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观一副双拐跨越冬季
◎李登建
前些年父亲是说啥也不肯来我这儿住的,一是他离不开他的地、他的庄稼,农人闲下来浑身发痒;二是城里没有和他拉呱的老哥们儿,一个人闷着像坐牢一样难受。可自他得了脑血栓,手脚被“拴”住,再不能干农活,连劈柴、生炉子的事都不能干了,无奈只好到我这里过冬,但开春天一暖和就吵着回去。今年通暖气近半月了我还没去接他,省作协评齐鲁文学奖邀我担任评委,我怕走后天天上班的妻子照顾不了他。而评奖日期又推延,我急得不行。
当从省城评奖回来准备去接父亲的时候,大妹却打来电话说,父亲吃不下饭,呕吐不止,拿药服不管用,昨天把他送进了医院。这几年我们只盯着他的脑血栓,忽略了其他,另一只猛虎悄没声地从岩石后蹿出来,朝你咆哮了。我赶到老家的县医院,见父亲脸色蜡黄,闭着眼躺在病床上,头顶挂着吊瓶输液,鼻孔插着一根皮管子吸胃里的污水。我没叫他,只默默地站在病床前,泪水却要滚出眼眶。我去询问医生,他们对父亲的病症诊断存在争议,有的怀疑是胃癌,但因父亲患有心脏病,不能做胃镜,不好确诊,暂时依据病史按胃炎、胃溃疡治疗——灾荒年月父亲顿顿吃地瓜干子、喝野菜汤坐下了这种病,隔两年就犯一次——不过倒见效,一周时间病情基本控制住,我便和他一块来滨州。装东西时他特别嘱咐:“别忘了放上我的双拐啊!”
但是父亲身体糟糕的程度却是我始料不及的。父亲一直就很消瘦,我记忆中他从来没胖过,是那种典型的农民体形,搓板肋,叫驴肚。庄稼人成年累月把身子泡在汗水里,腌成了咸肉,硬挣是硬挣,可遇到生大病却暴露出致命伤:缺少储存,不经熬磨,很快会瘦成一把骨头。何况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十来天没怎么吃东西,在医院里靠输液打着精神,停了药饭却还跟不上……极度的虚弱,动一动都得使出全身力气,结果导致大小便失禁,晚上我搀起他帮他洗下身时,他死死抱住我的脖子,像一块石头往下沉——他两腿已站不住。我吓出一头冷汗。我猛想起乡间传说的冬天是小鬼们扛着三叉戟、哗啦啦抖着铁链子到处收老人的季节,广福爷、中云大娘、根子叔都是去年冬天收走的,难道父亲过不去这个冬天了?顿时我感到灯光昏暗,外面的夜甩着长鬃扑过来。
我不得不改变催父亲多锻炼的想法,让他卧床静养。这样做是对的,躺了数日,能吃下点食物了,白天他便自己下床,拄着双拐从床边挪到窗前,站一会儿。离我的楼不远是一家幼儿园,孩子们咿呀的欢叫、脆生生的歌声清晰可闻,临窗还能望见他们在花花绿绿的大房子里蹦蹦跳跳地做操的身影。这是吸引父亲的场景,他看得很出神。楼下草地上有一座八角亭,亭顶枯藤缠绕,亭下摆着一方石桌,四只石凳。夏天前楼后楼的退休干部聚在那里下棋,冬天不能下棋却还习惯来碰碰头,一个个伸长圆滚滚的脖颈,交换各自得来的“新闻”,或者仰起油光闪闪的脸感叹今天阳光真好啊。父亲也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样站两回,一天就挨过去了。但夜却折磨人,他觉少,又不看书报,只空睁着眼,不住地叹息。那叹息好像是从心底发出,顺着气管拱上来,在舌头底下打个转又原路送回,悠长、悲凉,一声接着一声,我听了坐立不安。父亲为什么这般叹息?是病痛?是不堪承受老来的孤独、寂寞?是看到幼儿园里的孩子感慨时光易逝人易老?是与八角亭下肥头大耳的退休干部比自愧活得累、活得不如人?仿佛都是,又都不全是。母亲在世时我回家勤,就夜夜听到父亲叹息,那是母亲患绝症,父亲束手无策、一筹莫展了;这之前,二妹高考未中,想复课,家里却凑不起学费,父亲捎信要我回去商量咋办,一连几天他的叹息不断……好像从我记事父亲就常常这样叹息。叹息差不多贯穿了他的一生。只是他现在的叹息比以往苍老、粗重、凄楚了些。
在城里住就有这好处,暖气一通,屋子里暖融融,不像乡下冬天冻得人缩成团儿。没有寒冷的威胁,无疑利于养病。父亲的身体状况明显好转,但下一步我必须逼他多活动。他的生命在渐渐枯萎,如果不活动,就被病魔赶到一个死角了。可由于在老家姐姐妹妹们照顾得好,他已习惯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天早晨我把洗脸盆放在他面前的板凳上,他立刻像小孩子一样张开手等我给他洗,我狠了狠心,装作没看见走出了房间。而叫他去厕所就困难了,父亲早年曾参加小清河的清淤会战,在结了冰凌的河水里挖泥,裤管挽过膝盖,很英雄气概,却伤了腿,右脚成了“踮脚子”。到老年这症候越来越重,没得脑血栓就严重到这只脚抬不离地面了;自被“拴”住,整条右腿如同一截木头。从厕所出来,过那道仅有一层瓷砖厚的坎儿,左腿迈上来了,右腿却全然不听使唤。父亲倚住门框,双腋调整调整拐把,把力气集中在拐棍上,试图通过提升半边身子的高度带过右脚,可是第一次努力失败了,他又积攒力气,来第二次……我站在一旁,观看,等待,我的心好像就在他的拐棍下端、就在他那只打着颤的脚上无助地用力,但我最终没过去扶他,而是等他自己艰难地把沉重的“木头”拖上来。
听姐姐说父亲住在她家里的时候,有一回聊天,不知怎么说到了“死”的话题,父亲很敏感,但也达观,说他不怕死,阎王爷随叫随到,他甚至轻松地说,你娘早在那边把我的床铺整好了。可这次重病之后,我却注意到,父亲对生也是非常留恋。医生指出的对养病有害的生活习惯他一一改掉;我提的要求,他也像小学生做功课一样认真照着做。比如上午下午各到客厅里走一圈儿,这一圈儿得用一个多小时。与其说是走,不如还用那个“拖”字。他那条所谓的好腿也仅仅是勉强抬得起,一步迈不出一寸,再拖着这条木头般的坏腿,其速度可以想见。拖着拖着,直着拖不动了,他歇一歇,定定神,侧过身子横着拖。叉着双拐,那形象酷似衰老的毛蟹。还有,每次从床铺、椅子上起身也都不能一次成功: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又一屁股礅下,稍停,憋住劲再起……反复三四次,才站稳。这些时候,我仍是冷冷地旁观,只要他没有摔倒的危险,我是不上前的。我呆在一旁看好长时间,我手里捏出汗,我喘不上气来,我的两眼绝望地疼,我只觉得是我的腿拖不动、是我站不稳。但父亲却不多么悲观,他不认输,每次都不急不躁地完成。他充分地利用着他的双拐,双拐的作用被他发挥到了极致,双拐不仅能支撑他的身体,还能用来开、关门,“搬”座位,用来“拿”衣服,“捡”鞋子,进入拐棍半径圆圈的事都能做,拐棍简直是他的第三条腿、第三只手臂。
转眼春节快到了,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多年不买鞭炮的我一下买来一塑料兜,并忍不住跑到楼下燃放了一串。父亲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值得庆祝。我还要多备年货,哥哥妹妹他们年初三要来看望父亲。腊月二十八,妻子在厨房里烧开了油锅,我打下手,中间我一遍遍去问父亲,绿豆丸子怎么炸,炸鱼得翻几个滚,酱豆腐加不加盐……父亲比比划划地传授他的经验,眸子放出亮光。随后他竟“拖”将过来,坐在门口,实实在在地做起了“艺术指导”。还穿插着给我们讲,那些年过年不管多难他都想办法弄一挂猪头下货,煮了让我们兄弟姐妹小狼崽似的饱餐一顿,剩余的留起来待客,来串门的亲友都很羡慕他呢。他越说兴头越高。妻子和我交换着眼色,继续引他讲他“过五关斩六将”的历史。我们在暗暗地从心理、精神上唤回他的自信心——疾病不仅打垮了父亲的肉体—— 这也需要一点点地找回来。
这个冬天结束的时候父亲正在看电视节目——他重新对电视产生了兴趣——父亲是拄着双拐、含着笑送它出门的,它未能与死神合谋把父亲带走;抑或说是这个漫长的冬季被一副残破的双拐一跃跨过了。在父亲身上这是个奇迹。我思忖,生命有时候那么不堪一击,有时又如此坚韧无比,真是难以破解的谜。父亲不懂什么哲学,他只管拄着拐棍向前走……
(编辑:高一平)
作者简介
李登建,1958年5月生,山东邹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山东省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山东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山东省作家协会首批签约作家,一级作家职称(正高三级),曾任滨州市文联党组成员,市作家协会主席。散文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天涯》《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等报刊;其中300余篇次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青年文摘》《读者》《中华活页文选》《中国文学年鉴》《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散文精选》《新中国70年文学丛书·散文卷》《百年中国散文经典》《世界美文观止》等选刊、选本转载和收录,《千年乡路》一文入选2006年“中国散文排行榜”,《站立的平原》等18篇散文入选部分省市中学语文必修教材、高考语文模拟试卷和现代文阅读题;出版散文集《黑蝴蝶》《黑火焰》《黑阳光》《平原的时间》《礼花为谁开放》《血脉之河的上游》,长篇人物传记《乍启典传》《大地为鉴》《最后的乡贤:郭连贻传》等;获首届齐鲁文学奖,第二届泰山文艺奖,山东省第六届、第九届、第十一届“文艺精品工程”奖,首届“奎虚图书奖”,中国当代散文奖,三次中国作家协会定点深入生活、重点作品扶持项目等奖项,2016年11月参加中国作家协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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