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摘自郭静云著《天神与天地之道:巫觋信仰与传统思想渊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下编第四章之九、结语。
在殷商祭礼中,牺牲的颜色具有神祕的核心作用。见诸甲骨卜辞的白、黑、(血红)、黄、幽(青)五种颜色,正是人类视觉最基本的五种色调,彼此组成圆满的光谱结构。前辈学者们对不同表色字汇的研究显示,这五色在各文明间都具有基础色调的地位,在各种不同语言的发展中,所有颜色均以这五色为基础。中国文明的特殊性,在于战国时期将此客观的现象理论化,而形成了系统性的“五色”概念。殷商时期虽然还没有将“五色”概念完整地理论化,但殷商的祭礼显然与此概念的渊源有关。而西周铭文所述“礼”,则进一步显示了以五色配五方概念的形成轨迹。
古代五种颜色从大自然取得其象形意义,并在祭礼中包含浓厚的象征观念。从商文化以来,白色表达日月在天上的色光,并象征日月之“明”升天的理想,所以自古以来白色为丧色,表达死者升天,以及向祖先的祭礼通天达神的目的。黑色与白色相对,经常一起出现,古人占卜祭用白色或黑色的牺牲。但是因为资料不足,不能更深入了解黑色的象征意义。
在早期五色的表达词汇中,并没有“红”字,有“赤”字,但其时“赤”字尚未用作颜色的表达字。甲骨文中“”字表达的是血红的颜色。“”的象形意义是纯洁吉祥的牛,殷商将色,即纯血色的牛视为极纯洁的牺牲,且一定是牛,并与脏杂的犂色相对。甲骨文中用牛最多见于“囗”(祊)祭法中。根据甲骨文所载,祊祭是祭祀先王大礼前一天,在宗庙门外安排的祭礼。按照殷商继嗣和宗庙祭礼制度,异族不能进入宗庙,所以殷商先王宗庙里的活动只有王族成员参加。或许就是因为此制度,在宗庙大礼正式进行的前一天,殷商都安排有门外的共同祭礼活动,让整个城内外以及远客等贵族,都能参加祭先王之礼,以证明或表达对王室的忠诚。因此这种宗祊礼可能带有社会之“盟”的承诺,达到坚固与整合社会的目标。
甲骨文“黄”字的象形意义不详,黄色的牛用在崇拜东南西三方之礼中。甲骨文中没有“青”字,而是用“幽”字来表达青色。由于汉代以降的各种文献,均将“幽”解释为“黝”,造成学者们误以为殷商时期的色谱结构似欠缺青色,而重复了两种黑色。然笔者考究出土和传世文献、考古文物,并以人类视觉颜色的基本规则为佐证,发现殷商时期的“幽”字实指青色,而非黑色。因此,殷商观念中的色谱仍属完整结构,并无重复、缺色之类的矛盾。
对资料的分析表明,幽色表达的是上界的色彩,涉及对“天”的崇拜,且意味着神山的形象。天色与高山林溪之色混为一片,即构成了青的视觉感,故而“幽”的字形写从“山”,象征上界以及上界所居的神祖。在巫觋文化的神祕仪式中,牺牲的颜色被用来象征自然现象的神力。卜辞中的幽与黄相对,不仅是因为黄和青在视觉中属相对色,也显示了殷人以幽、黄牺牲来象征天地相配的神力,追求天地均衡相合的状态。“玄”字是从“幽”简化出来的字体,与“幽”的本义相同,所以《坤卦》所云:“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与殷商用幽和黄色牺牲的意思一致。祭礼中藉由配合幽、黄牺牲的血,亦可以获得同样的神祕形象。
商文明祭礼中,幽与黄象征天与地,幽与黄的相配合顺乃万物的化生条件。但是甲骨文中,除了幽黄相配祭礼之外,另有黄白和白幽的相配祭礼。这是因为在幽与黄之间另有白色象征地的产物有升天的能力,以作地与天之间的媒介,此即古代“明”的形象。张横《冢赋》“如日之升”之句表达了靈魂升天的过程与“明”日升天相同。祭祖的牺牲与礼器均有白的色光,作“明”概念之象征,而“明”概念涉及升天之信仰。
是故,在商文明祭礼中,“黄白”相配祭礼的意思包括:白日从黄土中升天;死者升天成仙的理想;以及晋卦的《象》传所曰:“明出地上,晋,君子以自昭明德。”而从汉代的文献可见,“黄白”一词此时已指成仙方术,即是专门表达升天的用词。“白幽”的意思,乃祭礼犹如白日通天达神,明火在天上,因此自天上回降天祐的“大有”,即大有卦的《象》传所曰:“大有上吉,自天祐也。”天所降的保祐神恩是人们所不能掌握管理的,人们所掌握的是从地祭天之礼,并祈祷其礼能有如日升天的能力,因此白色为人与天之间的媒介。
自西周起,一些颜色概念发生了变化。例如西周中期以来,“”字极少用,而“赤”字开始用来表达礼服的红色,如册命中周王经常赐予的,“赤巿”、“赤寫”等;同时出现新字“朱”,用来表达红色的玉佩;“赤”、“朱”的色素应该无差,只是在礼仪上被固定用来象征不同的礼品。
西周中期以来,“幽”的字义开始出现变化。首先,从“幽”衍生出来的“玄”字,取代了“幽”在天色部份的字义。从文字发展脉络来看,“玄”与“幽”原为同一字;两者字义直到周代才开始出现分歧,“玄”被用来指称昊天的颜色,于是“幽”的表意范围就被缩限为草木的青色。
金文中“玄”字不仅是指天色,且完整地象征天。此一变化奠基于商代有上下概念,而自西周中期以来,“上下”演化成更具体的“天地”,循此也逐步形成很多新概念,如天子、天命、天道、天元、玄天、玄昊、玄子、玄道、玄元等。“玄”字一方面形容天色,同时可以全面地象征天的本质。所以从西周以来,形成了以“玄黄”形容天地相对与相辅、相合的概念。
西周铭文用“玄黄”之譬喻来形容青铜器的吉祥性,能够蕴含天与地的精华,所以“其金孔吉,亦玄亦黄”。此概念不宜与甲骨金文中所出现黄金、金、赤金、白金来混淆,黄金、金、赤金是指铅铜,白金是指锡料偏多的锡铜,都是指用来制造带此铭文礼器的合金原料,而“玄黄”是对礼器的赞美,表达其通天通地的神能,故极为吉祥,且完全适于用作神、人之间的联络媒介。
除了“玄黄”之外,西周铭文另有颇为关键的“玄衣”概念。金文中,王赐玄衣之纪录非常多,这可能是指某种礼服,但其无疑带有崇高的象征意义,因为“玄”象征天,而“衣”字的本义是表达一种大祭礼,向祖先祈祷从昊天传下神祕宝盖,衣祭大礼的目的为获得天祐;是故,“玄衣”即是“天衣”,其象征笼罩、搂抱、保护和保养天下的天盖。天子赐命玄衣之礼,实际上象征着天子将天祐转达给功臣,天以玄衣保护功臣的家族。这种礼仪涵盖宗教和政治意义:以天的保祐涵盖贵族,而表达从属天的以周为中央的国家结构,即最早的“天下”概念的萌芽。
春秋铭文中,不再见“玄衣”概念,但长见“玄用戈”、“元用戈”、“玄翏戈”,此乃是一种“玄武”的概念。从文字角度来看,“玄衣”与“玄武”词意相同,都是表达昊天的护祐,并且离不开对帝王的崇拜。不过与此同时,“玄武”是龙龟合为一体的神兽名称,其名称可能出现较晚,符合春秋以后的观念;虽然完整的玄武神兽始见于汉代,但笔者认为,龙龟合为一体的形象源自商或夏商精神文化,商代礼器已明显可见神龙与龟的关联性。
笔者推论:商文明对乌龟的崇拜,奠基于下界动物具备通达上界而相合的理想,用龟甲占卜即是源自此概念。乌龟造型常被呈现在礼器的器底之上,或许是以此来表达礼器吸收上天的指令和保祐,其意思可能与用龟甲占卜、追求靈验有关系。同时我们可以看到,乌龟造型在甲上常见有明纹,即直接表达升天的意思。乌龟是底下、水界的神兽,其动物本身不能升天,但能够通达天义、吸收天恩,这就是地下水龟与天上神龙能互补相成的原因。这种互补相成,在概念上符合“神明”的旨意。龙就是天神,他从天上赐雨露,以养地实现天地之交,而乌龟是地表下的水兽,能够通天义,获得靈验,藉祂的能力巫师能祈雨、占卜、祈求天的保祐。是故,龟背有明纹的造型,表达其通天而使天地交合的能力。在自然天象中分别用恒星与日月、神靈云雨和日月来表达天地神明之交,而在神兽形象中则采用龙与龟的相关性,来表达天地神明之相合。神话传说中,也留下藏于地面下水里的乌龟产生虬龙的故事:鲧是乌龟,藏于水里而产生大禹虫龙,水下的鲧通过其子而达通天上。在古代信仰日积月累的演化下,天神虫龙和地明龟鳖之相合,两者的形象合并为一体,而衍生出所谓“玄武”的神奇形象,并从“玄武”的词义来看,该形象表达昊天的保祐。
换言之,西周以来“玄”义的范围,都离不开天。而“幽”义开始有变化,西周礼仪中,用“幽”字指出青色的璜佩。西周中晚期的铭文提及周王赐命玉璜,其颜色均有三种:“幽”(青)、朱和冏(白)。笔者假设此三色,恰好符合五行中东、南、西三方的颜色,典型的璜佩形状也是圆环之三分之一。笔者假设可能与三方礼有关,五行、五方、五色概念中颜色与方向的相配或源于此。
殷商幽色的范围涵盖蓝绿一切色调,西周以来,“玄”字在表达天蓝的范围取代了“幽”,而“幽”字则开始用于表达东方木青之色。然而此一“木青”的意涵,再到了春秋战国,新造从“生”的“青”字,取代“幽”字表达林溪色彩部份的字义。因之,后世所用的“幽”字,就仅有表达神祕涵义的字义,而失去了表色的功能。不过“幽”字的本义,最后也影响到“青”字,将其意思范围宽阔,从专指叶草,扩展到甚至跨越了原来幽色的范围。
殷商祭礼中五种颜色(以及脏杂色第六种),皆取象于大自然而基于浓厚的精神文化,象征死生、离合等自然、人生与社会的意思,其中颇关键的为上下幽黄概念,以及白色作为上下的媒介;血色为纯洁牺牲的指标和社会血肉联盟的目标。从西周以来趋向于发展用颜色表达方位和季节的概念,以玄为天,以黄为地,以幽、朱、冏为东南西。据此可见,传统“五色”概念在传统思想中固定之前,早已经过了漫长的演化与形成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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