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李瑾采药时摔伤腿。
他斥我不自量力、哗众取宠。
皇上赐我做太子妃,他抗旨聘我阿姐为妻。
他说阿姐良善与世无争,日后有他来护。
至于我满腹心机,他只瞧着都觉得脏了眼。
后来,我风光大嫁。
他却当街拦轿,红着眼圈质问我:「那年桃花山上的小姑娘,是你,对不对?」
1.
我为太子治好顽疾,圣上赏我黄金百两。
另替我阿姐指婚,赐嫁东宫。
我拖着伤腿接旨,失神间踩到她,摔了个狗啃泥。
阿姐捂着脚跌坐在地,李瑾忙蹲下身为她检查。
平日里金尊玉贵的人,衣角脏了都不必亲自折腰掸灰,如今却为阿姐曲膝,柔情似水。
阿姐愧疚地瞧着我,小声道:「月儿,对不起……」
我喉头苦涩,红着眼圈没说话。
李瑾嗔她:「阿玉,孤与你缘分天定,你何错之有?」
他厌恶地瞧我一眼,踢踢我的小腿。
「苏融月,一点小伤换得黄金百两,值了,再哭哭啼啼的未免矫情。」
钻心的疼刺得我直冒冷汗,我摁着腿,气极反笑。
一点小伤?矫情?
断肠崖十几丈,我从半腰掉下去摔得吐血,右腿险些要保不住。
李瑾却说,我不过受了一点小伤,我矫情。
我咬紧牙关,狼狈地爬起身。
他冷眼挑眉,储君威仪尽显,沉声警告我:「如今尘埃落定,苏融月,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趁早收好。」
老实说,我确实喜欢李瑾,这份喜欢堂堂正正,没什么见不得人。
只是京城女儿爱慕他者众多,他一向以礼相待,却独独对我嗤之以鼻。
他说我狡诈、歹毒,满腹鬼水。
我问他何出此言?
他只答:「你自己心里清楚。」
他不愿多说,我也就不再问了。
2.
赐婚之后,我开始回避李瑾。
但皇上将他的身子交由我照料,一月一次前去太子府,我总是逃不掉的。
我到时正好碰上李瑾府中设宴,阿姐也在席间与众人谈笑。
「玉姐姐,等你嫁来我哥哥府上,有他护着你,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华阳公主挽着她,边说边瞧我一眼。
阿姐笑答:「我没受过什么委屈呀。」
「你呀,就是太大度,总是一忍再忍,别人才会蹬鼻子上脸。」
华阳戳戳她的额头,压低声音与她耳语。
阿姐扯扯她的衣袖,尴尬道:「殿下误会我家妹妹了,她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
倒像是怕我不知道华阳在骂我。
我懒得搭理,只将药碗送到李瑾眼前,阿姐正在与他举杯,我黑着脸摁住他的动作:
「殿下的病不可饮酒。」
阿姐微滞,与我道:「抱歉啊月儿,我不知道这事,是我错了。」
李瑾给足她面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着空杯挑衅我。
「玉姐姐,不过一杯酒而已,你也要向她道歉?」华阳瞪我。
「阿姐确实不必向我道歉,伤身的是殿下,阿姐该去向皇上请罪。」
我漠然开口,堵得众人无言以对。
李瑾将酒杯丢在桌上,轻笑:「拿根鸡毛当令箭,苏融月,你管太多了,孤的事,还轮不到你做主。」
行吧。
我将碗重重放在他眼前,催促道:「那殿下便快些喝完,我也好交差。」
他默声盯我半晌,低声嘟囔:「装模作样。」
说着,端起药碗喝得一滴不剩。
罢了摆手赶我走,仿佛我多待一刻都会毁掉他的兴致。
我翻了个白眼,正要转身,李瑾却脸色突变,攥着胸口的衣料倒在案几上。
3.
我被人押着跪在房内,华阳请来刘太医为李瑾请脉。
她一口咬定是我的药有问题,哭哭啼啼地扑过来打我:
「你好大的胆子,打着治病的旗号害我哥哥!蛇蝎心肠,不怪我哥哥瞧不上你!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五马分尸!」
我被她连扇好几个巴掌,脸皮子火辣辣的疼。
「够了,吵死了。」
跟刘太医同来的,是个一身矜贵的男人。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内闭目养神,甫一开口,轻飘飘的几个字便压得华阳不敢再闹。
刘太医诊过脉,凝着脸,越过几个小辈,朝男人躬身道:「大人,殿下豪饮,伤及心脉,日后饮食要注意了。」
华阳不信,纠缠道:「我哥哥是喝了她给的药才晕倒的,你确定不是中毒?」
刘太医摇头。
男人慢悠悠地睁眼,踱至我身边,一个眼神,左右两边的婆子就赶紧松开我。
我挡住他伸来的手,只觉得羞愤难当。
「多谢,不必。」
费了点劲站起身,我一瘸一拐地走到榻前。
李瑾已经醒了,看见我脸上的伤痕,微微一怔。
我瞧瞧他,再看看华阳,抬手左右开弓还她两个耳光。
她不敢置信地捂着脸,屋内一时静寂。
「我是受不得委屈的,毕竟我蛇蝎心肠。」
「我要告诉父皇……」
「你去告!你便是告到天王老子那儿,这两巴掌我也得还给你。」
我厉声打断华阳。
我便要嚣张一回,看看圣上会不会因为这两巴掌砍了我。
砍了我,他们老李家世代遗传的病根,就别再想好了。
我冷眼看着李瑾煞白的唇色,恨得牙痒:
「殿下瞧不上我,我也未必瞧得上殿下,若非皇命不可违,你以为我愿意见你?从今往后,你便是八抬大轿请我我也不会再来,若还想瞧病,自来寻我。」
其实我是个好面子的人,便是喜欢谁,也不会放下身段。
从前为李瑾鞍前马后,不过是念着他救过我一条小命。
如今,这条命我已还了他。
从此两清。
4.
我离开后,刘太医背着药箱追了上来:
「大人,老太君的病不如让苏姑娘去瞧瞧,也许会有可解之法。」
那男人背着手,居高临下地瞧着我,只道:「也成,试试罢。」
我实在是烦透这种上位者盛气凌人的姿态,拒绝道:「刘太医医术高明,若您都束手无策,恐怕我也没法子。」
我摆手就要告辞,男人却开口:「百两诊金,可劳得动姑娘大驾?」
我突然觉得底气不足,倒吸口气,舔舔嘴唇答他:「去瞧瞧,倒也不妨事。」
男人笑笑,这一笑,就显得熠熠生辉,带上几分亲近。
我也不是个怕生的人,一路上就跟他侃天侃地。
「大人怎么称呼?」
「沈。」
「沈大人,是辅国公府的那个沈?」
见他点头,我来了兴致:
「不知辅国公与大人是什么关系,我听说他最近在物色娶妻,大人可知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沈大人沉吟片刻,又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半晌问我:「你多大岁数?」
「十六。」
「你知道辅国公多大岁数?」
他一挑眉,眼里带上几分顽色。
「二十有九吧,我记得是。」
我一派爽朗,噎得他哭笑不得。
「他比你大了十三岁。」
「那怎么了。」我不以为意:「他有本事啊!」
辅国公沈浮川在朝堂上呼风唤雨,李瑾体弱,等他继位十有八九要沈浮川在旁辅佐摄政。
若能嫁给他,便是李瑾见了我也得礼让三分。
想想就美得很。
「你看看我。」
我揪着沈大人的衣袍让他停下,理理松掉的发髻,不小心碰到嘴角的伤,疼得我龇牙咧嘴。
「眼下我虽狼狈,但其实还能瞧出些美人相的,对不对?方才大人也瞧见我家阿姐了,我比她还好看两分呢,真的,你觉得辅国公看得上我么?」
他面上一直挂着笑,饶有兴趣地听我讲完,反问我:「你可知道,辅国公有那么大的本事,又为何一直没有娶亲?」
「这……」
这我倒真没想过。
「他克妻。」
沈大人敲敲我的前额:「小姑娘家,就别上赶着送死了。」
5.
我替老太君瞧完病,回府时天色已晚。
刚入家门,就被人押着去跪祠堂。
伯父手里拿着家法,指着我爹的牌位,恨道:「融月,我替你爹养你一场,不求你念我的好,可你也太胆大妄为了!你敢与公主动手,还跟太子撂狠话,你是要害死我呀!」
我父母早亡,三年前,阿姐带我来京城投奔伯父,从此寄住在他家里头。
我跪得板直,只答:「陛下不会怪我。」
他冷哼一声:「伴君如伴虎,你太高估自己了,你不过能医太子的病,世上能人异士之多,你以为陛下非你不可吗?无知小儿!」
他举起家法就要打我,阿姐扑过来抱住我,生生替我挨了一下:
「伯父,求你不要怪融月,她还小,不懂事的,您要罚便罚我吧!」
我余光映着她的侧脸,恍惚间仿佛看见我娘活过来似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阿姐对伯父道:「伯父,融月知道错了,不然把她的方子给您,日后就由您帮她看顾太子,也免得她再惹祸,成吗?」
我家伯父医术不精,是以供职太医院二十几年来,仕途上总不得志。
他若拿到我的方子去替太子调理身子,从此升迁之事岂不是易如反掌。
他将家法狠狠扔到地上,又骂我两句,方才提脚走了。
很快,有人送来纸笔。
阿姐劝我:「便将方子给他吧,省得他总是看你不顺眼,阿姐护不住你,心里有多难过你根本不知道。」
她脸上还挂着泪珠子,我替她细细擦掉:
「阿姐,伯父如何知道今日之事?」
她目光虚浮,答说:「我担心陛下会怪罪你,除了伯父,再无人能给我出个主意呀。」
说罢,便又哭了。
「阿姐知道,你因为太子已与我生出嫌隙,可阿姐难得遇上有情郎,舍出脸求你一回,你就当我这几年护着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我心里烧得慌。
虽说长姐如母,但阿姐性子软,爹娘离世这几年,哪回遇事不是我冲在前头……
不过到底是相依为命,我便看着她这张与我娘七分像的脸,也断不会因为一个男人跟她生分。
我漠然道:「阿姐,你不会忘记,爹娘是如何惨死的吧?」
「那是自然,融月,你怎么这样看我……」
我打断她:「我不要有情郎,也不要荣华富贵,我只要……」
她赶紧捂住我的嘴,点头道:「知道,知道,你不要说了。」
她将纸笔塞进我手里,要我写下方子。
「待阿姐嫁入太子府后,万事好说,眼下,你要懂得一个『忍』字!」
6.
我并不想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阿姐身上。
来京之后,她渐渐变了。
我总觉得,她挡不住声色犬马的诱惑。
我要给自己找条退路。
找个能与皇权分庭抗礼的靠山。
京城簪缨世家无数,挑来挑去,有实权有地位的却独独辅国公一户人家。
老太君自打吃过我的药,身子见好,于是每日的平安脉便成了定例。
这些天阴雨连绵,我的右腿留下病根,一到日子就从骨头缝里渗着疼。
看完诊,我往府外去,走到半路实在腿疼得厉害,就随便找了个地方歇歇脚。
如今我在府里也算半个熟脸,领路的丫头安顿好我,便去忙自己的了。
待她走了,我躲开人在府里暗暗游走。
不说辅国公,随便碰见个沈家子弟,也不枉这份近水楼台的便利。
我贴着小路走,来到一处偏僻的小花园,大白天的,这地方却跟人都死光了一样,静得可怕。
身后突然有声响,我转进假山后躲起来,扒着洞口往外瞧。
就看见一个小厮跟在主子身后,不停哭嚎:「爷,是小的错了,小的一时糊涂,求您饶了我罢……」
他扑通跪在荷花池旁,抡圆膀子自扇耳光,只看着都觉得脸疼。
贵公子背着身,片刻笑问:「喝了几斤女儿红湖涂成这样?」
他带着慵懒的尾音转过身,我才看清,居然是沈大人。
他一身胭脂红的锦衣,桃花眼微眯着,面色戏谑。
他笑着,但这笑却比*人的刀还要冷,哪还有半分初见面时的亲和模样。
他屈着一条腿席地而坐,看着眼前人涕泗横流,只拿它当个乐儿。
「爷,小的再也不敢吃里扒外了,杨小姐她应当不知道您……」
杨小姐?我记得,她是将军府的姑娘。
小厮的话还没说完,沈大人突然伸手扯住他的后脖领,将他的脑袋摁进荷花池。
令人窒息的呛水声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我看你真是醉得不轻。」
沈大人敛起笑容,薄唇启合。
等水里的人快没了动静,他才将他扯出来,又问:「这下可醒了?」
「醒……」
见那人死鱼一样含糊着,他轻笑,神色染上疯狂。
「醒了?晚了。」
我紧紧捂着嘴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直到那人停止挣扎,被撂进荷花池,我的心脏依然狂跳不止。
可刚刚废掉一条人命的沈大人,却从容地掏出帕子擦擦手上的污糟。
这样的事,他应当做过不少次。
他微微垂首,坐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我暗自祈求他赶紧离开,可他偏偏掀起眼皮,盯了过来。
有一瞬间,我确定他与我四目相对。
7.
「是你自己出来,还是要我请你。」
他果然发现假山后头藏了人。
我踌躇片刻,硬着头皮钻出去。
「啊……是你啊。」
沈大人语气平常,仿佛我俩是在街边遇见,互相问个好似的。
他的视线停在我的药箱上:「有止血的东西么?」
我缩着脖子点点头。
他招手叫我过去,然后解开箭袖,露出手臂上的刀伤。
伤是旧伤,估计是方才溺人的时候崩开了,渗出不少血。
我强作镇定,奈何手一抖,白色的药粉撒了他满身。
我梗着脑袋不敢动。
他哧哧地笑了片刻,揶揄道:「胆小鬼一个,怎么敢在我府上乱窜。」
我想这是个问句,老老实实作答:「我想跟辅国公偶遇来着。」
空气霎时间陷入一阵死寂。
接着,就看沈大人抱着肚子笑得前俯后仰。
「你若想找个有权有势的,你瞧瞧我怎么样?」
他笑罢,盘腿支着脑袋问我。
如此轻松的做派,险些让我忘记莲花池底下还躺着个人。
我紧抿着嘴不吭声,他不依不饶地逗弄我,用十分惬意的语调描绘未来愿景:
「到时候我*人,你递刀,如何?顺便,再教我些*人不见血的法子,回回弄得一身污糟,也怪烦人的。」
「沈大人说笑了,我对*人不感兴趣。」
我尽量让自己镇定,收拾好药箱,等待离开的机会。
沈大人「哦」了声,略无趣地捻捻指尖的血,勾唇道:「凡在高位者,有一个算一个,手上就没有不沾血的,你说你想嫁给辅国公,可你一没背景,二没胆识,恐怕他是瞧不上的。」
我大着胆子反驳他:「难道滥*无辜便是所谓的胆识?」
「滥*无辜?」
他伸手掐着我的下巴,凑上来,与我鼻对鼻,眼对眼,唇间咫尺。
「如果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给你个机会*了我,你会觉得自己是在滥*无辜么。」
他眸子泛着幽光,像一头饥饿的野兽,望之生畏。
可我这人,偏是越怕越冷静。
我与他道歉:「若为自保,当然不算滥*无辜,是我口无遮拦唐突了大人,对不住。」
他咋舌,松开我:
「没意思,你都不叫两声让我听听,不怕我*你灭口?」
「……沈大人不是滥*无辜之人。」
我背着药箱起身,他哼笑警告我:「那你可看好自己的嘴,别让你我闹到非得你死我活的地步。」
8.
此后,我便常在辅国公府碰见沈大人。
真应了一句『冤家路窄』。
偶尔,他会塞给我些糖果或是点心。
若我推拒,他便笑眯眯地逗我:「吃吧,这些东西,将来都要算成国公爷给你的聘礼,你不必替他省。」
然后等我脸红成猴屁股,一溜烟跑了,就听他在后面笑得开心死了。
于是我学乖了,今日一见面不等他开口,我便自觉摘下他指间的点心匣子。
拱手谢过,走人,潇洒自如。
路上碰到李瑾,估计是来探望老太君的。
阿姐跟在他身边,赐婚后她的穿戴日渐奢华起来,与李瑾站在一起,倒是般配。
她笑弯了眼睛:「……昨日去安国寺上香,给殿下求了康健符,顺便又为伯父求了求官运亨通。」
李瑾点头答道:「你有心了。」
他瞧着气色不错,看来伯父将他照顾得很妥当。
阿姐此时提说官运亨通,便有些暗示的意味。
「毕竟伯父养我一场,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的小事……」
转头她看见我,笑容凝在脸上。
她近日往安国寺跑得勤,我还以为她是为爹娘祈福,为他们求地下安稳。
原来,是为伯父求前程啊……
我咬着后槽牙垂眼让道,李瑾却也跟着停下来。
他摆个臭脸,一看就是要找不痛快的架势:
「孤便说你走得痛快,原来是有人给足了好处,瞧不上东宫了啊。」
我心想我哪里是看不上东宫了,我是看不上你了。
话到底是没说,我嫌浪费唾沫。
李瑾心气儿不顺,视线又落在我手里的点心匣子上。
他继续挑衅:「胆子真大,御赐的贡品也敢偷?」
我攥紧手指,气极反笑:「怎么,我配不上旁人看重?我是阴沟里的老鼠,想要点好东西只能去偷去抢是吗?」
他面色一滞,轻咳着放缓语速:
「孤、不是那个意思,御赐的东西便是旁人赏你你也不该拿,免得多生事端。」
不知情的人听着,还当他是关心我呢。
我不免冷笑。
阿姐迎上来,与我使眼色道:「融月,还不谢过殿下周到,这东西还是交给阿姐,阿姐替你还回去。」
她探手覆在我提着匣子的手背上。
「阿姐,我的事,不必你总来为我做主。」
我憋着一肚子火,用力抽动胳膊,谁知阿姐突然松手,我不受控制地往后倒下去。
摔到我不要紧,但御赐的匣子若是摔碎了,少说我也得受顿皮肉之苦。
我下意识追着它,狠狠摔到地上蹭破了手皮,匣子也磕烂了角。
「融月,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阿姐好像笑了,待我看仔细,她脸上的担忧又不似作假。
「殿下,融月她不懂事,请您轻饶……」
她话没说完,李瑾已两步走到我面前,气势汹汹的模样,让我误会他要踹我两脚。
我缩起肩膀闭紧眼睛,却被他一把从地上捞起来,撞进他的怀里。
炙热的鼻息喷在我的脸颊上,李瑾瞪着眼训我:
「几块破点心摔就摔了,管它做什么!」
方才还说御赐的点心贵重无比,这会儿就变成几块破点心了。
他举着我的手查看伤势,恍惚间让我想起领旨那日,他对阿姐也是这般温柔。
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气他朝三暮四,气他用情不专。
但是生气归生气,我方才在慌乱中握住他的手腕,便发现他的脉相乱得离谱。
我在他腕上摸索,他自觉失态,于是不耐烦地抽回手背到身后,臊着脸骂我:「男女有别,孤看你是色迷心窍丢了魂了!」
转脸对阿姐道:「她不领你的情,日后你也少管她,总有她摔跟头长记性的时候。」
罢了,一甩袖子绕着我走了。
9.
李瑾的脉相外强中干。
可我给伯父的方子重在温补,并不能在短期内就使人精神百倍。
只是看李瑾今日的状态,已是全无病态,大好了。
我思前想后,唯一的解释就是伯父以我的方子为基础,下了猛药,替李瑾掏里子补面子。
我父亲曾说过,伯父做人做事,从来都是急功近利,果然如此。
我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不是怕,不是怒,是大仇将要得报的亢奋!
爹娘惨死那日犹在眼前,那场大火夜夜照梦,烧得我心如刀割。
如今,报仇的机会来了。
伯父对李瑾的作为等同谋*,一旦坐实,他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我需要证据。
拜访刘太医那日,是个阴沉的大雨天。
泼天的雨水将我浇了个透心凉。
「苏姑娘有急事吗?」
我提着断伞,搓着衣袖道:「老太君之前都是您在照料,最近她总是头晕,我想问问您她的病史,挺急的。」
刘太医看着我的狼狈样,斟酌半晌,将我请进太医院。
此处都是御药,专门供给皇族,一般不迎外人。
我新奇地到处瞧,问他:「我家伯父在吗,正巧来了,我一会儿去看看他。」
刘太医朝北边屋子努努嘴,答道:「苏太医去太子府了,苏姑娘还是不要到处走动的好,省得老朽为难呀。」
我点头连声应着。
湿衣裳裹在身上,我说一句话抖三抖,刘太医实在看不下去了,带我到煎药房烤火。
大概说完老太君的病程我的衣裳还半湿着,他想了想,叮嘱我务必不要随意走动,他先去忙,完了来送我出院。
在太医院里,每一份煎煮过的药渣都要留档七日。
许是天气太差劲,瞧病的贵人都少了,如今煎药房没人,正好方便了我。
我轻易就翻到了李瑾的药渣匣,最靠外的药渣还湿哒哒的。
刨开一看,却与我开得药方无甚区别。
这碗药送到太子府上,又由太子心腹护送,根本没机会加旁的东西。
我瞬间有些迷茫,难道李瑾的身子不是伯父搞的鬼?
我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转着,落在杨莹莹的名字上。
将军府独女,杨姑娘?
我突然记起沈大人*死的那个小厮,他口中的杨姑娘,会不会就是这位?
我鬼使神差的拉开了她的药渣匣……
「你确定要看?」
一只手贴着我的皮肤,掐在我的脖颈上,冰凉的触感叫我打了个寒战。
我认得这把低沉勾人的嗓音,是沈大人。
他高大的身型投下一片阴影将我包裹,我与他后背贴前身。
「哦,你已经看见了啊……」
他附在我耳边,索命似的开口:「知道的太多,会折寿的。」
10.
我在沈大人的注视下,将杨莹莹的药渣重新包起来:
「这结打得够难看。」
他的手移到我脸颊边,揪起我的婴儿肥扯了一把:
「别紧张,没打算要你的小命,逗你玩的。」
他话是这么说的,但方才的气势可像是随时要掐断我的脖子。
我强挤出个笑容:「杨姑娘的药开得不错,滋阴补血,好方子。」
这方子名叫『玉水』,专为女子调理癸水,短时间服用没问题,但吃的时间长了,会致女子癸水难止,有血崩的风险。
我装傻只当不知,毕竟懂得太多确实容易夭寿。
刘太医站在一旁瞪着我,他方才走得匆忙,看来就是去接沈大人了。
我摸摸鼻头,不好意思地与他道歉:「我看太子精神大好,便想瞧瞧我家伯父给他开的什么药,偷师一二,结果瞧上瘾了……」
偷看药渣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刘太医吹胡子瞪眼,唾沫星子乱飞,沈大人摆手打断他:
「苏姑娘这样好学,值得嘉奖。」
他要我伸手,我还以为又要给我什么吃的,却不知他从哪儿捡来一把戒尺,在我的手板上重重敲了下。
我皱着鼻子收回手,还得拍马屁:「大人赏得好,赏得妙。」
他要笑不笑,大概是意识到我的脸皮太厚,无语地放我离开了。
已近傍晚,天色微暗,因着泼天大雨,路上也无行人。
恍惚听见身后有马蹄声,回头就见一辆马车在雨雾中疾驰。
驾车的是个身披蓑衣的大汉,带着一股*气甩着马鞭,没来由的,我感觉他是冲我来的。
我脚下加快速度,丢下伞向前狂奔。
奈何街两边的商铺全都大门紧闭,我想躲都没处去。
一只手扯住我的衣服将我狠狠抛进车厢,我摔得头晕目眩,缓过来的时候已经出了城门。
车里还有个提着匕首的男人,冲外面吼:「这小妞儿长得美!赶紧找间破庙,咱哥俩爽完了再送她去见阎王!」
看这架势,应该是有人要买我的命。
我吞咽唾沫,试探着开口:「你要多少钱才肯放过我?谁雇你来的,我可以出双倍。」
「不是钱的事儿,爷爷接的是死令,知道么?」
男人俯身蹲下,手背拍拍我的脸,视线下滑到我微松的衣领处:
「不然我先享受享受,你乖乖的,死前还能爽一回。」
我忍着恶心默不吭声,他还以为我是吓傻了。
男人压在我身上,刚把头埋进我的颈窝,突然一阵马鸣,而后马车乍停。
「怎么回……」
他有点烦躁地抬头,我看准时机,握紧藏在袖中的医刀,手起刀落,见血封喉。
11.
沈大人掀开车帘时,我刚把男人从我身上推开,带着一脸血爬起来。
他明显一愣,声音带着雨的冷气飘进来:
「挺能耐啊。」
不是我能耐,是我早有防备。
我生来敏感,这两人跟踪我好几日,我怎么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
我勾着脖子一瞧,驾车的蓑衣大汉倒在泥地里,映出一摊血。
「大人怎么会来?」
我把医刀抹干净,收进医箱。
「你的东西落在太医院,我追上你的时候,正好看见你被掳走。」
他将一枚玉簪丢进车里,我捡起细细辨认,这不是我的呀!
「不是便不是。」
沈大人将死在我身边的男人拖下车,迈长腿跃了进来。
外面大雨淋漓,天也黑了,一时半会走不了。
车厢不大,但他非要跟我挤在一起。
孤男寡女,却没有干柴烈火,因为沈大人实在湿得像只落汤鸡。
他有点不耐,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裳,脱掉上半身,露出结实的膀子。
虽在黑暗中,我仍能清晰地看见他匀称的筋肉,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将雨水蒸发的肌肤上,散发得一丝热流。
「你不介意吧。」
他都脱完了又问我。
「介意。」
我伸手挑开窗帘,冷风吹进来,我听到他不满地啧叹:
「介意也没办法,我冷。」
他将我的手扯进来,握住就不放了。
「你,给我暖暖。」
他小声嘟囔一句,丝毫没有平日里的威严肃*。
他带着点羞臊,带着点撒娇,倒给我听红了脸。
我扬开他的手,从药箱里拿出两颗驱寒的姜丝糖递过去。
他盯着我的手心默了半晌:「我不喜欢吃姜……」
不等他说完,我一爪子把糖闷进他嘴里。
「我可没有多余的体温分给你。」
我抱腿缩着,脑袋里全是方才那歹人说的死令。
左右细想,能要我命的事也只有我摸到李瑾脉搏紊乱这一件。
若要伯父知道,他担心东窗事发,定是要*人灭口的。
如此,正好解释了为何李瑾的药渣匣没有异常,恐怕是伯父早有防备。
可这件事我跟谁都没说过,伯父如何能知道?
我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但怎么也不敢相信。
……
沈大人把嘴里的姜糖噗地吐出来,我扭脸瞪他。
他不快道:「我真的吃不下,闻着味儿我都想吐……」
我蓦地翻身将他摁倒在地,跨坐在他身上。
他面目平静地瞧着我,我摸着他的金腰带,尽量让自己显得楚楚可怜一些:
「那我给你暖暖身子,好不好?」
他神色一僵,正要开口,我贴近他的耳朵低语道: 「沈浮川,你娶我罢,到时候你*人,我给你递刀。」
12.
我问诊这些日子,每每碰到沈浮川,他都是独来独往,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没有。
谁能想到堂堂辅国公,一点排场也不讲究。
沈家香火旺盛,男丁多,初时我只当他是哪位闲散公子。
后来却发现只有他会在与我碰面时,问一问老太君的身体状况。
老太君的亲儿子,就辅国公一个。
今日能确定沈浮川的身份,还得多亏她之前问我,说辅国公爱吃螃蟹但从不吃姜,会不会给身子寒出毛病来。
我从没想过,少年气十足的沈大人,会是年近三十的沈浮川。
「没意思,还想多玩一阵子来着。」
沈浮川扶着我的腰起身,我滑坐到他大腿上。
他仰头笑眯眯地问我:「你就这么想嫁给本公?本公克妻,你不怕?」
这姿势实在不雅,我强忍着脸上的烫意,佯装镇定:
「国公不是克妻,国公只是克杨莹莹吧。」
外头都说杨将军有意把独女许给辅国公,沈浮川又串通刘太医给杨莹莹喂玉水方,恐怕就是想等她嫁过来后,伪装一场滑胎血崩的事故。
杨将军一生得了三子一女,一个儿子死在战场上,一个儿子染上烟瘾,还有一个小儿子才十岁出头,不成气候。
若用于联姻的杨莹莹再没了,功高震主的杨将军,估计要元气大伤,从此式微。
杨莹莹无辜,但沈浮川说,他效忠圣上,君让臣死,臣必须得死。
「老实说,本公很喜欢你身上这股狠起来就不要命的劲儿,你若愿意便等个几年,等杨莹莹走了再进我国公府当个续弦。」
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司空见惯,但亲耳听见还是难免心惊肉跳。
我见过的圣上是慈眉善目言笑晏晏的,但沈浮川效忠的圣上是铁血手腕冷酷无情,绝不许任何人撼动皇权。
倒叫我想起李瑾,他不像皇室中人,他不像他的父亲。
他多情善感,完全是爱美人不爱江山的作派。
我摇摇头,将他从我的脑袋里甩出去。
「我等不了。」我与沈浮川直说。
死令这东西,只有死仕会接。
这帮人难养,也只有达官显贵圈管得住。
我家伯父没这个本事使唤他们,但他身后之人有。
那人是谁我暂时想不出,但肯定不是我单枪匹马能撂倒的人物。
我必须尽快找个有权有势的帮手。
我跟沈浮川摊牌,他眼底黯光涌动,道:「皇命不可违,杨莹莹,本公必须要娶。」
「皇命要她死,且死无对证,要杨将军追无可追、查无可查,又不是要你非娶她不可。」
我板着脸道:「我有办法,让她安安静静地死。」
说出这句话,我的心跟着颤了一下。
无法自保的我,也终于为了私欲举起屠刀挥向无辜之人。
若是这样,又与那些害我爹娘的歹人有何区别。
我在瞬间有些退缩。
马车外忽然炸起一道惊雷,闪电劈得我两眼发花。
雷响如梁塌,燃烧的烈火和哄倒的房屋一遍遍提醒着我……
若我退缩,谁来替我父母报仇雪恨以慰藉亡灵?
作恶者,必要付出作恶的代价!
至于我的报应,我自候着,我愿意受着。
沈浮川撑着身子往后一靠,一手拂着我的乱发,喃喃问我:「在想什么,我等得都不耐烦了。」
他见我不明就里地发愣,吭哧一笑,手指沿着我的脸颊滑向我腰间的衣带,轻轻扯开:
「我冷,你不是要给我焐身子?」
我吞口唾沫,颤手解开外裳,隔着赤色肚兜与他肌肤相贴。
「剩下的,等成亲再给你。」
我臊得浑身燥热,沈浮川带着一身凉意抱紧我。
他哑着嗓子无情道:「想进我沈家的门,可以,可你总得给我看到点你的价值,我沈浮川的夫人,可不能是个废物。」
他要我解决掉杨莹莹,再谈嫁娶。
话也不说准了,果然为官的人都黑心,只想着压榨我替他办事。
但我没得选,我只能将自己变成有用的人,起码能得他一片护佑。
13.
伯父想要我的命,我得先给自己找个安稳的住处。
沈浮川给伯父递去信儿,拿老太君做借口,说请我近日贴身照看,且不回去呢。
我顺理成章入住国公府。
在老太君院里住了半月有余,沈浮川每日早晚都会现身。
还是老样子,或带着糖果,或带着点心,无一例外全都进了我的肚子。
渐渐地,坊间流言四起,说我刚被太子丢下手,转脸又傍上辅国公,活活一个狐狸精。
然后,杨莹莹主动向我发来邀约,请我去参加贵女们一年一次的跑马赛。
老祖宗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所以我朝女儿,精通骑术者比比皆是。
这一天,王孙公子都来观赛,难得贵女们放下骄矜耍一场,怎能错过这种好乐子,顺便还能赌俩钱儿。
到时贵女们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阿姐与太子言笑晏晏,身边还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她红着脸与李瑾撒娇道:「殿下,我可不敢骑着它跑,我不会骑马,更别说打马球啦,您是不是故意逗我出丑呢。」
李瑾的脸色有一瞬疑惑,正想开口,我走上前去,笑道:「阿姐若用不上,不如把这匹马让给我?我着急应约前来,什么都没准备。」
「融月想要的,阿姐都给你。」
阿姐牵起我的手,好久不见,她关切道:「你在国公府可一切都好?我听市井流言传得难听,我家月儿怎么会是那种卖己求荣的人,但是人言可畏,你也得自己注意着点分寸不是。」
我试图寻找她虚情假意的证据,可她脸上的表情那样真切。
李瑾紧盯着我问:「你会骑马?」
我点头翻身上马,拎着月杖在手中晃着。
他的视线久久无法离开我,我驾马离开时,他突然喊出我的名字,不顾礼仪抓住我的脚腕:
「苏融月?」
我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欣赏他迷茫又慌张的表情。
阿姐确实不会骑马,她不喜欢烈日暴晒,只爱坐在藤椅上听曲儿消遣。
而我的骑术,是李瑾亲自教的。
不过,直到刚才他还以为那人是阿姐呢,现在大概要迷糊了。
14.
我勒马停在杨莹莹身边,她上下打量我。
「多谢杨姑娘邀我来玩。」我笑盈盈的。
「我请你来,只是想看看你配不配和我争。」
她是个口直心快的人。
今日比赛,要绕山一圈,我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杨莹莹大概没想到我能跟得上,挥着鞭子加快速度,不知不觉这次跑马成了我二人的竞赛。
等到大汗淋漓之时,其他贵女已被我们甩得瞧不见人影了。
她放慢脚步,等我并驾齐驱,与我聊道:「你够胆子,就不怕我把你从这儿推下去,反正你没爹没娘,你伯父也不敢拿我怎么样,我随便说两句就能糊弄过去。」
我心里一抽,将门虎女,说话还真是不过脑子,专门揭人伤疤。
「就为一个男人让自己染上*人的嫌疑,我瞧着姑娘不像那么想不开的人。」
杨莹莹挑眉一笑:「你说得没错,确实只是一个男人罢了。」
她盯着远处,目露向往。
「但当个男人多好啊,若我是个男人,便也可以建功立业,可以主宰人生。」
她的表情渐渐变了样,怅惘、迷茫、阴郁。
她回头盯着我,继续道:「可惜咱们姑娘家,平生能做的便只剩下嫁为人妇,沦为家族斗争的牺牲品,别无他选。」
话音刚落,林间多出几个人影。
「辅国公必须是我的,若我嫁不了他,我父亲定会嫌我没用,反正你无父无母,不如我送你下去跟他们团聚?」
我没想到,在有些事情上,素未谋面的我和她,竟然想到一块去了。
杨莹莹扬声与我道:「苏融月,我觉得跟你挺投缘的,今日之举,实属无奈,你可不要怪我。」
我笑着。
她略带困惑,驾马想要离开,还未动作,就有一人举刀,砍断她的马腿。
她毫无防备地跌落山间。
「她安排的人手都收拾干净了?」
我冷下声音,领头的点头说是。
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声,我想应该是贵女们追了上来。
又吩咐:「一定让她们看见你们,再行离开。」
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
15.
我找到杨莹莹时,她带着一身伤昏迷在溪流边。
天色渐暗,我将她拖入一处山洞,然后找来枯枝生起火。
从袖中掏出预备好的工具,我拿出一根银针,正要扎进她的伤口,洞外突然有人沉声道:「你可知道,谋*是死罪。」
我咬咬牙,没有一丝犹豫落手将银针扎进杨莹莹体内。
李瑾踱进洞中,火光照出他的影子,高耸在墙壁上犹如恶鬼。
他一扫往日清朗,手指探向杨莹莹鼻下。
没气了。
他阴沉沉地盯着我,恨不得用眼神剜下我的血肉。
「为了沈浮川,你肯做到这个分上?他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甘心为他卖命。」
看来,李瑾对沈浮川的作为很清楚。
我笑弯眼睛:「他说了,只要*掉杨莹莹,他便娶我。」
他脸色微变,抓住我的手腕质问:「苏融月,你爱的人是孤,你怎么能嫁给旁人?」
爱?
我冷笑,爱算个什么东西。
我曾对李瑾有过一丝心动,但仅有的这点心动,很快便被他的漠视击碎。
我爹娘死后,这世上留给我的似乎就只剩下仇恨与背叛。
李瑾与我解释道:「我一直以为,桃花山上的小姑娘是你阿姐,她说希望孤喜欢的是现在的她,不要总是活在回忆里,所以孤没有向她确认。」
我甩开他的手,笑道:「殿下认错人是无意,难不成处处针对我也是无意?」
「你阿姐日日落泪,说……觉得孤对你有意,所以我才故意冷待你,只是想让她安心罢了,融月,抱歉。」
阿姐在背后捣鬼,我一直都知道。
小时候想跟着爹爹进山采药,所以偷偷练习骑马,那马驹小,性子却很烈,我险些被颠下马背,幸好李瑾帮我拦下发狂的马驹。
我们在桃花山上相伴玩了两个月,后来,他突然就消失了。
来京之后,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他。
我将这件事告诉了阿姐,大概提过一嘴桃花山。
等我再找机会见到李瑾时,却发现阿姐与他眉目传情,几乎是瞬间我就猜到了事情始末。
我并未拆穿阿姐,一个男人而已,她要,我让给她。
我可以接受她横刀夺爱,可以接受她贪慕虚荣,可我不能接受她认贼作父,将我们的血海深仇抛之脑后!
那日在国公府,我摸出李瑾脉搏紊乱,并未声张,但阿姐在旁总能看出来我在做什么。
大概,她扭头就告诉了伯父,所以才会出现那场雨天的刺*。
我从不敢相信,伯父为了得到阿爹的秘方耍尽手段、放火烧山,阿姐却能为了一己私欲,跟他沆瀣一气反来算计我。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大概是初来京时,被人骂我们是乡巴佬的时候。
大概是她想要融入贵女圈时,被她们捉弄欺辱的时候。
大概是李瑾亲近她,为她散尽千金时众人对她羡艳交加的时候。
大概是后来圣上将她赐嫁东宫,曾经践踏她的人,统统换了颜色,对她曲意逢迎的时候……
虽然我曾疯狂地逃避现实,不想承认这个世上,只剩我一个人还在记挂着爹娘的冤屈。
但阿姐总是用行动一次次告诉我,她已经不想再做苏家长女,不想再做我的阿姐。
她想做的,是苏太医的侄女,是李瑾的太子妃,是受人追捧、享尽荣华的苏融玉。
……
李瑾的眼神飘去别处,红着耳尖道:「你阿姐说得没错,孤喜欢的一直是你,融月,你不要嫁给沈浮川,孤回宫便向父皇请旨,以后孤来保护你,绝不会让你再脏了手,好不好?」
「不好。」
想起往日种种,我只觉得讽刺。
李瑾以为,他对我的伤害轻飘飘几句话便能磨灭?
这些年我渐渐懂了,除了自己,谁都别信,求人不如求己。
「你若真觉得对不起我……」
我盯着杨莹莹,对他道:「便替我做一件事。」
16.
跑马赛上,将军独女杨莹莹遭人暗算,跌落山谷身亡,同行一女苏融月,身受重伤,生死未卜。
我的伤,是我自己找了个矮坡头,跳下来摔的。
我醒来时,人在国公府。
模模糊糊看见沈浮川坐在榻边,好像笑了一下。
接着脸上一疼,他狠狠掐着我的脸蛋,斥我道:「你再不醒,我都准备给你买棺材了。」
我疼得眼泪珠子直掉,软绵绵地瞪他一眼,哑着嗓子开口:「……簪子。」
他知道我在说什么,起身去把那日扔给我的玉簪拿来,在手里摆弄两下,又笑:「成色不错,但也不值得你这么挂念吧?」
「你懂什么,这是定情信物。」
我伸手接过玉簪,细细摩挲,它是温的、润的,跟在梦里时一样。
沈浮川大概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一把岁数了,还有点臊得摸摸鼻头。
「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
这是我目前最关心的问题。
他见我穷追不舍,笑骂道:「小姑娘家,如此恨嫁,成什么样子。」
略沉吟后,又道:「等你能起身走动了,去算算日子,本公先着手为你准备聘礼。」
我举起手里的玉簪,哝着鼻子道:「我要和它配套的。」
因我这个要求,沈浮川将国公府的库房翻了个底朝天。
同款式的玉簪、耳坠、手镯,整整齐齐地摆在我面前时,我失神半晌,然后歪头揶揄他:
「那日大雨,是你不放心我自己回家才跟上来的吧?那根簪子是你找的一个借口对不对,我就觉得它肯定是你的东西。」
他没接话,笑着将那根簪子插进我的发间:
「只是觉得这根簪子很配你,想送又不知道如何送出手,正巧,便找个机会赏你了。」
我笑笑没说话,沈浮川对我,应当是非常满意的吧。
心狠手辣,配他正好。
我让人把嫁妆送到伯父府上,他一见我,笑得慈眉善眼:
「如今你快要嫁人了,也该回家住一段日子了,总住在国公府,传出去有碍你的名声,日后嫁过去,人家会给你脸色看的。」
我笑笑,只道:「老太君离不开我,我住在国公府,是以医官的名义照顾她,我倒要想知道是哪个脏心眼的在背后乱说话,也不怕被割了舌头。」
伯父脸色微愠,他凑到我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可你以为国公爷会帮着你惩治我嘛?」
我垂眸不语,伸手揭开最上头的匣子,里头装着的是那套玉首饰。
这曾是我母亲的嫁妆,但却出现在国公府,我怎么还敢指望沈浮川替我报仇。
伯父反应了一瞬,突然瞪眼吼道:「你、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知道他受人指使害我父母,再拿我家的东西去借花献佛?
「我要去告诉国公爷!」
他这副惊恐交加的模样瞧得我好高兴,我笑,笑得有些癫狂。
「你呀,你没机会了,你谋害太子,其罪当诛!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见到沈浮川?」
「一派胡言!你这是构陷朝廷命官,我要去告你!」
他指着皇城,我向那头遥望。
曾经我也以为,那地方是世上所有被冤屈之人最后的救赎,谁料想,所有罪恶的源头都是从那座黄澄澄的宫殿里流出来的。
「怎么会是冤枉呢?伯父,我跟您不一样,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我拍拍手,阿姐低垂眼帘,带着一队东宫卫兵进入堂内。
「殿下今日在大殿之上晕厥,太医院诊断他身中微毒,伯父,认罪吧。」她声如蚊吟。
我揽着阿姐的肩膀,满意道:「阿姐检举有功,圣上必有重赏。」
伯父跌坐在地,口中含糊道:「不是我,不是我!是、是……」
我冷笑盯着他,谋害李瑾之人确实不是他。
那夜在洞中,我替李瑾把脉,发现他的脉相依然乱得一塌糊涂。
他却明了地笑笑,与我道:「孤身子弱,父皇关怀,每日清晨着苏太医替我问诊,夜里还要送一碗密药让我服下。」
我当即便明白了,想要李瑾命的从来都是龙椅上那位。
伯父早上一碗好药,陛下夜里一碗好药,药与药碰撞拉扯,才让李瑾体内阴阳失调,久不能愈,每况愈下。
可伯父敢说吗?他敢指名道姓说一句是谁的意思吗?
这事不论成败,从开始时就注定,他是一颗早晚要被弃掉的棋子。
而李瑾,什么都知道。
他只是没有想好下一步该怎么走,所以迟迟没有动作。
但巧了,我正好有个双赢的法子。
17.
伯父被人带走,厅中只剩下我与阿姐二人。
她抹着眼泪,只问我:「阿姐照你说的做了,求你别跟我抢殿下,我已是预备太子妃了,若真被退婚,日后可怎么办。」
到了现在,她心里想的还是只有她自己。
我漠然开口:「阿姐,我真是羡慕你,有一张跟母亲那么像的脸。」
她哽在原地,我转着手上的戒指,将锋利的一边转入掌心,提手扇在她脸上划出一道深壑:
「可你不配拥有它。」
我将她推得老远,她身上的脂粉味熏得我恶心:
「这一巴掌便当是替爹娘给你的,从此,我便当没你这个姐姐,至于太子妃,我不稀罕,你好好当着吧。」
我提脚出屋,听着阿姐在身后嚎叫。
她的花容月貌不在了,她还能拿什么去笼络李瑾的心呢。
可她不知道,李瑾爱的从来不是她,当然也不是我。
他爱的只是一段记忆。
在那段记忆里,他自由自在,清净如水,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九死一生,没有一双沾满污泥和鲜血的手。
伯父问斩那日下了场大雨。
我站在廊下,望着园里的芭蕉叶出神。
沈浮川早早下朝,大概是专门回来陪我的。
他给我披件衣裳,逗我说:「本打算等你嫁过来,本公再慢慢收拾你家伯父,没想到太子这一病,倒提前了结了他。」
他把玩着我的手指:「你为本公手上沾血,本公却再没有能为你做的事,你不觉得吃亏么,苏融月。」
我轻笑,抬眼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国公府,直言道:「用一条人命换一世荣宠,再怎么算也是值得。」
他开玩笑道:「你就不怕我反悔,不要你了?」
我将他的手甩去一边,负气走了。
他追上来,我剜他一眼:
「你不是不要我了么,我给你个机会躲开我,你跟上来做甚?」
我放软声音,说着就吧嗒吧嗒掉下眼泪。
沈浮川攥住我的胳膊将我扯进怀里,连声哄我:「怎么快要进门了反倒不经逗了?好了好了,本公错了,请姑娘掌嘴。」
我当真在他唇上轻拍一下,扭着身子不让他抱:
「逗我好玩嘛,整日里就知道逗我,我近日连夜做噩梦你都不知道,就知道顾着自己高兴。」
他将我箍得紧紧的,贴耳问我:「梦见什么了。」
我默了会儿,小声呢喃道:「杨莹莹,夜夜入梦来找我,她好可怕,七窍流血,要我偿命……」
我忍不住又带上哭腔。
沈浮川轻拍我的背,不以为意,笑骂我胆小。
他解下腰间的护身符给我系上,捏着我的鼻头道:「下回她再来找你,你便告诉她,要她命的人是我沈浮川,要索命也别找错了人。」
18.
我与沈浮川大婚当日,他为我找来百年望族送我出嫁。
他对我实在很好,面面俱到,细致入微。
我将定情的玉簪插进发间,妆娘摁住我的手道:「这样就不搭调啦。」
我望着镜中人,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我就要带着它。」
我要一直一直带着它,不然我怕自己会忘,忘了我到底是谁。
沈浮川来接亲。
他牵在红绸另一端,与我悄声道:「太子眼红得像要生撕了本公一样。」
我心头微颤,万望李瑾不要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偏偏天不遂人愿,路走过一半,他还真敢当街拦轿。
我在轿中,听见有人拔剑。
「国公大人,你敢拿剑指着孤?谁给你的胆子!」
李瑾这一声,很有储君威仪。
沈浮川笑得冷淡:「殿下,融月我娶定了,今日不说是你,便是天王老子来,来一个我*一个,来两个我斩一双!只望殿下守礼,别叫大家面子上过不去。」
外头两人陷入僵持,我叹了口气,开腔道:「国公爷,若殿下有要事讲,便叫他说吧。」
我不便出去,李瑾便挑帘探头进来:
「融月,现在还来得及,不要嫁给别人,孤带你走,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再也不要任何人来打扰……」
离开?
如何离开?
他该不会以为,圣上会允许他活着离开京城吧?
我甩手给了他一巴掌,漠然问道:「醒了么?」
他紧咬牙关盯着我,沉声问:「你一定要活得这么累?」
我骂道:「醒了就滚出去。」
这一场小小的风波并未影响婚礼进行。
夜里,沈浮川带着半分醉意挑开盖头。
他扶在膝上,躬身细细打量我:
「真好看。
「不枉我一生克制,却栽在你身上。」
他的视线略略失焦,添上几分勾人心神的风流。
我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拽倒在榻上,手指拂过他高高的鼻梁、软软的嘴巴。
娇笑道:「色字头上一把刀,沈大人,你可小心着点了。」
这话说给他,也说给我自己。
19.
我与沈浮川的婚后生活过得极其和谐惬意。
他这人一心扑在朝堂上,对女人没什么多余的心思,仅有的人欲尽数发泄在我身上。
成婚第三个月,我有了身孕,沈浮川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那么有主心骨的人变得唯我是从。
我的日子过得舒心极了。
可当我坐在铜镜前,看着头上的玉簪,却控制不住豆大的眼泪往下掉。
大仇未报,于我而言,这世上哪里会有真正的舒心日子。
盛夏时,我随沈浮川受圣上恩泽,去到避暑山庄。
他近日变得很忙,整个人瘦了一圈。
听说是在解决远在边塞的杨将军勾结外地意图叛国之事。
这事儿他没在我面前提,大概是怕我想起杨莹莹,动了胎气。
可这一晚,我还是不可避免地做了噩梦。
人的手上沾了血就是沾了血,不是不提不说血渍便能了无痕迹的。
沈浮川将我抱在怀里轻声安慰,他给我擦拭细汗,直说后悔。
他说当初不该怂恿我去做那些脏事,是他害了我,一想起来,他就心疼得要命。
我轻笑,只道:「没事,我已与她说好啦,之后有事便去找你好了。」
他揉揉我头发,点头夸我做得好。
第二日,他顶着乌青的眼圈爬起床,瞧着精神不济。
我按惯例给他端来补药,他盯了半晌,又要我帮他拿一枚甜枣来。
等我回来时,碗空了,他含着甜枣出门去了。
我在屋内转了一圈,推开窗,看见院里的树根下躺着一摊浑浊的黑泥,捻起来闻闻,是补药的味道。
沈浮川不喝我熬的补药,我没声张。
每日照例将药端给他,然后便去忙自己的,留给他时间倒药汁。
只是不喝补药,他的精神却越来越差,偶尔呓语,就像丢了魂儿一般。
太医院轮流诊断,也瞧不出他是什么病。
接着,夜间惊醒的人从我变成了他。
他开始整宿整宿不睡觉,白日里强打起精神四处奔波,夜里靠在桌上眯一会儿,醒一会儿。
从来俊朗的人熬得脱了相,看着就像个艳鬼。
有一晚,我睁眼看见他坐在榻边,手就在我的脖颈上虚握着,只要他想就能要了我的命。
可他望着我,笑得很温和:
「是不是怕了?」
我没吭声,他就将视线移到我的腹部。
他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肚皮,似怨似叹:
「得等多久,这个小东西才会动啊?」
「我会不会,等不到了……」
我缓缓握住他的手,支起身子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盯着我,片刻后轻笑,只答:「日后我去书房睡,近日神思恍惚,我怕伤到你们娘俩。」
之后,他就当真没再与我同房过。
20.
有时候一出戏,开始时常常惊天动地,结束时往往悄无声息。
用来形容我与沈浮川,正好。
杨将军受审这天,我装扮成个小太监,跟在李瑾身边,站在避暑山庄的书房里看戏。
审讯刚刚进行到一半,几名侍卫突然带进来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一脸血污,仔细辨认,正是死去的杨莹莹。
当初我为她封穴,又让李瑾联络杨将军,制造她假死的场面,就是为了博取沈浮川信任,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
「沈浮川,我说过,我一定要你偿命!」
她只是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沈浮川却突然崩溃。
他喘着粗气,使劲摇着脑袋,仿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不是我,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人偿命,不要找我,更不要去找我的妻儿!」
我的心脏猛缩,憋得很疼,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他居然还在操心我。
多可笑啊。
他早对我有所怀疑,但他却没能狠下心肠对我出手。
他以为倒掉一碗药便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可惜的是那碗补药真的就只是一碗补药。
那些摧毁神志的药,都被我放在了他惯爱吃的蜜枣里,无色无味,根本没人能察觉。
我是该高兴的,筹谋隐忍了一整年,终于到了今天。
可是他嘴里一直在喊:「不许你伤害我的妻儿!你这恶鬼、恶鬼!」
我不受控制地向他迈了一步,李瑾死死拽住我的胳膊,骂道:「清醒点!」
我浑身战栗,看着沈浮川拔出发间的簪子刺向杨莹莹。
他被人押倒在地时,口中还在高呼:「皇命难违!皇命难违!」
圣上面色铁青,照着沈浮川的意思,便是圣上授意他谋害肱骨老臣的血肉。
前有一个杨莹莹,那么后头便会出现无数个杨莹莹。
一时间,众臣心中疑窦难解,自家的某些糟心事,是不是也有皇上的手笔?
皇权在这一刻,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验。
「一派胡言!沈国公疯了!来人,将他押下去!处死!」
这一押,沈浮川八成是活不了了。
我看着他被人拖出书房,神思偶然清明,他惊呼道:「所有错事皆是臣一人所为,求圣上不要伤及臣的父母妻儿……」
他好像看到我了,还对我笑了,笑说:「别怕。」
……
一阵静默之后,圣上开口道:「继续吧,方才审到哪儿了?」
沈浮川确实是要杨莹莹的命,那么杨老将军通敌谋反之事也一直是他在调查,会不会也是构陷呢?
但说到底,他只是圣上手中的一把利刃,虽锋利,但要打谁要*谁还是得看握着刀柄的那个人。
空气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这一阵寂静,是君臣较量,暗流涌动。
片刻后,圣上服软了。
他绕下宝座,来到杨将军身前,伸手虚扶他:
「杨将军快快请起,是朕糊涂了,将军精忠报国,怎可能通敌,沈国公好大的胆子,竟敢蒙蔽朕,险些酿成大错。」
杨将军却不肯起,他在地上狠狠磕了两个头,咬牙道:「圣上该安享晚年了,朝中之事,也该让太子殿下来操持了。」
「口出狂言,你、你什么意思!」圣上抖着手指,眼睛看向左右众人的反应。
群臣敛目,再无人应和他。
谁愿意为一个疑心病重的人去卖命?殚精竭虑,还要朝不保夕。
今日是杨将军,明日就有可能是你,是我,是朝中每一位臣子。
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又有谁真得是心甘情愿呢?
恐怕,只有沈浮川了吧。
我依稀记得老太君的话,说是大忠之人,往往是大愚之人。
她每每瞧见沈浮川,总会哀叹:何必?何必!
何必为这样冷血无情的帝王鞍前马后。
圣上被气晕了过去,我趁乱跑出书房。
找到沈浮川的时候,他被人捅穿腹部,死鱼一样瘫在无人的角落,等人来收尸。
我遇见他时,他是多风光无限的一个人啊,如今却死得这样狼狈。
我将他抱进怀里,他吊着最后一口气,轻笑着咧开嘴,露出染血的牙齿:
「我……在等你,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的手指替我擦去眼泪,嗔我道:「哭什么,我死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脸已经湿成一片。
他的视线落在我发间的玉簪上,哽道:「你母亲的簪子,配你真好看,你早就知道、你爹娘的死,与我有关吧?」
是的,我早就知道,在那天的大雨中,当他将玉簪扔在我脚边时,我和他的结局就注定了。
我爹娘的死,由他授意,由伯父动手,最后拿到好处的却只有当今圣上。
「沈浮川,我恨你,你知道吗?」
他点头:「融月,对不起,早知道我这辈子也会有心爱的女人和可爱的孩子,我一定、一定不会,为了功名利禄,不分黑白,什么都去做……」
他忽然倒吸一大口凉气,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
他焦急地想在生命的最后告诉我,他有多么后悔,有多么爱我,有多么想要和我共度余生。
我们会有三四个孩子,然后孩子们又有了自己的孩子,等到白发苍苍的时候,看儿孙满堂,享天伦之乐。
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看着他的手垂吊在地上,胸前起伏不再,我贴着他渐渐冰凉的脸蛋,小声地诉说着:「我也爱你。」
可是我爱你,我又不能爱你,我爱着你的每一刻,罪恶感都会狠狠剜我的肉放我的血刺疼我的心脏。
爱你是我决不允许自己犯下的错误。
可我还是将错就错,自欺欺人地享受着你对我的所有宠爱。
所以,我的报应,我应该受着。
21.
沈浮川死后的日子,对我来说实在平常。
圣上失去了自己的武器,手中只剩下些破铜烂铁,他再没办法,只能退居幕后。
沈浮川那几个兄弟闹着要争爵位,老太君做主,日后要我掌家,她说我肚子里这个才是正支嫡子孙。
再加上李瑾一道圣旨,封我为一品诰命,便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本来我是不打算要我肚子里这个的,但想一想,他又有什么错呢?
或许,我也是有私心的。
我生下个儿子,取名「融川」。
他一天天大了,偷奸耍滑的模样跟他父亲像极了。
他五岁时,李瑾要他进宫做皇子伴读,听说他人小鬼大,大家都很喜欢他,
除了苏融玉。
我时常发现融川从宫中回府后身上带着紫青的伤痕,追问之下,他才吞吞吐吐地回答:「是姨母掐的。」
第二日,我陪他进宫,直奔月容阁,瞧见苏融玉二话不说,我将她踹翻在地,一顿好打。
李瑾就在我身后看着,苏融玉哭着喊着求他做主,说我殴打宫妃,但他什么也没做。
后来,我听说她谋害皇嗣被打入冷宫,再无见天之日。
我的日子过得越发稳了。
融川长到十二岁时,已是六艺皆精,在京城各位小公子里头算得上出类拔萃。
人人都道国公府荣耀延绵,我却愈发胆战心惊。
因为融川告诉我:皇恩浩荡,于我、于他、于这没有顶梁柱的国公府多有庇护,他无以为报,只能肝脑涂地,以忠心祭天地、祭李瑾。
那一夜,我抱着沈浮川的牌位失眠了。
你的好儿子,真是越来越像你了。
我不再让融川往宫里去了。
他为这事跟我闹翻了天,我生平第一次对他用了家法。
李瑾派大太监来接他去,我豁出脸面,去御书房跪了整整三日。
我只剩下融川了,我怎么能让他步他父亲的后尘呢。
大忠之人……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后来,是融川来接我的。
他还小,或许不懂我究竟为何要阻拦他的前程。
但总归,我是他的母亲,他不忍心瞧我这副卑微的模样。
我问他:「就做个闲散公子,好不好?」
他点头说「好」,可我知道他不甘愿。
他二十六岁那年,南边水患,无人可解。
我替他求了份差事,让他去施展抱负。
他的才智我知道,李瑾三番四次想要用他,都被我挡了回去。
我想,若他窝在皇城里叫我整日担惊受怕,还不如打发得远远的。
吃点苦没什么要紧,总归是在造福百姓,哪怕死了也死得有些价值。
临行前一晚,他看着我满头华发,哭了。
哭什么,我身子还很硬朗,也不是见不着了。
冬天的时候,我受了风寒,其实好治,但我觉得没什么必要。
融川如今成家了,那姑娘是当地的世家子,人品端方,我很喜欢。
有人陪着融川了……
沈浮川呢?他是投胎了,还是在等我呢?
等我的话,该多孤独啊,我不想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了。
开春的时候我彻底起不了身了。
小丫头说融川赶回来探望我了,可我一睁眼,瞧见得却是沈浮川这个死鬼。
「你怎么还这么好看啊?」
我有些不服气,他笑道:「好不容易见面了,我不得收拾得精神些吗?」
「你说你,怎么才来啊。」
我难得掉了些眼泪,只在他面前我才觉得身上的担子没那么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他答我:「我一直都在呢。」
「那你也不托个梦让我瞧瞧,你怎么这么狠心呐!」
他微微垂下眼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怕吓到你,也怕……你不愿意看见我。」
他的手就在我手边,我轻轻勾勾他的小指头,这辈子也快完了,人死灯灭,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没事。」我对他笑笑:「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我与他能够干干净净地遇到彼此。
他不是克妻的沈浮川,我也不是命硬的苏融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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