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贺千宸失去了他的心上人。(完)

就这样,贺千宸失去了他的心上人。(完)

首页角色扮演封灵诀高返版更新时间:2024-06-15

赋玉台,计有九楼十八阙,二十四阁,七十二桥,雕梁画栋,勾檐虹廊,如重云上之仙境,蜃息中之海国。

其中她最喜欢的,还是西阁一地。

西阁的院中有梨树长逾百年,亭亭如盖,花开时如云落雪堆,落英宛似飘絮,美不胜收。

而那年梨树下的青年剑眉薄唇是凉薄的样貌,目光却温柔得叫人不由得放软了心思:“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来这里?”

贺千宸问她,不是她听惯的呼来喝去,高高在上的口吻,这下她反倒害羞起来,恐身上脏污的衣服碍眼,便躲在梨树后怯生生地说:“我是纪姑姑带来的,说是这里的怀娥小姐要出嫁了……”

说到这里她就不说了——其实她也不明白人家小姐出嫁关她什么事。

贺千宸却笑了笑:“原来是给怀娥买的陪嫁丫头……”他说着上前来,在她面前微微屈身,“可惜怀娥用不着了,你日后就跟着我吧,你叫什么名字?”

她想了想,平日里别人叫惯的“臭丫头”似乎不太好在这人面前讲出来,便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贺千宸轻哂。

“那就叫梨珞。”他折了树枝在地下写出这两个字,虽然于她这与两个鬼画符也没大不同,只是看着自己的新名字被一片梨花花瓣簇拥着,倒也好看。

从此她便跟着贺千宸了。

过了没多久她便知晓了为何相遇那日贺千宸虽然一直有着笑容,看起来却那么伤心——那天城中其实在办一幢喜事,城主的爱女怀娥岁足及笄,便遵照幼时定的姻亲,远嫁去了煜洲。

就这样,贺千宸失去了他的心上人。

而直到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失去心上人应该是一件让人很难过很难过的事。

似附骨之疽,痛入髓中,还难割舍。

可这不能怪她后知后觉,实在是贺千宸伪装得很好,做了他的侍女后,除了初遇那天之外,他再没有露出过一点伤心的样子,纵然别人在他面前提起怀娥,他也能言笑晏晏地聊上几句,盼她在煜洲过得好之类的。

日后想来,她才明白这人的心思能有多深,难怪他丧父后仍能以年少之身支撑起偌大的家族,成为城主在一众裙带中最倚重的一个。

当然,那时她一点都不懂这些,只知道每日习武看书,贺千宸不要她学那些服侍人的勾当,她自然言听计从,毕竟他令她衣食无忧,所以他要她做什么她都会去做的。

这样的情形直到她十四岁那年,却忽然有了转变。

那天是城主寿诞,宴席上各家贵人都派了灵巧矫健的下人出来献艺,城主大悦之下叫人抬出一株四尺高的血珊瑚作为利物,让众人擂台比武,最终的胜者便可得到这宝物。

重赏之下,顿时人人摩拳擦掌。

连她都有些坐不住了。

“你想去?”贺千宸睨了她一眼,淡淡地说。

她自忖本事不在那些人之下,立刻向他一跪:“只要主上恩准,梨珞愿夺此宝,博主上一笑。”

贺千宸嗤笑了一声:“博我一笑?又何必为了我去搏性命。”

这可把她问得愣住了,听这意思竟是不许她去——也不知道她说错了什么话,要说贺千宸不屑于她的忠心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也并不怎么稀罕就是了。

如此她又何必多事?

问得好,又何必为博他一笑而去拼命?

可她就是想去,因为她知道,虽然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是当她当真技压群雄之时,他还是会为她露出一丝赞许的笑意。

那就够了。

似乎就在这一刻,似醍醐灌顶,如明镜初开,她有点恍然了自己的心思。

所求之物,不过是君心一悦。

“算了,想去就去吧,或胜或败,全看你自己了。”最终贺千宸还是松了口。

她当下快活地低身道个福,抽得一双袖剑在手,往擂台轻快地跑了过去。

而结果如她所度,那些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只能带着或惊讶或怨恨的目光被她踹下擂台,看到他们狼狈的样子时她也想到过教导自己剑术的师父曾说——锋芒毕露,是祸非福。

可她哪里还顾得上,尤其当城主亲点她为最终的胜利者时。

披了锦袍,她向那株血珊瑚走去,却听马蹄声急,一骑忽至,马上摔下个半死不活的男人,穿着九琮城的服色,只见他扑向最近的桌台,拿起酒坛灌了好几口之后,才吼了起来。

霎时间天地寂静。

而她只从那嘶哑混乱的语音中辨认出一个信息——

怀娥死了。

怀娥是病死的,抑或是其他,但这都不重要了。

城主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惊得病倒,在病榻上授意让贺千宸暂代城内事务,其实有没有这道命令,贺千宸都一样早就掌握了九琮城的实权。

所以当他下令遣人去迎怀娥的遗体回来安葬时没有一个人反对,无论这有多不合礼仪,而如今怀娥夫家的势力也已不能和九琮城相提并论,还需要九琮城的庇护,所以他们也不会违逆贺千宸的意思。

那态度甚至都能说是在讨好——两个月后怀娥的遗体安放在晶馆中回到九琮城,仍旧是容色如生,据说她的夫家不惜重金从赤松城求了一颗冰魄来让她含着,保着尸身不坏,自是全然为了取悦贺千宸了。

当然这很有效。

晶棺入城时贺千宸亲自相迎,俯身在棺上,隔着剔透的水晶久久地凝视着熟悉的面庞不说话,那哀痛的样子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明白了棺中的女子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会为了怀娥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他会的。

那么之后他大兴土木为她修建墓室也就不奇怪了,请了最有名的术士堪舆选址,深挖数丈修建地宫。她不明白为什么贺千宸早不下令动工,后来才想明白,直到见到怀娥的尸体,他才肯相信她是真的死了。

真傻——每天看着他处理完政务便去冰室陪伴那具晶棺时她总会这么想。却仍旧默默地守在冰室外直到他出来,她也很傻,是的。

地宫动工第七十三天的时候,有人来报,说挖出了一座旧墓。风水宝地有人先到先得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贺千宸只淡淡地说了句迁出厚葬,却不想当晚监工的人就连滚带爬地跑来说——

那墓里头有鬼。

贺千宸当然不信,连夜去查看,她也跟着去了,进入那阴森森的墓室后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随后便听见尖厉的啸声从深处传来,刺得她耳朵生疼。

贺千宸也听见了,却丝毫不惧地一步一步向深处走去。

忽然,啸声戛然而止。

她立刻揉着耳朵赶到他身边,却见方才隐匿在阴影中的东西显露出来,一张青石案,供着一剑、一卷、一笔。

“有趣。”贺千宸执起卷轴,封条上浮现出“万邪”两个字。

展卷的瞬间她似乎又听见了那尖啸声,但只有短促的一下便消失,然后她向卷轴看去,那上面却是一片空白。

次日,有异人访城。

鹤发童颜的老者,衣衫褴褛却是目光炯炯,风霜洗练的模样足以说明他过惯了云游的日子。

修道者,她听说过这种人,为求飞升九曜仙洲,以达不死不灭境界的修行之人。虽然一时之间不能成功,但他们的寿数也往往长于凡人,故而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贺千宸以十分重礼厚待了这名修道者,在席间向他叩问墓中所得三物的来历。

他倒还真知道。

剑曰凝朱,笔号封灵,而那卷轴称作万邪榜,与封灵笔相辅相成,专为收缴精魅所制。

道者每看过一件便徐徐道出它的来历,原本就明亮的目光更添几分神采——倒像是穷鬼见了黄金的模样,她腹诽,留意到贺千宸也看着道者出神。

然后她就被喝退出去,别的从人得令都走了,她却还是不放心,坐在门边等,竖尖了耳朵仍是什么也听不到,就这么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

醒来时,却见贺千宸就蹲在面前,正盯着她看。

“主上?”

他看着她笑了笑,替她拢过垂下的乱发:“先生说你根骨奇佳,”他指的是那道者,“若随他修道必然登仙有望,你愿不愿意?”

她愣住了,目光在他脸上急速地扫了一阵——

“愿意。”

最后,看着他的眼睛,她小声地,应许了之后十年的离别之期。

“梨珞走了,主上可要好好护着自己……”临别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好笑的话来。贺千宸身系一城何等尊贵,还怕没人护着?

他果然笑了,捏了捏她的脸蛋,执住腰间的长剑:“有凝朱在此,斩金断玉,你还怕我出事?” 说得她也笑了,长身拜倒,一叩为别。

从此后,风餐露宿山长水远,十年为期。

道者——或者如今该叫师父了,待她倒是很好,亦师亦父,不禁教授她术法修行,还照顾她生活起居,至于修道这件事,开头确实枯燥乏味,日子一久还真觉出妙处来。

尤其当她第一次降伏作恶的精魅,为得脱苦难的一家人拥着道谢的时候。

许是年幼时无所依仗的记忆太过深刻,能够帮助别人总让她觉得格外高兴,就好像帮助了曾经孤立无援的自己。

就这样随着师父云游四方,间或救人于急难,渐渐地也有了名声。

一日行至琥洲之东,山中的野村,本来只是讨口水喝,村民们给了水,又聚拢在一起嘀咕半晌才围拢上来,问他们可是修道之人?

师父不出声,想是不愿加以理会——日前刚除了一只恶魅,元气未复,懒得动弹也是正常。

那就只好她去应付了,问了之后才知道,近日村外的一处崖洞夜半时常传出怪响,弄得人心惶惶的,早就商量着是不是找个高人来看看,可巧他们师徒就来了。

只不过是去看看,对她而言真是义不容辞,且师父也没有阻拦的意思,于是师徒俩就在村中住了下来,养精蓄锐。

子夜时分,果然有怪声从远处传来,时而似山洪倾泻,时而又如虎啸密林。她琢磨了一会儿,没有惊动师父,独自跑了出去。

寻着怪声前往,没承想最终抵达崖洞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夜月晦暗,她只能隐约看清那是个女子,半隐在山崖的阴影之中,面目难辨。

“你是何人?”心觉异样,她没有试着去压过洞中隆隆的怪声,而是以寻常音量说话,几乎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说了什么。

但那女子却听见了。

“玄雀山,蝶姬。”轻柔动听的女声,然而在这声音响起的同时洞中的怪响便骤然停止,而话音方落,女子便从阴影中缓步而出。

“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随着宛如叹息的话语,窈窕的身形终于全然呈现出来。

白皙得如同牛乳般的肌肤,青黑色及地的长发……她盯着那绝美的容颜,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但令她如此惊愕的不仅仅是女子的姿容而已,还有其背后——

缓缓张开的巨大双翼,轻薄的,在月华微光下反射着斑斓的华彩。

一双蝶翼,这异相已足够说明女子的真正身份——

妖鬼。

栖息于十洲之上的特别存在,有着悠长的寿命与强悍的力量,人们既羡慕又惧怕他们,因为他们心无灵犀,不识爱恨,行事无常。

师父也说过,对于妖鬼,即便是他们这些修道者也要绕着走。

所幸他们的数量算不得多,又喜欢避世隐居,多年云游她也只有几次惊鸿一瞥的机会。像今晚这样如此近距离地与一个妖鬼面对面甚至还交谈,可说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难道说,她闯了不该闯的地方?联想到洞中骤然停歇的怪响,蝶姬的言辞,她不禁心生惧意。

或许这里是妖鬼集聚之……

她退了一步,但下一刻头顶的天空忽然被蝶翼遮蔽,蝶姬已经移动到她面前,双翼轻扑,悬于半空,绝美的妖鬼向她俯下身来,带着花香的吐息轻轻喷到了她的脸上。

“不过,你来得正好。”

妖鬼如是说。

返回村中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师父在屋外等她,而除了师父和村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

身着九琮城的服色,带着城主的手令而来。

城主,贺千宸。

她在心底念着这个已经沉默了十年的名字,接过手令来看,寥寥数语,先是寒暄后是客套,只有最后一句是要紧的——十载不相识,望道者念昔日之情,归九琮一会。

“城主说事情不急,只是因为思念故人所以才来相询,姑娘若愿意玉趾一降,也不拘什么时候,只要让小的带个首肯回去,九琮城随时恭候。”来人显然是细心挑选过的,很会说话。

其实贺千宸又何必如此小心翼翼……她又怎么可能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说过她即刻就会启程后那人便一脸喜色地回去复命了,师父闻言抬眼看了看她:“都解决了?”

师父是问这里夜半的怪声。

她迟疑了一下,说是。多少有些心虚,好在师父没有多问,只是说不愿去九琮城,所以要跟她暂时分道扬镳。

“待那里事了,再到鸣玥洲与为师会合就好。”师父说的是他们原定的线路,语气寻常,脸上也看不出喜怒,看起来只是不想前往九琮城而已。

于是她也就没有再说其他,毕恭毕敬地拜别后便动身向南而去。

南向,琅洲,九琮城在琅洲的西地,一路赶去,大约要三天的时间。

三天足够她想千句万句见到贺千宸时可以说的话,但看见他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顾看他。

当然依旧是好看的,十年前那种年轻人难以掩藏的张扬意气如今都已被密密收敛起来,眉眼英挺如昔,稍添的风霜之色也不过令他更多些沉稳,恰似一坛好酒,年深日长,香气闻着淡了,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绵长而醉人。

单是看着他,她便觉得有些醉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上前欲跪,却被他扶起来,上上下下地打量过她一番后,贺千宸笑着说:“长高了些,可不是早年的丫头片子了。”

她听了想哭,却反而低低地笑了一声。

贺千宸牵着她的手进了赋玉台,早已设下宴席为她接风,宴罢又说她如今在十洲声名显赫,城中有多少贵人等着与她相识。

看他似乎有要替她引见的意思,她赶紧说:“这么多年没回来了,真想看看城里的风貌如今怎样。”

贺千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这话的确是有些古怪,早年她跟在他身边时连赋玉台都没离开过一步,要说对城中的风貌有什么惦记也是根本就不可能的事。

但他还是颔首笑了:“那好,我叫人陪你去看看。”

她也笑,牵定他的衣袖:“不如主上陪我去吧?”

贺千宸笑着依了她。

换下华服行装,他们俩就扮作寻常百姓直奔最热闹的市井去了,九琮城在连通琅洲与煜洲的要道上,商旅不断甚为繁华,市井中各色玩意儿也是层出不穷。她拉着贺千宸在街角看了一出皮影戏,全然不顾边上一群流鼻涕小孩儿好奇的目光,又在糖人摊子上撞大运转到个最大的糖人,还有什么胭脂水粉香囊钗钿,凡她看过两眼的,贺千宸都给买下了。

这行止逗得她咯咯直笑。

慢慢走过城中最长的青龙巷,到巷尾时已是夕阳西下,摊贩都收走了,也没什么行人,地上有她与贺千宸长长的影子。

走着走着,停下了脚步。

看着贺千宸半边映着夕阳的脸,她不禁想这人怎么这样,到了这时候,还是滴水不漏毫无破绽,非要逼她来开这个口不可吗?

真是可恶……

这会儿糖人全都吃完了,吃了太多的糖,她的嘴里甜到发苦,牙齿舌头都仿佛黏在了一处。

但该说的话,终究还是要说。

“有句话梨珞其实一直都想说,”她微微笑着,苦涩的味道一直蔓延到心底——

“此番出行修道,梨珞……幸不辱命。”

这其实是多么显而易见的事,贺千宸收留她,栽培她,又怎会轻易放她去修道?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另有所图。

为怀娥修建的地宫,幽暗长廊的尽头,晶棺仍未正式入葬,怀娥依旧容颜如生地躺在里面,而晶棺前则供奉着两件东西。

封灵笔与万邪榜。

这两件是能收敛精魅的法器,而据说精魅之数若足万计,加以特定的术法便可使亡者复生。

怀娥还有可能复生——这一点对贺千宸的诱惑不言而喻。

但是她的师父在说出这个秘闻后却表示自己不懂得返魂的术法,所以无能为力。

贺千宸当然不信,但也明白若是强求恐怕反而弄巧成拙,于是当那位道者提到她时,便顺水推舟地说先生既然觉得她有资质,便让她随先生修道如何?

她是带着任务去的,十载随从,处处留心,总算是让她偷偷习得了返魂之术,这才暗中送信与贺千宸,让他派人来召她回去,以免师父疑心。

毕竟万一不成功的话,她还得回到师父身边不是,十洲那么多修道者,总有人知道如何施行此术。

只不过如今这条后路是不必要了。

她一定会成功。

反倒是贺千宸这会儿还有顾虑:“只是如今榜中所困精魅未足万数,又该如何?”

她听了轻轻一笑,踮脚附到他耳边说了几个字,换得他神色一凛:“你都知道了?也好,便交予你处置了。”

她低声一福:“梨珞必赴汤蹈火,但求功成。”话说得恳切,贺千宸听了却皱起眉头,抬手扶她起来,“你还是这么个性子,动不动就是拼死拼活的,何至于此……我已等了这许多年,再等又有何妨。”

听他的语气似乎也不是十分有把握,也是,亡者复生这种逆天的事情,谁听闻过?谁又敢说十拿九稳?而纵然是笼络人心的说辞,他到底还肯对她说,也就够了。

够了吗?

她扪心自问,也只能是苦笑而无言。

七日后,琥洲之东的山道上,她与贺千宸一行人扶着怀娥的晶棺,缓缓前行。

这十年来贺千宸靠着万邪榜与封灵笔的法力已经收集了不少精魅,但还未足万计之数,所幸他之前得人指点,知道了一处地穴所在——所谓地穴,如溟洲的地隙无明,鹭洲的深潭烟泽,都是深不可测的所在,传闻其能达幽冥,而即便这传闻并不可信,但有一点特质总是所有地穴共通的。

那就是幽深晦暗,最适合居于暗处的生灵。

比如说因执念而化的精魅。

而贺千宸寻访到的这处地穴离九琮城可以说是极近,若不是携棺而行,最多也只需要三日的路程……

没错,就是那处野村外夜半发出怪响的洞穴。

日落时分,他们抵达了崖下。

“我虽然访得此地,但或许是不得其法的缘故,降伏的精魅并不多。”贺千宸与她并肩而立,一同仰看崖壁上的洞口,他的语气有些懊恼,随即又热切地看向她,“今夜就看你的了。”

“梨珞定不负主上所望。”她向他笑了笑。

少顷,日落月升,暮色四合。

她让从人全部退离,本是想让贺千宸也离开的,奈何他执意不肯,她想了想也就算了,只让他站远些,然后她立于崖下,双手拈成曼妙而复杂的咒诀,缓缓吐出能召聚晦暗之物的言辞。

而就仿佛是在回应她的言辞一般,不多时洞中便响起了原本只在子夜出现的怪声。

如巨兽吐息,似鹏鸟唳鸣,沉重而杂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地底深处传出。

她持续着咒诀。

直到此声由远及近,近得仿佛又什么东西就要从洞里出来的时候,她猛地收了咒诀,一扬手,袖中所藏万邪榜飞入空中,展开——

同时封灵笔亦出现在她手中,指尖刺血,殷红的鲜血浸润了笔尖,与此同时只听崖洞中一声令人胆寒的尖啸,黑雾顿时弥漫洞口。

有人形在黑雾中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发出尖厉的声音,仿佛想挣扎着从黑雾中冲出。

封灵笔脱手,她的指尖在虚空中移动,如有无形之线,牵引着笔在万邪榜上写下了一个“敛”字,刹那间,伴随着一记尖叫,一影子从黑雾中脱身,猛地撞入榜中,化为一个人像。

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万魅齐啸,先是为脱缚而喜,后又为受困而怒。他们从一处囹圄转到了另一处。

她始终死死捏住手诀,令封灵笔悬于榜上半寸之处,如中天悬剑,威慑群魅。

啸声渐渐低了下去。

直到最后一声尖啸也在虚空中消失无踪,她才脱力地倒在地上,同时万邪榜与封灵笔也自半空中落下,摔在她的脚边。

“梨珞……”身后传来贺千宸担忧的声音,然后她听见脚步声——

“别过来!”她厉声喝止他上前,就在同时暗夜中传来破风之声,一道黑影猛地向她扑来!

抬手,拈诀,封灵笔激射而出。

“噗!”一声轻响,血腥味随微风而来,下一刻她收笔在手,同时将万邪榜紧紧抓在手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黑暗中响起愤怒的质问:“孽徒!你敢毁约不成!”

从阴影中踏出,是自家师尊的身影。

她苦笑,听见了身后贺千宸的动静,心里感叹恐怕来不及解释了。随后她腾身一跃,抓住崖壁上的凸起,再奋力一荡,借着这点力道扑向了那处崖洞。

就这样,径直扑进了黑暗。

这里很冷。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寒冷是她仅剩的感觉。

向前走。耳边响起低柔的声音,带着妖鬼特有的那种清冷。

是蝶姬的声音。

她莫名松了一口气,至此才终于确定那性情无常的妖鬼并没有骗自己,跟着这个声音,她就能找到想找的,必须要找到的那个东西……那个人。

在黑暗的虚空中慢慢前行——至少她以为自己在前行,也不知走了多远的路,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光晕,她加快了脚步,那处光晕越来越大,又过了仿佛无穷无尽的时光,她终于看清了这点微光是自一处人形上散发出来,想来便是蝶姬与她约定的记号。

而看到光中之人的脸她便知道没错了,虽然仅仅见过几次,但这人的确是怀娥没错。

这,的确是怀娥的灵识。

没错。

归途,是一路狂奔。

虽然仍旧被黑暗所包围,但她仍能感觉到身后那种巨大的压迫感正越靠越近,有某些极度危险的东西在追赶着她的脚步。

快,还要再快一些……

终于,洞口倏然出现在眼前,随之进入她视野的还有师尊和贺千宸——他们俩都仗着剑,剑锋抵在对方的颈间。

她无声地低笑,向洞口扑去——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碰触到了山间那种带着湿意的空气。而师尊与贺千宸也同时投来惊讶的目光,想是看到了她。

而这一瞬间,只够她喊出一声:“蝶姬,快!”

封灵笔与万邪榜被她甩了出去,下一刻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瞬间箍住了自己的腰间、手脚、喉头。

随后美丽的妖鬼破空而出,骤然出现在洞口,蝶翼舒展,鳞粉自翼上脱落,洒了她满头满脸。

她只觉周身灼热起来,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蝶姬扑到了贺千宸的背上,低头咬在他的颈后。

这简直像一个情人间的吻了。

当然其实不是的,蝶姬只是要吸取贺千宸的记忆而已。

所有,关于她的记忆。

恢复知觉后,她先是看到了远处躺在地上的贺千宸,他还在呼吸,只是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而在他身边,蝶姬已经打开了晶棺,一个光点自万邪榜中逸出,没入怀娥的额心,然后随着蝶姬在万邪榜上轻轻一画,黑色的雾气顿时萦绕于卷轴之上,丝丝缕缕,慢慢浸入晶馆。

精魅之数,以万计之,能重合灵识肉身。

这才是返魂的真正方法——为此她必须要找回怀娥的灵识。

为此,她不惜身入地穴,一探幽冥。

只求那名为怀娥的女子能重归人世,只求贺千宸能与他心之所系相守一生,博得个地久天长的美满。这就是她所能想到的,唯一令他幸福的办法了。

微微一笑,她终于强迫自己将目光从贺千宸身上移开,落在了近在咫尺的身影上。

她的师父。

鹤发童颜的老者已经没了初时愤怒的样子,只是眉宇间还有些愠色,见惯了师父各种形容她自然知道这就是没大碍了,赶紧乖乖巧巧地跪下:“今番这事,是梨珞做得不对了,背信毁约,也不敢求师父宽恕,徒弟只在这里先向您叩首谢罪。”

说着她便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这是真心实意的——她其实并不是凭本事得到的返魂术,而是等不及想回到贺千宸身边去,才冒险向师父说破缘故,求他教授妙法。却不想刚好师父也是有所求的,他早知贺千宸听闻他所言之后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返魂的条件。

为师也想要万魅之数,好助力飞升九曜。

但他这样的修道者不能凭武力去抢夺以免有伤修行,所以他用言语诱哄贺千宸利用万邪榜收集精魅,又故意放话说想收她为徒,而贺千宸既然肯送她过来,日后自然也会毫不疑心地将万邪榜交到她的手上。

而此时他再以返魂术为筹码换得万魅之数,便对自身丝毫无损了。

这是对人心多么精妙的算计,她的师父不愧修行多年,无论道法人情,都识入细微,几乎可说是算无遗策。

是的,几乎,在这场漫长的对决中她的师父只算漏了一点,然而这世上从来都是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罢了。”至此老者也只有承认他的失败——他不会为了一个飞升的可能就去和一个妖鬼相争。

于是老者离开了。“你好自为之。”他这么说,却又在走了几步之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她,“痴儿。”

老者叹息道,这一刻,他又是她的师父了。

师父终究是走了,想来还会继续追寻他的求仙之道。

至于她的路……

她有些茫然起来,这时蝶姬已完成了重合灵识肉身的法术,万邪榜上再无一像,晶棺中的怀娥也有了微微的呼吸。

“哎,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绝美的妖鬼走到她近前来。她这才惊觉自己一直跪着,赶紧跳起身,想着可别跪出什么老寒腿来。

试着动了动腿,却没有感觉到一丝酸痛或者凉意,她有些惊讶地看过去,忽而恍然——

哪里还会痛呢……她已经没有肉身了。

一切所得,都是需要某种代价的,比如她幼时在贺千宸身边过得丰衣足食,代价便是听其驱使为他所用。又比如与师父的交换,她应许的代价便是数以万计的精魅。

而能够令蝶姬施展反魂之术,自然需要更大的筹码。

身后,自深不可测的地方传来令人恐惧的低啸。但这里的村民再也不会被夜半的怪声惊吓到了,因为这处地穴已然再度封印。

那个指点贺千宸的高人想来并不知道十洲这些天然地穴的真面目——为了聚敛精魅贺千宸破坏了此地的石壁,虽一时如愿以偿,却不知滔天祸事正在逼近。无明隙有古兽镇守,烟泽有蛉君把持,这些地穴皆有它们的守护者,以确保幽冥中不可名状的恐怖之物不会来到人世。

唯独此处,是无主之地。

于是当务之急便是重铸这里的封印——美丽的妖鬼如是说,不然让那些家伙跑出来,凡人,精魅,甚至是我妖鬼一族都得完蛋,十洲必成尸山血海。

所以,你来得正好……蝶姬是这么说的。因为要形成封印,必须修道者的肉身,碎骨为砾,剔肉为浆,混合上妖鬼的力量,重新筑成铜墙铁壁。

然后,再由那道者的灵识寄居于此,永世镇守。

我看过了很多修道之人,你是最合适的,你的灵犀心牢牢系在那人身上……那天晚上蝶姬抬着她的下巴轻笑着说,即便是龙族心如玄冰都能被焐热,真不明白那个人怎么会一点都不动心。

你是妖鬼,心无灵犀,你不会明白的。她冷着脸回答。

但即便口头占了上风,她所能做的选择,终究也只有那么一个。

看了看呈现出透明状的双手,她抬头看向蝶姬,妖鬼呼出不计其数的蝴蝶,将贺千宸与晶棺托起,行将离去。

她不舍地看着他,却听蝶姬说:“放心吧,我保他有百年寿数,一生平安。”

然后,便是万蝶扑翼而来,阻隔了她的视线。

算是妖鬼,最后的一点善心。

后来,贺千宸曾路过这里一次。

那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了,出现在她面前的男子鬓边已经有了霜白,而人们也早就忘了昔日夜半的怪声,反而给这平滑如镜的崖壁编造出一个爱人殉情的凄美故事来。

或许怀娥与贺千宸还听过这个故事,她看到他们像别的情侣一样以泉水在崖壁上写了彼此的名字,以求永世结好。

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可看起来还是那么幸福快活,情深如许。

真好,她在石壁之中想,真好。

只是她的灵识为何在这么多年后忽然能觉出阴冷?寒入骨髓,锥心之痛。

离去的时候贺千宸不知怎么向她这里回望了一眼,然后又是一眼,当他第三次回过头来的时候她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现形了。

但他再没有回头。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月明星稀,她看见云气自东而来,有人踏云逐风,最后徐徐落在崖前。

道者梨珞,以身祭崖,修行无量。今地穴重固,我受九曜群仙之请,特来接引道者登仙。

自称萧然的散仙,轻而易举地将她的灵识从石壁释放出来。

她还有些担忧地穴的情况,却又身不由己地随他踏上浮云往东而去。渐渐地下方景色变为万顷碧波,耳边疾风呼啸云气流动,她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东西像这云气一样正在被吹散,似乎是苦痛,又似乎是欢愉,她又能感觉到冷了,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登仙。

从此九曜洲上多了一名女仙,群仙赠她登仙的贺礼,道是一名妖鬼送来的,她看着那两件法器,不知道有什么用,只是眼熟,便留下了。

就这样,之后又浑浑噩噩地过了许多时光,她只管在仙洲上四处游荡,忽而有一日在照世潭边观看人世的镜像,见一处楼阁莫名地喜欢,就更仔细地看去,瞧见西阁里有梨树正在花期,落瓣如雪,花香满庭。

有老者须发皆白,正小憩于树下,忽然他睁开混浊的眼看了看头上的梨花,喃喃着念出一个名字来——梨珞。

然后就再度睡去了,仿佛那只是流光中偶尔拾起的一个碎片,就该随水而去,不留痕迹。

只是一水之隔的这一边,九曜之上情丝已断的女仙忽然想起,她曾经为一个人求取百年寿数与幸福美满的一生,而代价只是这百年中的浮生半日和三次的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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