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古代小说狐精“冒充顶替”故事述论

韩晓:古代小说狐精“冒充顶替”故事述论

首页角色扮演大主宰之凤鸣挽歌更新时间:2024-05-08

所谓冒充顶替,即替换身份以取得利益或达到目的,可以分为冒名顶替和冒形顶替两种情况。此类事件在交通不发达、信息交流较为困难或迟滞、查验与防伪等技术手段相对落后的古代社会或许时有发生,因而在古代小说中也常常涉及,逐渐形成一种相对固定的故事框架与情节模式。根据冒充者的身份属性,可将这类故事划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人与人之间的冒充顶替;另一类是神鬼妖魅的冒充顶替,主要指神鬼妖魅对人的冒充,也包括其彼此之间的互相冒充。

李鬼充李逵,难免现原形。人与人之间的冒充顶替势必引发纠纷,因此类似情节在公案类、婚恋类小说中屡见不鲜。例如,《喻世明言》卷二《陈御史巧勘金钗钿》中的梁尚宾假冒表弟之名到顾佥事府上骗婚,事情败露后顾佥事之女顾小姐羞愤自尽,梁尚宾则被陈御史判了斩刑。《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姚滴珠避羞惹羞郑月娥将错就错》中不幸沦为妓女的郑月娥得知自己的容貌酷似姚乙的妹妹姚滴珠,为了跳出火坑便利用郑月娥的失踪冒形顶替,几经周折终与姚乙结成夫妻。

相比人与人之间的冒充替换,古代小说中神鬼妖怪的冒充顶替故事在数量上、艺术上均有过之而无不及。此类故事多见于志怪类、神魔类小说,《西游记》中孙悟空变成高小姐戏弄猪八戒、变成牛魔王哄骗铁扇公主,以及《封神演义》中九尾狐化身妲己祸乱成汤等,都是妇孺皆知的例子。“狐之变幻,传纪最夥” (1) 。在古代小说所描写的形形色色的神鬼精怪之中,狐精形象魅力非常,其历史之久远、品种之多样、形容描叙之精彩,实为他种精怪所不及。狐狸自身属性的敏感、狡黠,配合“冒充顶替”这种集巧合、误会、悬疑、突转等艺术手法于一体的情节桥段,往往能敷演曲折离奇、引人入胜的篇章,因此,狐精冒充顶替故事在古代小说中源远流长、蔚为大观而自成一格。总体说来,这类作品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一、准备阶段:欲冒其名,先化其形

在先秦两汉古籍之中,有不少关于狐狸的书写。其中既有对狐狸形貌和习性的艺术描摹,如《小雅·何草不黄》“有芃者狐,率彼幽草”之句、《战国策·楚策》中的寓言故事“狐假虎威”等等;也有一部分聚焦狐狸的独特之处或神奇力量,反映了原始的自然崇拜和巫术、淫祀之风的影响,带有浓厚的神话色彩。

有青丘之国,有狐,九尾。郭璞云:“太平则出而为瑞也。”

———《山海经·大荒东经》 (2)

桓公问于管子曰:“代国之出,何有?”管子对曰:“代之出,狐白之皮。公其贵买之。”管子曰:“狐白应阴阳之变,六月而壹见。公贵买之,代人忘其难得,喜其贵买,必相率而求之……”

———《管子·轻重戊》 (3)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时之暮,失其度制,乃辞云:“吾娶也,必有应矣。”乃有白狐九尾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之证也。涂山之歌曰:‘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我家嘉夷,来宾为王。成家成室,我造彼昌。天人之际,于兹则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谓之女娇。取辛壬癸甲,禹行。十月,女娇生子启。启生不见父,昼夕呱呱啼泣。

———《吴越春秋·越王无余外传》 (4)

无论是“应阴阳之变”而腋生白毛之狐,还是可为“王之证也”的九尾狐,均无意掩藏自己的狐形狐貌。这些狐狸形象与能为变幻冒充之事的狐精尚有一定距离,但这些言说狐狸神异之处的文献记载为后世讲述狐精冒充顶替故事的小说积累了丰富素材,提供了书写可能,可以视作狐精冒充顶替故事乃至各种狐精故事的源头。虽则如此,狐狸毕竟是兽类,想要冒充人类,必须先具备变幻其形貌的能力。因此,狐狸冒充顶替故事的发轫,应从狐狸幻化人形的情节开始出现算起。当然,若仅仅只是幻化成普泛意义上的“人形”而没有明确所冒充者为谁,尚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成型的冒充顶替故事,但是,狐狸化身为人的情节与冒充顶替故事的紧密关联却不能忽视,所以可将表现狐精幻化成人的一类作品都归为狐精冒充顶替故事的准备阶段。

这一阶段起于何时?《玄中记》云:“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或为丈夫,与女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蛊魅,使人迷惑失智。千岁即与天通,为天狐。” (5) 《搜神记》亦云:“千岁之狐,起为美女。” (6) 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三《对俗》引《玉策记》云:“狐狸豺狼,皆寿八百岁,满五百岁,则善变为人形。” (7) 类似说法反映出狐精幻化成人的故事在魏晋时期已有流传,而且为数不少。爬梳魏晋六朝时期的志怪小说,亦能发现许多关于狐精变化人形的描写。《搜神记》卷十五“栾书冢”记录了一个墓中白狐变为老者的故事:“汉广川王好发冢。发栾书冢,其棺柩盟器,悉毁烂无余。唯有一白狐,见人惊走。左右逐之,不得,戟伤其左足。是夕,王梦一丈夫,须眉尽白,来谓王曰:‘何故伤吾左足?’乃以杖叩王左足,王觉,肿痛,即生疮,至死不差。”1故事既见于《搜神记》,亦见于《西京杂记》,是目前可见描写狐精幻化的作品中出现时间较早的一则。作者以广川王梦境的方式来表现白狐的幻化成人,写得影影绰绰,似真似幻。《搜神记》卷十八“老狸”讲述一只老狐化人往诣董仲舒,被董仲舒识破。此事也见于《幽明录》,较《搜神记》记叙稍为详细。北魏杨衒之《洛阳伽蓝记》卷四《城西》记录了一只狐狸化为妇人三年才被识破的故事:“有挽歌孙岩,娶妻三年,妻不脱衣而卧。岩因怪之,伺其睡,阴解其衣,有毛长三尺,似野狐尾。岩惧而出之。妻临去,将刀截岩发而走。邻人逐之,变成一狐,追之不得。其后京邑被截发者,一百三十余人。初变妇人,衣服靓妆。行于道路,人见而悦近之,皆被截发。当时有妇人着彩衣者,人皆指为狐魅。熙平二年四月有此,至秋乃止。” (9) 此篇点明故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及人物名姓、职业,很有真实感。狐精伪装为人三年,终究因为藏不住尾巴而暴露,颇有寓言性,“狐狸尾巴”一词便由此而来。

唐代,小说创作意识逐渐成熟,加之鬼神崇拜、巫卜淫祀之风盛行以及统治者“神道设教”、释道二家相互对抗等因素的影响,狐精幻化故事越来越多。“人物异类,狐则在人物之间;幽冥异路,狐则在幽明之间;仙妖异途,狐则在仙妖之间。故谓遇狐为怪可,谓遇狐为常亦可……张《朝野佥载》称初唐以来,百姓多事狐神,当时谚曰:‘无狐魅,不成村’。是至唐代乃最多。《太平广记》载狐事十二卷,唐代居十之九,是可以证矣。” (10) 较之六朝志怪之简略短小,这一时期狐精变幻故事在艺术上大有提升。沈既济《任氏传》即为代表。故事的女主角任氏聪慧贤良、贞洁自持,一改魏晋六朝志怪常见的邪恶、淫荡的狐精形象。只因为郑六不嫌恶自己的狐精身份,任氏便一心一意给这个穷困、好色的男人做妾。聪慧的任氏不仅帮助郑六赚钱,当郑六的亲戚韦崟企图侮辱她的时候亦能义正辞严地反抗,保全了自己的贞洁,也赢得韦崟的敬重。郑六因赴外地任职,不顾任氏的意愿而勉强她一同前往。任氏虽预知此行不吉也只得冒险同行,果然半道被猎狗咬死。“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焉!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惜郑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2不过,任氏也并非完美无暇。譬如,为了报答韦崟的衣食周济,任氏曾几次帮他渔艳猎色。其中一次便是施法让一个美女生病,美女为了治病来找任氏,“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经月乃孕”。如此行为虽不轨于正义,但放在一个狐精身上或许可以理解,同时亦能够反映人性的复杂,毕竟,小说描写狐狸其实意在描写人类自己。而本篇所创设的狐精帮助某个男子得到心仪女子的情节,在之后的狐精冒充顶替小说中亦被吸收和借鉴。

魏晋六朝志怪到唐宋传奇,描写狐精诸般变化的小说越来越多,并且出现了《任氏传》这样在思想及艺术上都较为卓越的作品,它们为狐精冒充故事在情节逻辑、表现技巧、文辞章句乃至受众心理、传播环境等方面所做的准备已经足够充分。

二、成熟阶段:既托其名,亦象其形

整体而言,狐精冒充顶替故事作为狐精变化故事的一个情节发展方向,其发展成熟应比狐精变化故事滞后,但是,无论是描写狐精的诸般变化还是讲述狐精的冒充顶替,都属于狐精故事的大系统,二者既同源共生,也彼此影响推动。

就在狐精故事广泛流传的魏晋时期,完整意义上的狐精冒充顶替故事已经开始出现。以志怪小说的代表《搜神记》为例。全书共464则,描写狐狸的文字有12则。除了3则没有写明狐狸变幻人形,其余9则都涉及狐精幻化情节。在这9则故事中,有2则描写了狐精的冒充顶替,即卷十八的“吴兴老狸”和“宋大贤*鬼”。

晋时,吴兴一人有二男,田中作时,尝见父来骂詈赶打之。儿以告母。母问其父,父大惊,知是鬼魅,便令儿斫之。鬼便寂不复往。父忧恐儿为鬼所困,便自往看。儿谓是鬼,便*而埋之。鬼便遂归,作其父形,且语其家:“二儿已*妖矣。”儿暮归,共相庆贺,积年不觉。后有一法师过其家,语二儿云:“君尊候有大邪气。”儿以白父,父大怒。儿出,以语师,令速去。师遂作声入,父即成大老狸,入床下,遂擒*之。向所*者,乃真父也。改殡治服。一儿遂自*,一儿忿懊,亦死。(12)

南阳西郊有一亭,人不可止,止则有祸。邑人宋大贤,以正道自处。尝宿亭楼,夜坐鼓琴,不设兵仗。至夜半时,忽有鬼来,登梯与大贤语,矃目磋齿,形貌可恶。大贤鼓琴如故,鬼乃去。于市中取死人头来,还语大贤曰:“宁可少睡耶?”因以死人头投大贤前。大贤曰:“甚佳。吾暮卧无枕,正欲得此。”鬼复去。良久乃还,曰:“宁可共手搏耶?”大贤曰:“善。”语未竞,鬼在前,大贤便逆捉其腰。鬼但急言:“死。”大贤遂*之。明日视之,乃老狐也。自是亭舍更无妖怪。(13)

两个故事分别写狐精冒充人和狐精冒充鬼,展示了狐精冒充故事的情节多样性。冒充人的狐精能让人“积年不觉”,法力可谓高深,然却令父子三人送命,害人不浅。冒充鬼的狐精促狭、可恶,不断*扰人类,终于自取灭亡。在“无狐媚,不成村”的唐代,自然不乏狐精冒充他类的故事。《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七的《张简》一篇,标为“出《朝野佥载》”,讲述了一个狐精任意幻化令人防不胜防的故事。唐国子监助教张简为乡学授课,狐精居然趁其未至之前变作他的模样,给弟子们讲一纸书而去。张简授课后回到家中,狐精又变作张简妹妹的模样戏弄他。一连两天皆是如此,致使张简莫辨真假而误*自己的妹妹。《太平广记》同卷还有《僧服礼》一篇,标为“出《广异记》”,叙述了唐永徽中一老狐化身弥勒佛,骗得众人崇敬,而终被看出破绽。上述例子中,狐精冒充人类意在骗人、害人,多会引发祸患,可见,该时期狐精冒充顶替故事的一个重要主题在于警示狐精对人类的危害,展示人与狐精的对抗关系。在情节结构上,多以狐精冒充某人启动故事,并以真实身份被识破而告终,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以“冒充—识破”两个情节单元支撑小说构架的结构模式。

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小说的进步,尤其是小说观念、技法的发展,作为狐精故事的一个重要题材类型和情节模式,狐精冒充顶替的故事也在不断进化。宋元乃至明代,话本小说、章回小说数量激增,篇幅的增加更有利于涵容曲折丰富的故事情节,也有助于艺术形象的塑造。有些冒充故事成为结构全篇的总框架,对故事情节的发展起到了不可替代的规划作用。如《武王伐纣平话》中“九尾金毛狐子” (14) 害死妲己而借尸还魂魅惑纣王,直到武王伐纣成功才终于伏诛。这一冒充故事纵贯作品首尾,本可写得特别精彩,可惜由于叙述的混乱与情节的松散削弱了其本应具有的魅力。有些冒充顶替故事虽只是小说的纤毫之末,亦能推动情节发展。如《金瓶梅》描写李瓶儿在西门庆疏远自己后“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既反映了李瓶儿对西门庆的迷恋,又导引出延请郎中蒋竹山看病及招赘蒋竹山等情节。明代出现的《封神演义》《二刻拍案惊奇》之《赠芝麻识破假形撷草药巧谐真偶》正是狐狸冒充顶替故事的优秀代表。这两个作品一为挞狐之恶,一为扬狐之善,恰从两个相反的角度显示狐狸与人的密切接触,体现了描绘、探讨人狐关系尤其是两性关系日益成为狐精故事的主流。

在古代所有狐精冒充顶替故事中,长达一百回的《封神演义》结构最为宏大,艺术容量最为丰富。小说在沿袭了以往此类作品以假身顶替真身启动故事,以假身被识破和去除收束全篇的结构模式的同时,又在故事首尾加入女娲娘娘命令九尾狐狸等妖精去祸乱无道商纣、苏护反抗纣王旨意无果只得送女入朝歌,以及武王伐纣成功后姜子牙封神等重要情节,从而使以往类似故事的“冒充-识破”两个情节单元发展为“缘起-冒充-识破-结果”四个情节单元。在足够阔绰的篇幅中,作者把故事讲得别开生面与众不同,打造出一个凶残淫邪的狐精典型乃至一切负面的妖魅形象的总代表。比之于其他狐精的冒充顶替,九尾狐的这趟身份改换很不同寻常。冒充者是曾经代表祥瑞的灵兽九尾狐,被冒充者则是饱受诟病的千古祸水妲己。是世风日下让祥瑞成了妖怪?还是在人们眼中倾国倾城的美女根本就是妖孽?整个故事散发出迷离而诡异的历史情调。《尚书·牧誓》是周武王征伐商纣王的政治宣言,其中指出“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 (15) 。文中提及纣王宠爱妇人荒废朝政,而被宠爱妇人是谁则未指明。此后的《国语·晋语》则言:“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妲己有宠,于是乎与胶鬲比而亡殷。”3《吕氏春秋·先识览》亦云:“商王大乱,沈于酒德,辟远箕子,爰近姑与息。妲己为政,赏罚无方,不用法式,*三不辜,民大不服。守法之臣,出奔周国。” (17) 妲己的名姓及宠妃身份已经明确,乱政行为已经坐实,亡商之罪难辞其咎。汉代司马迁的《史记·殷本纪》和刘向的《列女传·孽嬖传》将以往记载进行了细节扩充,详细叙写纣王和妲己造鹿台、设酒池肉林、施炮烙之刑、剖比干之心等情节,成为后代文学创作的蓝本。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八篇《明之神魔小说 (下) 》云:“妲己为狐精,则见于唐李瀚《蒙求》注,是商周神异之谈,由来旧矣。” (18) 《武王伐纣平话》在此类神异之谈的影响下用狐精顶替妲己,完成人妖合体,试图解释妲己淫邪凶残性格的由来。《封神演义》继承这一思路并抬出女娲娘娘做幕后主使,汇集上述种种恶行加以成功地翻新、演绎,终于将妲己打造成深入人心的一代妖后。《封神演义》以九尾狐附身妲己的情节,是历代文献对妲己逐渐妖魔化的必然结果,反映了男权社会中根深蒂固的“红颜祸水”“女色亡国”等文化心理;这一情节符合神魔题材小说的撰写需要,同时也折射出历代狐精害人故事的深厚影响。

除了身份的显赫不凡,《封神演义》中的这个冒充顶替故事至少还有两个独特性。1.意义重大,后果严重。小说第一回就开宗明义地叙写了纣王好色亵渎女娲娘娘,女娲遂令千年九尾狐狸精、九头雉鸡精、玉石琵琶精变化美女去魅惑纣王,由此拉开商朝败亡的大幕。这个虚构的情节强调“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既凸显了狐精故事的寓言色彩,而“隐其妖形,托身宫院,惑乱君心;俟武王伐纣,以助成功”4的行动纲领则又使得九尾狐对妲己的替换带有很强的政治色彩,超越了狐精故事中常见的基于追求男女情爱等个人目的的冒充。在“成汤王气黯然,当失天下;凤鸣岐山,西周已生圣主。天意已定,气数使然”的历史背景下所发生的这次替换,也带来天崩地裂的后果:生灵涂炭,商朝灭亡,狐精丧命,诸神归位。2.时间长久,影响深远。从九尾狐接受任务到商朝倾覆,按照书中的说法是“纣王尚有二十八年气运”。然而,直到当下人们提起妲己,首先想到的还是妖冶的九尾狐而非苏护那个苦命女儿,似乎这个冒充顶替的行动还在继续,尽管这并不完全是因为《封神演义》的创作成功。

《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九《赠芝麻识破假形撷草药巧谐真偶》的故事又见于明代文言小说《广艳异编》卷三十《兽部五》“蒋生”条、《情史类略》之《大别狐》,讲叙浙江商人蒋生行贾汉阳下榻马家旅店,见店主之东家马少卿女儿马小姐美貌而心生爱慕,大别山狐精趁机假冒马小姐前来与之欢会。蒋生身体日渐憔悴,同伴们也渐渐起疑。朋友夏良策献计,令蒋生识得狐狸真形。相比《封神演义》中的九尾狐,同样修炼千年的大别山狐精坦率善良,甚至还有几分憨态。夏良策吩咐蒋生送一袋芝麻给“马小姐”,意欲通过粗麻布袋漏出的芝麻粒儿来查探她的行踪与身份。为情所迷的狐精信任蒋生毫不怀疑,“也不问是甚么物件,见说送他的,欣然拿了就走”。当蒋生循迹跟踪至巢穴,这狐狸兀自酣睡,毫无戒备,身边正放着情郎送的这个布袋。狐精醒来发现蒋生已知晓其身份,便索性坦诚相告:“向见郎君韶丽,正思借取元阳,无门可入。却得郎君钟情马家女子,思慕真切,故尔效仿其形,特来配合。一来助君之欢,二来成我之事。今形迹已露,不可再来相陪,从此永别了。但往来已久,与君不能无情。君身为我得病,我当为君治疗。那马家女子,君既心爱,我又假托其貌,邀君恩宠多时,我也不能恝然。当为君谋取,使为君妻,以了心愿,是我所以报君也。” (20) 小说的一大特色,正是塑造了一个与人为善、成人之美的狐精形象。作品借此强调“虽是个妖物,其间原有好歹……至于成就人功名,度脱人灾厄,撮合人夫妇,这样的事往往有之。莫谓妖类便无好心,只要有缘遇得着” (21) ,传达出“万物皆有情,不论妖与鬼”的主题。在结构框架上,作品则同《封神演义》相似,也包含“缘起-冒充-识破-结果”四个情节单元。狐精冒充马小姐被识破之后便销声匿迹,但故事仍然围绕它赠予蒋生的三束仙草继续衍进,这样的情节设置显示了冒充顶替故事在结构上的多变性和发散性。“将这头一束,煎水自洗,当使你精完气足,壮健如故。这第二束,将去悄地撒在马家门口暗处,马家女子即时害起癞病来。然后将这第三束去煎水与他洗濯,这癞病自好,女子也归你了”5。狐精教蒋生利用仙草使马小姐生疮,后又帮其医治从而得到马家许婚的情节,明显借鉴了《任氏传》中任氏帮韦崟获得美女的手法,也再次显示了古人将狐狸与巫蛊之术相联系的思想。这一情节借鉴亦说明《赠芝麻识破假形》《封神演义》等作品之所以成为狐精冒充顶替故事的典型代表,历史悠久的狐精文化的滋养以及吸收历代各体文学作品的优长,均是必不可少的原因。

三、超越阶段:虽秉其形,自有其格

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写了七十余篇狐狸故事如《娇娜》《王成》《青凤》《婴宁》等,文笔灿然,精彩纷呈,《阿绣》《小翠》两篇堪称其中的上乘之作,同时也是该时期狐精冒充故事的杰出代表。相比其他描写狐精冒充顶替的小说,这两个作品在情节结构、人物形象和思想内涵等方面均有所突破,展示了狐精冒充顶替故事的新高度。

《阿绣》的故事围绕刘子固、阿绣和狐精三个人物展开。海州人刘子固到盖平探望舅舅,见杂货铺店主的女儿姚阿绣“姣丽无双,心爱好之”。俟其归家得母亲允许聘娶阿绣,却被舅舅告知阿绣已经许了人家。刘子固伤心失望,企盼找到和阿绣模样相同的姑娘。恰巧有个媒婆称赞复州黄家的女儿美艳,刘子固便来复州查证,竟与阿绣不期而遇。阿绣自言嫁人之事不实,与刘子固“既就枕席,宛转万态,款接之欢,不可言喻”。两人偷偷来往一月后却被刘家仆人瞧出破绽,“所遇当是鬼魅;不然,焉有数年之衣,尚未易者?且其面色过白,两颊少瘦,笑处无微涡,不如阿绣美” (23) 。正如仆人所料,刘子固在复州所遇的阿绣乃是狐精冒充。狐精被识破身份只得离开,临走预言了刘子固与阿绣的婚事。刘子固信狐精所言前往盖平找寻阿绣,得知阿绣去了广宁,本打算一直等到阿绣归来,却因遭逢战乱不得不返归海州,途中却与阿绣重逢。二人尽诉离情,方知阿绣曾为乱军俘虏,是狐精将其从乱军中救出,并指示其与刘子固同归。刘子固与阿绣遂同返刘家完结花烛。故事讲到这里,与明代小说《赠芝麻识破假形撷草药巧谐真偶》的情节已然颇为类似,也包括了四个情节单元:某男爱慕某女 (缘起) —狐精冒充某女与某男爱恋 (冒充) —男子识破狐精身份 (识破) —狐精助男女得成眷属 (结果) 。不过,《阿绣》的故事并没有就此打住,接下来,作者又别出机杼地设置了两次冒充顶替的情节。

一夕,刘醉归,室暗无人,方自挑灯,而阿绣至。刘挽问:“何之?”笑曰:“醉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盘诘,谁作桑中逃耶?”刘笑捧其颊。女曰:“郎视妾与狐姊孰胜?”刘曰:“卿过之。然皮相者不辨也。”已而合扉相狎。俄有叩门者,女起笑曰:“君亦皮相者也。”刘不解,趋启门,则阿绣入,大愕。始悟适与语者,狐也。暗中又闻笑声。夫妻望空而祷,祈求现像。狐曰:“我不愿见阿绣。”问:“何不另化一貌?”曰:“我不能。”问:“何故不能?”曰:“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则刻意效之。妹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而后成,然终不及妹。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我感汝两人诚意,故时复一至,今去矣。”遂不复言。自此三五日辄一来,一切疑难悉决之。值阿绣归宁,来常数日不去,家人皆惧避之。每有亡失,则华妆端坐,插玳瑁簪长数寸,朝家人而庄语之:“所窃物,夜当送至某所;不然,头痛大作,悔无及!”天明,果于某所获之。三年后,绝不复来。偶失金帛,阿绣效其装吓家人,亦屡效焉。(24) 第一次以假乱真由狐精冒充阿绣开始,旋以狐精自己揭破真相而结束,运用“冒充-识破”的情节模式组构故事,寥寥几笔却颇有深意,并非此前故事的简单重复。狐精的冒名并非出于功利或情欲,只为检视自己的“美”,顺便嘲弄刘子固。看似痴情的刘子固,乍见美色而心动,失美色而冀天下有似之者,纯属爱色之人,自然人狐不分。狐狸假充美女,批评的不是狐狸而恰恰是人,因为世人多看肤浅皮相,不能体察真心,所以有此差错。第二次以假乱真只由“冒充”这一个环节组成,居然让阿绣冒充狐精,更是神来之笔。不仅说明了狐精自身的独立性,也完全颠覆了以往冒充顶替故事中从狐狸到人的单向度模仿,达到了狐精和人的双向互仿。其实,不单“阿绣效其装”,蒲松龄不也是模仿狐鬼才成孤愤之书?所有狐精冒充顶替的故事,俱须作者揆狐狸之情、摹狐狸之态而完成。算上小说前半部分描绘的冒充故事,《阿绣》的情节结构实由三个不同类型的冒充故事叠加组合而成,可见作者已将冒充顶替的情节桥段运用得出神入化,这既说明狐精冒充顶替故事已经攀上了艺术高峰,也可视为此类作品发展演变的超越阶段的来临。

当然,超越的不单是情节结构,还有狐精形象的塑造和思想主题的阐发。《小翠》亦是极好的例子。故事情节还是由四个单元组成。1.缘起:王太常幼时无意间救过小翠的母亲。2.冒充:小翠为报救母之恩变作钟氏的模样嫁给王太常的傻儿子王元丰,不仅治好了元丰的痴傻病,还几次化解了王家的危难。3.识破:小翠偶然摔破一只玉瓶,遭到王氏夫妇的责骂,小翠自揭身份,愤然离去。4.结局:王元丰和小翠再次相逢,但小翠不肯再回王家,并劝元丰另娶他妇以传宗接代。小翠离去后,元丰娶钟家女儿为妻,发现钟氏的形貌举止与小翠无异,方知小翠预知了自己与钟氏的婚事,才以其相貌相与,以安慰将来自己的相思之情。故事的独特之处在于,小翠虽然以钟氏面目示人,却仍然使用自己的名姓,且冒“形”顶替的行为直至故事结尾处才一笔点破,颇能让读者产生一种不是小翠变作钟氏竟是钟氏成为小翠替身的错觉,对故事男主角王元丰而言或许更是如此。冒充者能让被冒充者成为自己的替身,不能不说是达到了冒充的最高境界。这当然要归因于本篇在构思上的用力之处:虽秉其形,自有其格。

狐狸修炼多年方能化身为人,人类对狐狸而言似乎就是不容置疑的高层次,纵然自己法力高强对待人类也需仰视。在以往的狐精冒充顶替故事中,狐精总是竭力模仿他人希求以假乱真,一旦真实身份被揭穿,她们总是表现地羞赧不已。一味自惭形秽,实乃低人一等。在这些仰视世人的狐狸身上,折射出男尊女卑、上尊下卑的等级社会中女性的谦卑和弱者的无奈。小翠的确特别:她保持着自己的个性而并非一味模仿他人,欲笑则笑,欲怒则怒,无视人狐之分,也无视人伦规范。当王太常夫妇为一个玉瓶对她交口大骂,扮演媳妇的小翠,竟敢指责公婆;而作为狐狸的小翠,居然还敢于自曝身份。

旧有广西中丞所赠玉瓶,价累千金,将出以贿当路。女爱而把玩之,失手堕碎,惭而自投。公夫妇方以免官不快,闻之,怒,交口呵骂。女奋而出,谓公子曰:“我在汝家,所保全者不止一瓶,何遂不少存面目?实与君言:我非人也。以母遭雷霆之劫,深受而翁庇翼,又以我两人有五年夙分,故以我来报曩恩、了夙愿耳。身受唾骂,擢发不足以数,所以不即行者,五年之爱未盈。今何可以暂止乎!”盛气而出,追之已杳。(25) 在小翠看来,人与狐也好,男与女也罢,都是平等的,只应该将心比心平等相待,不必自认卑微刻意媚惑。小翠的可爱,正在于这份纯真与洒脱。为了保存这份纯真与洒脱,保持自身独立和尊严,与王元丰再度相逢的小翠不顾元丰及其母的苦苦恳求,终于毅然离去。《小翠》一篇的超越,或许正在于这份深刻与执着。有了《阿绣》《小翠》这样卓尔不群的作品,使得“冒充顶替”不仅仅只是一个写作技巧和情节手段,也达到了某种思想深度。

狐精冒充顶替故事从先秦至明清不断发展,历经了“欲冒其名,先化其形”的准备阶段,完成了“既托其名,亦象其形”的典型阶段,达到了“虽秉其形,自有其格”的超越阶段。无论人物如何改变,情节怎样演绎,冒充顶替故事在骨子里仍是着眼探讨人妖关系,即人际关系。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与其为人替身倒不如做好自己。虽然如此,岁月漫漫,人生苦短,转换他人身份能领略别样的精彩,收获不同的体验,简直就是自我生命的延长,这对流落红尘寂寥修炼的狐精而言不啻巨大诱惑,对人而言想必也是如此吧。只是,别人的世界很精彩,别人的世界很无奈。当谎言戳穿,冒充结束,转身离去的精魂是否也有一身疲惫,两行清泪!

注释

1 [明]沈德符著,黎欣点校《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八《京师狐媚》,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783页。

2 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巴蜀出版社1993年版,第400页。

3 赵守正《管子注译》 (下册) ,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04-405页。

4 [东汉]赵晔著,张觉校注《吴越春秋校注》,岳麓书社2006年版,第161-162页。

5 鲁迅校录《古小说钩沉》,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239页。

6 (8) (12) (13) [晋]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6、188、221、223页。

7 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卷三,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48页。

8 (9) [魏]杨衒之撰,周祖谟校释《洛阳伽蓝记》卷四,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60-161页。

9 (10) [清]纪昀著《阅微草堂笔记》卷十《如是我闻 (四) 》,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14页。

10 (11) 张友鹤选注《唐宋传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6页。

11 (14) 钟兆华《元刊全相平话五种校注》,巴蜀书社1990年版,第27页。

12 (15) 李民、王健《尚书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04页。

13 (16) 曹建国、张玖青注说《国语》,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99页。

14 (17) 《吕氏春秋》,上海书店1986年版,第179页。

15 (18)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42页。

16 (19) [明]许仲琳编《封神演义》 (上) ,齐鲁书社1980年版,第7页。

17 (20) (21) (22) [明]凌濛初著,陈迩冬、郭隽杰校注《二刻拍案惊奇》 (下) 卷二十九《赠芝麻识破假形撷草药巧谐真偶》,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544、537、544页。

18 (23) (24) (25) 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994、996-997、1005页。

编选自《明清小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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