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仔一边跑一边嗷嗷叫，我一边跑一边大口喘气，终于一个飞扑抓住了猪的后蹄。如果有人在看监控，一定会看到追着猪跑的我如此狼狈。”
每天晚上，乔治（化名）都会在手机上敲下自己的养猪日记，这是她进入养猪场的第二个月。而一年前，她还在深圳的一家互联网公司里从事前端开发的工作。
去年8月，她选择了裸辞，想让自己“停一停”。本想休息两三个月重返职场，发现自己回不去了。32岁，女性，未婚未育，学历大专，空窗半年，乔治自嘲是在“叠buff”。投递400多次简历，20个回复，2个面试，一个都没过。
现在的乔治在广东云浮的一家猪场做饲养员的工作，她不是来体验生活的，选择这份工作的理由是稳定，“听说可以一直干到退休，不会失业”。
从年薪20万降至月薪3000，乔治尚可接受。但纯粹体力活儿的疲惫感，让她撑不住了。“以前我以为体力劳动者没什么技术含量，是个人都能做。做了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很多人吃不了这份苦。我想我以后会更尊敬每一份职业。”
乔治的工作日常。图/受访者提供
【1】如果我熬得住，养猪可以干到退休
我以前在深圳做前端开发工作，年薪20万。今年6月，我来到广东云浮一家养猪厂做饲养员，月薪3000元。
我来养猪不是想体验体力活儿，而是因为“失业”。
在互联网行业中，裁员很普遍，经常项目做完了就一整个团队都裁掉。我经常被同事问“以后有什么打算”。30多岁的同事经常和我提“中年危机”这几个字，以前不懂。到了30，突然就明白了，好像有一只手攥紧了你的心脏，总有一把名为“失业”的刀悬在头顶。
和所有打工人一样，我一直在一线城市过着“996”的生活，单程通勤就要一个半小时。有那么几年，我感觉自己就是挣钱的“工具人”。虽然薪资很高，但我完全找不到工作之外的生活。
持续一段时间晚上10点-12点下班后，突然哪天6点下班，整个人会不知所措。聪明的人可能会苟在岗位，能多挣一天工资就多挣一天；也有人干起副业，或考公考编，早谋后路。但我既不聪明，也不甘心，我选择了裸辞。
起初我只想休息两三个月，我有实打实的5年开发经验，在原先的公司，领导同事间口碑也不错，一直没太着急，四月份开始投简历时，我才发现不对劲。
我找以前的同事和加过的人事内推，都被告知不招人，连外包都要求全日制本科，甚至还有私下透露说不要女性的。招聘app上好不容易有HR联系，问到空窗期，我很诚实地说是在休息，就没下文了。
我前后投了400多份简历，只有20多个回复，面试只有2个，而且降薪一半仍然没有录用。我知道，我可能回不去了。
我开始考虑转行的出路，想到了养猪。我想着这种体力活儿不用动脑，身体虽累，但精神上可能放松，压力较小，不容易焦虑。此外还包吃住，不用自己租房。我还曾以为，比起进厂打螺丝，这种体力活儿有点技术，有发展前景。
很重要的一点是，养猪没有年龄歧视，没有失业焦虑。如果我熬得住，甚至可以干到退休。而外面除了考编考公，没有稳定一说。
我想应聘的岗位是饲养员，是最没有要求的岗位。年龄45以下，识字，体检合格就能进，招聘信息上要求学历中专，学历高的，起薪也会高一些。
我微信加了一个猪场场长，几乎没有经历什么面试，聊过养猪的意愿和待遇后，带着行李就可以去公司办理入职了。不过，不干满7天是没有工资的，很多人都坚持不到7天就跑了。
来之前半个月，我在各平台特意了解过，看到的都是劝退，脏、累、臭，女性不友好。有朋友知道后也不建议，觉得我犯傻。我至今仍瞒着家人，他们希望我回到老家考公。
但养猪算是最没有门槛和要求的工作了，我把它当作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还是决定入行尝试。
【2】猪场离职率高，干2个月算老员工
养猪的生活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现代化养殖能学到技术，实际上是每天洗料槽，上午洗一百多个料槽，下午又要重复洗一遍。每天都在手动下料、巡栏、采样、铲猪粪、喂仔猪，日常保健要给料里拌药、仔猪灌药、病猪打针，还有大家一起完成的集体活，接产、断尾阉割、拖死猪、冲栏、处理淘汰猪等。
仔猪。图/受访者提供
原本以为薪资这么低，应该不会太累，工作时间也不会太长，但实际每天都几乎干满9小时，中间甚至不喝水不上厕所。晚上开会到10点是常态，隔三差五训人、罚款，有很多日报、表格要填，晚上还要微信发简报。
我很喜欢小动物，猫和狗都养过，以为和动物打交道会比较放松。但现在，每天要挥棍子打生病的猪起来吃食，还要处死淘汰的猪，心里很不忍。
没做过体力活儿的我，在猪场手脚笨、不机灵，几乎每天都因为干活慢或者出错被训。猪场到处是摄像头，有专门的人盯着员工是否违规。我常常不知不觉就违规了，不仅自己扣工资，同事、领导也会被扣，心理压力很大。
饲养员这个岗位，大都是小学、初中文化的40多岁大哥大姐们。有时候我会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和他们没什么不同，甚至我手脚还没他们快。
之前做程序员的时候，总和朋友开玩笑说，想换个不用动脑的工作。来养猪才发现体力活儿也这么累。开始几天我就不想干了，但想着“来都来了”，来之前动静搞得很大，我退了深圳的出租屋，把行李打包托运回家，部分电器等拆了送人。如果来几天就跑，像在闹笑话，我的自尊心不允许。
萌生退意是从对身体的伤害开始。有天我们冲栏，为了不被责难，我很用力，结果汗水、掺了清洁剂的水和污水齐刷刷从头发往眼睛里流，一度眼睛都睁不开。结束后，我的眼睛又干又涩，好像蒙了一层白雾，我以为是眼镜没擦干净，擦了几遍后确认，是被刺激的视线模糊了。
说实话，养猪的辛苦和脏臭都能接受，但是这些同事们习以为常的磕碰伤痕、淤青、皮肤红疹，还有眼睛红肿和耳朵进污水这些“工伤”，都使我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多少钱都不值得伤害身体健康，何况只有这么一点点。
猪场的离职率很高，我进来一个月不到，所在的小组就离职了一个做了一个月零二十天的“老员工”和一个仅进来三天的员工。7月份，进来2个实习生，才做几天就私下和我说很想跑，碍于学校实习天数的要求走不了。
我在的小组，基层员工做得最久的也才2个月，其次就是我了。领导们一波波带新人，新人一波波跑，所以前期领导带我时也没什么耐心，到现在，我变成了“老员工”，她还有点想培养我的意思。
但她不知道，我也想走了，目前打算做到这个月月底。
【3】想离职，但未来迷茫
养猪对我来说是一次不成功的尝试，但很有意义。
虽然薪资骤降，但我还挺习惯，我物欲不高，来猪场一个月就看小说花了几块钱。但这个月，我母亲和她的好姐妹们去贵州旅游，如果是以前，我二话不说就会包个大红包给她报销旅游费用。现在却犹豫了，因为我一个月挣得钱都不够她旅游一周的。
连续工作15天，乔治的工资。图/受访者提供
没做体力活的时候，我对自己的薪资不是很满意，有时候也会颇为自得，认为自己做的技术工作，拿这份薪资理所当然，甚至还是“被剥削者”。
尝试成为体力劳动者之后才发现，收入真的太低了，付出和收入完全不成正比。以前我以为体力劳动者没什么技术含量，是个人都能做。所以待遇才会差，做了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很多人吃不了这份苦。
我以前觉得动脑更辛苦，压力更大，体力活儿只是身体累心不用累。可进猪场的这个月，比以前写代码累多了，薪资待遇却只有以前的五分之一，一个月下来我就吃不消了。我想我以后会更尊敬每一份职业。
未来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准备先回到老家县城再打算，试试远程面试一些工作机会。这半年的经历第一次让我觉得“失业”这件事离我这么近，私企工作太缺乏安全感了，总有种朝不保夕的感觉。我也考虑过去考公，但学历限制，我总感觉竞争不过。
在大城市工作九年，我自己有一点存款，不用交一线城市房租和保持低*生活的前提下，能维持个三五年。我可能还会去体验其他职业，但不打算长期做体力劳动。我手脚慢，在猪场就一直绷紧着神经，逼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才能勉强跟上做习惯体力工作的老员工们。
对于之后的工作，我没有目标，也很迷茫。活着，就是先活着就行。
九派新闻记者 王怡然
编辑 任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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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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