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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里斯丹与伊瑟的传说，最早的文本可以追溯到十二世纪。
十二世纪的两位作者，用了完全不同的方式讲述了这个故事。一个版本是诺曼人贝胡尔（Béroul）所写，这个版本通常认为最早可以追溯到1170年，只余一份孤本手稿，存于法国国家图书馆内。
另一个版本则是英格兰的托马（Thomas d’Angleterre）所著，故事跨度更长，也有不少手稿留存，但没有一个完整的手稿记录下所有故事，而是各个碎片化的情节分著在不同的手稿上。
这两个传说的存在，也构成中世纪文本很重要的一个特点：variation（差异性）。
今天我们要讲的就是第一个版本，通常也被认为是故事的最原始情节，而第二个版本则用宫廷小说的方式将其进行了美化的改写。
这个逻辑，大概和我们后世揭示出格林兄弟写的童话也是美化了的血腥故事一样。
格林兄弟雕塑
注意，从这里开始，前面所讲传说的画风突变了。
矮人弗罗辛/Frocin
Oiez du nain boçu Frocin.
Fors estoit, si gardoit en l’er,
Vit Orient et Lucifer.
Des estoiles le cors savait.
Les set planestres devisoit.
Il savoit bien quë ert a estre.
Qant il oiet un enfant nestre,
Li poinz contoit tot de sa vie.
现在，听下矮人弗洛辛。
他在外面，看向天空，
望到了猎户座和太白星。
他心中熟知众星轨迹，
分出七大行星。
他亦知将来之事：
一听到孩子出生，
即能预测其终生。
（traduit par Tony / 通篇古法文诗句全为自译，可以感受下那时流行的八音节诗。）
中世纪里，矮人负责为骑士们服务，常常在小说中饰演着负面角色。尽管权游里的小恶魔能出谋划策，有首相之才，中世纪里的矮人更多却只是供人娱乐消遣之用。
小恶魔
在这个贝胡尔的版本里，矮人弗罗辛开始便登场，他能夜观天象，能查到特里斯丹和伊瑟偷会，告知马克王前来，可说是个预言家。
马克王窃听特里斯丹和伊瑟的对话
然而，注意到马克王偷躲在松树上的倒影，金发伊瑟开始演戏：
“万物创世主，神来作证，不要再和我私下定约了。我和您说清楚，特里斯丹，我不会再来了。国王认为我对你怀着不理智的爱情，可是，神为我作证，我是忠诚的：如果有在我处女时娶了我的人之外的人成了我情人，请神惩罚我！……”
节选的这最后一句话非常绕口，但也正因为绕口，所以其实有很多歧义。在这个版本里，伊瑟不但常常发誓，而且每次发誓都会巧妙地给自己保留无咎的地位，真的可以说是狡猾与美貌并存了。
作为伊瑟的黄金搭档，特里斯丹自然能够迅速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于是，他话锋一转，立马说道：
“啊，伊瑟，国王之女，高贵又文雅的王后，自从被禁止踏入您的寝室、又不能和您说话以来，我三番四次请您过来，全是天地良心。夫人，我恳求您的怜悯：您想想这个百死千难的可怜人吧，只因国王认为我是您的情人，这事使我绝望，我只有一死……”
这出戏演的如何？马克王哪里还相信矮人弗罗辛，回去就想*了他。弗罗辛赶忙逃去了威尔士。
三个叛臣/Les Trois Félons
在这个版本里，似乎有个很奇怪的定义：马克王手下的三个附庸，明明是帮着君主发现了特里斯丹和伊瑟的背叛，怎么反而把这三个人叫做叛臣呢？
这三个叛臣的名字，分别叫做：戈多音（Godoïne）、加纳隆 （Ganelon）与达纳兰（Danaalain）。其中，加纳隆这个名字也是著名诗篇《罗兰之歌》里叛徒的名字，选用这个名字，应该并非巧合：Ganelon来自于意大利语的inganno，有欺骗、诱导犯错之意。
《罗兰之歌》中里通外国的加纳隆
"Rois, ce dient li troi felon,
Par foi, mais nu consentiron,
Qar bien savon de verité
Que tu consenz lor cruauté,
Et si sez bien ceste mervelle.
Qu'en feras−tu ? Or t'en conselle
Se ton nevo n'ostes de cort
Si que jamais nen i retort,
Ne nos tenron a vos jamez,
Si ne vos tendron nule pez.
De nos voisins feron partir
De cort, que nes poon soufrir.
“王啊，”这三个叛臣说，
“确实，我们无法容忍，
既然我们已经确信
你包容了他们的罪过，
还知道了这样的奇事。
你准备做什么？我们却给你建议，
若是你的外甥不离开宫殿，
以至于从今以后再不回来，
我们之后再也不对您效忠，
并且也不会与您和平相处。
让您的亲近之人也都远离
朝廷，因为我们无法容忍。
这段对话写出了为什么他们会被称为叛臣的原因。尽管马克王是国王，但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局面并不稳定，这反映了中世纪王权受制于封建诸侯的现实。所以，我本人一直认为，如果要做中西比较，就应该把欧洲中世纪类比我们的春秋战国时期，尽管这两段时间不一致，但共同点很多——不仅群雄争王、逐鹿中原，更是礼法渐微、人心思变，当然，也最终引出统一国家的概念：例如秦始皇统一六国，而英法战争中逐渐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国家（nation）。
电影《王者之心》也讲述了特里斯丹和伊瑟的故事，在这个电影里，有一场两人私会被抓的情景：
在电影的这个情景中，本来和马克王结盟的伊瑟之父和发誓效忠马克王的臣子（尽管已有预谋）因为撞见这两人私会而选择离去，也是一样的道理。
由于三个叛臣的介入，马克王又召回了弗罗辛，这次矮人设计，捉奸了特里斯丹和伊瑟：特里斯丹看到弗罗辛在通往伊瑟床的地上撒了面粉，不好踩上去，便一纵而起，跳到她床上。然而，前一日狩猎时，他腿上被野猪所伤，鲜血流在床上又流到地下，尽管他自己浑然不觉，矮人和三个奸臣却抓到了他私通伊瑟的现行。于是，马克王只得下令逮捕两人。
超人特里斯丹／Tristan
如果说托马笔下的特里斯丹和伊瑟是一部悲剧，贝胡尔讲述的这个故事就是一部喜剧片，而且是自带特效的那种。特里斯丹不仅持有主角光环，而且神勇无比，让人瞠目结舌。
马克王下令活活烧死特里斯丹，然而，在去往刑场的路上，特里斯丹看见了一个悬崖上的教堂，他恳求抓他的护卫让他忏悔一番，然后赴死。因为这个教堂只有一个入口，护卫们答应了这个请求。而一挣脱束缚，
Tristan ne vait pas comme lenz.
Triès l’autel vint a la fenestre.
A soi l’en traist a sa main destre.
Par l’overture s’en saut hors.
Mes veut sallir que ja ses cors
Soit ars voiant tel aünee.
特里斯丹走得可不慢，
穿过祭台他来到窗边。
用右手拉开了窗户，
就从那个开口处跳了出去。
而在他心中，宁愿跳下去，
也不要当着这么多人活活烧死。
风吹起特里斯丹的大衣，减缓了他的降落速度。护卫们还在门口等着，他却已经沿着海游了出去。
从此，这个绝壁被称为“特里斯丹一跃”。
不知道他算不算是现代极限运动的始祖。
特里斯丹碰上了来找他的师傅郭维纳（Governal），郭维纳给他带来了宝剑；而这时，马克王则在麻风病人伊万（Yvain）的建议下，准备将伊瑟嫁给他带来的一百个麻风病人（是的，你没有看错，口味非常重）。特里斯丹和郭维纳不失时机地跳了出来，这一百个麻风病人摘下自己的斗篷，准备朝他们扑上去（这场面太美我真心不敢看），但是郭维纳剑之所至，麻风病人无不倒地。
中世纪手卷绘本里的麻风病人
于是，他们又救出了伊瑟，三人一起逃入莫桦森林（forêt de Morois）。
中世纪认为，得麻风病是上帝给予的惩罚，把伊瑟交给麻风病人，是说明这个女子已经堕落到无可救药。而麻风病人的名字选用Yvain，也很有意思：狮子骑士伊万（Yvain）是亚瑟王手下的著名骑士，他曾经因爱情而发疯，遁入林中，成为野人。而这个版本里，作者也在讲亚瑟王时直接提到了骑士伊万，说明他知道伊万的背景。那么，他有没有可能是故意利用这个名字背后的含义呢？
狮子骑士伊万
自从这三个人进了森林，他们就成了绿林好汉，整个康沃尔人心惶惶，没人敢进去找死。更厉害的是，特里斯丹制造了一套陷阱，称作“不必弓”（arc-qui-ne-faut）。这张弓张在树枝上，鹿类动物若是经过，碰上了陷阱上面，箭就从上面射下来，如果碰到下面，立马下面又是一道伤口。
不必弓的样子？
锦鲤本鲤伊瑟／Iseut
熟睡的特里斯丹和伊瑟被进入林中的马克王发现后，又逃到了威尔士（具体故事细节可见前文《海洋、爱情和死亡》）。三年后，两个人喝的爱药终于失效了。这时，特里斯丹和伊瑟开始后悔起来，他们悔恨为了爱情，失去了本该有的地位和仆从。
找到隐士奥格兰，他们说明来意，奥格兰劝说他们忏悔，而特里斯丹的回答非常“客观”：如果说我们做了这样的行为，那是因为命运的安排让我们如此，三年来，我们没有一天不在受罪。
伊瑟则更加“诚恳”了，如抹大拉的玛丽亚一样，她拜倒在隐士脚下，全力求隐士为他们向国王调停：
我这一生都没有想要这样疯狂。请相信我，我后悔随了特里斯丹，因为我从没有像爱情人一样爱他，而只是作为朋友，而且没有罪过：我们没有发生任何有罪的行为，我们对彼此就像陌生人一样。
抹大拉的玛利亚
这话真是听得外人如我都要瞠目结舌，只能为她的演技鼓掌称绝，隐士奥格兰却听得眼泪直流，这些话加深了他对于神的信仰。他连忙打开羊皮纸卷，为特里斯丹写上了一段话，由特里斯丹偷偷潜回王宫，把这封信送到马克王处。
特里斯丹轻声唤醒了马克王，称他不敢逗留；马克王连唤三声外甥，希望他留下，但特里斯丹还是走了。
这封羊皮纸上的信在朝廷上被当众朗读，特里斯丹在信中回忆了过去种种，声明自己的功绩，并再次说明他和伊瑟两人均是无辜：他愿意接受任何公平的武力决斗，以证明伊瑟的清白。只希望马克王三思：要么国王与他重归于好，要么他将会把伊瑟带回爱尔兰，伊瑟会继任成为那里的女王。
当然没有人敢和特里斯丹决斗，群臣也都认为马克王应当召回王后，并为避免后来谣言，将特里斯丹驱逐出境。于是特里斯丹与伊瑟含泪道别：伊瑟要求留下特里斯丹的猎狗于斯当（Husdent），而特里斯丹则得到了伊瑟送给他的戒指。
然而，三个叛臣并未善罢甘休，他们虽不敢和特里斯丹决斗，却在特里斯丹离开一个月后在树林里怂恿马克王，让伊瑟宣誓证明自己的清白。马克王非常生气，导致他和这三个叛臣直接闹翻了脸，这三个叛臣也各自回到自己的城堡。然而，手稿里写得很清楚，如果这三人决定和马克王决裂，凭着他们当下的实力，马克王也不能安心统治了。
怎么办呢？
伊瑟问明马克王的忧心事，坦然回复道：既是如此，那我就同意宣誓证明自己清白好了。
这次宣誓当然既得公开，又须庄重。伊瑟要求所有想要见证宣誓的人都得去往白荒原（Blanche Lande），谁若不去，就没收他的财产，还要通知名声在外的亚瑟王，让其他人无话可说。
伊瑟暗中命人通知特里斯丹，要他假扮成为一个麻风病人，一只手拿着条纹木头做的高脚杯，一只手握着拐棍，在宣誓那天去往一处渡口前叫恶泊（Mal Pas）的沼泽地，并且让自己脸上全是肿块和伤口，把高脚杯放到前面乞讨。
那天，所有人都来了，但不得不经过这片恶泊。而麻风病人特里斯丹守在恶泊边，他找亚瑟王要施舍，又当面取笑了马克王（也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报了当年马克王把伊瑟嫁给麻风病人的仇），更捉弄了那三个渡水的叛臣，把他们骗到最脏的泥里去。只是，到金发伊瑟了，伊瑟直接要求特里斯丹做自己的坐骑，把自己渡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特里斯丹一面假装自己是个站不稳的麻风病人，一面让伊瑟跨坐在他的肩上渡过了恶泊。
又是，伊瑟可以宣誓了：
- Seignors, fait el, por Deu merci
Saintes reliques voi ici.
Or escoutez que je ci jure,
De qoi le roi ci asseüre:
Si m’aït Dex et saint Ylaire,
Ces reliques, cest saintuaire,
Totes celes qui ci ne sont
Et tuit celes de par le mont,
Qu’entre mes cuises n’entra home
Fors le ladre qui fist soi some,
Qui me porta outre les guez,
Et li rois Marc mes exposez.
Ces deus ost de mon soirement,
Ge n’en ost plus de tote gent.
“各位大人，”她说，“愿得神助，
这里有诸多圣物。
请听听我此处的宣誓，
它针对的是此处的国王：
神啊，圣伊莱尔啊，
这些圣物，这座圣殿，
还有所有不在此处的人，
以及从各处而来的人啊，
在我的大腿中间没有男人进去过，
除了那个麻风病人，把自己当坐骑，
把我驮过了沼泽，
还有马克王，我的配偶。
我在誓言里除去这两个人，
但我不再除去其他人。”
这样的证词，又有谁敢说不是呢？于是，所有人齐声称颂。亚瑟王的外甥高汶骑士站了起来，大声道：我们现在已经证明了王后的清白，从今往后，戈多音、加纳隆与达纳兰这三个坏蛋若是敢挑起战争或是诽谤王后，那么我们就会快马加鞭，找到他们算账。
三个叛臣灰溜溜地走了。从今以后，马克王平静地治理着康沃尔，而远近国家，都对他十分尊敬。伊瑟和他分享欢乐，而马克王也比以前更爱王后了。
好人行四方，坏人下地狱？
La vie heureuse pour les Bons, et l’enfer pour les Mauvais ?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毕竟，“该”受到惩罚的人，总是要受到惩罚的。
首先是矮人弗罗辛。早在特里斯丹和伊瑟逃入莫桦森林中时，他就付出了代价。因为他是马克王的宠臣，所以只有他知道马克王的秘密。一天，在醉酒后，他对三个叛臣说：我看出你们好奇心很强，可我也不愿违背我发过的誓言。这样，我把你们带去危险滩（Gué Aventureux），那里有一棵山楂树，树根突出来形成了一个洞。我会把脑袋放进去，然后你们会听到我说话。我要说的，就是我向国王许诺不会说出去的秘密。
于是，他把头埋进树洞中，说出了那个秘密：马克王长着马耳朵。
消息一传出去，马克王当然知道弗罗辛背叛了他，所以他一剑挥下，结果了这个矮人的性命。
这个故事也有古希腊神话的源头：据说因为听到太阳神阿波罗和牧神潘比试奏乐，国王米达斯（Midas）评判说潘奏的音乐更美。阿波罗由此说米达斯耳朵有问题，直接给他变出了驴耳朵。国王的这个秘密只有他的理发匠知道。有一天，这个理发匠实在是憋不住了，他对着地洞说出了这个秘密。然而，一阵风吹过，这个秘密也就飘到大街小巷，大家都知道了。
国王米达斯
其次，是三个叛臣和这对情人。
原来，特里斯丹和伊瑟并未停止私会，一切好似又回到了开头。趁着马克王去往圣地，伊瑟唤特里斯丹黎明相见。这次夜里踏上路途的特里斯丹躲在灌木中，隐约看到了戈多音，然而一个不注意，戈多音走掉了。他又看到达纳兰带着两只狗骑马过来，于是他藏身苹果树上。待这两只狗去围攻一头野猪时，他一跃而下，手起刀落，砍下达纳兰的脑袋，又割下他的头发，准备带给伊瑟献功。
戈多音呢？原来，他早已藏身在伊瑟房间的窗帘后；透过窗户，伊瑟却也注意到了这个叛臣的脑袋。于是，她对走来的特里斯丹说：我请您拉好您的弓，我想看看它是不是拉得很紧。朋友，再射一箭。一定要张好弓弦，我看到一个让我困扰的东西。特里斯丹，把弓拉好。
特里斯丹呆了一下，却立马反应过来，逆着光，他也注意到了戈多音的头。于是，他对准戈多音的头，射了一箭，这箭直穿戈多音眼睛，把头骨和脑颅射穿了。
三个叛臣死了两个，只有加纳隆的结果没有交代。贝胡尔的这个版本在陈述了这两个叛臣的结果后戛然而止，也没有特里斯丹与伊瑟的后续。所以综合来看，这个版本就是一个喜剧。
反过来讲，贝胡尔这个版本的故事毕竟只有一本，而且看文本中对于Ganelon和Yvain这些人名的使用，似是有意为之。有没有可能尽管手稿的成稿时间在托马版本的诸多手稿之前，这仍旧是一个在故事发展上滞后于托马的故事呢？也就是说，本来有了特里斯丹和伊瑟的唯美爱情故事，贝胡尔却想讲一个搞笑的版本，于是把本来富有悲剧色彩的两个人，写成了无所不敌的欢乐喜剧人？尽管在我们今天看来，是有点低俗了。
特里斯丹和伊瑟的故事还有其他版本。如伊瑟在特里斯丹被驱逐后和他相见，特里斯丹为此谱歌，也有特里斯丹的疯记流传。不过在那里，特里斯丹和伊瑟这爱药就从未失效了。
下期咱们继续。
Creator：Tony
Editor：Eth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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