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幼雄
一、缘起青山王为古代惠安地区的人物神。青山王姓张,名梱。早在宋代,青山王的信仰在惠安地方很普遍,甚至宋代泉州的东湖也有青山王庙宇,宋代青山王在泉州被尊称为“张大帝”。就目前发现的材料看,对青山王的历史记载主要有两说,其他的说法都是派生出来的。其主要说法一为嘉靖《惠安县志》所记,张梱为五代时人;一为《闽书》所记,张梱为三国时人。青山王的信仰,随着清代后期惠安人民移殖台湾而分灵台湾,据朱天顺《惠安青山王和台湾的关系》一文的考证,台湾最早的青山王庙是彰化县芬园乡溪头村彰南路的灵安宫,创建于清嘉庆五年(1800年)(陈国强主编《崇武研究》论文集,第23页。1990年4月)。
近今,史学界重视对青山王信仰的文化研究,一般认为嘉靖《惠安县志》之张梱五代闽王将领说较符合历史事实。当然,从史学角度考察,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有何乔远《闽书》的张梱是三国时吴国将领说。所以人们引用臧励和等编《中国人名大词典·何乔远条》,批评何乔远“纂《闽书》百五十卷,颇行于世,然援据多舛云”。并认为《闽书》的青山王三国时人说,是来源于“民间的迷信、传说”。因为历来的社会风气是“神灵渊源越古远,人们对其信仰越深,神灵的身份越高贵,其在人们心目中的权威就越大”。以上的分析是对的,是站在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来看待青山王信仰的,因此是科学的。
本文着重探讨惠安青山王信仰的历史文化渊源。笔者在写《泉州宗教文化历史》一书的过程中,发现嘉靖《惠安县志》说和《闽书》说的分歧是有渊源的,也就是说何乔远《闽书》是有所本的。《闽书》的“采石之战”说,可上朔到南宋,而非仅仅是明代嘉靖至崇祯间发生的分歧。所以弄清楚有关青山王信仰的两种说法,对于研究惠安地方的民间信仰,乃至惠安地方的历史文化和地方经济发展的历史的渊源是很有意义的。
二、明清时代有关青山王的不同记载现在罗列明清时代泉州地方志书有关青山王的记载于下,并稍加说明,以便弄清问题。
嘉靖《惠安县志》卷10·典祠:
青山诚应庙,在二十六都,神姓张,讳梱,闽时尝营青山下,以御海寇。宋建炎间(1127一1130年),海寇作,神有阴助功,邑人蔡义可闻于朝,赐庙额诚应,封灵惠侯,妻华氏,封昭顺夫人。景炎元年(1276年),进封灵安王,夫人封显庆妃。至今有司岁一致祭。
嘉靖《惠安县志》卷2·山川:
青山,在县南,伪闽时,将军张捆尝立寨于此以御海寇。既没,乡人庙而祠之,至今不废。
嘉靖《惠安县志》成书于嘉靖九年(1530年)。同书卷12·官秩·特奏,有绍兴五年(1135年)“蔡义可,能暗诵唐诗,不遗一字,任邕州判官”。县志所记蔡义可把青山王显神威之传说“闻于朝”的说法,于时间上是不悖的。
成书于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的《崇武所城志·山水》记云:
青山,在所治城十里许,伪闽时,将军张捆尝立寨于此。以御海寇有功,既没,乡人立庙祀之。宋封为灵安王,妻辛氏封显庆妃。每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有司官到本宫致祭,传今为例。
成书于万历四十年(1612年)的《泉州府志》卷2·舆地志中·山,记“青山,在县南,伪闽时,将军张梱尝立寨于此以御海寇,既没,乡人庙而祠之,至今不废”。而同书卷24·杂志·古迹类云,“青山灵应庙,在二十六都,神姓张,名梱。闽时,尝营青山下以御海寇。宋建炎间,海寇作,神有阴助功,闻于朝,赐额诚应”。
以上嘉靖《惠安县志》和万历《泉州府志》对张梱的记载,其主要部分一致,即都认为张梱是五代时闽国的将领。但成书于乾隆二十八年(1689年)的《泉州府志》卷16·(惠安)坛庙寺观云:
青山灵应庙,在县南二十六都,《闽书》:神张梱,三国吴将也,尝屯是山以御寇。宋建炎间,采石之战。人见大旗上题张将军姓名,时虞允文讯青山土人之从军者。得其神迹,录功上闻,制入祀典,进封灵惠侯,赐庙额诚应,妻叶氏封昭顺夫人。景炎元年,进封灵安王,夫人封显庆妃。有司岁一致祭。
乾隆《泉州府志》卷16在引《闽书》原文后,又附上一首佚名的《咏青山灵应庙》的诗,诗云:
遗庙向沧溟,风涛对面生。
海门须有捍,汉将旧知名。
碧砌滋苔藓,阴廊画鼓钲。
铜牌金椀似,温峤待犀呈。
则知乾隆《泉州府志·坛庙寺观》是采用《闽书》说的,所引《咏青山灵应庙》诗的“汉将旧知名”,“铜牌金椀似”也都出自《闽书》。乾隆《泉州府志》卷7·(惠安)山川,则记“青山在二十六都,《县志》伪闽时,将军张梱尝立寨于此,乡人庙祀之”,并作按语云:“张梱,《县志》作伪闽时人,《闽书》作三国吴时人”。可见,《泉州府志·山川》的作者是持两说并存的态度的。从嘉靖《惠安县志》成书于嘉靖九年到《闽书》成书于崇祯二年,之间相距101年,也就是说《闽书》之张梱为三国吴将说是后起之说。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沈鹏飞等撰《惠安灵安王记略》碑文,在并列两说之后,对《闽书》说进行肯定的评价,认为是“邑志(嘉靖《惠安县志》)所未及载者也”。而清嘉庆《惠安县志》的“建置封邑”和“山川”篇,则完全采用《闽书》说,并略有增加。张梱的助“采石之战”说,追究根源皆出自《闽书》,然而,《闽书》又何所本呢?
三、宋代青山两说之并存南宋,福建浦城人真德秀(1178一1235年),于朝廷任官近十年,又多次出任地方官。嘉定八年(1213年),以秘阁修撰任江东转运副使。嘉定十年(1215年)和绍定五年(1232年),先后两次出任泉州知州。他在政治上主张“立国以仁,理财以义,御民以信,用人以德”。他的政治思想基础是儒、道、释合一为格局的理学思想。所以真德秀十分重视崇风教,任官所到之处,无不修祠、崇佛、斋醮,乃至亲自或派官到民间信仰的杂神庙祭祀,并通过各种祭祀活动,对老百姓进行教化。真德秀著有《西山真文忠公文集》、《大学衍义》、《江东救荒录》……等12部书。
真德秀任泉州知州时,曾为祈雨救旱灾,多次到泉州东湖敬奉张梱的祠宇和惠安青山庙祭祀,用真德秀的话称“密借神麻”,并留下数篇祝文、疏文。从疏文、祝文中发现,关于青山王张梱的采石助战说,宋代已有之。疏文、祝文抄录两篇于下:
《张大帝庙疏》
某顷在江东,凡弭灾救患之事,一唯明神设赖,神亦鉴其微诚,其应如响。揭来此帮,适以旱告,奔走群祀,仅获一雨,而高邛之地,犹有可忧。方将设神之位,以致恳祈,乃有以东湖之祠告者。踊跃欣幸,而今而后,得赴朔之所矣。敬持瓣香,俯伏以请,唯诚察其归仰之素,闵其忧劳之切,丕降膏泽,俾克有年,岂唯不肖之责,借以少宽,民亦永永事神无怠。
《张大帝庙祝文》
某曩在江东,适罹岁旱,凡所祷请,唯神是依。今在泉南,复值冬旱,躬走祠下,为民致祈。信宿之间,甘泽随注;将萎之麦,蓊然勃兴;既涸之泉,坌然充溢。其拜赐也渥矣,不腆卮酒。持酹于神,唯以荐诚,非敢言报。
宋代的皇帝多崇信道教,确立以儒、道、释三教合一的理学思想为统治的指导思想,宣扬“君权神受”与天子“受命于天,以作神主”的理学思想。强调“唯我圣朝,受天眷命,以作神主”。下诏“凡老氏、浮屠氏与山川祠庙之灵,唯能时雨肠,弭灾沴,有功于人者,乃始赐号名,秩祀典”。而地方官在遵旨对地方祠庙之神灵进行祭祀。并上报朝廷加封徽号之时,也在祝文中表白祭祀神仙的目的是“盖在斯民而不自为”。这样,神仙的赐福于民,官府的为民而祭祀神仙,加上老百姓祈求神仙保佑,感谢官府为民祈求神仙。如此,封建政权、神权与老百姓的心理祈求三者紧密结合一起,形成宋代理学思想统治的主要特色。这种统治的形式,对后代的影响极大,至今仍有明显痕迹可寻。
真德秀在嘉定八年(1213年)任江东转运副使时,曾多次祈求张大帝(张梱)神灵降雨救旱,可见早在“宋建炎间,采石之战”就有张梱显威退金兵的神话传说,因此,江东也有张梱的神庙。真德秀把张大帝(张梱)与泉州永春乐山的通远王神摆在同等的地位,因此,还有《张大帝、通远庙祝文》。或许有人会发问,为什么惠安的地方人物会跑到江东采石发挥神威?这不奇怪,除了有人们编造的神话之外,还有出现这种神话的现实历史背景。宋王朝始终处于外患内忧的环境之中,各级统治者崇信道教其中也有追求精神寄托,求得精神解脱之意。《真西山文集》卷50·《南台庙祝文》说得明白,真德秀自白到南台庙求神的因素有二。其一,泉州“频年旱灾,人匮于食”,祈求“徕千艘而平市估,时甘雨而兆丰年”;其二,因为“江右之盗未平,而泉(州)、建(州)之师远成”,祈求“戎功早捷,而振旅以归”。求“王有以相之,使志得以行,而事得以宜”,请求神“以闽人为闽帅,而不孤闽人之望者”。这段祝文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宋代是有大量的泉州人、建州人被征调成守江东(江右)的,泉州籍的成卒、成将带去泉州地方神祗的信仰,而泉州地方神祗在江东显威灵助战之说的神话也就由此产生。第二,不但泉州籍的成卒、成将在江东祈求泉州的神显灵助战,而且泉州的知州也在泉州求神保佑在江东的泉州籍成卒、成将,让他们“戎功早捷,而振旅以归”。这样,成卒、成将的上报神显威灵,朝廷的赐封名号和地方官的遥祝神灵协助外地的成卒、成将,上下配合如此默契,这构成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宋代这类神话传说多得很,它更表明神威广大无边。当然,这种宣传使信仰者更多,信众的心更虔诚,神的威望也就更高了。例如,北宋初泉州的人物神——医灵真人吴本,也有宋高宗时显灵护驾退金兵的神话传说。又如妈祖在外地的护航、退贼的显神威传说,以及在杭州艮山门退海潮的神话传说等,则比比皆是。北宋宣和五年(1123年),给事中路允迪奉使高丽,于黑水洋遇波涛之险,在三柁并折的绝境下,“同舟之人,断发哀恳”,“福州演屿神亦前期显异”,(《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卷39·礼成港)这是福州的俗神跑到黄海显威风。究其传说原因,是因为舟上有福州人。《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的作者徐兢,原籍安徽,长住福建,到过建瓯、福州、莆田,可能舟上还有福州船工。举《宣和奉使高丽图经》等多个例子,是为了说明张梱在采石显神威的神话也是有所本的,即,“虞允文讯青山土人从军者,得其神迹录功上闻,制入祀典,赐额诚应”的说法是有所本的。
那么,惠安张梱的神庙在宋代是否受封呢?据清嘉庆《惠安县志》卷29·封荫云,“唐、宋、元封赠无考”。历史事实并非如此,现在惠安青山王的庙号“诚应”确是宋代封赐的。南宋时,真德秀曾亲自到惠安青山王庙祭祀,并留下祝文云:
《惠安诚应宁济庙祝文》
唯神正直聪明,默佑一邑。圣朝嘉奖,申赐赞书。威灵益章,遐迩蒙福。某假守于此,密借神麻,敢荐菲仪,具昭诚意。
就《惠安诚应宁济庙祝文》内容看,它反映了如下几个问题。其一,惠安青山王在宋代是受到朝廷“申赐赞书”进行嘉奖的,这与嘉靖《惠安县志》和《闽书》所记“宋建炎间……赐额诚应”的记载不悖。其二,这篇祝文又表明,惠安青山王庙继建炎后,嘉定十年(1215年)以前,又一次受到朝廷封赐“宁济”名号,称为“诚应宁济庙”。这是已发现的地方志书所乏载的,祝文可供补缺。其三,祝文反映,嘉定十年之前,青山王被赐号“宁济”表明其神威除了“退寇”之外,又加上保护海上航行的功能。这大约就是祝文所说的“圣朝嘉奖,申赐赞书,威灵益章”吧。
四、馀论本文考证《闽书》关于青山王江东采石显灵退金兵说(当然显灵说纯属迷信)之渊源,只为了说明一个问题,即宋代封建统治者确立了儒、道、释合一为格局的中国文化传统,它对中国文化的影响久远而深刻。了解这个文化渊源,对我们认识当前的社会文化现象,对加强社会主义的两个文明建设,都有十分现实的意义。青山王的信仰,在宋代已超出惠安的范围,在清代末年,还传播到台湾,如今也成为非惠安籍的台湾人民信仰的神祗,追究其文化的根源,乃出于中国的文化传统。
青山在明代以前,有一个小海港,称盐仓港。因为是小海港,所以五代闽王时,要派将领张梱驻守,也才有以后的张梱成神退海寇的神话故事出现。据嘉靖《惠安县志》卷5·《货属》载,“自青山以南至凤山,其民多业盐,以盐为籍。宋元以前用煎法,今则纯用晒法”。又云“又有青山布,苧不沤治,布如苧之色,亦颇鲜泽。若民间常服,则土机夏布;有纺缕而织之者,只名苧布;有不纺缕用糯米作糊绎过者,名糊布,皆粗韧能久”。乾隆《泉州府志》卷20风俗(惠安县)则云,“自青山以往出盐,又出细白布,通商贾辇,货之境外,几遍天下。”根据以上记载,宋元以来青山盐仓港出产盐,明清以降,除产盐外又出产布,且“通商贾辇……几遍天下”。所以可以这样说,张梱成神的社会环境是宋代惠安青山出产盐和盐仓港的形成,而青山王庙的分灵台湾,则是明、清两代青山地区除产盐外,又出产青山布,以后又改进为著名的细白布,由商人贾贩台湾贸易。故考证惠安青山王信仰的历史渊源,同时又是对惠安经济发展史、海上贸易史和惠台关系史的揭示,其意义就更不一般了。
惠安青山地区靠山面海,土地贫瘠,宋元时代老百姓以煎盐、晒盐为业,明清时期又产苧麻以织青山布著名。并由海路销往“几遍天下”。海上贸易就需要与海盗和风浪作斗争,航船之民极需要有精神寄托,封建统治阶级也需要顺应民心,给予老百姓信仰的神灵赐加封号,以作为稳定统治的辅助手段。由于朝廷的对神灵的嘉奖和“申赐赞书”,所以青山王的“威灵益章”。历史上的神灵如果得不到封建统治者的允许或加封,它的存在和影响就成问题了。这又构成中国传统文化的另一个特色。
(原载《惠安青山考》,中国统计出版社,1994年8月。)
本文选自泉州历史文化中心丛书《吴幼雄文史类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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