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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三伏天里还有些热,君泽袖着手回来时,迎门撞见了窈娘往门前青石路上泼着水。
君泽双手往身后一藏,神色有些慌张,打了个招呼后匆匆就往屋里躲。窈娘眼尖地瞧见他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微微露了黄色一角。
她正觉着奇怪,就见那黄色物事不小心落了下来,定睛一看,是一道叠得方方正正的四角黄符,上头用朱砂画了几个字,辨不清模样。
君泽红着脸将那黄符捡起来之后,慌忙快走几步进了自己的屋子。
窈娘只觉着疑惑,君泽最近越来越不对劲了,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眼神飘忽不定,整个人像是无端发了癔症。她本来好心问过几回,谁知他不但不领情,每次都左顾而言其他,一看就是在撒谎。
那日苏卿怜来了一趟如意馆,央她给天香楼做些模样精致的花瓜,说是七夕要放在楼前装饰的。临走前瞅见君泽那副模样,她捂着嘴吃吃笑了半天,说他这是春心萌动了。
窈娘试探性地问过几次之后,君泽只管红着脸落荒而逃。她也懒得管,这呆书生的心思,她着实捉摸不透,最近也无暇搭理。
上次与云岫楼那一场比赛之后,如意馆一战成名,城里好些人都知道如意馆有个俏娘子,手艺精妙,精通厨艺。眼见着七夕要到了,她接了好几户人家的生意,帮着做些点心瓜果。
几户人家里,尤其以缎子街的董家绸缎庄最为阔气,出了大价钱央着窈娘做了牡丹模样的花瓜,还有种生。
牡丹象征着富贵,祈望着绸缎庄有个好生意。
而所谓“种生”,就是在浅口瓷器中放入绿豆、小豆和小麦,匀匀地摆出模样,泡入清水后放在暖和的地方。待瓷器里的豆子发了数寸的芽,取了红蓝二色的彩线将嫩芽扎起来。
泱泱一片绿色,嫩生生地冒着尖儿,缚上粗细的绳线,甚是玲珑可爱。
既隐喻着生命的希望,又预示着夫妻和睦,多子多福。
前些日子里,董家娘子带着侍女连着来了如意馆好几趟,说是希望能拜窈娘为师,学些手艺好掌中馈。窈娘只摇着头不应,推说自己小门小户,只会些寻常手艺。
谁知董家娘子是个倔强的性子,竟日日亲自到如意馆坐着,寻遍了法子劝说着,苦苦哀求着,见窈娘仍是软硬不吃的模样,这才灰了心。
窈娘见她眉宇间一片愁云惨淡,总归有些过意不去,便问她为何要如此执着。
董家娘子没有细说,只说是家中丈夫平日里忙于生意,她想学些手艺给丈夫整治些好酒好菜,让他安心。
这话窈娘是不信的,痴男怨女她见得多了,看她神情萧索和话语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怨恨,大概又是独守空闺的小妇人使了招数挽救丈夫欢心罢了。
见她可怜,窈娘还是允了七夕夜里帮她整治些饭菜,顺带做些七夕应景的玩意儿。
2
天上银汉迢迢,人间车马盈街,灯市如昼。
满大街都暄腾起来了,年轻的少年郎呼朋唤友上街,不知看的是灯,还是那溪头柳下,团团围坐在一起乞巧的美娇娥。
隔着门窗都能听到外头轻快的脚步声和此起彼伏的欢笑声,坐在屋里就令人心神激荡,窈娘索性大手一挥,将如意馆给关了,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门赏灯去了。
富贵人家门前设了好些乞巧楼,错彩镂金,装饰得美轮美奂。时有小儿擎了未开的荷花跑来跑去,与爹娘乐作一团。
寻常人家的女子细细压了鬓角,富贵人家的姑娘更是装扮得格外艳丽,描眉点唇,尽展风华。
满大街的女子中,尤以小东门码头画舫中坐着的女子最为艳冶,脂粉气薰薰染染,传至了十里之外。
画舫上挂一盏灯,揽客的女子闲闲抱了琵琶,美目顾盼间,便勾得恩客撒下大把的银子。郎情妾意抱做一团,竟教桥上岸边的看客看直了眼。
几人逛到了五亭桥下,柳堤寥渚间,波光如练。一艘装饰得尤为华丽的画舫停在桥下,胖胖的月牙儿倒映在水中,镶嵌进了圆圆的桥洞里,赶巧落在了画舫的船头,对影成双,引来了看客的一片叫好声。
画舫里一青年男子揽着怀中美人,掀起帘子挥手示意,白净的脸上尽是志得意满。
那男子怀中的美人只露了半张脸,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不管如何变换姿势,那半张脸总是朝着岸边的柳树,教人看得清清楚楚。
还是君泽结结巴巴指着那女子说道:“苏,苏卿怜……”
窈娘顺着声音看去,果真,画舫中那露了半张脸的女子不是苏卿怜又是谁,这千年狐妖盛装之后,眉眼间的媚意真是看得人都酥了半边身子。纵窈娘是个女子,此刻觉着那张脸惊艳至极。
君泽见窈娘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连忙解释道:“我没有看她,我是先看到阮道士了。”
果真,看热闹的人群里,阮道士铁青着脸倚在柳树底下,一双眼盯着画舫中的男女看着,柳树上清清楚楚露了几个手指印。忽的,那柳树拦腰而断,惊散了好些路人。
窈娘从苏卿怜时不时往一旁瞟的眼神中看出来了,她就是故意的,这俩冤家就是磋磨了好些日子,没半点进展,看来苏卿怜这是要行大招了。
一旁听得有人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这姓董还真是艳福不浅,家里有个美娇娘守着,外头还能入了天香楼头牌苏卿怜的眼……”话里话外满含着艳羡之意。
“哟,老哥你这是嫉妒吧,哈哈!你若是像董掌柜这般长得俊俏,家中又有钱,我担保你往这儿一走,满大街的姑娘都得把香囊砸你身上去……”
窈娘突然福至心灵,扒拉着那人的肩膀问了一句,“你们说的董掌柜,可是缎子街董家绸缎庄的董掌柜?”
那人回过头来,影影绰绰也看不清窈娘的面貌,只当同他一样是个看热闹的,顺口回道,“不是他还有谁。
“听闻董家娘子今夜请了好些娘子到她家一同乞巧拜月,哪知她家相公却在这画舫与天香楼头牌郎情妾意呢!”
窈娘想起了董家娘子那眉里挥散不去的寂寥,果真是应了她的猜想。
谁说闺中少妇不知愁的,都只是藏起来无人可说罢了。
3
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将几人给挤散了,君泽好不容易扒拉开众多肩膀,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凑到窈娘身旁,期期艾艾道:“窈娘……”
窈娘刚把脸转了半边过去,准备听他说些什么,就听得一声惊呼。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画舫上不知何时落了一只模样怪异的鸟,全身乌黑,只余一双眼通红。
那只黑鸟喙极短,正用力啄着董掌柜,带着重重怒气往他身上用力啄着,像是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苏卿怜就在一旁看着,时不时往柳树下看一眼,眼里满是戏谑。面上仍装着一副慌乱的模样,不紧不慢地惊呼几声。
那董掌柜被黑鸟啄得抱头鼠窜,从船舱里逃将出来,双手四处挥打着,可每一处都打在了空处,最后竟然被那黑鸟逼地站到了船头,身子摇摇欲坠。
石桥落下了大片的阴影,将一人一鸟笼罩在黑暗中,窈娘眼见着那黑鸟低头往董掌柜身上一撞,却是从他身上穿了过去,扑通一声,这无形的力道将他撞落了水。
她遥遥望向阮道士,却见阮道士耸了耸肩,比了个嘴型,“别看我,不是我*。他活该!”说完一摊手,明摆着打算看热闹。
再回头时,黑鸟已经不见了,苏卿怜装着一副急切的模样扒拉在船舷上喊着,岸边已经有熟悉水性的人跳入了河里去。
一场闹剧就这样结了尾,令人啼笑皆非。
回去的路上,之夭抱着陶墨墨边走边解着一根红线,说是陶墨墨捣乱,将路边特意绕着的为男女结缘的姻缘红线拽了一根来,缠了自己一身,之夭身上也被卷了几段上去。
她抬手吓唬他要揍他,可陶墨墨早就摸透了她的性子,睁着圆眼睛,鼓着脸往她身上蹭,毛茸茸的尾巴还一扫一扫的,之夭顿时半点火气也没了,老老实实解着红线,时不时娇嗔几句。
陶墨墨趴在之夭胸口,有些得意地冲君泽一抬眼,还偷偷用小爪子捏了个拳头比划了几下,给他加油,看得君泽心中满是挫败。
陶墨墨日日在如意馆中窜来窜去,君泽的一举一动早就落在了他的眼里,君泽对窈娘的情意他也看在眼里。可惜他半点法力也无,爱莫能助,也只能在一旁给他鼓鼓气。
更何况,窈娘明摆着还一无所知,情愫一事上仍是懵懂无知,他只能暗暗在心里感慨,年轻人,任重而道远啊。
向来寡言少语的石清看了君泽一眼,突然一把扯住了之夭,“你头上的发簪掉在桥上了。”
之夭有些恼怒,“你看见了为何不早说!”
“刚才人多,不好捡。”
之夭无奈之下,只得抱着陶墨墨跟着石清往五亭桥的方向走。灯市散了,三三两两的人群从一旁经过。
今日窈娘心情极好,步子轻快走在前头,还起了玩心,追着自己的影子踩,突然她想起来什么,回头笑着问君泽,“你刚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君泽捏着掌心一道被汗濡湿了的四角黄符,嗫嚅着动了动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苦笑道:“没什么,问你冷不冷罢了。”
窈娘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对上了一双认真的眼,那里头目光灼灼,有什么满的都快溢了出来。这目光她好像在哪儿看过,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这让她有些心悸,连忙把头转了回来,深怕再看一眼就要溺了进去。
4
因着苏卿怜的名声,董掌柜那场落水经由好事者添油加醋一传,闹得极大,董家娘子出门时,总有人在一旁指指点点。
初初时,她还红着脸低头快走几步,想逃开这些人的视线,好似做错事情的人是她。再后来时,却是不管不顾,眼里无波无澜,藏着心如死水的沉寂。
就好比一直藏起来的伤口一遭被人将虚虚掩着的表皮掀了开去,底下的脓烂毫无遮拦地敞开在众人眼前,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连她都骗不了自己。
痛过之后,她也释然了。
是了,她空有满头珠翠,空有夫人之名,却是个不受宠的弃妇。到底了,连楼子里的姑娘都不如。
寻了个日子,董家娘子抱了些上好的绸缎前来如意馆致谢,说是为了感谢窈娘七夕那夜专门为她整治了一桌酒菜。
“我原以为,那篮子‘种生’能给我带来新的憧憬和期待,没曾想,竟然连我最后的希望也给磋磨没了。”
窈娘不解其意,再问时,她却不肯多说,只说希望窈娘再教她一道菜,梅花肠。
窈娘直觉觉着这道菜有什么名堂,不过她向来不是多事之人,见董家娘子坚定,便允诺了下来。
做菜之前,窈娘先问了她,梅花肠有两种做法,一种是以江米灌血,拟黄白梅的形色。另一种,则是以纯粹的猪肉为馅,做出来的梅花肠颜色较深些,类红梅之艳。
董家娘子毫不犹豫选了后一种,看着她平寂的神色,窈娘叹了口气。
红梅点点,一步一望一断肠。
董家娘子独自坐在窗前,望着梁上的双飞燕,吃上一口,掉落了几滴眼泪。
5
没几日就传来消息,董家娘子投了河。好在被人发现了,给救了回来。
窈娘这才知道,上次她来如意馆时,已经存了决绝赴死之心。念她可怜,窈娘还是寻了个日子携了吃食去看她。
董家院子里,董家娘子双眼放空靠在床头,往日圆润的脸消瘦地都凹了进去,床前只有一个娘家派来探望的婆子捏着帕子在劝她。
“小姐啊,你可别想不开啊,不为你自己想想,也得为老爷夫人想想啊,你好歹唤夫人一声母亲,若是你有什么差错,人家可是要怪她教女不当的,这让她在城里的夫人跟前如何立足。
“况且,若是乐姨娘泉下有知,知道你这样作贱自己,也怕是要伤心的。”
“她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她教我的,我什么没有做到,可到如今,也落了个跟她一样的下场……”
董家娘子倏地闭上双眼,转过头去,眼泪簌簌直下。
那婆子许是说得累了,见她仍是油盐不进的样子,又见窈娘杵在一旁干看着,自觉无趣,扭了肥胖的腰肢转身就走了。
窈娘将食盒放下,取了一小碗鸡汤粥出来放在床头的案台上,叹息道:“你这是何苦呢?”
“他娶我时,是允诺了我要一心一意的。我虽然知道他只是冲着我们杨家去的,可我仍存了一分侥幸,只要我好好待他,他定然能发现我的好,能与我一道过日子。
“可是,我还是错了,这男人的花花肠子,是管不住的……”
董家这桩婚事,窈娘是听说过的。
董家娘子是杨家小妾乐姨娘生的女儿,自小就养在杨家主母的名下。
杨家在扬州家大业大,绸缎布料生意经营得红红火火。那董掌柜本来也就是冲了杨家的钱财去的,指望娶了杨家的女儿得些帮衬。
杨家女儿多得是,嫁一个不得宠的女儿,换回来一个得力的姑爷,权衡之下,何乐而不为。
被人作为筹码押上去的董家娘子成为了这桩婚事里唯一真心实意的人,可惜她的真心付了流水,待董掌柜将绸缎生意做大之后,很快就厌弃了她。
她费尽了心思都没能挽回丈夫的欢心,一气之下投了河。
窈娘劝了几句后便走了,哀莫大于心死,当局者愿意在彀中迷糊转圈,旁人说再多做再多也都无济于事。
只盼着这娇娇俏俏的小娘子能早日想开,莫辜负了这尚好年华。
6
也不知是窈娘的祝愿灵验了,还是董家娘子想开了。过了好些日子,董家娘子再来如意馆时,已经换了副模样,神采飞扬,失了前些日子里的怯弱和唯诺。说起话来,也颇为伶俐大方。
模样也教以往不同了,可若是仔细看,却发现这种不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是气质上的改变。
恍如黯淡了的明珠擦干净了蒙着的细尘,生了绣的铜镜拭去了镌着的铜绿,整个人莫名增添了一层光彩。
比起以前董家娘子身上挥之不去的阴翳,现在的她更让人喜欢。
窈娘有些好奇,却也是庆幸的,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让人有如此大的改变,想必也是遇上了什么奇遇造化吧。
董掌柜依旧日日与苏卿怜厮混着,阮道士却提着一把桃木剑去了董府,口口声声说是要捉妖。
头一次去的时候,刚到门口,就被得到风声赶过去的君泽生拉硬拽给拖了回来。
众人只道他是被妒意冲昏了头脑,没有一个人信他说的话。
董掌柜自打那日落水之后生了病,病好了之后莫名得了苏卿怜的垂青,日日往天香楼里跑,整个人被迷得三魂去了七魄。
苏卿怜也破天荒地对这商人格外上心,今日浩浩荡荡泛舟赏荷,明日大张旗鼓去城外寺庙上香。
她走到哪儿,阮道士就黑着脸不远不近跟到哪儿。
许是看人家董掌柜跟苏卿怜走得近了些,自己对苏卿怜束手无策,只好拿董掌柜下手。不光君泽这样想,窈娘也是这般看他的。
这被情爱蛊惑了男女,有什么理智可言。
况且,董家娘子与她交往甚多,她从未发现她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那般无辜心善的女子,她是希望她有个好结局的,不希望她牵扯上这些鬼魅之事。
好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阮道士只管看不见听不见,只说董家有妖,他要去捉妖。窈娘气急了,无奈之下,只得央人请了董家娘子过来。
董家娘子听闻自家府中有妖,惊得用手帕掩住了嘴,看神情当真是一无所知。
阮道士围着她走了几圈,举着桃木剑比划了半晌,末了有些颓然,“不对,她身上没有妖气,那我那日看见董府黑气冲天是怎么回事?你最近有没有碰到什么人,遇到什么事?”
董家娘子闻言有些怔忪,似是想到了什么,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去。
这下子,大家都看出名堂来了,阮道士擦拭着桃木剑,斜着眼睛笑得张狂,“果真被我试探出来了,她这不是心虚是什么。早就说了董府有妖气,你们还不信。”
君泽还是半信半疑,着实是阮道士最近的行为有些反常,那股子妒意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为了防止他借了机会捉弄董掌柜,君泽决定跟着他去董府一探究竟。
7
董府后院里,云遮月,风满裳。
董家娘子设了香案瓜果静静等着,奴仆都被遣散了,偌大的一片院子里,除了她之外,空无一人。
那恍若神明的女子踏着云缓缓而来的时候,董家娘子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相迎,而是盯着她看了许久,看得那女子敛了笑。
“你是谁?”
“我是姑射(yè)真人啊,不是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跟你说了吗,今晚你怎么了?”
“可是,那白发道士说你是妖。”
“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是妖,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可害了你?”女子有些气愤,挥了挥衣袖转身欲走。
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殷殷告诫道:“看来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我只想告诉你,死过一回的人了,既然已经决定重新做人,那就千万不要放弃。”
女子目光中饱含着关切,虽然是才见过几面的人,却像是老相识。这熟稔的语气让董家娘子晃了眼,莫名想起了一个她很久没有见过的人。
女子说完之后,叹了口气,舒展了衣袂,正待离去,就被一张缀了好些铃铛的网兜头给罩住了。
“我就说嘛,这董府果真有妖。”阮道士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围着那女子看了半晌,皱着眉道:“也是怪了,这是哪里来的小妖精,怎么身上半点妖气也无?”
就在阮道士目瞪口呆中,那女子一挥手将网给劈成两半,钗横鬓乱钻了出来,气急败坏道:“你才是妖,你全家都是妖,该死的道士,好端端坏了我的妆容。”
“坏了坏了,这捉妖网今日怎的不管用了?”阮道士仍在疑惑着。
君泽好半天才从墙头爬下来,差点跌了个狗吃屎,崴着脚一瘸一拐赶了过来,拽着阮道士就往后走,边走边连连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我就说你就是吃醋了来捣乱的,还不信。这位仙子姐姐一看就仙气逼人,怎么可能是妖。”
那女子听得君泽的话,心花怒放,随即端了身子,睥睨着眼睛,看了君泽一眼,“还是你这书生会说话,今日就不与你们计较。”
女子打了个哈哈,转身欲走,衣袖却被人给拽住了。
一直默默看着的董家娘子站在一旁,盯着那女子的眼睛问道:“我只问你,你当真是姑射真人,只因我七夕拜月心诚,特来解救我?”
阮道士眼中满是讥诮,手中桃木剑比划比划去的,好似随时要砍上来。
被三双眼睛盯着,那女子扶着歪了的发髻,终是败下阵来。
“是也不是,我来这儿,是受人所托。”
8
女子是南边城隍庙旁的一株美人松,枝叶窈窕,因挨着城隍庙,便被人当做了姻缘树,时常有人拿了红绸来许愿。
久而久之,这美人松就攒了一身灵力,开辟了一条助人姻缘积善德修仙的道路,渐渐修成了半仙之体。
一个夜晚,美人松正俏生生地站在庙旁闭目休憩。忽然听得一阵声音,睁眼看时,只看见一美妇人慌忙逃窜过来,边跑边回头。
这妇人她认识,是城里一户姓杨人家的小妾,年轻的时候时常拿了红绸到她跟前许愿,求的是讨得丈夫欢心,过些顺遂日子。
到后来,这妇人年纪大些,来许的愿就不一样了。每次都是跪在她跟前,诚心祷告,希望她的女儿嫁个好丈夫,希望她的女儿能与丈夫白头偕老,子孙繁盛。
见那妇人跑至跟前,美人松才发现,这妇人竟然只是个魂体。她这才恍然大悟,这妇人竟然是已经死去了的。
妇人跑进城隍庙里跪倒,急得快哭出来,说她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希望地藏菩萨城隍老爷大罗金仙诸天神佛保佑,让她再盘旋一段日子,她完成心愿后自当前去地府领罪。说完之后,“砰砰”几下,往地上连连磕着头。
许是她心诚,不知是城隍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门上的铜铃大将施了法,那妇人忽的变作一只黑色的伤魂鸟,钻入她的枝叶间躲了起来。
伤魂鸟,顾名思义,于魂体有所损伤,再投胎之后有伤命数,而换来的是能以鸟状魂体在世间短暂存活数日。
待身后无常鬼差甩着噼啪作响的拘魂链追过来时,绕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妇人的踪迹,这才泱泱离去。
后来,那妇人告知她,她的女儿最近过得很不好,丈夫花心,娘家也不帮衬,她要帮她重拾生活的信心。
妇人夜夜盘旋在董府,怕伤着女儿的阳气,她只敢远远望着。
直至七夕过后,那女儿一时想不开投了河,妇人一时情切,扑棱着翅膀引来了守夜的奴婢,这才将给她女儿救了回来。
妇人因着七夕夜里将那花心女婿撞入水中,与人接触后伤了生人阳气,再引人救她女儿时,引来了无常鬼差的注意,很快就被抓了回地府受刑,等待她的不知是地狱诸多刑罚中的哪一种。
在她临走之前,她苦苦哀求美人松,希望她能救救她的女儿,让她早日脱离苦海。
美人松见她心诚,怜她一片慈母心,便假作姑射真人的名号踏月而来,说是与那女儿有缘,携着手与她谈心,开导她,教她重新燃起对生活的信心。
美人松原想着,待董家娘子解开了心结,她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没曾想,早些日子妇人化作伤魂鸟盘旋董府时,阴气森森反倒被阮道士给发现了。
她好端端做了件好事,却被人当做妖精给捆了。阴差阳错,倒教这桩本该藏起来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9
董家娘子早已哭得泪水涟涟,此时此刻,她才想起来,那夜无人黑暗中,微凉的湖水淹没口鼻时,她分明见着一只黑色的鸟在她头顶上飞来飞去。
她当时心如死灰,神思恍惚间,只当是催命的鸦雀。
没曾想,那是生她养她的姨娘,是她怨恨了多年的姨娘,是她骨血相融的娘亲在呼唤,在焦急地打转,在束手无策地慌乱着。
“你娘同我说,她知道她对不起你,她这辈子因着一张好面孔,做了人家的小妾,所依仗的也是以色侍人。”
“美人迟暮,终有更年轻的面孔代替昔日的宠爱。所以这么些年不受宠的日子里,她一直教你如何忍气吞声,如何修缮自身的妇德妇功,如何持家,如何不要惹了丈夫的厌弃。
“她深知女人在这个世道的艰难,她希望你能嫁个好丈夫,夫妻恩爱,勤勉持家,过得一生顺遂,平安如意。”
“可到后来,她才发现自己错了,她将你当做另一个她,将她深谙的妇人之道教给了你,谁知却始终没能改变你的命运。
“她是后悔了的,可她已经无力再改变了。所以她才逃了出来,求我帮她实现这个夙愿。”
“她说,若是能重头再来,她定当嫁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穷一点苦一点没关系,至少能让你有个好出生,不至于在偌大的富贵院墙中遭人白眼与厌弃。
“她希望你不要再恨她,若是下辈子还有缘分做母女,她希望你能堂堂正正叫她一声,娘。”
“娘……”
董家娘子抱着膝盖蹲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想起了多年前她因偷懒不想学刺绣女红时,姨娘狠心折了柳枝抽她的手心。
那时的她总也想不清楚,总以为姨娘是把她当做了争宠的工具,是为了让她在杨家主母跟前露脸,是拿来与其他女儿对比,好在父亲登门时好生炫耀一番的。
那时的她也觉着委屈,也是如今日一般,躲在黑暗角落里,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哭泣。
大户人家总是有诸多规矩,小妾生的孩子总归是要养在主母名下,也只能唤主母母亲,唤生母一声姨娘,不然是乱了纲常,连带着小妾是要被发卖的。
那时的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可以倚在母亲身下撒娇玩闹,而她却只能在那日日端着假笑的妇人面前尽着孝道。
生她养她的亲生母亲,却只会日日敦促她学习。
那时节,她最大的愿望,就是一直想着要早日离开日日敦促她学习的姨娘身边,离开没有温情只有勾心斗角的杨府。
所以她初初嫁人的时候是欢喜的,她满心以为找到了终生的归宿。
谁知道到头来,她仍然是被厌弃的。
只不过从不讨人喜欢的女儿家,成了遭人嫌弃的妇人。
而最后,仍是她最怨恨的姨娘救了她。
如今想来,她口口声声喊着自家生母姨娘,却在那口蜜腹剑的主母跟前承欢膝下,姨娘内心也是泣着血的。
大家族的错综复杂,足以让人不声不响湮没在无尽的苦楚中,却只能咬碎了银牙和着血泪往肚里吞。
董家娘子哭得涕泗横流,突然想起了很多刻意遗忘的往事。
姨娘终究是爱她的,只是这么多年的怨恨让她选择性地遗忘了她的好。
发烧生病时,是姨娘抱了她小小的身子给她唱侬软的小调。夫人赏了绸缎,是姨娘眉眼绽着笑给她比划尺寸连夜裁了新衣裳。
就连她出嫁时,也是姨娘踮着小脚红着眼眶偷偷塞了她一匣子珠宝做体己钱。
……
“娘,娘,我错了……”
10
哭完之后,她终究是想开了。
她已经死过一回了,有些事也看得淡了,她知道接下来的路她该怎么走。
她不能辜负娘亲的希望,她要好好活着,堂堂正正地活着。
阮道士面上露了些讪讪,将那劳什子捉妖网给收了起来,拉着君泽转身欲走,却被那美人松拦了下来。
只见她慢悠悠从袖中掏出一件红绸来,望着阮道士笑得神秘莫测,“坏了我的好事,想这样就走?没那么便宜!”
话音刚落,那红绸就像顿时有了灵性一般,如灵蛇窜了过来,三两下将阮道士的眼睛给遮住了,自行缠到脑后打了个结。
“先前这呆子说了,你这是因为吃醋来报复的。我倒要看看,你心里藏着什么东西。”
君泽就见着阮道士像中了迷药一般,缓缓倒下,只余眉间红绸轻轻飘动。
而此时的阮道士,早已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因为他恍惚间,发现自己回到了自己年少的时候。
那时候的阮道士,还不是个道士,是光禄寺卿家的公子,阮梦秋。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端的是仪标建武,声垂京兆。而他心悦的姑娘,是邻府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赵侍郎府的姑娘。
后来,阮父因无辜牵扯进了一桩案子,没能熬过残酷的刑罚,死在了狱中,阮母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梁上,随夫亡去。虽然后来阮家平反了,可一夜之间,好好的光禄寺卿府就这样破败了。
阮梦秋意志消沉地出了京,他临走前,与赵家小姐约好了,待他功成名就之日,定当前来娶她。
他一路往西投了军,在战场上奋力厮*,从校场小兵开始,积下了赫赫战功。荒芜的岁月里,他还救下了一只小狐狸,因此跌入陷阱折了腿脚。
待他伤好之后,还没等他壮志酬筹回京,就在兵荒马乱的西北遇到了赵家小姐。
赵家小姐说,她是为他而来。父母逼她嫁人,她只能趁夜出逃。他欣喜异常,欢喜地忘记了很多不合理的事情,比如赵家小姐一个弱质女流是如何千里迢迢翻山越岭寻到了他。
他与赵家小姐在西北过了好些鸳鸯日子,隔江山寺闻钟,月下东邻吹箫,两人情投意合,羡煞旁人。
直至一日,京中归来的裨将军偷偷将他拉至一边,告知了他一个匪夷所思的消息。
他说,赵家小姐早几年就已经嫁了人,夫君待她不好,后来生了一场大病,早已死在了数年前秋天。既然赵家小姐已死,那日日相伴的枕边人又是谁?
……
梦境戛然而止,阮道士终究是修行中人,沉湎片刻之后,破了美人松的幻境。
那美人松好不遗憾,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就窥探到了这年纪轻轻却满头白发道士的秘密。她直觉觉着,阮道士是有故事的。
他的故事,可能比她往日里在城隍庙前听到的那些故事更为传奇生动。
可惜,可惜了。
11
董家娘子与董掌柜和离了,虽然中间费劲了周折,也惹来了杨家的好些怨怼,可终究还是成功出府,带着嫁妆搬到了南柳巷。乐姨娘教了她好些女红,她可以靠着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庶女嫁大户人家为妻惹人羡慕,可成亲没几年她毅然和离。
她在南柳巷租了间小小的屋子,平日里接些绣活。待她的绣房开张的时候,她提了一篮子“种生”前来看望窈娘。
望着那红蓝相间的嫩芽,董家娘子言谈中满是唏嘘,“以前总寄托于男人身上,现在才发现,还不如靠自己,生活是自己的,希望也是自己的。”
窈娘点头称是,看着如今判若两人的她,也为她感到欢喜。
从今以后,世上再无风风光光的董家娘子,只有靠着双手吃饭的杨家庶女杨娇娇。
阮道士在天香楼门前站了许久,看着天光云影落了幕,终是抬腿迈了进去。
西厢房的阁楼里,窗上倒映着女子臻首娥眉的剪影,有人在深夜独自等候着,一如之前的无数个夜晚。
一场梦境让他醒悟了过来,昔日的赵家小姐早已死去,他对她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而陪伴着他度过那数千艰难日月的,是另一个人,给他缝衣裳的她,为他做饭的她,哭着的她,笑着的她,都是她。
人也罢,妖也罢,既然爱了,又何必执着于过往是非呢。至亲至爱的人,要懂得珍惜,莫待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君泽将那道没有送出去的姻缘符压在了枕头底下,这是他千辛万苦求了来的,准备七夕夜里送出去的。
可明明是梦里携手走过万水千山的人,明明白白四目相对时,他仍是怯的。
他不知那晚在五亭桥上,若是没有那只黑鸟冲出来,他是否会鼓起勇气将手中的姻缘符送出去。那懵懂的心意,尽数藏于手中沉甸甸的符中。
他想,他是不敢的,他终究只是个自欺欺人的胆小鬼。
院子的另一头,窈娘也还没有入睡,她突然想起来,那日夜间君泽看她的眼神为何如此熟悉了。
因为那样的眼神,她在很多人身上看到过。齐安公主,红蓁,岑蔚然,春九……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可又抚着胸口不敢置信。
呆愣了片刻之后,她忽然有些懊恼地往自己头上拍了一掌,跌跌撞撞往床的方向走,一头栽了进去,拥没在柔软的被褥里。
不可能的,不至于的,定是最近日子事情太多伤了元气,以致于她看错了,也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是了,定是她多想了。
窗外,月色如澹澹晚烟,轻轻巧巧笼了过来。
杨柳津头,梨花墙外,心事两不知。(原标题:《如意馆之梅花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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