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鸿念俦侣 欲去犹回睐
——张裕钊于莲池书院之古文书法传承
吴占良
张裕钊以古文大家于光绪九年(1883)年二月接到署理直隶总督张树声代李鸿章关聘,主讲直隶莲池书院。张裕钊《上二兄》札云:
直督关聘已到,每岁修脯千金。闻书由龚仰迈、郭月楼收转,龚、郭必俟我来面交,我到之次日方始送来。故书院中久不得闻知耳。闻莲池风景颇佳,且藏书亦复不少,此差足娱也。[1]
四月,张裕钊由上海至天津:
我以月之初五日登保大轮船,初六日寅刻开行,于今日午刻安抵天津。途中惟初六、初八两日微有风浪,亦未至摇撼,殊不足为意。初七日渡黑水洋,则天朗气清,风恬浪静,同行者皆以为此最不易得之事,殊可喜也。[2]
乘船过白洋淀至直隶省治保定:
弟以十二日由津启行,十六日晚间舟抵保定,十八日入居书院,眷属均平善,一切风土人情亦甚相安。惟凡一日食用颇觉昂贵,应酬亦殊浩穰,不及金陵之省俭耳。[3]
光绪十四年(1888)十月原路回上海,转至湖北江汉书院任讲席。
其在莲池书院六年,学养深醇、道德文章为人景仰,以古文词、书法传于诸生,并以直隶省城地理之冲要,广得交游,学术斐声中外,其古文词、书法益得弘扬。
今日之莲池书院 摄影/侯麟
一 古文殿军
(一)
张裕钊(1823-1894)少时即研读唐宋古文,究心桐城诸老,继得曾国藩亲炙,视野大开,更于《史记》得法。治学无门户之见,终与乃师曾国藩及吴汝纶诸同门别开古文新径,又工时文、书法,教授南北书院,多士得其溉灌而成作手,为古文之传承、开拓贡献至大,可云古文殿军。
张裕钊道光二十六年(1846)乡试获隽。为聊城安庆澜分校所得士。其后入京,两逢会试不售。道光三十年(1850)八月参加国子监学正考试,值曾国藩钦派为阅卷大臣,裕钊为所取士50人之一。自张裕钊中举,随之文名、书名至大,门人多有成就者,与黎庶昌结儿女亲家、与莫绳孙(友芝子)结孙女亲家,又儿孙亦多为闻人,家族之盛、门庭光大,张裕钊之力也。其缘起则裕钊师曾国藩(1811-1872)之助也。
曾国藩行书七言联
张裕钊拜见座师,曾国藩言:“子岂尝习子固文耶?”张裕钊所作时文考卷中有曾鞏文法,为曾国藩识得。即时曾国藩诵读王安石《泰州海陵县主簿许君墓志铭》,“抑扬抗堕,声敛侈无不中节,使文字精神意态尽出”;而裕钊言下顿悟,不待讲说明而明”,“自此研讨王文,笔端日益精进。”[4] 此为吴汝纶所记,其情态有如禅师传法,以心印心,法已传矣。
曾国藩逝后,裕钊作《祭曾文正公文》,前颂曾公之丰功伟绩,尾则以己之身,感念先生器重之深、诲教之切:
矧我小子,靡所比似。
薄陋滞拙,世之所弃。
辱荷公知,区区文字。
譬海納川,我乃涓沧。
暇日请谒,公屡色喜。
评权古今,往往移晷。
矜我诲我,我硥我砥。
翼我焘我,畀我无已。
我属别公,昔冬之季。
孰云几日,遂隔万世。
天下之働,一身之私。
哀来无端,涕陨如縻。
公乎有知,其稔予悲。
诚如王树枏评为:“语语呕心掐肾,而出瑰章大句,掷地有声。”[5]
张裕钊所主持之书院皆官办书院,而官办书院的目的就是为国家培养科举人才。因科举文体为八股文(即时文),诗为试帖诗,故所读书以四书为主。延聘者为书院所在地的最高行政长官,如莲池书院院长必为直隶总督礼聘。曾国藩同治八年(1868)任直督,曾聘任同年新城王振纲(1808-1878,字重三,同治九年至光绪三年)为院长。继任黄彭年(1823-1890,字子寿,光绪四年至八年)为李鸿章礼聘。
李鸿章聘张裕钊为莲池书院院长系由吴汝纶、王树枏推荐,李与张同为曾国藩弟子,自是知张学问淹博,时文、古文俱工的。张主莲池书院,精心教学,无丝毫懈怠,对诸生中举人、生员课卷细心批改,予人启迪,即使院外童生卷亦不放松。
张裕钊手批张惟寅课卷批语局部
试举在院生员崔琳卷(河北省博物院藏)、院外文童董寿三卷(河北保定傅氏藏)之批注,以见张裕钊课徒之精严。
崔淋(即崔琳,字润斋)作《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张裕钊圈点满卷,顶批六处“圆适”、“二比笔势开展”、“中幅一开一合、局活机圆”、“笔意清挺”、“发端胜出”、“措语娇健可喜”。崔淋又作《赋得十年种木长风烟,得年字五言八韵》。张裕钊总批:“调适之中时露颖拔”。
于童生董寿三《夫人不言》卷,张裕钊手书“次等第五名”。于正文点圈。董氏诗为《赋得“蒸外游丝卷”,得丝字五言六韵》。董尚为文童,参加县试、府试、院试求生员功名,只考五言六韵,而科举中之乡试、会试必考五言八韵之试帖诗。张裕到总批:“小讲及后二比差有可取。中二偶不解用笔吞吐之妙而直取下意,乃转形滞象也。”
又裕钊书院弟子高阳齐令辰(字禊亭,光绪十八年进士)影印《武昌张裕钊书》,其中收录残存之张裕钊课卷批语二十首。选一:
“汉学”二字,肇自元和惠氏,国初尚无此名目也。二人初无此等门户之见,所以高出以后诸儒。大免有近于偏且激者,此其所同也。然亭林讲求经世之学,而其说多可行。船山则深达治体。篇中后幅所论,最为得之。至船山沉潜义理,其言皆理足以见极、词足以指实。较之亭林,尤为所入邃而所得深。谓王氏之学湛深于顾氏,可谓知言矣。[6]
裕钊批语有理有据,有本有源,善于比较而有包融之怀。本是教育门人应科举之职责,而育之以真学问,学生对老师之景仰则非虚饰。张裕钊慧眼,后刘若曾、安文澜、齐令辰先后中进士,崔琳为拔贡,而董寿三无有科第之名。
八股文中之八股(即八比)是对偶句,试帖诗中除首尾各两句外,皆是对偶句,不允许有拗句。此虽与古文之文体要求不合,然古文家无不有此功力,正因此成就了古文家,化板为活,而成圆融、朗畅之境。
张裕钊文集中未见有反对时文者,而实践并弘扬古文,其心志也。其光绪十二(1886)作《重修南宫县学记》,亦只是言去科举之弊,求“明体达用”之学。[7]
(二)
张裕钊初以文学名,后益以书法著。张在直隶莲池书院之及门弟子贺涛之孙贺培新在《跋武昌先生书札册子》有此感叹:
余既得读武昌先生与桐城先生书札手迹,未尝不慨慕而神往也。尝以谓有清一代,文学姚、曾而后,张、吴两先生拓而大之,往来南北,传授徒友,声教之所渐被,前古无有……顾当时慕其名者,文章而已。书则一二知己外,鲜有称道。至于今日,鄙唐之论渐炽,学先生书者于是乎满天下,又殆越文名而上之。[8]
贺培新《草书曾国藩箴言》
正因张裕钊、吴汝纶先后主讲莲池书院近二十年,使桐城古文学派的中心由南移到了北方直隶,具体地说就是到了莲池书院。张裕钊古文、书法亦由此远播东瀛日本。
裕钊少时即喜学古代散文,自言“少时治文事,则笃嗜桐城方氏、姚氏之说,常诵习其文”。[9] 后入曾幕,用力益勤,常与同僚黎庶昌、吴汝纶等切磋讨论,吴汝纶对之甚为推服,裕钊亦甚自负。吴汝纶有诗赞美:
张子濡大笔,淋漓坐小阁。
客来漫谢去,吾公在壑谷。
高歌泣鬼神,俯唾生珠玉。
生当得意时,马杨不能独。
惜无好事人,至言不胜俗。[10]
黎庶昌也有文称誉裕钊是“文逾梅(梅曾亮)、姚(莹)。”裕钊自己则说“颇规模司马氏(司马迁)而迹未能忘。”“近者撰得《书元后传后》一篇,乃忽妄得意,自以甚近似西汉人。”
其古文虽曾师法韩愈等,但有自己的认识,发古人未发者:
吾观古之能文者,若司马迁、韩愈、欧阳修之徒,其始设心措意亦无过存乎以文自见,卒其所至,世不得徒以文人目之。是故深于文者,其能事既足以自娱媐,及其所诣益邃以博,乃与知乎圣人之道,而达乎天地万物之原,独居讴唫一室之中,而敖然睥睨乎尘埃之外,虽天下又熟有能易之者哉![11]
曾国藩重视“洋务”,使其幕僚、门人张裕钊等有此开明的思想,其文亦是以达之。此等胆量、豪气,对门人们影响至巨。如盐山刘若曾在清末为政,多持新论,曾出访欧美考察新政,中国司法独立,刘若曾为主要倡导者。弟子张謇等皆为有为之士。
张謇 行书八言联
张裕钊子所作《哀启》言学者敬称张裕钊为“武昌先生”。裕钊门人盐山刘若曾(1860-1929)在《寿张浍六十》长诗云:
武昌先生天下师,人瞻泰斗如退之。
六年都讲化三辅,我昔侍坐亲皋比。
先生文自湘乡受,太史所录传其遗。
过庭诗礼闻无异,二难承学皆英姿。[12]
诸句为开篇,既述其师之学术地位、曾国藩师生授受、后人对先生诗文之整理,又讲二人于莲池书院之师生情谊,而张沆、张浍兄弟“过庭诗礼”之家学如何?张浍应光绪己丑(1889)礼部试,因仍须改回原籍(原籍湖北鄂州,其戊子科以直隶籍应顺天乡试中式),不能应会试。裕钊八月廿四日诲示:
……先精熟一经,再换一经,甚非难事,要在能坚定有恒耳。能精熟此三经,则学问已颇有基址,更看《汉书》,读古文以辅之,读古文最与时文有益。有暇则涉猎《文选》及《通鉴辑览》二书,目前但如此足矣。大抵人生富贵、贫贱、穷通、得失、去住、行止皆有定分,惟读书做人为自立最紧要事,而做人仍以读书为本,诚能立志读书,外以拓其见闻、学识,内则体验于其身而力行之,自有无穷受用、无穷益处也。[13]
张浍 为宫岛大八录姚鼐《泊临清漳口》
先生文法传于弟子者,门人贺涛有《送张先生序》表述:
韩氏振汉氏之末流反之古,曾公振韩氏之末流反之汉。先生师曾公,尝取姚氏所篹录而独说其辞赋,以示学者。涛既蒙不弃,以为可与于兹事,而数进以闳肆之境。夫闳肆之境,舍先生所说,固莫由达也。
于“闳肆”,韩愈有言“所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此与先生书法用笔之“内圆外方”一理。
贺涛,字松坡,武强人,光绪十二年进士,官刑部主事,于学兼师张、吴,谨守两家学论。治古文以秦汉立门户著有《贺先生文集》四卷。张裕钊弟子及私淑者中,治古文无过其右者。徐世昌《贺先生文集序》云:
自桐城姚姬传氏推本其乡先生方氏、刘氏之微言绪论,以古文辞之学号召天下,湘乡曾文正公廓而大之,曾公之后,武昌张廉卿、桐城吴挚甫两先生最为天下老师,继二先生而起者,则刑部君也。[14]
徐世昌极敬重张裕钊,曾问询贺涛乃师张裕钊为文之法。贺涛云:
鞠人同年喜文章,数问武昌先生为文之法。先生之南归也,涛尝文章之说,以祖行先生,以为知言。鞠人欲从事斯文,追步武昌,似几古人也,敢以此文进。
所述张裕钊文法为:
国朝姚姬传氏纂录古文,益以楚辞、汉赋,其说既善矣。曾文正公取其说而益恢之,以自治其文。而宋后数百年诏用之体,于是始变汉文伟丽矣,而所谓质者固在也,末流汩焉耳。韩氏振汉氏之末流反之古,曾公振韩氏之末流反之汉。
先生师曾公,尝取姚氏所纂录,而独说其辞赋以视学者。涛既蒙不弃,以为可与于兹事,进而教之,而数进以闳肆之境。夫闳肆之境,舍先生莫由达也。[15]
此文见于《贺先生文集》卷一,名为《送张先生序》,可深见张裕钊古文心得之精华。徐世昌研学、评点张裕钊文,助刊贺涛及再传赵衡、张宗瑛诸家文集,于张氏古文文脉之传承功莫大焉。
又光绪十年(1884),日本学人冈千仞因驻日公使黎庶昌、长子张沆之介,至莲池书院求教文法。张裕钊云:
姚姬传《古文类纂》,曾文正《经史百家杂钞》,古今文法尽此二书。姚撰精严,曾撰宏博,已有此二书,古文正范,不必他求。熟骈体,则文字富赡,李申耆(兆洛)《骈体文钞》为佳撰。[16]
先生以古文为公器,教授无分别,于此可见。其诗沉雄、朴厚,与其古文、书法同境。如《读史》:
一治一乱云翻覆,天乎人乎风马牛。
屈子歔欷哀下士,贾生痛哭感中流。
即看万代千龄尽,皇念三边七国忧。
倾罢浊醪酣午枕,今来古往一时休。[17]
承张裕钊之学者,从光绪戊戌莲池书院《学古堂文集》知知名弟子有:盐山刘若曾、新城白锺元、盐山刘彤儒、无极崔栋、定州安文澜、永年孟庆荣、沧州张以南、献县纪钜湘。有兼师张裕钊、吴汝纶具文名者如武强贺涛、李刚己等。书院外师张裕钊著名者则有光绪状元张謇、范肯堂等。东瀛日本有宫岛咏士,传其古文、书法,创善邻书院教授中国文化。刘声木撰《桐城文学渊源著述考》卷十收有张、吴一系桐城作家181人,实远不止此,若孙鸣皋、董思宽、周云、樊榕、姚寿昌、张惟寅、鹿福世、刘世衡、许涵度等皆不在列。[18]
张裕钊的朋友圈
二 书坛巨擘
(一)
张裕钊书法之演变应从其科举说起,应制科举必工小楷。诚如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赞美馆阁体小楷所云:
缩率更、鲁公于分厘之间,运龙跳虎卧于格式之内,精能工巧,遏越前载。此一朝之绝诣,先士之化裁,晋、唐以来,无其伦比。
同、光之后,欧、赵相兼,欧欲其整齐也,赵欲其圆润也。家之用,欧体尤宜,故欧体吞云梦者八九矣。然欲其方整,不欲其板滞也,欲其腴润,不欲其枯瘦也。故当剂所弊而救之。[19]
张裕钊其从入学至道光二十六年中举,后应学正试及主官办书院,从未离开馆阁体的书写和教学。虽清中期崇北碑之风起,然科举不取,应试者无以北碑书写者,裕钊师生亦然。(张裕钊中年小楷多钟繇法,晚年已见北碑笔意)其光绪十五年(1889)二月一日有诲次子张浍札:
寄归大卷,殊可观,所欠者光润及未能十分匀净耳。其意格娴雅笔势开展而劲挺沉著,并间架亦十得五六。此数者皆胜于时贤,更能光匀入格,则定列高等矣。[20]
光绪壬辰(1892)四月十六日《与张浍札》:
孝栘寄归所作起讲、试帖均属可造,其所写白摺尤有秀整之致,甚有与馆阁一派相近,颇可喜也。[21]
此已是裕钊晚年,何曾反对馆阁书体? 而求其字法之“匀净、开展、沉著”,贯彻于裕钊书法一生之实践。
其早年行书师法米芾,功力深厚,不做米之跳跃状,又札稿见董其昌法。
张裕钊 行书苏轼《赠孙莘老七绝·乌程霜稻袭人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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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裕钊《致月槎》信札(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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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裕钊《致月槎》信札(其二)
其最重楷法,除唐人欧阳询诸家外,师北碑最早为《吊比干文》。宣统二年庚戌(1910)七月,郑孝胥应寿彤嘱题张裕钊楷书《日课》二纸:
廉卿先生盛称《吊比干文》。世无原拓,张谓即翻刻者亦佳。又喜日本制笔,以为得古法,日笔麄犷,近于各省狼毫水笔。
书各有态,要以味饶于势为佳。廉卿先生笔笔取势,微有张脉偾兴之憾,然其高出流俗远矣。[22]
从二跋语知裕钊法《吊比干文》,喜用日本笔。如同治十一年(1872)书《寿李鸿章五十》[23] 及《贺汝舟仁兄亲家二世兄泮游之庆》[24] 联句,为学《吊比干文》之代表作,弟子张謇早年即习此风格。
张裕钊 同治十一年(1872)寿李鸿章五十联
张裕钊 贺汝舟仁兄亲家二世兄泮游之庆联句
后裕钊参《张猛龙碑》,并嘱日本门人宫岛大八习之,再传上条信山亦是,亦有专习裕钊体者。暮年,张裕钊仍临习欧阳询《皇甫君碑》《九成宫碑》,用以规整其用笔、结字。其大字行草或小行草多存楷法,我名其行、草为“楷行”、“楷草”。
张裕钊于北碑之说并不专意,只从法言,其有诗不同意董其昌、姚鼐所倡言之由画而书法之南北宗。先言:
姚惜抱《论书绝句》第三首云:雄才或避古人锋,真脉相传便继踪。太仆文章宗伯字,正如得髓自南宗。余谓太仆与史公诚可谓具体而微,若宗伯书以右军笔法绳之,正乃同床异梦耳。
诗:
真脉从来几辈知,虚名休被古人欺。
南宗自有麒麟髓,其奈华亭证解支。[25]
张裕钊肯定了太仆归有光对司马迁的继承,而华亭董其昌对南宗为正脉的证解已支离了。张裕钊无书法碑、帖之别,只言正法。
宫岛大八 行书韩愈《左迁至蓝关侄孙湘》
后世誉扬张裕钊最盛者为康有为:
本朝书有四家,皆集古大成以为楷。集分书之成,伊汀洲也;集隶书之成,邓顽伯也;集帖学之成,刘石庵也;集碑之成,张廉卿也。[26]
湖州沈刑部子培,当代通人也,谓吾书转折多圆,六朝转笔无圆者。吾以《郑文公》证之,然。由此观六朝碑,悟方笔无笔不断之法,画必平长,又有波折,于《朱君山碑》得之。湖北有张孝廉裕钊廉卿,曾文正公弟子也,其书高古浑穆,点画转折,皆绝痕迹,而意态通峭特甚,其神韵皆晋、宋得意处,真能甄晋陶魏,孕宋、梁而育齐、隋,千年以来无与比。其在国朝,譬之东原之经学,稚威之骈文,定庵之散文,皆特立独出者也。吾得其书,审其落墨运笔:中笔必折,外墨必连;转必提顿,以方为圆;落必含蓄,以圆为方;故为锐笔而实留,故为涨墨而实洁;乃大悟笔法。……临碑用包慎伯法,慎伯问于顽伯者,通张廉卿之意而知下笔、用墨,浸淫于南北朝而知气韵、胎格。[27]
康有为 行书五言联
沈子培即沈曾植,最喜裕钊书,多与贺涛探询裕钊笔法,借裕钊字以观,后光绪戊子(1888)七月,裕钊携次子张浍由保定至京参加顺天乡试,沈氏与袁昶(字爽秋)谒裕钊,沈求得裕钊楷书四屏、斋额应在此时。康氏一生服膺沈氏,于裕钊书法之证悟当出于沈氏之诲示。
沈曾植《草书杜甫诗》
(二)
张裕钊一代书法巨擘,而其书论未及自撰谢世。其于门人、家人多有自信之语,与次子张浍曾言:
我近日作书,益有得心应手之乐,自度竞欲突过唐人,即不能,亦当与欧、褚诸公并驱争先。此事我胸中已确有把握,殆非妄言。[28]
张裕钊致张浍信札
张裕钊北来主持莲池,后辈学人中在京城者袁昶、沈曾植、郑孝胥最重其书法,蒙袁问询笔法,书论得以留存。
光绪二十一年(1895)正月,袁昶作《记生平师友行谊》言:
山长张廉卿裕钊,武昌人,临《吊比干文》《礼器碑》五十年,得其骨格。[29]
二人相识早在同治辛未(1871)年,袁记:
同治辛未长夏,予报罢出都,游白门,主从外舅薛桑根先生惜阴讲院。一日使相曾文正招李小湖山长联琇、范鹤生吏部鸣输及桑根丈宴集莫愁湖上。张廉卿裕钊时主讲一小书院,预焉。……又顾廉卿曰:“今日两大山长在坐,可云大山宫小山矣。”曝然放仗而笑。桑根先生归以语予,追忆其事。[30]
张裕钊 《重修南宫县学记》整拓本
光绪乙酉(1885)八月,袁昶有保定之行,记见张裕钊事:
张廉卿先生名裕钊,武昌人,道光末考国子监学,录考官为曾文正公。文正得其卷,出语人曰:“曾子固复出矣”。后廉翁治古文甚勤,依文正于江南节署,雅为公所器厚。
廉翁口不臧否人物,不谈时事,有先辈风度。今日枉过村舍,忽慨然言之,所言极中时病,非书生迂阔语也。
廉翁有一帖云:“弩如流金下注,磔如居舰冲(一作凌)波。掠如饥鹰捩影,侧如跃虎蹲厓。啄如利箭破的,勒如长剑决云。跃如荓蜂出虿,策如潜虬跃渊。折如曲流赴壑,弋如壮士挽强。"此论八法,亦可谓妙于形状。
又一帖云:“凡古人文字,必译其字句,以考其志义之所归;审其声音,以追其神志之所趣。用此二者,精密以求之,虚静以体之,则思过半矣。”此必湘乡公相传之言。朱子云:温公答一学者书,举《荀子》四句曰“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以持养之”,视此说更周匝。[31]
此记并识语于张裕钊受知于曾国藩及对书法之永字八法、读书之认识至为真切。
此行,袁昶有诗为赠,张裕钊作《次袁爽秋郎中昶见赠原韵》:
别来不记几寒暑,憔悴时危一老翁。
旧雨偶同云会合,真愁能与雪消融。
王城浩浩著君隐,世路悠悠谁我同。
百感纷纭从扫却,且拚烂醉荔枝红。[32]
乙酉十一月,袁昶记:
闻张廉翁每晨早起,临《礼器碑》一通,率反复有字而后易纸,不轻为人作八分,然大楷由是日进,瘦劲有力,何猿叟后不易得也。能深入篆籀法,然后工作隶,能精通隶势,然后工作大楷,能下笔深于楷,则然后可纵笔为行草,古人学艺事,厘然有次叙,绝不相乱。此取法上乘乃得中乘之诀也。若入手便学《争坐位》《岳麓寺》《韭花帖》者,不可与言书,此非予一家之秘言也。[33]
光绪丙戌(1886)五月,袁记:“得张廉老保定手书,兼惠作草隶四纸,风致萧散。郑道昭、丁道护乃今复见之。”[34] 袁氏评价至高,裕钊“草隶”之作今不多见,而袁氏比之笔力同于北魏郑道昭、隋之丁道护,以见裕钊之北碑取益和功力之深厚。
张裕钊 行书七言联
光绪戊子(1888)七月,张裕钊进京,次子张浍应八月之顺天乡试。袁昶记:“晤张廉卿山长,云明年将移主鄂中江汉书院,动南归之兴矣。偶谈及金人竹溪党文献公篆分之工,近代罕有其匹。”[35] 党文献为党怀英(1134—1211),字世杰,号竹溪,谥文献。以见张、袁见识之博。八月,袁昶数次拜见裕钊,问笔法,记下了最珍贵的张裕钊书论:
诣张廉卿先生,乞写先茔墓道刻石。
诣廉翁,叩笔法。廉翁论包安吴言执笔,名指力与大指相敌,乃有佳书,及始《艮》终《乾》之诀甚善。《巽》《艮》《乾》《坤》以每字波折起讫之左右上下方位喻之。第言转笔之法,尚未详悉。又,每绎省字之精神团结,气势磅礴,全在笔先空际盘纡之处,未落纸时,状如怒貌抉石,渴骥奔泉;已落纸时,则如蜻蜓点水,轻燕掠波,乃有奇趣横出,若力悴纸上,意尽画中,斯佐史之奴书,徒见嗤于达者。顷为子培述此语,子培复释之云:画前不沉著,则无由摄势远意险之妙;落纸时,不宕逸则无以发神劲韵隽之趣。廉翁本意殆欲以至朴寓其至巧也,艺非天机精者,不能入神,故如是夫。
廉翁又云:世传王子敬执笔,右军从后掣之不动,决其当以书名世。此执笔贵紧也。东坡则云,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然书之功候既知平正,务追险劲,既得险劲,复归平正。玩其神理,非入手尚紧,渐入宽和者不能臻此境。然则偏尚紧与偏尚宽,皆非古人真诀也。《庄子》称轮扁斫轮,甘若疾徐之间,得心应手,非他人所能喻。然哉!然哉!
又云:小篆,丞相之后少温为绝学,次则党竹溪,宋金以来诸家莫及,唐初韩、蔡盖郐矣。隶则中郎以前,诸碑神妙不测,至魏之《上尊号》《受禅》两碑或云钟或云梁,工力已不逮远甚。晋代分书,《任城孙夫人》及《太公望》二石仅存,玩彼笔势,庸峭有余,虚和不足,殆世运为之也。去汉未远者尚尔,况自后魏《中岳嵩高灵庙碑》《陇东王感孝颂》以下乎。草惟右军为得伯英、征西之妙。汴宋以来,日趣狂怪,点画章法无闻焉尔。此三者,皆广陵雅操,难于嗣响。故己惟肆力于真、行二体,良以专精真、行,或可运篆势、分韵、草情融裁变化其中,以自成一家之气格。生晚俗薄,俭学寡徒,凡才地积养之,故秘授脉络之蕴,癖嗜孤诣,重内轻外,一时雅尚,受敕荣遇,是数者均不逮古人辽(疑为远)甚,而妄晞兼长,必至两绌。寿陵拙步,苎萝丑颦,坐为达人嗤鄙,岂智者为之哉?(袁昶按:予顷读庾子慎《书品叙》。庾生齐梁之间,其所品藻亦舍篆籀而甄录正草,益证廉卿之说不孤。古近自当存断代之意,非低心逐时趋也。)子培来,共观磁州《无量义经》,北齐石刻,嘉定钱氏、阳湖孙氏、青浦王氏皆未著录。字势壮丽,似水牛山《文殊经》,而浑穆不逮,取径巉秀,箭锋相直,颇有人马应弦之韵。[36]
送张廉老行,九、十之交,将归鄂中矣。谈次因述道光中在京士大夫,唐确慎诸公道艺切劘,后各有成就,诚极一时之盛也。又述巴陵吴南屏年垂八十,刻成《柈湖诗文集》,殊得震川归氏神理。晚游长沙而殇,遗令不受赙赠,以诗文挽者,令子孙拜受,此老风流,亦复个月韵泽于古训者,动与俗异,殊可思也。[37]
记中可悉廉卿赞赏包世臣执笔“名指力与大指相敌”及"始艮终乾”之善。欲求字之精神团结,气势磅礴,“全在笔先空际盘纡之处”。沈曾植补说,袁又补裕钊本意为“殆欲以至朴寓其巧也”。
徐世昌 草书杜甫诗
又谈王献之执笔紧、苏东坡之虚而宽,论曰“玩其神理,非入手尚紧,渐入宽和不能臻此境”。可谓实践有得之言。
又言书史,论篆、隶、草之演进,“故己惟肆力于真、行两体,良以专精真行,或可运篆势、分韵、草情融裁变化其中,以自成一家气格。”夫子自道为什么自己专心于真、行二体,事实上亦是,裕钊真、行二体融篆、隶、草于其中,自然而不露痕迹。先生自信于此,故敢言与“欧、褚并驾”矣。可想当时张裕钊、袁昶、沈曾植读碑、探求书法之乐。袁昶附记裕钊论文及前辈掌故,汲汲问学之情,令人慨叹。
张裕钊晚年本欲作文论书,惜未成文,日常以心得语于师友间者,幸有袁昶笔记留存,无憾矣。
张裕钊 为朱积诚作行书七言联
《贺先生文集》卷二有《武昌张先生七十寿序》,论张裕钊书学,所言为平日贺涛闻于乃师裕钊而总结者,还可见沈子培(曾植)也有同识。录之以与袁昶所记相参照:
唐以后其法寝失,仿古者至晋而止,不能上溯,又或杂以己见,转而相歧,其书愈工,其去古愈远。先生取法北魏,而隶于汉,篆于秦,以上契乎取象造体之旨,而古法遂得。其真文之衰也,退之振以三代、西汉之文,三代、西汉之文自在也,当其时人犹怪之。先生之书,乃悟其法于灰尘侵蚀、滤浸断缺、不可辨识之碑碣,其难殆倍于退之,人之怪之也,其又奚疑?嘉兴沈子培嗜先生书如性命,恐人之不知也,欲著文以明其旨趣,且属涛为之。涛不敢任,则以书请于先生,以谓古之论书者多俪词、韵语,言其形似,后人无由悟入。若举斯、邕以至欧、褚诸家递相传授之法、后人所以失而先生所以得者,以退之论文之法论之,固斯世不可少之文也。先生犹未及为,故因先生之寿,托祝暇之辞,私述其说以献。然其所述,乃举闻见于先生者言其当然耳,其所以然之故既不可得而闻,固不敢妄窥而臆撰也。先生若嘉其意,而允其向所请者,别为说以示之,俾学者知仿古之必以法求,因而推之学问之事,道德之涂,则退之之功再见,虽有骇且怪者,将回首相向,而肯堂所谓不相知,更不必为先生虑矣。
光绪二十二年(1896)十一月,袁昶记:
批点《张濂亭山长集》竟,五言如《咏管幼安》云:"一朝耽沉冥,但安心所藏。"《幽居》云:“万巷安可穷,卷帙取自娱。"七言如“遇物不留安所患”,见道语也。律句如《赠方存之》云:“文字虚名终底事,山林幽寄自前缘。"“两树青当户,一花红近人。"“淡烟何点宅,深树志公台。"句法皆光景常新,七律用惜抱法,亦有入微处。[38]
此时裕钊已逝两年,袁昶于其人、书、文、诗赞佩可云极矣。袁于何绍基习碑诸家皆推重,而于同代之赵之谦等不着一字,亦见文人崇尚自有所宗法。
张裕钊 为孙葆田作行书八言联
此间,有张裕钊与袁昶二札、沈曾植一札可见。
然往者尝妄论宋元以来与汉唐笔法,判不相入,私究其故,汉唐人专从朴拙一路入,宋元明诸家,则皆以其取巧失之耳。因是以推论中国之治,所以大逮于古者,其弊亦正坐此。(与袁札其一)
来教综论世变,颇有采于瞽言,窃自幸其不谬,然阁下究极言之,乃更恢之弥广,按之愈深。今日之事,有能悬阁下之言以为的,举一世之积弊而尽易其故者,天下事何遽不可为哉?(与袁札其二)[39]
由书法之笔法衍传而推之国治,张、袁学术之涉是宽广的。
张裕钊《复沈曾植》:
前属书斋额,顾蒙齿及,且被以溢分之褒,良用汗颜。弟于兹事,本无以为役,惟数十年来窥寻汉唐、南北朝人笔法,似稍有悟入处。而巧力不足以副志之所趣,蹉跎白首,欲从末由。阁下昆季,天亮绝人,重以年力富盛,意量倬远。即以书法一事言之,它日亦决为轥宋轢元,踔唐攀汉,为千余年来别开生面。[40]
从此札可知沈曾嘱张书斋额,自言于书法稍有入悟处,忌书法之巧力,所论与袁昶者同。其对沈曾植、沈曾桐兄弟之期许是准确的,后沈曾植果为一代通儒和书法大家。张裕钊一同乃师曾国藩,有鉴人之能,于己家运、人之逆顺每每言之不爽。其读书、治学、育人、皆抱以真诚,不取其巧,与其书法研求是相表里的。
沈曾植 行书七言联
郑孝胥与袁昶、沈曾植居官于京,时常过从,其楷法亦多取法张裕钊,不若袁、沈推之至重。其光绪十六年闰二月廿一日(1890年4月10)记:“送共子培谈久之,观张廉卿楷字。余近始悟作字贵铺毫,于烂漫用意,而后能自成面目。张有大名,所书甚工,而绝不用此法,心不信之,究不能难也”。[41]
清末民国初年,张裕钊字帖,若《南宫县学记》《李刚介墓表》《张廉卿论学书札》《千字文》《批齐令辰课卷》《崔瑗座右铭士孙瑞汉镜铭》等大量印行,人得片纸皆珍重,风行之时,评价时有不同,郑孝胥为其一。
张裕钊 张树珊墓表(剪裱本)
又民国八年(1919),杨昭隽、姚华跋默涵藏《张裕钊日课卷》云:
廉卿先生真书深得力于《吊比干文》,而每转换处莫不内圆外方,此崔浩法也。观于景风帖,可以知其所本矣。默涵先生出此见示,匆匆题记归之。杨昭隽。
廉卿先生书承碑学甫兴之后,有一时之名。自今观之盖犹不脱院体之习,雅则有余,变化不足,要与其文章相似,求肖于古人者甚力,绳墨益严,则才气即形不足,非有过人之禀者,孰能变化于规矩乎?内圆外方是书家江湖语,雅不欲袭此以诬先生。然世之崇廉卿书者又正力饰其说,甚至拟而为之,不合则矫揉造作焉,是廉卿之罪人也。己未(1919年)祀灶日,华。[42]
张裕钊于莲池书院有其题学古堂联句:“云汉中天,想累代寿考作人之盛;邦畿千里,望诸生驰驱报国之才。”又于保定湖广会馆戏台、保定两江会馆撰书联句,撰书传世之作《南宫县学记》《李刚介墓表》等,并为弟子齐令辰、贺涛家祠书联。莲池书院是其书法最成熟期。
张裕钊 朱书十九言联
得其书法之传者:弟子贺涛、贺培新祖孙一族;弟子范肯堂一族;弟子张謇;弟子周云;弟子刘同文、刘世衡叔侄;弟子樊榕;师友王树枏一族;弟子丁国华、丁玉昆父子,师友袁昶、沈曾植、郑孝胥;弟子姚寿昌、姚锷父子;后学胡宗照一族;日本宫岛大八;家门则有子张浍、孙孝栘等。诸门人、后学得其传授则视为自己家法。
刘世楷 楷书七言联
三 南归
张裕钊自莲池书院南归,不舍也。
光绪十四年(1888)六月,因直隶总督李鸿章欲安排罢官之丰润张佩纶为莲池山长,遂与湖北巡抚奎斌(字乐山)相定,奎邀张回湖北主江汉书院。张裕钊知张佩纶将为李鸿章婿,又加之文人情怀、不忍为辱,即时复书李鸿章应允南归。实裕钊与莲池弟子相洽、诸生无不倾服,且次子张浍新中顺天乡试举人,待会试,二孙孝沐、孝栘在书院受读,家属俱在,每年修金二千余两(含学古堂主讲),挚友吴汝纶官冀州,内心不愿离去。后吴汝纶集资留主深州、冀州未能。莲池生徒亦极力抗争,相言“散去”,终张佩纶未能至莲池。张裕钊自保定南关天水桥码头乘船,作《留别莲池书院诸生》长句,为张裕钊一生中重要诗作,感人肺腑。
自我來畿南,奄忽今六载。
顾惟颠木孽,谬当葑菲采。
我诚惭朽株,君等竞蓓蕾。
枝蔓相荣枯,恋慕不可改。
乖合苦不常,归缆忽將解。
征鸿念俦侣,欲去犹回睐。
矧与二三子,别泪忍一洒。
离肠等九迴,纠若凗渊汇。
万古圣与贤,旷世不相待。
神合形终睽,志士涕如靧。
幸得并世生,在远亦何喟。
人生天地间,有若桴浮海。
波涛一冲激,谁能知定在。
努力追前修,九州犹庭内。[43]
裕钊先生诗意云:自我来畿南保定,不知不觉中已经六年。我本是不成材的,却让我当书院主讲。我已成朽木,而诸生徒是比肩生长的蓓蕾。一年四季我们在书院读书,融洽无间。奈何人生无常,我将乘船南返。征鸿还想念同伴,离开时还会回看,何况我呢?况且你们几位学生送我,不禁流下离别的泪。这离别的心情就像九转的肠,纠结太深了,无法形容。万古的圣贤,等着我们学习,大家要珍惜时光。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但终将分别,你们涕泪满目,我看到了。幸运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就是相离再远也不要伤心。人生活在天地间,就像飘浮在海上的小木筏子。遇到波涛的冲激,谁知道到哪里呢。希望你们努力向前人学习,九州再大,我们也如生活在一座庭院。
张裕钊 行书节录《吕氏春秋》
其门人史汝箴(1846-1933年后,字右铭),同治十二年(1873)举人,感师教,为师送行,有《送莲池书院讲师张廉卿先生旋里即次留别原韵》:
敬奉一瓣香,春风坐六载。
幸蒙不我弃,俾得瞻丰采。
桃李列门墙,雨露滋蓓蕾。
谆谆教无隐,蒸蒸观顿改。
方乐薪火传,执意歸缆解。
此去反何時,引领深盼睐。
性道未得聞,徒事扫与酒。
趋承慕渊博,学海百川汇。
名共山斗齐,开馆竞相待。
先知觉后知,革新面如靧。
春风容点瑟,定多感与喟。
形隔神为驰,何曾限山海。
高坚切仰钻,道自前后在。
地虽燕楚分,犹然一堂内。[44]
诗虽不如乃师沉郁,但于师之崇敬寓于字间。张裕钊离开莲池,犹关心着他的弟子,师友亦不曾忘记廉卿先生。
光绪十五年己丑(1889),弟子刘若曾会试中式、钦点翰林,其心甚悦。于当年之顺天乡试,其莲池弟子多有中式者。九月廿四日《示沆儿》:
阅《顺天榜录》,安翰卿竟中解元,为之喜慰无已。阎瑞庭亦同时获隽。莲池仅得二人,可见文章究属有凭也。 [45]
十月廿六日,《示沅儿》又云:
得渠书,知莲池又中崔尚之及南宫于凤鸣二人,而周世臣亦复获隽。前《申报》榜录不详确,而周世臣更名周云,故此三人先皆未之知也。门徒之盛如此,亦一乐事。[46]
光绪辛卯(1891)中冬,张裕钊为弟子刘若曾书《崔瑗座右铭士孙瑞汉镜铭》,作识语:“中鲁仁弟以屏幅索书且属书箴言,为录《崔瑗座右铭士孙瑞汉镜铭》,既用勗之,又以嘉其志也。”壬辰(1892),张裕钊七十寿,刘若曾借张浍会试报罢归襄阳鹿门书院,送寿礼。裕钊殁后,张沆、张浍兄弟及孙辈孝栘、曾孙友焜四代与刘若曾情谊至亲,孝栘、友焜父子清末民初就职,都得刘若曾帮助,文献手稿今犹藏我之柳斋。
张孝栘 楷书王维诗五首四屏
壬辰(1892),贺涛作《武昌张先生七十寿序》,赞师之古文、书法,尤言:
若举斯、邕以至欧褚诸家递相传授之法,后人所以失而先生所以得者,以退之论文之法论之,固斯世不可少之文也。[47]
又作《祭张廉卿文》,以抒痛怀。
贺涛嘱门人赵衡作《张廉卿先生七十寿序》,又作《书〈濂亭文集〉后》,言:
自文正公没,天下之达官贵人踵相接,而名能文者绝少,群仰两先生(指张裕钊、吴汝纶)为老师。某观于先生《赠蒋寅昉序》及《与黎纯斋书》,盖断然有以自决也。某以读冀之信都书院,间从吴先生问古文义法,吴先生每相语,必曰濂亭。某窃不自揆,尝欲一见先生,冀得一言以自益,一昔不遂。今相隔于数千里之外,而读其所著之文,独居讴吟一室之中,傲然俾睨乎尘壒之外,此岂有为而言哉!以彼易此,视世之所谓富厚宠利者何如也?”[48]
赵衡颇以张裕钊舍富贵,一意为文为自比。
吴汝纶、范肯堂弟子李刚己作《濂亭先生七十寿序》,尾云:
虽然,先生蓄德能文,其道固不同于隐者。自古贤者不遇时,往往托于文章诗歌,以自伸其志。吾意先生虽衰老,必能啸歌自得,是非今古,作为一书,以跻孟轲、杨雄之列。刚已他日得遂南游之志,间道谒先生,受其学,愿先生勿秘略也。敢敬献此文,为先生寿,且俟他时得先生文而征之。[49]
又作诗《怀濂亭先生关中》《哭濂亭先生》。前诗云:
斯文百代发雄光,旧六渊源到此长。
晚抱遗经向函谷,世留绝学嗣湘乡。
好贤六一今无继,受业三千已半亡。
耆旧如公几人在,栖迟零落为时伤。[50]
悲张裕钊之遇也。
吴汝纶 行书自作七律诗
新城王树枏与五叔王锷随祖父莲池书院院长王振纲读书,时黄彭年受李鸿章聘在莲池之君子长生馆修《畿辅通志》,振纲嘱子、孙从黄读书,振纲逝,黄为院长,叔侄仍留院学习,黄又聘树枏修志,师生相得。树枏之学识并为直隶总督激赏,赞为“苏长公后一人”。黄彭年离任就仕,李鸿章欲聘树枏为院长,树枏以书院诸生多同门,力却之,与吴汝纶荐张裕钊主之。吴、张与黄关系不洽,而吴、张、王则志趣相投,以学术相砥砺,诗文之探讨见诸书札、文集。
树枏敬其人其文其书。嘱子禹敷学裕钊字,而自己晚年作楷,亦是裕钊书韵,外方内圆犹见诸笔端,老干琼枝,颇有碑趣。
其有诗《赠张廉卿》:
吾爱张夫子,文章海内师。
闻韶久忘味,载酒屡惊奇。
欲结秋兰佩,初终无间之。
芳菲不可挹,出入想云旗。[51]
张裕钊有《步王晋卿原韵》:
我属(疑为屡)闻君语,当仁不让师。
嗜痂偏有癖,送袌更多奇。
鹏鷃诚县矣,云龙忽媾之。
衰羸惭角逐,几欲去其旗。[52]
王树枏 行书七绝奉绮芬先生
张裕钊南归,与挚友吴汝纶札,希望在天津一见。吴汝纶写诗感怀。先述他们同客南京曾国藩幕之情景,今同人多是高官得作,而今我们在直隶,依然是无可奈何的穷叟,裕钊的归去,就如我的臂离开了肘,以后的俊彦少年,谁还能顾念我们呢?凄凉至极:
锡九用杜公《遭田父泥饮》韵赋诗见赠,时适闻廉卿将南归,忽忽不乐,勉成和章。
日余客金陵,缘江看花柳。
六月玄武湖,烂醉觥船酒。
主公千载人,声灵震九有。
携客恣觞咏,湖山落吾手。
盛事纷在眼,奄忽未云久。
九京不可问,众宾自荣朽。
高者蜚刺天,下乃曳泥走。
贱子落燕赵,公等相然否?
却忆濂亭生,与俗殊舍取。
醉翁门下客,褒然子为首。
高卧沧江隈,新文满人口。
夜吟或达卯,朝讽时及酉。
朅来游郊畿,燕婉两穷叟。
今当舍我去,兀若臂离肘。
少年多俊彦,谁复顾老丑。
姚侯君勿尔,虚名但箕斗。[53]
张裕钊之江汉书院、鹿门书院,心境寒凉,鹿门一席修金只360金,时以借贷为活。壬辰(1892)九月就养其长子张沆于西安,欲得关中、三原、同州诸讲席不得。甲午(1894)正月十四日卒于西安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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