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技艺 | 意长意短

生活的技艺 | 意长意短

首页角色扮演道灵录更新时间:2024-05-06

意大利皮埃蒙特区朗格乡村风貌。这里曾是意大利诗人、小说家切萨雷·帕韦塞年少时生活的地方。视觉中国|图

1950年8月27日,正值盛夏,切萨雷·帕韦塞选择在都灵一家宾馆里结束自己的生命,时年42岁。在不久前,他的《美丽的夏天》获得了意大利最重要的文学奖项“斯特雷加”奖,他写下了诗歌《死亡来临,将带着你的一双眼》,出版了他最精彩的小说《月亮与篝火》。周围的人在错愕之际,也体味到这个举动并非一时起意,而是长期策划的结果。他的好友,同时代作家娜塔丽娅·金兹伯格在自传体小说《家庭絮语》中写道:帕韦塞把和死亡相关的一切都算计好了。他是个不喜欢出现意外情况的人,就连散步路线也是固定的,不欢迎任何人临时加入。8月,帕韦塞在朋友都在外面度假时,选择在火车站附近一家著名宾馆的房间里服安眠药,可以想见那些药品也是事先准备好的。这样的情节在他的小说《在孤单的女人中》开头就得到了描写,故事中的人物是一个对生活失去兴趣的年轻女孩,她被送往了医院,得到了抢救,在故事的结局,她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这也是帕韦塞结束自己生命的方式。

这场自*是在帕韦塞和美国女演员康斯坦丝·道灵(Constance Dowling)的高调恋爱、分手之后发生的。道灵金发碧眼、无比美艳,帕韦塞在40岁还像青少年一样,因爱情脸红心跳,激动失眠(这一点在日记中有呈现)。这件事在当时激起了各种猜想,帕韦塞死后,意大利各大报纸上出现了一百多篇报道,对他的自*原因进行分析:失恋,意识形态危机或者对于政治秩序的愧疚感(但实际上,他日记中根本没有提及政治),创造力的枯竭……

“都是甜美,没有苦涩……然后呢?”

我床头常放着帕韦塞的日记《生活的技艺》(il mestiere di vivere),那是他1935年到1950年的日记。我常常会按照当下的日期,翻阅到日记中某个年份对应的日期,阅读他当时的内心世界,那是意大利文学中最直接、最无情的自我剖析,也有对写作技艺的反思。他开始应该是有意写成莱奥帕尔迪《杂想录》(Zibaldone)的样子,也有佩索阿《惶然录》的气息,但最终来说很像和死亡跳的一曲华尔兹。比如在1946年1月1日写的总结:

过去的一年也结束了。山丘、都灵、罗马。有过四个女人,印了一本书,写了一些很美的诗歌,发现了一种可以涵盖很多主线的新文学形式(和喀耳刻的对话)。你幸福吗?是的,你很幸福。你有力量,有天分,有事情做。你一个人。

今年有两次想过自*。所有人欣赏你,恭维你,在你身边跳舞。然后你?

你没有参加过战斗,你要记住。你永远都不会加入战争。你的存在对别人有意义吗?

帕韦塞的日记里有自惭形秽的一面,他自觉猥琐,没有站在第一线参加过抵抗运动。他因为家里藏着反法西斯内容的信件被逮捕,后来被流放到南方一个叫布兰卡莱奥内的地方,如果意大利是只靴子,那里是脚尖的地方,和都灵相比就是天涯海角了。同一个时代的都灵人卡洛·莱维也被流放到南方一个叫阿利亚诺的地方,是那不勒斯往南的一个内陆城镇,他写出了《耶稣不到埃博利》,揭示南方社会的悲惨现实,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成为二十世纪文学经典。莱维和帕韦塞经常会被放在一起比较,帕韦塞作为一个“内省式”作家,他在南方享受孤寂,钻研诗艺,这一段经历在《山上的房子》《监狱》两个中篇小说中得到呈现,里面的男主人公是逃避责任,但又无比愧疚的知识分子。很显然,有很多事情帕韦塞做不到:比如投入一场不顾生死的斗争,让一个女人得到满足。然而在文学的王国里,他自视为王。

帕韦塞做出决定:跳出时间,像死者一样写作。像死者一样写作不一定是指向永恒,渴望名扬千古,如果是迷恋名望,那他在获得“斯特雷加”奖之后,也不会寥寥几行,遗言似的,用似乎带着戏谑的语气写下:

六月二十二日

“明早我会去罗马。”这句话我还会说多少次?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福分。但我还能享有多少次?然后呢?

罗马之行似乎像是我最辉煌的时刻。世俗的奖项,D(帕韦塞的美国女友)会跟我谈及此时——都是甜美,没有苦涩……然后呢?然后呢?

像死者一样写作,就是留下一份证词、一份自*者的手迹,一场十五年的自我克制,向死而生的工作。就是在最后可以说:

在我的行当(写作)中,我就是国王。

在十年里,我完成了一切。想想当初的忐忑。

在生活中,我比当初更绝望,更失败。

……

只需要一点儿勇气。

作者在离开之时,匆匆在这几册日记上写好了“生活的技艺”(Il mestiere di vivere)这个标题,首先可能是一个文字工作者的缜密习惯,其次是期望人们理解他内心的隐秘。帕韦塞在日记中已经说明了,爱情的失意是自*的借口,虽然他也遭遇背叛的痛苦。他青少年就经历了同伴的自*,青年时期也经历的几个挚友的死,死亡才是最终的主题。他的作家身份让他周围时常有女人围绕,每一场恋爱他都像青少年一样激动、心跳过速、失眠;但又一次次沮丧地证明一个事实:他无法满足一个女人。日记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词是“无力”。帕韦塞恋上了美国女演员,金发的耀眼女人,也是出现在他的获奖庆典中的女人,她温柔而顺从,但也很果断选择了离开。帕韦塞缺乏不顾一切投入生活的勇气,就像他当时并没有不顾牺牲,全力投入到抵抗运动中去,而有很多人在这场运动中牺牲,他内心充满了歉疚,同时也死死捍卫着自己的“孤独”。

他选择进入世界,与别人交谈,他总是会懊悔自己说的太多,但却感觉这些“社交活动”会让他享受随之而来的独处。孤独是他的恶习,社交是孤独的铺垫,就像辛苦是酣睡的条件。他的小说中的人物,有很多都沉迷于独处,有的是出于对生活的畏惧,有的是出于失望,也有的是渴望和自然进行交融。

帕韦塞在写下他独自一人的时刻,分明流露出一种自虐的快感。他的生活状态基本上是这样的:每天晚上,从办公室出来,从饭馆出来,和人作伴——有一种残暴的快乐会归来,独处带来的快慰。那是每天唯一真正的幸福的时光。

帕韦塞在日记里有对文学的反思,也有粗暴的宣泄,厌世和厌女有时交织在一起,真实呈现了一个经历了二十世纪前半叶两次世界大战的意大利男人的精神世界。帕韦塞的日记和作品相互映照,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流叙事并不完全吻合,这似乎也是他的作品如今读起来并无过时感的原因。帕韦塞很早就意识到,时代不一定是恒久的,他要像死者一样,脱离时代写作。

山谷中的男人

切萨雷·帕韦塞并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乡下男人,他并没有在田地里劳动,但他和小说中描述的那片山谷缔结了无比深刻的关系。《月亮与篝火》是他的代表作,也是以他少年时度过了很多时光的朗格山区为背景。那里有零星的村落、镇子和别墅,散落在山谷中。为了了解帕韦塞文本中的地域,他最熟悉的风景,我去了他曾经住过的地方。那是种植葡萄树和榛子树的乡野之地,从山坡高处向下望,连绵不断的山坡上都是整整齐齐的葡萄树,也有一坡坡的榛子林,人类的劳作改变了地貌,因此这里属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历史文化名录。

切萨雷·帕韦塞就出生在这个寂寥之地,在少年时,有很多时间都是在皮埃蒙特区的朗格度过的,那是一个群山起伏的丘陵地带。他居住的地方是个山谷,一条叫贝尔博的河流经那里,也是在那里他和自然缔结了深层的关系。他在大学学习的是英美文学,美国文学惠特曼的《草叶集》中对自然的赞颂,对野性的呼唤,让他以新的目光看着这片土地。

帕韦塞是个有故乡的人,故乡也认可他。他在少年时阅读维吉尔,代入的定然也是故乡的山水。生活在小村庄的人很容易激起对世界的渴望,一个人当然需要一个故乡,虽然只是为了离开它。我在2023年8月底去了他的故乡,那里葡萄园、榛子园井井有条,他家门前的路被命名为“切萨雷·帕韦塞路”。宾馆只有一家,接待的女服务员和在院子里刷铁栏杆的工人都是阿尔巴尼亚人,在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话聊天。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帕韦塞,现在是世界来到了你的故乡了。

帕韦塞在一个小村庄里开始了他对世界的幻想,他的野心写在故居门口的铭牌上:

“我的村庄到处都是泥巴,有几处小破房子,有一条省道经过那里。我小时候在那地方玩耍。我想重申的是:因为我充满野心,想周游世界,到遥远的地方,告诉所有人:你们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吧?好吧,我就来自那里。”

故居院子里有作家的铜像:一张清瘦、深沉戴着眼镜的脸,铜像下面的大理石底座上面的文字是:他跑过一条长长的白色大路,一直跑到家门口,他在那里出生,并梦想成为诗人。

那是一栋两层的淡红色的房屋,在一个河谷里,两面都是山,一边就是他的木匠朋友“努托”住的萨尔托山,另一面是一座卡米内拉(Caminella)农舍。帕韦塞的代表作《月亮与篝火》中的故事,就是以这方圆三五里为背景。故事中的男孩,被遗弃在教堂的台阶上,政府把孩子交给本地农民抚养,一家人就生活在这个山谷里。这个叫“鳗鱼”的私生子在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长大。少年时期在地主家里做长工,成年之后当兵,去美国赚到钱回来,生活在热内亚,他经常回到这里旧地重游,看他小时候生活的农舍,和他少年时候的朋友努托叙旧。“鳗鱼”像所有离开故乡、在外面漂流几十年的人,他对于故乡有一种“刻舟求剑”的情结,他梦想荣归故里,告诉他以前那些人,他长大了,看到了世界,有了自己的姓名。努托向他讲述了他不在的那些年村子里发生的事。他少年时的*投射在地主家的两位小姐身上:物是人非,如今她们一个已经死去,一个飘落异乡,最美丽的老三——当年的小女孩,最后也在抵抗运动中被处决:像她那样美艳的女人,还有很多人眼馋,不能草草埋掉,只能用火烧掉,这是小说中的一场“篝火”。

“鳗鱼”在之前居住的农舍里见到了现在生活在那里的一家人,有个残疾小孩钦多,并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幼时的影子:他愿意付出一切,再用钦多的眼睛看看这些葡萄园、榛子林。成人“鳗鱼”看到了童年的神话慢慢散去,他的“剑”已经无处可觅,想送给钦多一把小刀,可能是为了弥补自己童年的渴望。钦多有一个暴戾的父亲瓦里诺,他有一天回家,打死了同居者,绝望中想要让全家人一起同归于尽,而钦多因为那把小刀自卫,得以躲过厄运。瓦里诺烧了农舍,这是小说里的另一场“篝火”。帕韦塞的小说里似乎有古代神话“人祭”的痕迹,乡村里的一切暴力和绝望都那么真实:村庄已经是世界。

帕韦塞的文字现在散落在他故乡的四处:基金会做了一些白色水泥浇筑的椅子,像打开的书页一样,这些椅子摆放在和他的作品相关的地方。我走在葡萄园间窄窄的小路上,山间散落着一些农舍,路边是8月成熟的黑色或白色的无花果,地上也掉落了很多,伸手就可以摘来吃。我心里想的就是小说里的那些人物:在乡间生活的人内心滋生的渴望,帕韦塞怀念的正是这种渴望。我想起了《月亮与篝火》的一个细节,“鳗鱼”在离开村庄之前,伸手摘了无花果吃;努托说,小心地主婆看到了让你吐出来。“努托”的木匠作坊也还在,在大路的边上,门口有一株巨大的紫藤树,那些做工的工具还在,已经成为文学朝圣者驻留的地点之一。

作家和地域之间的关联在这个时代得到彰显,文学不是虚无之地,很多时候有迹可循。2004年帕韦塞的故乡——圣斯泰法诺贝尔博(San Stefano Belbo)建立“帕韦塞基金会”,就是为了筹备2008年作者诞辰一百周年纪念。现在在镇上有他的一个纪念馆,里面存放着他的手稿还有很多相关的书籍。差不多一个世纪之前,他一定是带着热切的心情,在八月十五圣母升天日投入到镇上集市的各个游戏中。我在镇上闲逛的时候,看到那些打靶的、赛车的、碰碰车的游戏设施还在,只是没有什么人。集市已经结束了,只有几个买汉堡、三明治的车子在那里,老板娘用倦怠的神情看着路过的人,貌似也不太想做生意。我在想:与几十年前比,什么变了?如今的青少年会不会带着同样的热望,来参加这些集市,跳舞,狂饮,听村子里的乐手弹奏。我想应该不会了,在电视里,在手机上,每天都是嘉年华,那种渴望和期待也许已经没有了。“鳗鱼”回到家乡,他最想获得的,应该是当时对生活的渴望。

这个地域是意大利著名葡萄酒“巴罗洛”的产区,也有内比奥罗和其他名酒,最为世人所知的可能是“榛子巧克力酱”(Nutella)了,也是费列罗的主打产品,像意大利的“老干妈”,除此之外还产松露。《月亮与篝火》中,农民种植的主要是高粱、榛子树和葡萄树,有时候找到松露,就拿去附近的城市阿尔巴卖掉。

四处都是酒庄,在离开之前,我去了一个酒庄品尝了五六种当地的酒,院子阳光明媚,还养着一匹马,四处的葡萄园绛紫色的葡萄正在成熟。只有一个女孩子接待我们,她在大学学农学,还没有毕业,但看起来成熟而阳光,她给我们展示了酒庄,我们在一个修道院改造成的古朴大厅里喝酒。

皮埃蒙特人的勤劳和务实在一道道整齐的葡萄园中,在没有杂草的榛子林中也能看到。我又想起了帕韦塞遗言似的话来:我的公众角色已经完成——尽我所能。我工作过,我给世人带来了诗歌。我分担了很多人的痛苦。

帕韦塞的死若是在当下,定然被归为抑郁症,我更愿意把他的选择理解为一种祭献,用生命对于文学的祭献,像他小说中的“篝火”,是在十几年内燃尽的生命,留下让世人传诵的诗句和故事。

陈英

责编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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