武功。在战车接近晋军时,他冲进晋国军营,砍下了敌人左耳,然后抓了一名俘虏才回到车上。
楚人此举,激怒了晋军,派出左右两队人马来包抄三人。乐伯快速地左射马、右射人,迫使晋人始终不能靠近。在最关键时刻,乐伯就剩下一支箭,眼看已无法抵挡晋军。这时,看到周边的麋鹿,乐伯便灵机一动,射*了一只,派摄叔送给了晋国的追击者,说:“因为季节不对,进献禽兽之人没来,谨以此为膳献给您的部下!”
望着楚国三位勇士,晋军首领鲍癸制止部下继续追击:“楚人车左擅长射击,车右能言善辩,都是君子啊!”
乐伯三人得以顺利逃脱了。
楚人单挑晋军却得以顺利逃脱,这在晋军中引发了极大的*动。
晋人纷纷请战,要求也去单挑楚军。但是,单挑也要讲究资历。没背景没身份,连提出单挑的资格都没有。
魏锜就有这种资格:因为他爸是魏犨。魏犨,是当年跟随晋文公流亡的功臣之一。可是,魏锜却连公族的官位都没得到,这让他很是愤恨不平。因此,他一直就心怀不满,想找机会报复社会。这次随同出征,魏锜是恨不得晋国打败战,来出一口心中的恶气!趁此机会,他便强烈请求去单挑楚军,却被荀林父否决了。见单挑不可能,魏锜又假装请求出使楚军,却意外地被批准了。魏锜惊喜过望,快速地抵达楚军阵营,却请战而还!
楚国潘党见魏锜如此不逊,便率兵前来追赶魏锜。魏锜看到了附近的麋鹿,便学乐伯射死一头,交给了潘党:“您军务在身,恐怕兽人无法供给鲜肉了吧?谨把他它献给您的部下。”潘党接到了魏锜送过来的麋鹿,也大度地不再追逐魏锜。
就在此时,另一位晋人的举止彻底引爆了这场大决战。
赵穿之子赵旃,因为母亲是晋侯之女,一直想做晋卿却未能如愿。在得知楚人前来单挑且安然退去,他愤怒不已,也请求向楚军发出挑战。被拒绝后,他便同魏锜一起谎称前去召楚人会盟,也被准许了。
就在潘党追逐魏锜回营之际,赵旃却率领属军趁夜色抵达了楚军营地。他大摇大摆地在楚军阵营外席地而坐,并派他的手下进入了楚军大营。然而,赵旃的士卒刚进入楚军大营,就被常备不懈的楚庄王发觉了,楚庄王立刻亲率大军前往追击赵旃。赵旃没想到楚人来得这么快,甚至来不及跑上战车,就慌忙地逃入了山林之中。楚庄王车右屈荡对他紧追不放,结果在搏斗中夺得了赵旃的战甲。
就在魏锜、赵旃二人前往楚军营地之时,晋军内部再次出现了分歧。
上军佐郤克见两人形色不对,担心地说:“两位心怀不轨之人出使,不备战必败。”可中军佐先縠却对此嗤之以鼻:“郑人前来劝战,不敢听从;楚人前来求和,又不能友好相待。军令不能始终如一,防备再多又有何用?”上军主将士会却赞同郤克之言:“有备无患。如果两人激怒了楚人,楚人趁机进攻我军,我军之败指日可待!楚人若无恶意,解除戒备再结盟,有何不可?楚人如有恶意,有戒备就不会失败。”
先縠固执地听不进去任何好话;荀林父则完全是看先縠脸色行事,见先縠不愿设立警戒,他也就不置可否。无奈之下,士会只得自行命令上军大夫巩朔、韩穿在敖山前设下了七处伏兵,以备楚军突袭。
虽然晋国将领之间勾心斗角,但毕竟魏锜、赵旃二人身份特殊。万一被楚军俘虏,晋国脸上实在是不光彩。于是,荀林父特地派出兵车前往接应二人。
可是,这次接应却闯出了大祸!
楚庄王亲率部属去追击赵旃,楚国大臣原本就放心不下。在潘党回营之际,隐隐约约就看到了晋国兵车出发时所引发的烟尘,便大声告警:“晋军*过来了!”
一听到告警,楚人生怕楚庄王陷于敌阵,赶忙命令楚国大军全体出来迎战。此刻正是傍晚时分,视线原本就不好。面对隐隐约约的晋军,楚国令尹孙叔敖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出击:“进攻晋军!宁肯我压迫敌军,也不要让敌军来压迫我们!《诗经》上说:‘大战车十辆,开辟道路在前方’,就是说要抢得先机。《军志》中说:‘先发制人可以打击敌人士气’,就是说要压迫敌人!”
在孙叔敖指挥之下,楚国大军突然率先对晋军发起了全面进攻!
相比于城濮之战,这真可谓是一场不正经的争霸大战——双方主帅原本都不想开战,却在双方部属的不停挑衅下,冲突不断升级,最终在错进错出中引发了这场争霸大战!
在这关键时刻,晋军主帅荀林父却掉了链子。见楚人突然进袭,荀林父吓得手足无措,急忙鸣鼓退兵:“先渡黄河者有赏!”
晋国中军与下军顿时乱成一团,互相争抢渡船过河。人人趴着船沿就往上翻,导致翻船事故不断。先上船之人没法,只得拿出刀来砍扒在船沿上的手指,以避免翻船。结果,船中掉落的断指都可用手捧得起来了!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就在晋国中军与下军混乱逃过黄河之时,上军却在士会率领之下,岿然不动。
楚庄王派工尹齐率右拒阵士兵去追击晋下军,派潘党追随唐侯作为左拒,来追击晋国上军。
面对席卷而来的敌军,留在黄河南岸的晋国上军已是孤掌难鸣。郤克之子郤锜也有些担心,问上军主帅士会:“我们就呆在这等着与楚军决战吗?”士会很清楚再停留下去,后果将会是什么,便答道:“楚军士气正旺,如果集中军力来对付我们,我军必全军覆灭,还不如收兵避开他们。这样即可分担主帅因战败而遭受的责难,又可保全士兵性命,不是很好吗?”
说完,士会就亲率卫队殿后,指挥上军有序地撤过了黄河。
晋国上军能保不败,确实难得。然而还有一支晋军,表现更加令人惊艳。
晋国下军大夫荀首之子知䓨,不幸在混乱中被楚人俘虏。荀首得知后,率领家族之兵重返战场,准备去救儿子。下军士兵得知此事后,很多人都自愿跟随荀首*了回去。连战前故意挑事的魏锜,也甘愿作荀首车夫,与他一起重返战场。荀首这位下军大夫,军中的威望要胜过众多晋国卿士。可惜以荀首的威望和能力,却只能作下军大夫,足见晋国人事制度的重大弊端!
重返战场后,荀首每发一箭,都先挑选一番:如果是好箭,就将它放入魏锜的箭袋。
魏锜一见,大怒:“你不想办法赶紧救儿子,却吝惜好箭;即便你得到了董泽蒲柳所做的箭,就能得胜吗?”
荀首不慌不忙得地答道:“不用别人儿子去交换,我的儿子又怎么能得到?我的好箭,可不能随便乱射!”荀首之意,好箭是关键时刻用来射楚国大夫的,当然不能乱用。
老天果然不负有心人,荀首这对人马很快就碰上了楚国大夫连尹襄老和公子谷臣。荀首射*了连尹襄老,射伤了公子谷臣。他便将这两人都带回了楚国,作为将来交换儿子的筹码!
荀首率领一支偏师,居然能在楚国大军中来去自由,还俘获了一位楚国公子,*死一位楚国大夫,晋军战斗力之强,可见一斑!
可惜,晋军战斗力再强,晋军首脑之间的勾心斗角,让这一切瞬间都归零。
夜幕降临后,楚军终于停止了追击,在邲地(河南荥阳东北)驻扎了下来。
晋军残余部队溃不成军,急忙抢渡黄河,渡河之声彻夜不绝于耳。
打扫完战场后,潘党向楚庄王建议:“君王何不修筑一武军,收集晋人尸体建京观来展示武功呢?臣下听说,战胜了敌人一定要把战果展示给子孙,以便让他们铭记先人的武功。”
所谓“武军”或“武军封”,就是将敌人尸体埋在同一坑;其上筑台,建表木以记其事,就称为“京观”。
楚庄王却极为清醒,说出了中国历史上有名的一段话:“这不是你所知的。从字形来说,‘止戈’为武。因此,‘武’就是是要禁止暴力,消除战争,保有天下,巩固功绩,安定百姓,和谐诸侯,增加财产。今天我让两国士卒尸骨暴露在荒野,是典型的暴力。以武力威胁诸侯,也就无法消除战争。真正的‘武’,有七项美德,我却没有一项,用什么来展示给子孙?还是在此建一座先君庙,告知我们在此获胜就行了。至于‘武’,不是我的功劳。古时圣明之王讨伐不顺从的国家,将其首恶之徒*死并埋在一大土丘之中,作为他最大的耻辱,于是才有了建‘京观’来惩戒淫邪的惯例。如今晋国并非恶贯满盈,其百姓都尽忠报国,不惜死于君命,怎么能用他们的尸骨来建‘京观’?”
邲之战就此落下了帷幕。
作为晋、楚之间的第二次争霸之战,邲之战的进行过程显得不那么正经——竟然是由不太正经的战场单挑所引爆。整个邲之战的过程,几乎成了晋、楚两国贵族们表现个人勇气与技能的真人秀表演,似乎完全脱离了晋、楚争霸这一主题。但是,邲之战后楚庄王“止戈为武”之论,却让这一战闻名于天下。因此,邲之战是由不正经的单挑开始,过程也不太正经,但却有一异常正经的“止戈为武”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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