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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五说有人来砸场的时候,我正在后厨精心调制一味酱料,被他一惊,盐多抖进去半勺,这坛值十两银子的酱料算是毁了。
我拎着勺子走到堂前,冲着闹事的客人直走过去,其实没有小五咋咋呼呼指路我也找不错,毕竟鸡都没叫的时辰来敲门吃饭的不多,而且单点半只鸭子就茶水,我接管这个小饭馆两年拢共也才见到这一个。
将勺子在那人跟前敲两敲,我问这个风尘仆仆衣衫褴褛的人:“听说,你吃完了才说味道不对?”
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方素白帕子擦嘴,奇了,他脸上的土都能种一盆花了,竟还能将帕子藏得这么干净:“吃完是因为饿了,不过味道确实有待改进。”
我这饭馆接得权贵如云,也迎得三教九流,可见我从不以貌看人,若他如实说饿了,我也管的起一顿饭,但听他吃饱喝足才一副大爷样挑毛病,我这手就痒痒:“行家啊,你说说哪里不对,说好了,这一顿饭我请,说不出,我再送你一顿铁勺炒肉。”
那人慢条斯理砸吧砸吧嘴,笑得很是无赖:“我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这张嘴,凭什么菜一入嘴便知好赖,但你若让我说出做菜的一二三来……我又不是厨子,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可以督促你改进,你让我免费试吃,总有一日你能做出完美的菜来。”
我一勺子敲了过去,我跟着师傅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靠的就是这双手,动手能力少有人能及,修身养性两年多,手艺还不生疏真是便宜你了。
2
今天的客人有些难缠,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客人的口味变得有些猎奇,有些材料一时不大好找。
另一个则是,莫名多了几成女客,这些女客爱点各种名目的小点心,且要求颇多,如眼前这个,点名要山楂杏仁核桃酥,要甜里面透着酸,酸里面透着香,香里面还得嫩,嫩里面加点酥,酥中再带些小惊喜。
你妹的小惊喜!这都哪家养出来的大小姐,怎么没饿成片儿!
我咧嘴露出八颗牙微笑:“大小姐,咱家是凡间小店,做不来你这样仙女吃的东西,出门往哪边拐都成,说不定能找到你的小惊喜。”
这大小姐惊诧,晃着满头金翠看向另一边,语调也瞬间柔了十二分:“可是玉公子说,他吃过这样的山楂杏仁核桃酥,那曾是他最喜欢的点心。”说着,她脸也变得红扑扑,涂了一脸的胭脂似的,“人家玉公子说,看见我,他就想到了那种味道,人家想当着玉公子的面尝尝那味道。”
又是那家伙!
我袖子里的手攥得嘎吱响,将人撂给小五,走到另一边,“人家玉公子”正对一个胖员外天花乱坠说北方极地有一种雪花炖鱼,简直是人间美味……
眼看那位胖员外要开口点这个雪花炖鱼,我只作不知,踮起脚尖,伸手拽着那家伙的后领子往门口走。
“啊……哈哈……哈哈哈……掌柜的,您慢点儿,我快喘不气了。”
将人扔出门外,我转身关上门,勺子在手,任性我有:“各位客官,小店人手不够财力不足,从今儿起规矩改了,除小店寻常菜色外,您要是想吃点什么稀罕的,自己拎着材料来,只要您拿得出我就做得出!”
做生意么,和气生财,所以我眯着眼笑问:“点东海虾丸蟹脚炒,昆仑玉面冻豆腐,冰炖叫花粥的那几位,您是去准备材料,还是先凑合在小店吃点东西?”
身后有人挠门挠得紧,我开门,一脚将差点扑倒在地的人踹出去,转头笑眯眯等答案。
小店通风不好,眼见胖员外几人流了一脸的汗,我很惭愧,幸而几位客官不与我计较,反而越发和蔼:“呵……呵呵呵……掌柜的厨艺精妙绝伦,精妙绝伦,我等一定要尝尝,菜随便上,上。”
原来厨艺是用精妙绝伦形容的,这个形容真有文采,师傅那个没读过书的还真没教过我。
我在厨房颠勺,准备做几个拿手菜证明自己一代名厨的实力,这年头做什么都不容易,有本事非常重要,要不我一个厨子也镇不住场面。
小五却又扑进来,我发现他这两天很是不稳重,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总这么一惊一乍,实在不好,晚上得跟他说说什么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姑……姑娘,”小五忒不济,几步路就喘成这样,这小身子板也得锻炼了,白瞎了我特意将他喂成一身的肉,“姑娘,您还是出去看看吧。”
“有人催菜?等着,心急什么。”
小五支支吾吾:“不是……”他见我不为所动,干脆将我推了出去:“哎呀姑娘,你快出去吧,了不得了!”
我出去一看,一屋子的人都侧着身子竖着耳朵不知听什么。
我疑惑,学着他们侧耳一听,顶着一屋子人暧昧的眼光,手登时痒痒得很。
“掌柜的,开门呐,这大庭广众的,咱们俩的事情回屋解决吧,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我错了,以后我肯定听你的话,咱们好好过日子……”
“你答应我留在你身边的,你不能不要我啊!”
“啊……”
那人后来直接哭诉开了,被始乱终弃的小媳妇一样,这里的人平日没事,最爱看个东家长西家短,估摸着门外已经招来一群看热闹的。
我撸起袖子要开门,小五冲上来,伸手截下我随手拎起来的扫帚:“嘿嘿,姑娘,你在老头儿跟前保证过,绝不轻易动用武力。”
扫帚被夺了去,我露出和蔼的笑,没事儿,我空手也打死过狗的。
拉开门,门外果然一堆看客,看得我发愁,若他们来我小店花钱也这么积极,我早给师傅打个金链子腰带了。
眼见门开了,眼前这个只差将自己说成天下最可怜人的家伙,很没有脸皮地噗通一声跪在地,抱住我的腿就干嚎:“嘤嘤……吓死我了,你半天不开门,我以为你真的不要我了……若我的生命从此没了一个你,我该怎么办!”
“啊呀,这公子真深情!我家那老家伙有他一分我也知足了。”大婶,你说话脸红什么,眼神再凌厉也割不破他的衣裳,还是扯比较快。
“啧啧,公子这么可怜,谁还舍得无动于衷,要不就太铁石心肠了。”我谢你啊,含沙射影得这么没水平,你心善你领他回家啊,正好和你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凑鸳鸯。
许是见我一直没动静,这家伙终于抬起头,看到我笑眯眯活动手指的样子,眨巴下眼睛,麻溜儿站起来:“掌柜的,我没事了,您不用安慰我。”
这不行,师傅教导,吃饭见碗底,送佛送到西,他委屈这么半天,我不表示表示怎么过得去。
“啊!”
嗯,我沉吟一下,一边勺子印,一边拳头印,两边对称,果然顺眼多了。
3
晚上,头顶星辰,花下对酒,这情景太适合审人。
我斜睨一眼月光下的小白脸,大喝一声先涨涨士气:“老实交代,你不是说你叫袁睢么,怎么成了‘玉公子’了?”
袁睢一双眼睛都粘在糕点上,拈一块塞嘴里,说话含糊不清:“我家在江湖上略有名气,所以蹭了个名号,兄长说江湖上报名号霸气些。”
我将江湖上有些名气的世家想了个遍,江南倒是有一家姓袁的,诗书世家,在当地颇具声望,近些年出了几个争气的公子,在江湖上名气也大了些,前些年我和师傅路过江南,正巧碰上袁家老太太寿诞,还混进去吃了一天的流水席。
“江南袁家?”
袁睢点头,又偷了一块点心,正要塞进嘴里,瞧见我凌厉的眼神,他嘿嘿一笑:“我听小五说掌柜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果然是真,袁家也不过小有名气,掌柜的竟也知道。”
要不是吃过你们家一顿饭,我也真是不知,到底有一饭之恩,我也不好太严厉,不过该问的还是要问:“你既是袁家公子,怎么落魄成那鬼样子?”
袁睢一脸正经:“掌柜的有所不知,我此次闯荡江湖,有两桩心愿,一是寻一个红颜知己,二是找到绝味美食,这些都需要钱来投石问路。”
不用猜,这家伙绝对是将老夫子的一句话当成至理名言:食色,性也。
“白天你鬼哭狼嚎就为了留下,那你赖在我们小店,是为财是为色?”
袁睢终于呛到了,他手忙脚乱灌了几口茶,心有余悸瞥我一眼:“掌柜的,你别吓我,店里好像就你一人是女子……”
我一时没理解他的意思,还呆愣愣点了头,一阵小风吹过,我忽而明白过来,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我虽长得粗糙了些,骨架子比寻常人大了些,不如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娇滴滴了些,可究竟是正当妙龄,正臭美的年纪,怎能容他这么说呢,还书香世家公子,不晓得揭人不揭短么!
“啊!”袁睢抱头蹲下,“掌柜的,我错了,你就是我眼里的西施,你在我心中就是真绝色……啊!”
凄厉的一声叫喊,惊醒了小五,他睡眼朦胧出来,看了一眼,嘿嘿笑道:“老头儿说姑娘今年会红鸾星动,果真不假,才一天的功夫,姑娘和袁公子就花前月下情话绵绵了。不过袁公子,我家姑娘虽粗犷,情感还是纤细得很,你这般感情外露会让她不好意思。她一不好意思,容易手足无措控制不住力道……”
我伸脚一踢,鞋子照着小五飞了过去。
小五嘿嘿笑着躲回屋里去了。
我单脚往前蹦,想将鞋穿回来,不想袁睢拉了我一把,还似好脾气劝说着:“小孩子么,掌柜的别跟他计较。”
我一个不稳四肢着地,背上还趴着个连体大个子,直震得我心肺都疼了。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八字不合,从今早他进得店来,倒霉事就接二连三,食材毁了,招牌差点砸了,名声没了也就罢了,现在又轮到人身伤害了,照这个势头下去,我还能有好么?我咬牙忍气道:“袁睢,江湖那么大,你还得接着看,许你的红颜知己就端着盘子等着你呢,我给你准备盘缠,你现在赶紧给我离开。”
袁睢起了一半的身子又趴下来,将我一口闷气卡在胸口,他不知我的痛,反而贴着我的耳朵腻歪:“掌柜的,我挺稀罕你的手艺,平常的菜你也能做出别人做不出的味道,许你就能实现我两桩心愿之一呢,我不走。”
我头一次谦虚:“您抬举,我就是个寻常做饭的,你看,你今天帮他们点了那么多菜我都做不出,可见我太不中用。”
袁睢在我背上趴上了瘾,还调整了下姿势:“掌柜的,你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不中用不可怕,如今你已认识到自己的短处,咱们珠联璧合,总有一日你会做出完美的菜来。”
“再说,我还没吃过掌柜的做的雪缠丝,怎么能走呢。”
雪缠丝是我最得意的手艺,迄今也只做过两回,外人并不知道,他从哪里就听来了?定是师傅说漏了嘴讲给小五听了,小五又嘀咕给他了。
我咬咬牙,虽然雪缠丝难做,但舍不得雪缠丝赶不走大祸害,忍了:“我……给……你……”
袁睢脑袋又凑到我耳边,将我又压得与大地亲密无间,最后一个字被吞进了肚子:“掌柜的,你什么?风有些大,我听不清楚。”
这家伙绝对是吃货,看着不胖浑身重量,偏还没自觉,我说话都要大喘气了:“请你……先……给……我……”
背后忽然静了,而后我后背一空,蓦地轻松许多,赶紧起身,不料又迎上袁睢一掌,直拍得我一个趔趄,若不是抱住旁边的树,又要五体投地了。
“你要干啥?”我终于恼了,吃我的喝我的拆我的台,我都不与你计较,怎么还得寸进尺了?
我回头,却发现月光下袁睢红了脸,这又是哪一出?
“掌柜的,我以为是自己听错,没想到你真是这个意思,我听过这里民风大胆,女追男是寻常事,可掌柜的这么直接,先故作摔倒让咱们亲密接触,又轻声细语动之以情,你情给我我情给你的,还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能考虑考虑吗?”
我一头雾水,我没说奇怪的话吧,他这唱的到底是哪一出?小五,快别睡了,快去请个大夫给这傻子号号脑子。
那边,袁睢脚尖磋磨着地,两手扭捏在一起,一副娇羞的样子着实可怕:“我想过了,我能吃掌柜的能做,咱们确是天作之合,我愿意,掌柜……不,从现在起,我就喊你当家的!”
“吧唧。”袁睢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哼着小曲走了。
花前月下,美景良辰,我光着一只脚抱着树,凌乱。
4
昨夜睡得不好,我难得睡了个回笼觉,醒来直接钻进厨房做好几道菜才来到店内,结果看到一波又一波堵上门的人,我彻底傻了眼,我这小店出祥瑞了么,怎么每个都这么挤破脑袋往里钻的样子?
一屋子人眼神太炽烈,今日我才晓得,我也是个脸皮薄的,众人虎视眈眈下,我没出息地拉着小五躲到柜台下,听他说了来龙去脉。
原来,袁睢一大早神清气爽当小二,招惹几个姑娘心花怒放围着他多问了几句,谁知他连连后退,说什么与当家的有了肌肤之亲,他已是有主的人了。小镇的人早上最喜欢在茶楼里听话本子,所以很能显出八卦的本性,小镇已经半年没有新鲜事可八卦,袁睢一句话如星星之火瞬间燎原,不消半日,整个小镇的人都知道,新上任的镇草“玉公子”白玉有瑕了。
末了,小五还老气横秋拍怕我的肩:“姑娘,昨夜你果然没忍住对玉公子下手了!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既然你轻薄了他,该负的责任还是要负,若不然,明天咱们小镇话本头条就是多情男子负心女了。”
冬雷震震夏雨雪啊,我冤啊!
但是,苦可以吃,冤大头绝对不能做!我站起身,朝袁睢勾勾手指。
袁睢走过来,笑得一朵花一样:“当家的,你看,乡亲们都来祝福我们了。”
我看一眼那群大姑娘小媳妇如狼似虎的眼神,再听听大婶大娘嗑着瓜子给自家男人充分发挥想象的演绎,顿时有了龟缩的冲动,冤大头做一时也是可以的。
偏袁睢这个会惹事的,隔着柜台一把扣住我的胳膊,上身倾过来,以旁人看来绝对亲密的姿态说道:“当家的,你说我们哪天成亲好?”
不过是给世家公子做顿饭,他吧唧亲我一口“咱俩成亲吧”。
成!成你个头!
正要将袁睢揍一顿,我眼见瞥见熙熙攘攘的门口有两个人影闪了一闪,心一惊,顾不得其他,忙从缝隙中挤出去。
果然是常来吃饭的那两个捕快。
说了几句话,我回头,看小店还是人满为患,一个个扒着门框瞪着眼珠子往外瞧,我也不好请人进去吃饭了,遂摆手让小五装了三食盒的菜送来。
停当的功夫,其中一个小捕快腆着肚子笑道:“掌柜的,你听说了么,武林大会前两天结束了,新选出来的武林盟主似乎与牢里的那位有关系,许不多久就有好消息了。”
武林盟主?听着好霸气的靠山!我大喜:“果真?”
小捕快点头,两眼笑眯眯的:“昨天听总捕头提的,应该是真,那人能出来,估计以后再想吃掌柜的菜就不容易了。”
我亦乐得露出一嘴牙:“这话客套,有这小店在,你们随时来吃。”
哼着歌曲走回小店,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去大半,现在我心情甚好,很亲切地和剩下的人打招呼,并很亲切说道:“大家说笑半晌累了吧,小五,上茶。”
袁睢拦在我跟前,左右看了半晌,小心翼翼用手碰触我额头:“掌柜的,你出门一趟想好我们成亲的日子,然后高兴傻了么?”
我扬起拳头:“你让我认真打一顿,我就更高兴了。”
“不是啊?”袁睢郁闷,“看你明明是一副想男人的样子,不是在想我么?你心里还有其他人?”
我情不自禁地怒了!什么叫“想男人”的样子!会不会说话,会不会看人脸色,你对其他女人的那种八面玲珑呢!
小五走过来,听了半句就敢接话:“其他人,是指牢里那位大侠么?姑娘这是要对袁公子坦诚相对了么?呵呵,确实,姑娘也是有袁公子的人了,有些小秘密还是说开了好。袁公子啊,除了师傅,姑娘对牢里那位大侠最好了,我们两年前在这小镇落脚,也是为了方便姑娘给大侠送饭呢。”
闻言,我脸红了,这理由虽正经,可小五说出来,怎么就显得我不正经了呢?
而袁睢,醋了。
我原不知道他冷傲瞥我一眼,带着点欲言又止的感伤回屋是醋的表现,是小五凭借看话本的丰富经验说服了我,说一旦涉及有情的两个人之外的第三人,其中一个有这种表现,多半是醋了。所以,须得我去哄哄他才好。
我以为然,想着他爱吃,预备用心做几道菜哄哄他。
装好盘子,我才回神,哄他奶奶的,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反而是他让我有苦说不出,轮得到我哄他么!
我对着一桌子的菜惆怅,没瞧见门边幽幽站着个人,袁睢眼神放空,这次醋得很是直接:“啊呀,才让人带走三食盒的菜,又开始准备下顿了么?当家的,你就这般伤我么?明明咱们昨晚还花前月下一吻定情,今日怎么就有了旧人忘新人了呢?我心里实在酸得紧……”
我心里也实在酸得紧,一个俊朗的大男人在你眼前演一出闺怨戏,我只想以头抢地尔。但当务之急,是别让他继续说下去了,要不,我饿抽抽了也没兴致吃饭:“这个给你吃……”
不等我把话说完,袁睢猛地攥住我的双肩,伤心咆哮:“不!你怎么这么狠的心!你为他洗手做羹汤,却让我凑合。你……”
“闭嘴!”我被晃得头晕,心中却在反思自己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招来这么个冤家,真不负他的姓氏,而我现在实在没力气应对他了,只得暂时识时务当回俊杰,“这位大爷,你要怎么才肯吃饭?”
袁睢犹恨恨:“你给我说说,牢里那位‘大侠’是怎么回事。”
我赶紧点头:“好说好说。”
下一瞬,袁睢已经坐到桌子前,挥着筷子大快朵颐,见我愣着不动,牙缝里还挤出一句话:“快说啊,我听着呢。”
天,我到底作了什么孽!为什么明明养个闲人,反而让自己成了交代“罪行”的小丫鬟!
说起牢里大侠,其实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当年,被师傅捡到的时候我还小,可是已经晓得从哪个狗嘴里能抢到肉包子,后来跟着师傅也是走四方吃百家居无定所,由于过早晓得吃饱才是硬道理,故而一门心思扑在吃上了,相对的,几年下来颇有战绩。等师傅意识到我也是个女娃,并且已经到了所谓豆蔻年华,我已经拿着打狗棒带小弟了,人送外号“大哥姐”,师傅再怎么想把我往正常女子教也不成了。
但就在师傅完全放弃时,我忽然有了情窦初开的机遇,竟一下认识到自己原来是个女子了。
那一傍晚,夕阳正好,霞光满天,我带着新买来的两只鸭腿回栖身的古庙,谁知半路竟遇到了寻仇的,西街小胖带着两个大胖堵住了我,放话太阳落山前要**我的威风。我虽为好汉,但双拳难敌四手,何况我双拳还拎着鸭腿不舍得扔,于是被揍了。
就在这时,大侠从墙头蹦下,三两下就将小胖他们打跑了,虽然顺走了我一个鸭腿,但临走前那回眸一笑,啧啧,美得很!
我这厢想起那笑直砸吧嘴,袁睢那边又哀怨上了:“当家的,我食不下咽。”
我回神,想起自己还在哄人,于是违心说道:“老夫子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他救了我一个鸭腿,他得罪人坐牢,我给他送饭是报恩,报恩。”
袁睢撇嘴:“当家的两年前还打不过小胖?”
我瞪眼:“谁说的?大侠救我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你追了他五六年?”
怎么可能,我是那种追着男人跑的人么!
这还不是巧了,两年前我路过这小镇,看见城门口贴了一张告示,言说某年某月某日某夜,告示上这人犯了事,被小镇英武的总捕头缉拿归案。
我一瞧,妥妥的是那位大侠啊!用心一打听,据说,是为救一女子,与江湖一霸起了冲突,那人有些势力,接到案子的总捕头又有些能力,大侠就进去了。
袁睢挑刺:“都过去三四年了,你还能认出,你家大侠发育不良么?”
我细想当时看到的那张脸,唔,长开了些,但大致眉眼还是老样子的。不过,我有些疑惑:“你怎知大侠不是上了年纪的?”
袁睢咳嗽一声,理直气壮:“哪个上了年纪的大侠还会顺你的鸭腿啊,听着像没长大的小屁孩。”
我白他一眼,你才小屁孩。
5
今天一早,两只喜鹊就落在我窗前叫个不停,我忖度,莫不是有什么好事?
谁知过了半天,没什么惊心动魄的好事发生,反而是袁睢招了一群女子的缘故,我被烦得可以,我想大约那两只喜鹊也是不认识路的,故而停错了报喜的树枝子。
谁知到了傍晚,竟真有一件喜事,我那不知何处撒野了两年的师傅回来了。
师傅身后还带了一个与小五差不多年龄的孩子,我以为师傅随手捡孩子的老毛病又犯了,谁知细瞧,不像,这孩子生的水灵,尤其是那珠圆玉润细皮嫩肉的脸,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少爷……我有些不安,不会是哪家小天真被师傅花言巧语拐来了吧,若被孩子大人知道,还了得?
我的担忧被袁睢化解了,因为他走出来后,那水灵灵的孩子叫了袁睢一声“六哥”。
“小七你怎么来了?”袁睢看到他略有些吃惊,择了位子坐下,瞬间就有了哥哥的气势,“给当家的问好了么?”许是这几天被袁睢缠磨惯了,我总觉他那语气是在说“给你嫂子问好了么”,这错觉有些吓人。
袁小七笑嘻嘻说道:“当家的好,多谢照顾家兄。”很有礼貌的孩子,不似袁睢有些无赖。
我笑着应了一句,瞥袁睢一眼走开,以留下地方让他们兄弟叙话。
等我端着一碟子点心走到他们身后,正巧听到袁小七跟袁睢撒娇:“六哥,我是真喜欢总捕头姐姐,你就帮帮我吧。这两年你天天吃阿昭姐姐做的饭,如今又陪在阿昭姐姐身旁,还不都是当初我上了告示的缘故……”
袁小七提到的这个“阿昭”我很是熟悉,因为正是区区小厨我!
我让心虚笑着的袁小七坐正,仔细瞧他的脸,想象他瘦了的样子,果然是熟悉的眉眼,怪道我猛一见他觉得有些眼熟,还以为是这孩子长得无害合人眼缘呢,原来还有这个缘故在,但,六年前那位“大侠”绝对不是眼前的袁小七,我记得那人依稀比我大两三岁,年龄倒与袁睢相仿……
袁睢见我眼神一直在他俩之间打量,咳了一声,佯作镇定道:“我们兄弟中,小七瘦下来的样子与我年少时最像,可惜这两年胖了。”
我被心中猜测吓到,莫不是……莫不是……
“就是你抢了我的鸭腿?”
乌云遮月,我心郁郁,师傅带回来两坛好酒,被我偷来半坛解闷。
有人轻轻踱步到我身边,紧挨着我坐下,侧首笑得无奈:“还生气呢?我原本来见你就是想跟你说来着,可是心里紧张用错了方式,吃了你一勺,后来我几番暗示,你也只以为是我有意捣乱,我想着时机可能未成熟。而且,这的的确确不怪我不坦白啊,你看,你先前说起大侠,念叨大侠救了你一只鸭腿,得知那人是我,就成了我抢你一只鸭腿,哼哼,这差别对待的……”
我亦哼哼两声,背转过身去:“抢鸭腿的事怎么能怪你呢,不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屁孩,我大人大量不计较。”你当初不是装得挺像?
“是我的错。”袁睢笑,“我将所有的事都坦白,你也大人大量给我个机会,好么?”
我回头,眉梢吊得高高的:“不装了?”
袁睢点头,一脸诚恳:“如今已然露馅,再装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清风徐徐,秋月无边,袁睢将事情娓娓道来。
却原来也是无巧不成书。
袁小七初入江湖,相中了英姿飒爽的小镇总捕头,又恰遇上恶霸调戏民女,将计就计自投罗网到总捕头眼皮子底下。
结果正巧被我瞧见告示,在牢里隔老远粗粗辨认后,就开始送起了饭。
袁睢在袁小七被捕的第四天就赶到了,探视他时,听小七提起有一位田螺姑娘一样的人天天为他送饭,却不知是哪家姑娘芳心暗许,可惜他已心归总捕头,故托他家六哥替他婉拒了去。
袁睢一番观察认出我来,却决定将计就计,将小七连夜送回家,又将消息瞒了下来,自己住了进去,故而这两年间的饭,我是真没送错人。
听他如此解释,我不承认心里有些高兴,嘴上却不饶人:“你那时就认出我来了?莫不是我这三四年间也发育不良么?”
袁睢一脸柔色:“无论你什么模样,我都记得你。”
“花言巧语,你对多少红颜知己说过了?”我低头,却偷偷笑了一笑,被表白果然是个令人愉悦的事。
“只你一个。”袁睢认认真真,却忽而笑了,“其实不是三四年,中间我在袁家还见过你一回,你不记得了?”
袁家?我只和师傅蹭饭的时候去过一回袁家,那时我见过袁睢?
袁睢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且等着,我会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来还你这一只烤鸭。”
这句话有些耳熟,而且,说起烤鸭,我想起确有这么回事。当初混进袁家后,我趁乱偷偷在袁家花园溜达,在一假山后遇见一个白衫孱弱少年,正蹲在那里烤一只鸭子,味道颇香,很适合做我第二天的大餐。
那白衫少年瞧出我的企图,拿着叉烤鸭的棍子晃了晃:“想吃?”
他一晃,那烤鸭味道顺着风就钻我鼻子了,更勾得我几欲流口水,不由就为一只烤鸭折了腰。
白衫少年轻笑,有些不舍:“我好容易烤好的呢。”
我瞧出他也是个好吃的,遂故作高深道:“你可曾听过雪缠丝?我会做呢,全天下就我一人会,你想吃么?”
白衫少年果然被雪缠丝勾起了兴趣,再三思量,将他手中的烤鸭递与我了。
我走出好远,回头还见他往我这里瞧,想着我拿了他好容易烤好的鸭子,也有些过意不去,遂高声喊了一句:“你且等着,我会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来还你这一只烤鸭。”
我记得,那白衫少年粲然一笑,啧啧,很是好看。
只是,那白衫少年,形容清俊,略显清瘦苍白,与我初见袁睢时的明朗肆意相差甚远,我怀疑道:“果真是你?才一年多怎的就变了模样?”
袁睢道:“不是病了么,床上躺了一年,我又在长身体,眉眼有些变化也正常。”
唔,有道理,而且我总算知道他为何说到“雪缠丝”,原来是自己许诺出去的,等明天给他好好做一回。
不知不觉半坛子酒下肚,我笑得有些迷糊:“大侠,呵呵,袁睢……”
袁睢轻笑,声音甚温柔:“你说我的红颜知己就端着盘子等我呢,果然如此。”
尾声
“阿昭,这就是雪缠丝?”
“对啊。”
“不就是一碗鸭丝面么,你起这么个名是为了糊弄人么?”
“对啊,不就是糊弄你么!”
白衫胜雪,斜阳如丝,你立于我回眸处,那时我还不懂,那瞬间如吃饱了的舒畅感觉是什么。
如今,懂了!(原标题:《雪缠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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