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闻成都 | 名人信札记①:巴金与大哥幸存的四封信

语闻成都 | 名人信札记①:巴金与大哥幸存的四封信

首页角色扮演浮生幻梦红包版更新时间:2024-06-03

回忆就像剥洋葱,每剥掉一层,都会露出一些早已忘却的事情。层层剥落间,泪湿衣襟。

——君特·格拉斯(德国作家)

封面新闻记者 仲伟 图片由李斧提供

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

离别的滋味,竟是这样的凄凉。1929年7月末,李尧枚乘坐的江轮远去,望着送别的四弟巴金与表弟惠生,强烈的伤感笼罩着他,“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把许多要说的话也忘记了。”

告别弟弟渐远的背影,李尧枚回到船舱里哭,一直到船起锚,才走出来,望着灯光闪闪的上海,他不住地说:“别了,上海!别了,亲爱的弟弟们!”

别了!这一次相见,竟是巴金与大哥最后一次见面。1931年春天的一个早晨,巴金大哥李尧枚在成都自*身亡。

李尧枚与巴金

兄弟情与《小宝贝

时间就像幻梦,流逝百年,依然让人间的感情郁郁葱葱。

成都的初冬,最是橙黄橘绿,却也茅檐霜冷。城西一小区住宅二楼。90岁的李致望着窗外零星的落叶,想念着离去88年的父亲,想念着离开了14年的四爸巴金。1929年夏天,父亲与四爸的那次相见,有着怎样的喜悦与哀愁?

1929年7月,李尧枚与巴金分别6年后,在上海相见。对于新鲜的上海,李尧枚喜欢的是电影与音乐,因为这也是巴金喜爱的。

看英文电影时,巴金会在旁边替听大哥解释剧情;听音乐,巴金有时会哼唱起“Sonny Boy”(小宝贝);兄弟俩也时常去“三和公”吃西餐,结账时,李尧枚还会给点小费——笑嘻嘻的堂官喜欢这样大方的食客。

兄弟俩在一起愉快地度过了一个月时光。也许是不太适应“海派”和节奏快,也许是李尧枚第一次远离四川,思念家乡,思念几个幼小的孩子。7月底,他决定回家了。

关于这次别离,巴金在《呈献给一个人——纪念我的大哥李尧枚》里有细致的描述,“我还记得三年前你到上海来看我。你回四川的那一天,我把你送到船上。那样小的房舱,那样热的天气,把我和三个送行者赶上了岸。我们不曾说什么话,因为你早已是泪痕满面了。我跟你说一声‘路上保重’,正要走上岸去,你却叫住了我。我问你什么事,你不答话,却走进舱去打开箱子。我以为你一定带了什么东西来要交给某某人,却忘记当面交了,现在要我代你送去。我正在怪你健忘。谁知你却拿出一张唱片给我,一面抽泣地说:‘你拿去唱’。”

这张唱片正是格蕾丝·菲尔滋的“Sonny Boy”,两个星期前,巴金在谋得利洋行替哥哥买的。

“你知道我喜欢听它,然而我知道你也是同样喜欢它。在平日里我一定很高兴接受这张唱片,可是这时候,我却不愿意把它从你手里夺去。”在这分别的时候,巴金不愿意再不听大哥的话而让大哥伤心,他接过了唱片,心境是忧伤的,“我不曾说一句话,我那时的心情是不能够用语言来表达的。”

告别大哥,巴金坐上划子回岸边,在黄浦江的风浪颠簸中,在外滩灯光的暗影中,巴金流泪了:“我当时何尝知道这就是我们兄弟最后一面。”

那张《小宝贝》,在巴金的书斋中孤寂地躺了三年后,于淞沪抗战中被炸成了灰烬。

深情的四封信

尺素在鱼肠,寸心凭雁足。

从1923年离开成都,到南京读书,之后1931年寓居上海,李尧枚给三弟李尧林和四弟巴金写了100多封信。李尧林去世后,这些信都由巴金保管。

巴金把这些珍贵的信,装订成三册,保存了40多年。1966年,风雨突变,8月底或9月初,巴金为避免某些人利用信中一句半句,断章取义,造谣诽谤,“只好把心一横,让它们不到半天就化成了灰。”

1980年,巴金回想起这些烧掉的信时,说:“毁掉它们,我感到心疼,仿佛毁掉我的过去,仿佛跟我的大哥永别。”

李尧枚寄给在上海的巴金的信

十年浩劫以后,出乎意料,巴金竟然找到大哥写给他未曾烧掉的四封信。

“这四封信是我父亲从上海回成都后写的,前三封写于1929年,后一封写于1930年。可以想象,四爸发现这四封信,是多么的珍惜和喜悦。”李致说,“1982年5月,我到上海,四爸把这四封信给我看。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的通信,我为他们深厚的兄弟友谊所感动,含着泪水读完它。我把这些信带回成都复印,然后又寄回上海。原件后来捐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1986年4月2日,我出差到上海,就有关信中的一些问题,向四爸请教,并做了录音。”

时隔多年,李致拿出那卷录音带播放,“录音的质量不错,四爸谈笑风生,声音十分清晰,使我重温了和四爸在一起的愉快时光。”

在这次谈话中,李致记忆深刻的是,“四爸两次动情,痛哭失声。他说:‘我感到痛苦的是,我的两个哥哥对我都很好。他们两个都是因为没有钱死掉的。后来我有钱也没用’;‘他们都不愿意死,结果死掉了,就是因为没有钱’;‘……所以我也不希望过什么好的生活。他们如果有点钱,可以活下去,不至于死掉,但是偏偏我活下来……’。”

李尧枚寄给三弟四弟的信

1986年,巴金已是耄耋之年,谈及两位哥哥,依然潸然泪下,有歉疚也有深情。

所以,巴金会在《家》中写下“觉新”,“觉新不仅是书中人物,他还是一个真实的人,他就是我的大哥。他是我一生爱得最多的人。”以至于写到《秋》的结尾,巴金既想给读者希望,更不忍心觉新在他笔下死去。

对父亲的理解

现年90岁的李致,不会记得父亲李尧枚离去的情形,那时,他才一岁零五个月。

但他记得,“有记忆的时候起,母亲卧室里就挂着一张颇大的照片,我天天看见它。照片上的眉清目秀,身着西服。不管我站在什么地方,他得眼睛都望着我,使我既感到陌生,又感到亲切。母亲说他就是我的父亲。”

1929年7月,李尧枚离开上海回成都,只为在中秋节赶回和家人团聚。他八月初三抵达重庆后,又坐“汽划”到合川,之后由陆路回成都。

八月十五日晚上八点钟,李尧枚的轿子方才归家。门外,遇见正在玩耍的大女儿,李尧枚一下轿,就摸了摸她的头。

“我没有这些经历和感受。听母亲说,父亲去世前,我只会为他提鞋。我看见过一张旧照片,父亲抱着大约半岁的我。我用嘴含着自己的指头。父亲用右手顶着我的脚,用左手抱着我的腰。当然看见过父亲的很多遗物,包括我用来玩的父亲打针的用具。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李致至今保存着这张父与子最亲密的照片,拍摄于1930年夏天。

李尧枚与幼子李致

带着零星的记忆,带着父亲离去的苦难与深沉,幼小的李致,走进了人生风雨——

“抗日战争时,学校搬到乡下踏水桥,离城五六里。每遇下雨,满地泥泞,我和四姐在风雨中戴着斗笠,举步维艰。有几次风大,斗笠被吹走,人跌在地上。许多同学有父亲来接,令我们羡慕不已。如果有父亲多好!”

上中学时,李致读了巴金的小说《家》和散文《做大哥的人》,才对父亲有所了解。“我对父亲有了一定的认识,他是好人,是旧社会的受害者。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满他采用自*的办法。父亲离开人世,把母亲和五个之女留在人间,让母亲独自承受莫大的痛苦和灾难。”

为父亲,李致和四爸巴金有过辩论,“1964年9月,我第一次去上海,在去三爸(李尧林)墓地的三轮车上谈到父亲。我第一次向四爸表示了对父亲的看法,说他丢下母亲和子女去自*,太不负责任。我当时年轻气盛,用语相当激烈。我们谁也说不服对方。只记得四爸感慨地说:‘连你都不理解,小林他们就更难说了。’”

对父亲的“谴责”,在李致心中保留了几十年。1997年春天,父亲李尧枚诞辰百年之际,李致打电话给在华东医院住院的四爸巴金,巴老那时已有语言障碍,只说:“庆祝一下。”

怎么庆祝?李致的儿子李斧在网上设立了一个李尧枚的资料库,收录了巴金、李济生、李采臣的文章等。李致说:“老友刘多成会用计算机修复照片。他帮我把父亲抱着我的那张照片修复一新。我在旁边加上‘父与子(李尧枚与李致) 一九三零年夏’。望着照片,我享受到父爱,感到他身体的温暖。几十年了,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终于理解父亲。只是这理解来得过迟了。请你原谅,我的父亲!”

这是一次漫长的“理解”,也是李致与自己内心的和解。也许这一切,正如亨利·戴维·梭罗所说:“时间决定你会在生命中遇见谁,你的心决定你想要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而你的行为决定最后谁能留下。”

李尧枚致巴金的两封信

亲爱的弟弟:

当你们送我上其平轮的时候,我的弱小的心灵实在禁不起那强烈的伤感,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下来,把许多要说的话也忘记了。我们哭了一阵,被他们将你同惠生(巴金的表弟)唤走,我送也未送,但是我也不忍送你们。你们走后,我就睡在舱里哭,一直到三点半钟船开始抛(起)锚,我才走出来,望着灯光闪闪的上海,嘴里不住地说:“别了,上海!别了,亲爱的弟弟们!”上海,我不大喜欢,但是我的弟弟住在那里,我也爱他了。

一直看不见了,眼泪也流得差不多了,我才回舱睡觉。直到八月初三后方抵重庆,初七乘汽划到合川赶旱回省 ,十五夜八(点)钟方抵家,从七月二十八日由宜昌起,每日不住的下雨,一直把我送回成都。十六日却又天晴了,一路平安,请释念。归家即读你七月十七日写的信(八月初十到的),又使人伤感不已。弟弟,沪上一月的团聚,使我感到极大的安慰,不料匆匆又别了,相见不知何日。弟弟,我真舍不得离开你呵。我回来到今已经六天了,但吃饭也吃不得,精神也不如以前了,甚(什)么事也不想做了。弟弟,并不是我懒,或是我病了,只是心中像损失了一件甚么东西一样。弟弟,我真苦啊! 弟弟,我在上海把你耽搁了一个月,甚么事都使你不能做,真是对不起你得很。但是,我还觉得我们未好生快乐过一天,太短了。我觉得你在我的面前太少了。亲爱的弟弟,我还觉得你 是我一个最小的弟弟,难得有我这个老哥子在你面前时时拥抱你。弟弟,我想你时时在我怀中。弟弟,我人虽回到成都来,弟弟,我的灵魂却被你带去了。弟弟,我时时刻刻在你的身边,我是一刻不离你的。弟弟,前数夜,我同妈妈、大嫂、九妹他们摆龙门阵,我说四弟同高惠生他们俩在我的面前,简直比一些寻常的儿子在老子面前还好,我实在舍不得他们,不放心他们。我含泪的说,却把他们的眼泪惹下来了。弟弟,你的哥哥是爱你的,你也是爱你的哥哥的。但是,你的哥哥实在不配你爱呵!唉!

弟弟,我托你一件事,是你已经答应的,就是照顾高惠生弟的事。请你照应照应一下呵。那天立约虽是我们三人一时的游戏,但高惠生他很愿意的。他有志于文艺,希望你指导指导罢。

今天又接着你的第二封信。谢谢你的美意,怎么你又送我的书?弟弟,你说你硬把我的《小宝贝》(格蕾西·菲尔滋唱的《小宝贝》)要去了,你很失悔。弟弟,请你不要失悔,那是我很愿意送你的。其所以要在船上拿与你,就是使我留下一个深刻的映(印)象,使我不会忘记我们的离别时的情景,借此也表出我的心情,使我的灵魂附着那张小小的唱片永在你的身旁。

弟弟,还有许多话是说不完的,只好打些……代表了罢。本来,我要再等两天才写的(因为我实在不舒服),却因接着你的信,很念我,所以勉强写点给你。但是,我并没有大病呵,只不过我太懒和心中难过罢了。请了,下次再谈,敬祝健康!

枚 八月二十一日夜书于灯下

弟弟:

好久没有接你的信了,很念你的。知道你的事情忙,所以我先写封来,有空请复我,没空也就算了。好在我的灵魂是在上海的,在你身旁的。你的身体好么?你不要太劳苦了,总得要休息休息和运动运动一下,一天到晚伏在桌子上,很痛苦的。请你听我的话罢。

你近年来还爱看电影么?我知道你进了电影院一定不高兴,因为你的哥没有坐在你的旁边了。但是,弟弟,你只管看你的电戏(影)罢,你的哥还是在你的左右。他不过是爱听悲哀的音乐,坐在前面罢了。弟弟,他还是在等他的弟弟,解释着悲哀的剧情给他听呢!就是听不见他的弟弟唱Sonny Boy,心里不免有些酸痛罢了。

弟弟,你对现代社会失之过冷,我对于现代社会失之过热,所以我们俩都不是合于现代社会的。现代社会所需要的是虚伪的心情,无价的黄金,这两项都是我俩所不要的、不喜的。我俩的外表各是各的,但是志向却是同的。但是,我俩究竟如何呢?(在你的《灭亡》的序言,你说得有我俩的异同, 但是我俩对于人类的爱是很坚的。)其实呢,我两个没娘没老子的孩子,各秉着他父母给他的一点良心,向前乱碰罢了。但是结果究竟如何呢?只好听上帝吩咐罢了。冷与热又有什么区别呢?弟弟,我的话对不对?

弟弟,我向你介绍一个人罢了,就是高惠生,胖大娘是也。他是个富于感情的人,希望你时时指导他。他前天与他的妈妈有封信,信内有几句话:“大哥在上海时,有什么事情,还可同他商量商量,现在呢,我还有什么人来商量呵,唉!”弟弟,你看他说得多么可怜呵!弟弟你安慰他一下罢。

弟弟,我是不再看电影了。因为没有他弟弟在他旁边替他解释剧情了。弟弟,他要他的弟弟来了,他才得快乐呵!弟弟,这次我回川,我失掉我两个小弟弟:你和惠生。我是如何的痛苦。唉!请了,祝你健康!

枚 双十夜

(注:原信无标点,文中标点为李致后来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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