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暄以往:从汤庄、孤山到日月楼

负暄以往:从汤庄、孤山到日月楼

首页角色扮演晨辉之境更新时间:2024-07-31

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王梅

皇亲巷是杭州的老坊巷了。八十多年前因丰子恺寄寓皇亲巷9号,为这里的寻常市井平添了一份文化底蕴。有回我去某处,在皇亲巷迷了路,七拐八转正寻路时,迎面被眼前一幢住宅楼的外立面瞬间惊艳:从底到顶的一侧墙上是一幅巨型长画,画面右上端题有:“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落款为“子恺书”。以前都是在纸上方寸间看丰子恺的画,没想到此番竟在高耸墙面上,顿觉温润画风陡增了冲入云霄的豪气,有了异于他处的神采。

2021年,一幅巨型“丰子恺”墙绘,在杭州拱墅区皇亲苑的一幢老房子外立面“诞生”。

人知丰子恺,大多始于“子恺漫画”。在这之前,这样的画从来没有人画过。几笔墨痕,余趣无穷,全是人间百态、人生世相,看似浅显易明,却好比江南醇香回甘的酒。常常是,画里的一个小场景、小小孩、小动物,瞬间击中我们内心。在画里我们看到了自己,有时又分不清是你看懂了画,还是画看懂了你。比如这样的画:一桌,一壶,一道卷起的竹帘,天上挂着一钩新月,除了题款“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就再也没有别的了。人散曲未终的意境里,有的是中国人的血脉和性情。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是丰子恺正式发表的第一幅漫画。因其意义特殊,故曾多次重新绘制。

五年前,一位长辈寄赠我一套《开明国语课本》,为1932年开明书店出版此套课本的再版。老人家反复叮嘱我不要束之高阁,一定要看看。我没有想到的是,一套给小孩子们的教科书,竟出自两位大家之手,由叶圣陶编撰、丰子恺绘画,自出版伊始至新中国成立前已印行四十余版次,成为那个时代的经典。这是一个有多爱孩子的人,才能画出这样的画来。对孩子们来说,人之初时启蒙心智,即由大家牵手启导,该有多幸运和美好。

从1924年丰子恺发表第一幅漫画起,子恺漫画行世将近百年了,它依然被关注,不仅没有过时,我们还与之共情。为什么它还有这样的生命力?我没有找到现成的答案。

《开明国语课本》

看丰子恺旧照,真是个风趣好玩的老顽童。银髯飘拂的他正神情专注地看书,一只小白猫怡然自得趴在其头顶上,居高临下,也一副专注看书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他是猫奴,也是痴狂于画纸上晒娃的老父亲,又爱绍兴黄酒如命。郑振铎回忆与丰子恺初识,说他“面貌清秀而恳挚,他的态度很谦恭,不会说什么客套话”。这位友人眼中的谦谦君子,本是个苦人。

“猫奴”丰子恺

四十岁前的丰子恺一直被丧亲哀痛笼罩。他幼年丧父,后来姐弟相继离世,人到中年母亲又离他而去,为平复丧母之痛,他从此开始蓄须,以示对母亲永久的怀念。

四十岁后的丰子恺被卷进了颠沛流离的急流中。1937年,因家乡遭日寇轰炸,他带着眷族十余人,从桐乡石门湾仓皇离乡,从此辗转于杭州、萍乡、武汉、长沙、桂林、宜山、遵义、重庆等地。这一路,下有幼儿,上有年过七十的岳母,他形容一家人逃难惨状好比蓬絮在人间漂泊,更有不胜悲怆:“我身虽可避患,而心不胜其愤。彼以利器从天上*来,我以肉体匍匐地上,万有一死之可能。有生以来,未曾屈辱至于此极也。”逃难路上,他的胡须全熬白了。

流离图 丰子恺绘

人在惊魂未定时如何自守,又如何回首一路走来的艰险?在丰子恺一连写下的五篇避难记中,我翻来覆去读得最多的便是《桐庐负暄》,它是我最爱的一篇。这大体一方面与地域有关,桐庐是杭州的下辖县,驱车前往不过六十余公里,这个美丽县城因严子陵钓台、范仲淹诗文和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令人流连不已。另一方面也因字意隽永,比如这出自《列子》的“负暄”,原本是讲宋国某田夫,冬天没有御寒衣服,靠着晒太阳取暖。在丰子恺笔下,“负暄”被赋予了深意。逃难伊始,丰子恺收到马一浮的来信,得知马一浮已离开杭州避难于桐庐,他当即决定去桐庐追随马一浮。抵达桐庐后,丰子恺在距马一浮居住的汤庄附近,找了房子,将一家人安顿下来。正是隆冬,丰子恺每次去汤庄拜访马一浮,僮仆便会搬好几只椅子,捧一把茶壶,安放在向阳的篱门口。紫砂茶壶搁在铜炭炉上,壶里的普洱茶在翻滚,四周是连绵起伏的群山。“马先生自己捧着水烟袋,和我们谈天”,“无论什么问题,关于世间的或出世间的,马先生都有最高远最源本的见解,他引证古人的话,无论什么书,都背诵出原文来。”丰子恺说:“我的心被引入高远之境”,“我的忧愁,疑惑与恐惧,不久就被他的慈祥,安定而严肃的精神所克服。”这是丰子恺在《桐庐负暄》中特有的笔触,他把在桐庐避难的二十余天,写得浓墨重彩。汤庄于丰子恺,不只是流亡路上的一处避难地,它超越地域意义,像一个闪光的楔子。一边是烽烟四起,故园化为焦土,一边是在无家可归的路途中,和大儒马一浮坐对山色,负暄谈义。现今在当年汤庄所在地的阳山畈村,立有一石碑,碑上镌刻了这段汤庄往事,这样的场景,可当诗和史来回望。

阳山畈村

万里流亡的路,一走就是十年。丰子恺一路逃,一路画,一路写,留下了诸多诗文漫画、日记书信,以亲历者视角记录了战争带来的生灵涂炭。这些漫画有的作于路上的荒村草舍和牛棚,能保存下来实为不易,《漫画阿Q正传》画稿曾二度毁于战火,画了毁,毁了画,第三次重绘时,为避炮火,他只好在薄纸上用铅笔全部印摹一套以备保存。写于1938年的《教师日记》,记录了丰子恺在桂林、宜山、遵义,执教桂林师范学校、浙江大学的艰苦处境。他每天如何给学生们上课,身处战乱如何仍在探索艺术教育真知,又如何在箪食瓢饮中苦中作乐,处处充盈着鲜活场景和生活细节。他说,广西桃花异于江南而优美,“多些麻烦,诚不算苦。吾等要自励不屈不挠之精神”,“此亦一种教育,此亦一种抗战。”原本平和的笔调里忽然有了这么一页热血呼喊,仿佛让人看到战火燃烧着大地,而他就置身其中。巴金著有《怀念丰先生》一文,回忆1942年他在成都开明书店买了一幅丰子恺漫画,“送给我一个堂兄弟,为了激发他的高尚的情操。”

抗战胜利后,丰子恺一家离别重庆,终于东归故土。1947年,他在杭州西湖边租得小屋五间,因临西湖而居,他称之为“湖畔小屋”。杭州被丰子恺视为“第二故乡”,显然湖畔小屋令他很满意,他写有《湖畔夜饮》一文,记述了春雨的夜晚,在家中和阔别十年老友执酒共酌的情景。

在西湖闲居的丰子恺,一不教书,二不演讲,三不赴宴,被记者称为“三不先生”,丰子恺为此撰文说,不教书不演讲是因十年流亡,坏了身体,而赴宴应酬,则是浪费时间,靠着版税画润收入,日子也过得去,索性专心于艺术创造。湖畔小屋里挂有一副对联:“居临葛岭招贤寺,门对孤山放鹤亭”。在杭州,西湖被群山环抱,唯孤山为湖水萦绕。千百年来,孤山留下了白居易和苏东坡的诗词、林和靖的梅妻鹤子,留下了“为我名山留一席”的林社、浩如渊海的文澜阁、金石印篆的西泠印社。这里文脉绵延,彼此映照生辉。开门见孤山,丰子恺该有多欢喜。湖水波光粼粼,站在屋门前那一刻,他是否会想起李叔同、马一浮、夏丏尊,他一生追慕的师尊?想起叶圣陶、朱自清、朱光潜、匡互生,他的白马湖畔的朋友们,他们为“振起纯正的教育”,曾同往春晖中学执教?是否会想起郑振铎、巴金、林语堂、俞平伯、钱君匋、赵朴初、梅兰芳、苏步青?君子之交,总是惺惺相惜,他的湖畔小屋还存着好几坛老酒呢,等着他们来共饮。

可惜湖畔小屋已荡然无存,所幸上海现存有丰子恺旧居,即位于陕西南路的日月楼。早些年我途经上海,专程去拜访过。这是一幢西式小洋楼,二楼小阳台开有一明亮天窗,日见晨辉,夜可望月,故以此为名。自杭州迁居上海后,他在这里度过了二十余年光阴。旧居里,复原了丰子恺生命最后五年的模样:逼仄的一隅放着一桌一椅和一张很短的小床,得蜷缩双腿才能躺下,拖着风烛残年身躯,他在这片狭小空间起居、写文作画。“文革”中,身为上海美术家协会主席的丰子恺被下放农村。寒冬,雪花从茅草屋破洞口飘落到枕边,直到他患上中毒性肺炎,才被遣送回家。

丰子恺所画的和幼女丰一吟、幼子丰新枚在“日月楼”中读书译作的情景。

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丰子恺仍没有放下笔,他翻译了《落洼物语》等三部日本物语文学作品,写下了33篇往事琐记,即二十年后出版的《缘缘堂续笔》。对他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完成《护生画集》最后100幅画。早在1929年,丰子恺画了50幅护生画为恩师弘一法师50岁祝寿。十年后法师60岁,丰子恺在逃难途中又作60幅画,也就在这时,弘一法师和丰子恺约定,相约每隔十年作一集《护生画集》,两人一个配文,一个作画,“盖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每出一集增加10幅画,绘至1979年弘一法师百岁寿辰时,正好是第六集一百幅。丰子恺担忧自己流亡逃命生死难卜,在给弘一法师复信中说:“世寿所许,定当遵嘱”。三年后弘一法师圆寂,丰子恺未忘嘱托,如期按照约定,在1949年和1959年分别完成了第三、第四集。画第五集时,他似乎预感山雨欲来,提前四年完成了90幅画作。

许是自知世寿不多了,为画完100幅画,丰子恺将时间比约定提早了六年。为了躲过白天的突然抄家,每天凌晨四时,他起床画画。寒冬的大地深埋着他负暄的记忆,为了能托病在家,他甚至背着家人偷偷把药扔掉。在某个清晨,他终于画完了最后一幅。仅过了一年多,丰子恺病逝。

六集《护生画集》凝聚了波澜而平静的450幅画。波澜在于,为一个承诺,他愿意用一生去遵守;平静在于,最初为报师恩发愿之作,到了后来超越了师生情义,承载着他对这个世界从未改变的初心。

《囚徒之歌》

人在牢狱,终日愁欷,鸟在樊笼,终日悲啼,

聆此哀音,凄入心脾,何如放舍,任彼高飞。

(选自《护生画集》)

丰子恺身上有生命与艺术浑然一体的气象。我被“圈粉”,不单是因为他的才情。我无意间曾忽略了他另一个世界,他自比“我的家里同国里一样的多难”,他同样也有被时代裹挟无法逃脱的忧惧、彷徨和艰难,他的精神里有来自遥远的晨辉,他选择负暄以往,终其一生他都奔赴在这一状态中,而走向了宽广。

朱自清说丰子恺是“蔼然仁者”,真是知人之明。画如其人,文如其人,风骨和光泽就在这四字中。当年在旧居,我没想到,多年后我还会想起在这里的一幕,想着那年桐庐的寒冬,炉上紫砂壶正翻滚着丝丝热气,想着门对孤山的喜悦,想着一个年逾古稀老人弓背画画的身影,而我要找的答案或许就在这气脉相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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