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剑凌
(井楼门古城墙标本)
刚才还是万里晴空,很快飘来一片乌云,天暗下来,一会就听见“噼噼啪啪”的雨声响起,一切都在预料中。此刻,我们就躲在小巷的屋檐下,待雨声渐弱,阳光又从云隙间射出,小伙伴们争相冲出屋檐,迎着即将消失的雨沫,飞跃几步又爬上了老城墙。雨后的老城墙竟没怎么湿,一定是雨水被它吸走了,雨水还挤出阳光晒过的墙土热气,闻起来有点土味,有点热味,是一种我们喜欢的泥土香味。
每年夏天,福州城下午常有阵雨,雨后最好闻的就是老城墙的味道。只要闻到那泥土香味,就意味着我们此刻又站在老城墙上,居高临下,可以看见城外散落的农舍和黄黄绿绿的田野,可看见城内灰压压一片的黑瓦平房,城外城内虽然都很破旧,但绝不难看,登高望远的感觉从来都是舒服的。
你们没想到这是1968年夏天的阵雨之后,距今一个很久远的日子,当时我们正站在福州市鼓楼区赛月亭小巷里一截老城墙上。我们这拨男孩,都不是本巷人,家住在隔壁左营司小巷里,有伙俤、依樵、依德、光华等,是一伙要好的“卡溜”(玩伴)帮。这处能登高望远的老城墙,夏天里对孩子们来说,是一个好玩的地方。我们把伙俤家的鸽子笼搬上墙头,看见天上飞来落单的鸽子,就马上放飞那笼训练有素的鸽场猎手,让猎鸽群紧紧围着落单鸽子一圈又一圈地伴飞,盘旋高度也一圈圈降低,直到把落单鸽子带回鸽巢,让伙俤家又赚到一只流浪鸽子。不过我们玩最多的还是风筝,全是自己动手扎的。那天雨后不久就有两只风筝从老城墙上飞起,我和依樵一只,伙俤自己一只,依德、光华跟着,一起轮流拽紧风筝线头,不时上提提下拽拽,让风筝在天上摇头摆尾飞来飞去,共同享受风筝线被风绷紧拉满的那种奇妙感觉。
伙俤的风筝那天被挂在了老城墙不远的电线上,风筝线缠的太紧了,拉不动收不回,我们只好割爱。这样的事发生过多次,但无所谓,我们有制作风筝的娴熟手艺,丢失一只,第二天又能做出一只新的。我们还知道,收不回的风筝在我们离开不久,就有其他少年设法将它取下,第二天的城墙上,这只风筝又会飞起,只是已经换了主人。这是当年这一带玩风筝孩子们的友好约定,谁的风筝收不回来了,后面人捡到的就属于他。
那时去城墙玩,我们走左营司巷头巷尾都能到赛月亭,但我们还是喜欢出巷口走湖东路,那样会近一些。湖东路是鼓楼区一条由西向东的大路,不算长,从西湖大门起算,经北大路、鼓屏路、尚宾路、中山路四个路口,再往前就成断头路了。断头路百米之内,有三条巷子,南往北两条分别为左营司巷和赛月亭巷,北往南是直通井大路井楼门的七星井巷。赛月亭和七星井的巷口是正对的,算断头路最顶头的一南一北两条巷子。
上世纪60年代初,赛月亭靠湖东路口的前巷位置拆了几座老宅院,盖起一座小学叫赛月小学,同时也将背靠背的左营司巷3号4号5号三户人家的大部分后院空地,一并征去作了小学操场和教室。小学大门开在赛月亭巷。大门斜对面有一处倒塌的老宅,废墟清理后没有再建,渐渐变成了孩子玩耍的地方,地的尽头露出一截过去被房屋遮挡住的老城墙。外人这才发现,原来赛月亭整条巷子的半边房子,都贴着一线隐隐约约的老旧城墙建造,房前是巷子,屋后是城墙。城墙南北走向,南往七星井井楼门一带,北往观风亭一带甚至更远。如此长的一段城墙,多少年来一直隐藏在小巷人家的后面鲜为人知。
那截露出的老城墙,开始还被浅浅的杂草覆盖,草隙间能看到墙头和墙基残留的老砖头老石块。后来,这些砖头和石块,陆陆续续被周边居民搬回家搞多种建设去了。我们去玩时,老城墙只剩下光秃的上窄下宽干打垒的土质部份,墙顶宽不过2来,高10米出头。老城墙什么时候建的,我不知道,但相信它的年龄一定比我爷爷的爷爷的祖先年龄还大,不然它怎么显得风烛残年,衰老相十足,脱了砖石表皮的夯土墙体让风雨冲刷出道道褶皱,连最贱最能活的狗尾巴草也在风中颤抖枯黄。每次我爬上它的墙头,十个手指头抠紧墙壁使劲,脚尖用力蹬住很多人踏出的脚窝,感觉这一过程都会抠走和蹬落墙上的泥土颗粒。
老城墙上向西望去,城里的乌塔白塔雄起万家之上,傲对苍生。城中所有建筑中,最高大的还属华侨大厦和邮电大楼。那是上世纪80年代以前,福州城内堪称气派的两座大楼,披一身明亮的浅黄色,楼高七层,装有电梯,富气十足的宽敞大堂,彩色平滑的水磨石地板,是我们眼中“高级”一词的天花板。也是许多小学生集体参观瞻仰的地方,回来写歌颂社会主义建设成果的作文,无不以这两座大楼作经典例子。
老墙头向东望去,城外黑土地生机盎然,大片农田围绕着村庄。树兜那一块有部队的澡堂和其他小楼房,温泉热汤就在地下三米之内。村庄周围多瓜棚、菜地、池塘,小河边立着枝叶浓密的大榕树大樟树,荔枝果刚刚落季,龙眼树开始挂果。再远一些,是连片的水稻田直达远方整齐的小叶桉树林带,林带一左一右,夹着孤单的五四路伸向北方更远的福州火车站。五四路南端连着福州最宽阔的五一路,当年这两条路是贯穿鼓楼和台江两个区最长的一条多车道大路。
福州真是有福之州,幸运之城,建城2200年间,没遇过毁灭性的战乱和瘟疫。城市从建设开始就没移位过,一直在闽江口这块盆地上渐渐长大。虽一身旧衣,缝缝补补能穿千年,又一路低调,不紧不慢跟进新时代,这其中自然有福州先人的造城功绩。看过一些资料:说福州历史上有过六次较大动静的筑城活动,城墙一圈圈由内向外扩展。赛月亭这段老城墙,有考证者认为,当属闽王王审知后期建筑的福州梁夹城的一部份。
每个从古代走来的老城市,历史上都少不了造城筑墙这浓抹一笔。城墙是农耕文化对自己文明和财产的最后保护,从万里长城到中华大地星罗棋布的城池,城墙庇护着城内子民,看护着墙外广袤土地。哪怕战火摧毁了城墙,人们从血泊中爬起也要将它重建;哪怕风雨冲垮了城墙,人们在风雨过后依然将它修复;年景好时,人们还要尽量扩大城池,修建新的城墙。如此反复只有一个目的,要让城墙永不倒!一个地方必须要有一座城,要有一座围墙严护的城,这样人们才有安全感,才有正常生活秩序。只是世纪轮转,千年已过,靠城墙保护的时代早已终结,今天的人们再不需要农耕时代依城而生的那种安全感了,千年过后的城墙残值何在?今人会如何想:孩子攀玩?考古寻根?旅游开发?
起码我脚下的老城墙默默横亘在那好多年了,什么都没做,却在特别年头从观风亭赛月亭七星井井楼门沿线划出了一道重要的城乡分界线,划出了吃商品粮和吃农业粮的两种人群。城墙外的人属农民,城墙内的人属居民,城外人通过农村生产队劳动赚口粮,城内人发定量粮票去国家粮店买口粮。老城墙永远不知道,它存世的最后日子,国人的身份归属是分裂的,从一出生就被命运的鸿沟划为两类人。多少人半生都奋斗在农业户变居民户、农业粮变商业粮的艰难跋涉中。幸好这种分类时间不长,上世纪80年代后期,国家取消了粮票制,开始填平城乡沟壑,作为城乡边界象征的老城墙,很快也在城市发展、道路延伸、高楼群起的改革开放热潮中被推平消失。包括城外的生产队农户,其中有我的中学同学,也迎来了华丽转身,以世代土地换来了“农转非”居民户口,以平层村舍换来了城市高楼拆迁房,总算并入城市居民生活的大圈子。
回想消失的老城墙,原本就缺少古韵和诗情,没有装饰,没有故事,甚至连身份档案都不齐全。后人赋予它的意义,也只是留下半个世纪前福州城的旧貌和今天福州城的新貌进行一个比较,以证明一个贫穷时代的结束和一个富裕时代的开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不必惋惜,所有古物注定都有衰老消失的那一天。毁灭它的是时间,是过时,是新事物的冲击,是活在当下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自然地选择了弃旧迎新。
我也是在老城墙即将消失的昨天,与它懵懵懂懂的相识,抚摸过它残破的肩头,闻过它最后的泥土芬香。那时我青春年少,胆气十足。对一切旧物毫不在乎,天然喜欢新的东西,愿意张开双臂迎接所有到来的新事物。后来参军离开了小巷,老城墙从此与我生活再无关联,自然的选择了遗忘。直至半个世纪过去,看见有关部门用这一带的旧城砖石,在井楼门遗址附近砌出一截2米高的袖珍城墙,象征性的,算一个标本,一个纪念,才使我当年的记忆苏醒。只可惜这标本摆设地周边过于局促杂乱,无法再复制老墙城的纯朴简单和泥土的香味了。
临近清明节,又一次路过井楼门,看一眼老城墙的标本,突发奇想:每年清明我们都要祭奠祖先,那是因为有祖先在上,我们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而对老城墙,我们是不是也能以某种祭奠方式,让我们和后人也知道,自己生活的城市乃至自己的故乡,从哪里来的?
本文原名《老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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