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童只看了吕鹤延一眼,随即低头去为叶羽斟茶。
吕鹤延连连冷笑,猛的一抖袍摆在叶羽二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身后的家人一涌而上,个个都是低头收眼,小心谨慎的护卫在吕鹤延身边,将他围得如铁桶一般结实。
干什么?围得那么紧,看猴戏么?吕鹤延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家人们各自惊恐,谁也不敢将家主当作猴子,急忙散到四周占了别的桌子。吕鹤延不再说话,一双眼睛斜瞟着谢童再也不移开,脸上颇有忿忿的样子。叶羽眼角余光扫到他的神情,心里觉得有些奇怪,却不知道奇怪在哪里,只好继续低头看谢童泡茶。
*谢童倒好了茶推给叶羽,无奈的笑了一下道:黄山的云雾,只长在高山之巅,以常年为云雾笼罩的山峰为极品。回味淡而高深,最配梅花包子的素淡,可惜采摘极艰难。公子尝尝吧。
这句话提醒了吕鹤延随行的一个武师,只见那条魁梧的汉子一阵小步窜到楼梯边,操着破锣嗓子对着楼下一阵大吼:老头儿你瞎眼了么?还不给我们吕公子上包子?
掌柜的急忙上了楼来,低声问吕鹤延道:不知公子喜欢什么口味的包子,要多少呢?
吕鹤延冷笑着瞥了一眼那个叫唤的武师,随口道:来二十斤!
掌柜的心里吃惊,又问道:那么公子的二十斤包子各要什么口味呢?
吕鹤延道:不拘口味,实馅的也罢,全上给那饿了的客官。吕鹤延的羽扇指指那个武师。
武师目瞪口呆的看着主子,疑惑的道:公子关心小的,可是二十斤包子小的实在消受不起。
吕鹤延哼一声道:不是给你吃,是堵你一张嘴,让施大爷少说几句废话!
说话间掌柜的已经带着伙计把二十斤包子上了桌,姓施的武师苦瓜着脸看向吕鹤延,吕鹤延只伸手道:请!武师看着面前堆得比自己还高的蒸笼,一时间黝黑的脸上竟然有了几许苍凉的神色。旁边两个武师知道公子喜怒难测,看施武师如此,也大有兔死狐悲的心情,一个帮他掀开了蒸笼,一个帮他调好了酱醋,一会儿就听满楼都是施武师嚼咽包子的声音。四周的武师家人均是略带怜悯的看着他。
一群就知道吃的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吕鹤延低声喝道。
武师们相顾一眼,各自点头,终于揣摩出了主子的心意。
施武师在宝相塔上就想:这小子和谢公子在一起看着怎么象一对狗男女?啊,不对,却是一对狗狗男男。后来听自家主子的话,心里大感敬佩,认定了谢童必然是有断袖分桃的嗜好。
他心道:既然公子带着俺们追到这个小包子铺,那该当是冲着谢家的公子。公子平日为人洒脱,可是一见到谢家的公子就和换了个人一样,喝醉了酒还故意去和谢家的公子拉拉扯扯,那么
施武师仔细瞅瞅谢童娇嫩的脸,心里恍然大悟──原来自家公子也有那个癖好!心里深恨自己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思量再三,有了将功赎罪的心意。于是挺胸腆肚的站了起来,对吕鹤延长身一揖道:公子且记下这十斤包子,待小的将功赎罪,为公子尽一份心意!原来他已经吃下了八九斤了。
吕鹤延一双眼睛正落在谢童身上没来得及挪开,施武师一看他的眼神,心里更是定了,坚信自己并未弄错主子的意思。他大步上前,在谢童的面前站好摆了个门户道:谢公子,说起来你也是和我们家公子平起平坐的人物。施某人今天却觉得看不起你了!
谢童看着施武师成竹在胸的样子,微微和叶羽叫唤一下眼神,心里一片茫然。
只听他继续道:谢公子,你挑人的眼光太差。看看你身边这个龟孙子的熊样,我看他人中甚短不是长寿之相,眉毛长得也不是地方,看起来极是晦气,一张脸说黑不黑,说白不白,眼睛里头还淫光四射。一看起来就不是善类。尤其是他腰间还带一把破剑,谢公子可知道朝廷严令百姓不得携带兵器?以我之见此人满脸凶气,不是淫贼就是盗贼。谢公子挑了这个人陪伴,施某实在不以为然!
谢童端着茶盏,不知所措的看着他黝黑的脸膛上一付义正词严的样子。
那武师看着说晕了谢童,以为自己言辞犀利折服了她,心里大喜。于是乘热打铁,吐沫横飞的说道:公子身份金贵,不是寻常人。开封城里的事情施某知道的恐怕比公子多些,那些操皮肉营生的兔儿相公不知有多少为不良所骗啊,到头来人财两失,好生悲惨,好生悲惨
施武师唏嘘良久,才扬眉断然道:公子这样的尊贵人物怎能随意择人?以施某人看来,我开封城里只有一人配得上公子!
谢童眨眨眼睛,呆呆的看了他许久,低声问道:那是何方高人?
施武师心花怒放,心想自己终于为公子立下大功,豪笑几声,得意洋洋的向自己公子方向飞了个眼色:时至今日,谢公子难道还看不出来么?
话音未落,一只醋碟子砸在施武师的脑袋上,好在他外门护体神功不错,毫发无伤。他身后的吕鹤延一张脸涨的透紫,谢童看着施武师那付惶恐的样子,再也忍不住,一口茶水直喷到他脸上去了,掩着嘴差点儿笑到椅子下面去。
周围的武师面面相觑,一片惶恐。吕鹤延羞怒之下,恨不得一阵乱拳狠揍自己手下这个活宝。可是看见谢童笑得灿烂,好歹忍住了。他整一整面容,冷冷的坐下,对谢童温言道:小谢,我吕鹤延一生对人,从不低声下气,只有对你却是不同。我们开封吕、谢、杨、燕四家,杨家和燕家的两位都处处排挤你,只有我,不但小心回护于你,而且你有什么心意我也从来不敢违背。我知道你谢家家大势大,我吕家却不在你们谢家之下,论家势相当,在这开封有几人能胜得过你我?吕某也是自幼饱读诗书,论文采武功,杨燕两家的蠢才又怎么比得上我?抛开这些,单单我这些年对你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难道这个莽夫有什么地方可以胜得过我?为何我在你眼中却恍然无物一般呢?
叶羽心里一跳,明白了自己方才为什么觉得吕鹤延的眼神奇怪,原来他看谢童的眼睛里竟然满是倾慕的神色。谢童低头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桌上的茶杯。良久,她忽然抬起头来道:原来吕公子早已经看出来了!
吕鹤延轻轻点头道:小谢,你瞒得过别人又怎么瞒得过我?
叶羽这才知道吕鹤延早已经看出谢童是个女子,听着他深情款款的语调,叶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谢童不回答,却拔下了自己头上的银簪,一头长发垂落下来。她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银梳,将头发梳理起来,先是堆起云髻,又理出两束结成辫子,环作双鬟,而后把一枚九尾凤凰银钗插在一头乌发里。她尤自梳理着两条长鬓,冷冷的对吕鹤延道:吕公子,谢童本是女子,这没什么不可见人的,我谢童是男是女却与吕公子无关!请吕公子自重身份少来纠缠,谢童感恩不尽。可是如果吕公子手脚再放肆,只要碰到我一根指头,不要怪我不顾这些年的交情!
她说完这番话,一片都是静静的。吕鹤延和众武师都看着她呆住了,只片刻,清俊的书生变作清艳的女子。一时间,谢童容光照人,不二斋的二楼上竟好象亮了起来。
小小谢!你你竟然这等薄情么?吕鹤延满脸苍白,嘴唇不住的哆嗦。
请吕公子嘴上尊重些,你我各自清白,本无情可薄!谢童看叶羽在一边好奇的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顿时羞红了脸。
小谢,你!吕鹤延悲痛得无以复加一般。
吕公子,快过午了,早些回府吧。叶羽无可奈何的说道,不可强求
吕鹤延听了他这么说,竟然大怒,手指猛的指着叶羽喝道:狗贼!你不要猖狂,敢和本公子决一胜负么?
何苦?叶羽一边说,一边对谢童眨了眨眼睛,谢童的脸上更是一片透红。
你若过不了我的掌法,休想带走小谢!吕鹤延怒喝道。
她自己有腿,走不走恐怕由不得在下,何况就是你们各位一起上来,也拦不住在下的去路。叶羽摇头。
哼,你这条淫虫,胆敢小看我们吕府的人,活得不耐烦了么?一个武师见公子悲怒交加,觉得正是立功的大好机会,猛的从后面跳了出来。叶羽微微皱眉,却并不说话。
你们这对狗男女!施武师的狗男女三字终于能够出口,心里爽快难言,一个厚颜无耻,巴结富家公子,一个不知廉耻,在外面偷人养汉。人人得而诛之!
想不到堂堂谢家的小姐居然委身一个江湖上的狗杂种,这么淫贱的女人,真是丢尽了你们谢家的脸!后面骂得越来越脏,渐渐的花街柳巷里的肮脏词句接二连三的来了,叶羽自然是盗匪加上淫贼,谢童却也给骂得和街头的私娼一样下贱。
谢童原本心里大羞大怒,可是她抬眼一看叶羽的表情,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寒意。叶羽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越来越冷,眸子却越来越亮,亮得吓人。
贱人,吃我一掌!一个武师已经恶狠狠的扑了上来,一掌的去势竟然是向着谢童的胸口。
叶羽在这个时候忽然转头看着身边的谢童。四目相对,谢童微微摇头,眼中满是无可奈何。叶羽静静的看她,也是微微摇头。谢童再摇头,眼里已经有了恳求的意味。叶羽也依旧摇头,然后合上眼睛。谢童蹙着青黛色的眉宇,又是无奈,又是可怜。
此时那个武师已经扑到了桌前,叶羽猛的回头,目光森冷。叶羽没有动一丝一毫,可是那武师却不由自主的煞住了身子。叶羽那双眼睛让他心都寒透了。武师猛的打个哆嗦,腿一软,眼看就要跪下去。叶羽扬起右手,看也不看的打在那武师脸上,掌影变幻来往,也不知道一瞬间有多少巴掌,可是叶羽的手肘往后却不动分毫。一阵清脆的劈里啪啦,叶羽停了手,那大胖武师的胖脸已经肿得和猪头一样了。他呜呜呜的哼哼,就是说不出话来。叶羽扬手一掌击在他胸口,一股柔劲将那个武师推出四丈开外,把吕鹤延带的人压倒了一片,全部趴在地上不停的哼哼。
叶羽却始终静静的垂着头。
看着叶羽平静的样子,谢童又是想哭又是想笑。她用眼神再三示意叶羽不要动手,可是叶羽忍不住性子,还是不肯答应。现在人也打了,用的还是昆仑派的手法,如果真有高手看去了,猜测出叶羽的来历不是不可能。只怕再仔细揣摩,谢童终南弟子的身份或许也藏不住。不过虽然知道叶羽的一时气愤是何等危险,看着他打人的样子,谢童又觉得心里很高兴。
吕鹤延又惊又怒,再也忍不住,双掌一架就要自己上来拼斗。
此时叶羽冷笑一声,猛然起身,一声龙吟,他已经随手拔除了龙渊古剑。这一起身如雷霆暴作,叶羽高大的身形完全展现在吕鹤延等人的面前,恍若天神一样不可侵犯。叶羽静静的盯着吕鹤延的眼睛,左手扣住剑锋,一步一步的逼近了吕鹤延。吕鹤延大惊之下双掌齐出,一股力道撞向叶羽的胸口。可是那股力道虽然不弱,在叶羽的冰寒剑气下却根本摧不动,剑上鸣声骤起,吕鹤延的力道反压回去,将他自己逼退了一步。
叶羽步步逼近,剑鸣越来越响,剑气也渐渐强盛,剑上的寒光耀花了吕鹤延的眼睛。他全身都软了,随着叶羽的逼近步步后退。直到贴着墙壁再也退不了,吕鹤延拼命的把自己挤在墙壁上,眼睁睁的看着叶羽冷着脸,剑锋一尺一尺的接近他胸口。
忽然,吕鹤延身后松动了,他煞不住势头,猛得往后退去,一退之下双脚已经悬空。原来不二斋老屋失修,墙壁不够结实,吕鹤延使尽全身力气,竟然把墙壁穿了一个洞。他刚刚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只手已经抓住他的衣襟。叶羽从那个缺口探出半个身子,左手伸开把吕鹤延拎在空中,脚下相隔丈许才是土地。吕鹤延上下不得,大滴的冷汗滚滚而下。
叶羽歪着头,看了吕鹤延许久,一字一顿的道:圣人曰三缄其口,其意深湛,吕公子回家好好研读诗书,记得下次嘴上积德。他说完也就放手了,吕鹤延惨叫一声跌落二楼,扑的砸在地上。叶羽放手前已经看清了下面是泥地,下雨以后又松又软,以吕鹤延的武功自然摔不死。可是躺在几寸深的泥水里,素来仪表过人的吕鹤延却没有半分风采可言了。
叶羽缓缓收剑擦手,走回谢童身边坐下喝茶。众武师看到这里,连滚带爬的窜下楼去,抱起吕鹤延狂奔而逃。楼下的人声渐渐远去,叶羽一直不动声色的喝着茶。
谢童吐了吐舌头道:终究还是昆仑派的少侠武功过人,那么我现在是不是该回去料理后事了?
不会有这么糟糕,叶羽冷冷的说道,他们认不出我的手法。不过我倒是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
什么?
那个吕公子,他刚才向我出的那一掌是明尊教的摧光明使神力,他既然有资格习练这种武功,恐怕在明尊教里的位置不会很低。
当真?谢童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不错,再喝口茶,我们回去,也许从他身上还能找到点什么,叶羽冷着脸,历波澜而不惊的样子。
嗯谢童脸好象有点红,不是我不想喝,不过叶公子你要先把我的杯子还给我才好,我又不能用公子的杯子。
叶羽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一时走神,真的捏着谢童的杯子喝她的残茶。他满脸尴尬,冷酷的神色也顿时瓦解,手忙脚乱的把谢童的杯子搁回了桌上。
月夜,已经过了二更。开封城早已是一片寂静。
吕家长宽各两百步的后院,吕鹤延一身短靠,还在练掌。掌法平庸之极,是一套八卦游身掌,而且未得真传,寻常镖局里一个趟子手怕也打得比他地道。可是他掌劲吞吐,气势和力道都极其沉雄,似乎非十余年的修炼是不可能达到如此境界的。可其实吕鹤延修习这种内力不过是九个月的功夫,可是以他此时的功夫,已经比吕家高价聘来的武师们更胜一筹。确实如师傅传授的时候所言,九个月间,吕鹤延已经是脱胎换骨!
可是即便如此,在叶羽的手下居然走不过一招!想到自己在叶羽剑鸣之中吓得面无人色,被丢到水洼里,又想到谢童看叶羽的时候那种柔柔的笑意,吕鹤延一腔悲愤,双掌齐出,将丈许外的七个酒坛一起化为粉末。心里狠不得将叶羽砍成肉泥去喂狗。
不二斋一事已经过去半个月有余,谢童这些天坦然换了女装,一时杏黄的百折裙,一时深青的束腰裙,一时又是紫纱的潇湘水裙,领着谢家的贵客叶公子在开封城内游玩,围观者众,万人惊艳。吕鹤延没脸再去*扰,却知道的一清二楚。只因为他特意聘了几个先生,轮流追踪谢童和叶羽,将一天内的所有事情无论巨细都整理成册,然后交给吕鹤延批阅。
偏偏那些先生史书读得不少,大有模仿起居注的心思,于是呈上的册子都作:
十月甲子朔,大火犯角宿。谢小姐青石色纱裙,仿宫样,携叶先生游铁塔。取延庆道,观者塞道。谢小姐封银赏乞丐,众欢腾。
十月丙戌,雾,大寒。谢小姐狐貉衣裘,红裙,会叶先生羽于汴梁故宫。设食于故宫之畔,宾主相让,共饮梨花酒。宾主谈论尽欢,酉时乃去。窃闻其论及黍离,有悲意,疑思宋也。
十月丁巳,谢小姐紫缎袄,雪纱裙,宴叶公子于不二楼。宾主相洽,尽欢而散。谢小姐若不胜酒力,车载以归。吾窃以为谢小姐醉后有前朝寿阳公主之风,遥想当年,千载之下,令人唏嘘。
看得吕鹤延心里一阵无明业火,却又不知道烧向哪里去。
门前一个黑影闪过,吕鹤延面色凛然,左右看了一眼,发现无人守在附近,急忙悄悄的闪到门前。一人正躲在门边的黑影里,叉手胸前对吕鹤延行礼。
熊熊圣火,同归光明,吕鹤延低声道。
明尊照耀,暗魔不生,师兄,是师傅让我来找你的。那人应道,声音还颇为稚嫩。
师傅现在在何处?
事情紧急,师傅现在在王楼山的火部地堂,要召集众位师兄。
何事?吕鹤延惊问道。
我也不清楚,听说好象是泉州出了事,有重阳宫的高手到了泉州,水部的天、明二堂都被毁了。
妖人!吕鹤延低了声音,狠狠的喝道,随即对那少年道,你带路,我们这就前去!
那少年不再说话,在前面领路,两人的身影极快的消失在黑暗里。
到了城门口,居然只有一个卫兵在那里执守。吕鹤延上前叉手行礼道:熊熊圣火,同归光明。
明尊照耀,暗魔不生。那卫兵急忙回答,又悄声道,其他的人在城上睡觉,教友要出城就尽快去罢,只怕不到明早是进不来了。
吕鹤延点头,和那少年一起出城,直向王楼山的方向去了。
进了山,又越过两重小岭,两人才停在一栋静静的宅子前面。在这山里本来只有少数山民,不该有这么大的宅子。而宅子死气沉沉的,四窗里看不见一点灯火,倒象根本没有人居住一样。吕鹤延疑惑的看了少年一眼。少年却点头道:没错,公子不知道,这就是我们火部的地堂了。说着就要上去喊门。
吕鹤延却忽然拉住他道:我看你的相貌,似乎以前见过。你又叫我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年道:我是师傅座下第七个阿罗缓,比公子迟了三个月入教。公子见过我的,不过次数不多。我平时就在公子家的厨房里烧火洗摘,名字叫李豆儿。
吕鹤延恍然,松了手道:原来如此,既然是我教中的教友,你不必再以公子称我,你叫我师兄,我叫你师弟好了。
一声低笑从那栋宅子里送了出来,相隔甚远,却听得一清二楚。有人说道:不错,本当如此,鹤延,师傅果然没有收错你。你和豆儿进来吧。
吕鹤延知道是师傅的声音,不敢怠慢,急忙和李豆儿一起上前。门微微闪开一条缝隙,他二人一进去,立刻又闭合了。屋里只有一盏小油灯,隐隐绰绰有五六十个人聚在里面,其中只有十几个是吕鹤延曾见过的。可是看见那些人一起叉手在胸前行礼,吕鹤延就知道那都是明尊教的教友了。
一个中年汉子正站在桌前,个子不高,看上去相当精悍。他一身的白衣,微笑着看向吕鹤延,又很有几分儒雅。吕鹤延急忙上前道:师傅,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汉子招呼众人坐下,才缓缓说道:今日在此的都是我明尊教火部的教友,乃我教在开封的支柱,大家彼此或许不曾相识,但是明尊在上照耀我等毫无分别。无论贵贱,大家俱是世间的义人,我也信得过众位。不必隐瞒,我教地藏佛使前些日子在终南山下的祖庵镇为人*了。
吕鹤延大惊道:地藏佛使在教中和师傅比肩,乃是天下一等的高手,怎么会为人所*?
汉子叹息道:你等虽然修习我教的神功,但还不是武林人物,不知道江湖之大,能人倍出。我教的神功虽然神妙,可是仓促习练,起初进步虽快,要成为绝顶高手,终还是要假以时日。地藏佛使的武功虽然远远在你等之上,可是与武道中的一流人物对敌,只不过是个平手。而且从死状来看,*他的乃是昆仑山的雪煞天剑气,天下第一剑宗!
教众中有一人急忙道:前些日子搅乱白衣大会的人,好象也是用的昆仑剑术。
汉子沉沉点头:不错,而且明力尊者也已经惨遭毒手!
下面更是一片哗然。
汉子微微摇手止住众人的议论,又说道:其实在为师看来,白衣大会上焚烧活人委实太过惨忍。可惜那些终南山的妖人惑乱人心,刺探消息,明力尊者恼怒不已,为师不敢多劝。想来正是此事激怒了昆仑山的高手,那日现身的四人中,有一个好象就是昆仑剑宗的宗主魏枯雪。本教能人虽多,却也只有光明皇帝陛下对魏枯雪可保必胜,这次祸事大了。我刚从泉州回来,那边的水部的天、明二堂所有弟子尽数被*,下手的人似乎是终南山的高手,武功不在为师之下。本教日日势大,却四处火起,不能不让人忧心如焚。我思考再三,诸位是我教中精英。开封却是朝廷重地,禁卫森严,难举大事。各位在这里没有用武之地,何不随我南下泉州,重建水部光明二堂?妙水尊者深孚众望,为师最为赞赏,我等投入水部,只等光明皇帝驾下,共襄义举,破暗除魔,岂不是大好?
他环视众人,只见众弟子都默默点头,丝毫不见犹豫的神色,不禁大感欣慰。转眼身旁,却看见吕鹤延神情恍惚。他摇摇头,拍了拍吕鹤延的肩膀道:鹤延,以你的家势,入我明尊教确实委屈了。留恋富贵人之常情,你如果不愿意去,为师不会勉强你。
吕鹤延猛然醒悟过来,慌忙道:弟子不敢,弟子只是忽然想起一个人,觉得那人的武功好象正是昆仑山的路子。
果真?那汉子大惊道,你将他的招式使给我看。
吕鹤延沉思良久,右手忽然伸到油灯的火焰上,掌影飞舞如风,虽然没有到叶羽的神妙,却象极了他那天抽打武师的手法。汉子脸色渐渐泛青,沉思良久又问道:此人出手的时候是不是常带一股寒气?吕鹤延想到叶羽逼近他的时候剑上寒芒刺骨,急忙点头。
不错!汉子冷冷的喝道,确实是昆仑山的剑煞!既然知道了此人,为师就先留一步,待*了他再去泉州不迟。鹤延,那人到底是谁?
那汉子心里起了*气,语意生寒,吓得吕鹤延心里一紧。偏偏在这时候他想到了谢童,叶羽的名字就在嘴边却吐不出去了。
谢童为什么认识叶羽?她又是什么人呢?师傅会不会也*了谢童呢?吕鹤延不知道,他只觉得心里的恐惧深不见底。
鹤延?那人到底是谁?难道是你相熟之人?你胆敢为他隐瞒么?你可曾想过惨死的教友?汉子等了许久不见他回答,扬眉怒喝道。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寒风忽如其来的掠过屋子,紧闭的大门居然透进了一丝月光!
那汉子大惊,随后拍灭了油灯,低喝一声:各守原处,不得轻动!
一切都静悄悄的,一缕一缕的寒风穿过屋子,门扇在风里开合。一片明净的月光洒下,风动帘影,似乎有人正侧身站在门外,淡淡的影子投在细密的竹帘上。吕鹤延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那汉子长身而起,从桌上拔起一柄光华四溢的单刀。刀身泛起飘忽不定的苍红色,似乎不是寻常兵器。
阁下何人,汉子横刀问道。
昆仑山,叶羽。
一阵风疾,卷起的竹帘。冷月无声中,叶羽白衣提剑,垂首站在屋外。
昆仑山?那汉子的话音里略带无奈,来得好快!
不快,刚刚到,叶羽对那汉子微微颔首。
这样汉子看了看吕鹤延和李豆儿,摇头道,你二人太不小心了。
何必埋怨他们,以他们的武功,再小心又能如何?
说得不错,是我错怪了他们。阁下就是白衣大会上的人物吧?鹤延所说的人
也正是在下!叶羽接口道。
*一片沉默,叶羽身边的寒意越来越盛,寒风一阵急似一阵的在屋里流转。汉子手指轻轻拭刀,刀光在月下变幻莫测。四周都是苍白的面孔。
好强的剑气!汉子低声赞道。
阁下的刀也不是凡品。
七百年之后,昆仑绝世神剑再出人间。莫非真是我明尊教的劫数?汉子长叹。
剑术为道,出鞘与否,全看有没有用武之地。既然明尊教再现江湖,昆仑山也就不能再坐视。
我明尊教当真和昆仑山有什么不可化解的恩怨么?
明尊教光明皇帝降世,则天地俱焚,光明煞灭,自此人间将万物不生。可是如此?叶羽冷厉的目光落在那汉子的脸上。
经文如此,可究竟如何,我并不知道。我想昆仑山的各位也不会知道,何苦就为了一个故事,要和我明尊教苦苦为敌呢?汉子扬眉喝问道。
是么?那明尊教召聚教友,惑乱百姓也是为什么呢?叶羽挑了挑眉尖,心里微微疑惑。汉子眉目间凛然生威,不乏一派宗主的威严。那日白衣大会上四个光明使得武功恐怕不在这个汉子之下,可是风采气度和这个汉子却是天壤之别。
家无存粮,野有饿殍,不知道多少百姓生不如死。蒙古鞑子徭役赋税却一年更重一年,我中原大地生灵涂炭。官逼民反!阁下却妄论我教惑乱百姓,不觉得心中有愧么?汉子昂然道。
生不如死?叶羽心头一颤。那汉子声音算不得高,说话算不得快,可是字字道来,没有半分停顿,眉宇间隐隐有悲愤之气。叶羽从来少下昆仑,朝廷如何,百姓如何,他都不知道。可现在他竟然不得不相信那汉子所说的是真的。
不必多说了,沉思良久,叶羽拔剑,长剑清粼粼的横在门口,今日诸位都留在这里吧!
既然如此汉子缓缓说道。而后他低喝一声,长刀展开,绵绵的刀光在身边吞吐,化作蒙蒙的影子,一片苍红色直卷出门,斜向叶羽肩头劈下。这一刀缓缓而去,刀势柔和,力道却极尽雄浑,山岳一般压下。叶羽长剑半转,凌空浮起一团森森的光影,龙渊古剑已经看不见形迹,数种手法夹在一剑之间刺向那汉子的小腹,只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眨眼之间,几度生死。
微微有砰的一声,刀剑未交,汉子却弹身退出一丈开外,刀光剑气一起收敛,汉子横刀而立,叶羽长剑画圆,静静的指向自己脚下。
微风流过,呼啦一声吹落竹帘,无数碎片洒在叶羽和那汉子的脚下,汉子长刀上血红的刀衣在同一刻飘然落地。
好刀法!红月刀,苗疆的驱魅刀法,想不到今日有幸一见。叶羽沉声道。刚才他和那汉子真气互相压迫,汉子已经输了半招,可是临退的时候尤然仗着驱魅神刀诡异的刀势逼迫住叶羽的追袭,也是一代高手的风范。
人外有人,天上有天,汉子仰天叹息,想不到想不到,世间真的有雪煞天这种寒煞无匹的剑气。可笑我梁十七二十年来自负刀法,阁下何必如此,你年岁不及我,武功已经在我之上。
我并不是赞你武功高于我,叶羽摇头,驱魅刀法刀势诡异多变,又称月妖之刀。红月刀刀中异品,所谓红月刀,哭断肠,乃是伤人伤己的妖刀。可是你刚才那一刀却有大气象,刀法里自有气概,所以我才赞你。
多谢!梁十七缓缓说道,虚抱长刀于怀中,声音骤然变冷,客套已经客套过了。梁十七即便武功不如你,也要和你拼个生死。我这些弟子虽有武功,未曾*人,在我明尊教里辈分也不高,你放他们走!梁某是生是死,不能牵连了他们。
叶羽沉思良久,微微退后一步,让出了出门的路。
走!梁十七低声喝道。
师傅!李豆儿急忙喊了一声,而后又是众弟子的一片喊声。
走!
师傅吕鹤延眼睛里有了泪光,哆嗦着看向梁十七,却说不下去了。
走!梁十七大喝,双目如炬,瞪视着自己的弟子,弟子们纷纷垂下头去。随即他深深吸气道,鹤延,以你的家势,保护这些师兄弟不算艰难。师傅如果不能回去,一切都得看你了。能不能为明尊教火堂地部留些种子,也都在你肩上,你还不走干什么?
吕鹤延不再犹豫,一把拉起失神的李豆儿,对身后的五六十人吼道:跟我走!
五六十人鱼贯而出,五六十双愤怒的眼睛狠狠的盯在叶羽冰冷的脸上。明尊教的弟子们消失在黑暗里,只有吕鹤延还拉着李豆儿站在最后看了一眼。
鹤延,你做得好!梁十七微笑道,而后他暴喝道,那你不走,还等什么?
吕鹤延猛的回头擦去泪水,拉着李豆儿飞快的离去了,再也没有回头。
多谢你让他们走。
不必,叶羽摇头,*了你,我就去追他们!
你!梁十七双眼欲裂。
我放他们走,是因为你是条汉子,宁愿自己留下送命,也要让徒弟们逃生。何况以你的武功,我要真正和你动手,也无法兼顾你那些弟子。不过我又不得不追他们,吕鹤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我不能眼看谢小姐一家被明尊教的人烧死。
那我只好竭尽所能,多留你一会儿,多留你一刻,他们便多了一分逃生的机会!梁十七眼里猛的腾起狂暴的*气。
恐怕留我也没有用,这条路下去只有到长峡,附近一片又没有过长峡的悬梯。叶羽丝毫没有在意梁十七的*意。
他们自然可以往山下走。
去山下那条路?叶羽摇头,如果我所猜不错的话,去山下那条路上有人正在喝酒。
秋树间,风吹叶动,满山遍野都是一片悠远的哗哗声。
青衣的汉子正背靠大石坐在地下,提着一只酒葫芦,面前放着一张荷叶,里面裹着的烧鸡只剩下一堆鸡骨。汉子看着荷叶,无可奈何的叹口气,一仰脖子,将葫芦里剩下的一点烧酒倒进了嘴里。这一叹一饮,汉子身上就有了些落拓的意味。
吕鹤延看着他,心里却只有恐惧二字,手心里微微的沁出冷汗来。他带着一拨师兄弟,本来准备沿小路下山,象开封城里奔去。以他吕家在开封的声势,随便找个地方就能安置了这些人。非但能躲过叶羽那个煞星,官府也断然不敢来追查。
可是偏偏就在这小道的旁边坐了个人,一言不发的喝着酒,身边还躺着一柄古朴的长剑。他已经足足看着汉子喝酒喝了一柱香的工夫。汉子撕鸡、喝酒,自得其乐,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们一眼。可是偏偏这五十多个明尊教的精英弟子就没有一个敢从他身边越过。
汉子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提剑起身,对着吕鹤延一行微微笑了笑,笑得很和蔼,又很遥远。汉子一笑起来,他整个人就变得更加不可捉摸。
莫非是明尊圣教的各位先生?汉子拱手道。
一片静悄悄的,明尊弟子互相交换着眼神,却没人敢上前一步去回答。
估计错不了罢?汉子自己点着头道,要不然这开封城里哪来那么多高手聚众夜行?好了,既然到了此处,各位就请回去罢。
你你是谁?你要怎的?吕鹤延压下心中的恐惧喝问道。
昆仑魏枯雪,各位不必下山了。魏枯雪微笑着说完,手中的纯钧古剑剑鞘中忽然响起一片龙吟,龙吟声烈,响彻整片山峰,直震得明尊教的弟子忍不住要掩住耳朵。而后纯钧古剑带起一声清啸,直射上了天空去,极快极劲,射得也极高,到最后几乎看不见影子了!
魏枯雪以内力灌注在剑鞘上压迫古剑出鞘飞升,力道之大难以想象。换作普通高手以手投掷也无法望其项背。明尊教弟子听了他的名号,看了他的剑气,各个脸色苍白如纸。
驾六龙,乘风而行。
行四海,路下之八邦。
历登高山临溪谷,乘云而行。
行四海外,东到泰山。
一片惊慌中,魏枯雪却开始吟诗了。他中气十足,缓缓吐字,滚滚的声浪挟着雄浑的剑气逼迫出去,一众明尊教弟子在他负手长吟中不由自主的缓缓退后。四周的秋树摇曳不休,魏枯雪的声音好象卷起了一阵狂风,只有他平静的站在狂风的中央。
直道这四句诗吟罢,激射天空的古剑才落回地下,魏枯雪随手一把抄住。一剑在手,人如山岳,魏枯雪长笑一声,身随剑转,剑如风走。衣袂和剑华一起在他身边翩翩飞舞,无穷无尽的剑影象水波一样笼罩在他身边,连他的人都模糊了。狂风里传来魏枯雪的长吟声:
仙人玉女,下来翱游。
骖驾六龙饮玉浆。
河水尽,不东流。
解愁腹,饮玉浆。
奉持行,东到蓬莱山,上至天之门。
玉阙下,引见得入,
赤松相对,四面顾望,视正昆煌。
魏枯雪月下舞剑,伴着这首诗,更显得剑通神明,人如飞仙。朦胧的霜色剑气越推越广,直逼众人而去。到最后,魏枯雪舞到了兴头上,剑益狂,人益狂,他已经是目中无人,每一剑划出都合着铿锵的字句。而到他剑华退去,凝剑自守的时候,明尊教的弟子已经一个都不见了,远处树林里仿佛还有些声音,什么人正跌跌撞撞的跑着。
跪受之,敬神齐。
当如此,道自来。
魏枯雪的剑落在鞘中,他微微摇了摇头,地下方圆六七丈里,无数的剑痕劈得地面支离破碎,剑痕中俱带着一点白霜。魏枯雪没有管那些逃跑的明尊弟子,而是走到原先那块大石下坐好,看着满是鸡骨的荷叶,又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用追了,从这里离去,一条路上是叶羽,一条路上是王楼山的长峡。三十里长峡,最窄的地方也有二十余丈宽,开封人都说长峡是天斧劈成,在峡谷里头只能看见天空如线。要想度过长峡,明尊教最好有什么能变成猴子的法术才好。
难道是天绝我等于此?梁十七苦笑。
可惜你们知道的太多了些,我已经没有留手的余地。叶羽手指扣住了长剑,已经是一触即发。
你擒住他们交给开封的官府扣押在大牢里,他们也就不可能泄露消息了难道不可?梁十七忽然道。
难道你宁愿他们被囚在那种地方,也不愿他们一战而死?叶羽讶然。
何苦害了那些无辜梁十七幽幽长叹,而后扬眉喝道,叶公子,我知道你对我们明尊教不以为然,恨不得诛尽我教高手。可是我明尊教弟子和普通百姓莫非真的有什么不同么?天之道,人为本。得放人一命处,阁下何苦痛下*手?他们家中也有父母妻儿!
你到了这个时候,不为自己求生,反而牵挂那些弟子叶羽摇头长叹,好吧,我尽力而为。
多谢,梁十七拱手道,至于我自己,身为明尊教十大天王,断无背教逃生的道理!
明尊教光明皇帝,现在何处?你可知道?
不知道!倘若光明皇帝已经下降,又哪容鞑子猖狂?阁下不必多问了,即使在下知道什么,在下也绝不会说!梁十七断然道。
我倒是也想到了,叶羽静静的说道,以你这样的人,为何会为明尊教效死?
以你这样的人,又为何会投入昆仑山?梁十七反问。
你叫梁十七?
不错!
好!
叶羽上一步,挥剑,剑如孤鸿掠影,剑势圆转。一个浑然的剑弧罩住了他全身。第一个剑弧未消,第二个剑弧又起,叶羽再上一步。
他缓缓的舞剑,脚步也慢,一点一点的逼近梁十七,周身无数的剑弧闪而复灭,无穷无尽。剑上渐渐生起呼啸的风声,风声渐大,渐渐转为滚滚的雷声,雷声又渐高,剑每一动都有大雨泼洒的声音。一瞬间,风声、雨声、雷声汇集在一起,配合叶羽浑然无破的剑势,逼近了梁十七。
梁十七看着叶羽每进一步章法不乱,整个人仿佛缓缓推来的十万大山一般,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冷汗从脸颊上一滴一滴打落在地,他的红月刀却没有一丝动静。终于,他长叹一声,刀势迎上了剑弧。出刀的一刻,梁十七的眼睛已经空洞──他的心已经死了。
叶羽以昆仑山雪煞天剑气运起十万风雷的剑势,以至阴至寒的剑气摧使至刚至阳的剑术,他甫一剑出,梁十七已经身在绝地。
剑落的瞬间,叶羽转过头去。随即他收剑回身,任凭一腔鲜血溅在自己的背上。
你武功太强,我留不得手,叶羽轻声说。
然后他如一道急箭射出,直追吕鹤延一行而去。
到了岔道口,地下的脚印分为两路,一路往山下的方向去,一路往长峡的方向去。叶羽直接踏上了去长峡的道路。魏枯雪守在山下,以他的剑气,如果有人能够从那一路逃脱就是天大的笑话了。
叶羽的真气雄厚,身法也快捷。片刻工夫已经逼近了长峡,此时朦胧的曙光已经照临,长峡上一片雾气,丝丝缕缕的阳光如万道金线穿透。叶羽已经看见几个人影在那里晃动,随着他越来越近,他忽然看见长峡之上居然有一道绳索和木板搭制的悬梯,明尊教的弟子正一个接一个沿着悬梯度过长峡。那悬梯只用四根长绳,两根搭上木板,两根用来扶手,一次过不得多人。明尊教弟子内力虽然不错,轻功却不行。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走上悬梯,过得极其艰难。可即使如此,一半的人已经过了长峡,剩下一些正在悬梯上,这边只剩下十人不到。
叶羽心里大惊。他今夜追踪吕鹤延来到这里,本来没有时间探听道路,可是谢童却说长峡上悬梯久已坏朽,只要堵住下山和上山两条道路就能截住明尊教的所有弟子。叶羽以为谢童是开封长大,说得必然不会错,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谢童豪门闺秀,山上道路艰难,她三年五载也难得去一次。她哪里又知道什么时候重设了悬梯呢?
叶羽现在才想到这一节,可后悔已经无用。他怀里有一支昆仑山的映月银梭,立刻拈在指间,稍微凝气,激射向悬梯这一侧架绳子的木桩。他银梭上带着震劲,一只银梭不大,可是带起厉声呼啸,一钻进木桩就将木桩震成两截。他射出银梭的时候,明尊教的一个弟子已经听出动静,急忙一刀回身砍落,想在半空斩下银梭。可是明尊教弟子亏在摧光明使神力虽强,却招数不精,一刀砍空了。
木桩一断,四根绳子松了两根,悬梯猛的松垮,在悬梯上的明尊教弟子已经有四五个落进了深渊中。一阵孩子的哭声响起在雾气朦胧的深渊上。长峡这边的一个明尊教弟子凌空抄起了两段绳子,用尽全力将绳子拉直,这才勉强稳住了悬梯。
剩下的明尊弟子一拨守卫在那人的身边,一拨红了眼,怒吼着冲*上来。此时有人大喝道:走,快过去!依稀就是吕鹤延的声音。
叶羽眼看着那些明尊教弟子渐渐往长峡那边去了,心里一阵焦急。此时他距离悬梯还有大约五十步,身前还挡着四五个明尊教弟子,如果那些人渡过长峡斩断悬梯,就是魏枯雪到此也追不回他们。四只回风银轮已经分射他头脚,几股掌劲涌到他胸口,叶羽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他步子微微一顿,拔出龙渊古剑,以腰劲带起长剑旋身一斩,剑上已经出了全力。
四个掌劲打在他身上,明尊教四个弟子也围在他左右,然后鲜艳的血光随着剑寒升起,叶羽拼着受了四掌,一剑之间将四个明尊教弟子连人带兵器斩作两段!
他微微窒息,运一口气卸掉身受的剑气,挺剑直指守护绳索的几个明尊弟子,一道剑光快如飞电,叶羽的身影和剑融合在一起。
三个明尊弟子冒着他的剑煞冲上前来,只是一错身的工夫,他们血肉之躯就被叶羽摧枯拉朽的剑势突破。叶羽顾不得擦去脸上的血,顺手一剑扫向最后那个守护绳索的弟子,急速往悬梯上冲去。他必须在对面的明尊教弟子砍断悬梯前渡过长峡。
可是身旁的那个明尊教弟子居然大喝一声拦住了叶羽的去路,双掌带起浑厚的力道拍向叶羽的前胸。叶羽去势顿时被截断,他心下大怒,长剑从腋下穿刺出去,猛的刺穿了那人的胸膛。叶羽正要拔出剑来继续追赶,忽然觉得一股力道把自己的长剑扯住了。他回眼一看,正面对着吕鹤延那张鲜血淋漓的面孔,吕鹤延眼睛瞪得血红,极尽恶毒的看着叶羽,两只手紧紧抓着龙渊剑的剑身,不让长剑脱出自己的胸膛。而他的腰间束着两条长绳,正是他竭尽全力温住了悬梯。
叶羽运气在剑上,正准备一剑把吕鹤延劈作两半,可这个时候他心里猛的一凉!
他看见了吕鹤延的眼睛。
在吕鹤延那双血红的眼睛下,叶羽忽然有一种畏惧。叶羽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双垂死的眼睛里会有那么多的愤怒和执着。
活人是不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可是如果吕鹤延已经是一个死人,他又怎么能瞪着自己呢?
两个人僵持在那里,叶羽眼看着落在最后的李豆儿就要度过长峡,可是他竟然抽不回自己的长剑。
李豆儿还在哭,一边哭着一边爬向长峡的对面。那哭声让叶羽毛骨悚然,他忽然想起白衣大会上那个孩子的哭喊。现在这个孩子也在哭,可是这一次他不是救他的人,而是*他的人。叶羽一下子恍惚了,他想起梁十七的话。
我明尊教弟子和普通百姓莫非真的有什么不同么?
是啊,真有不同么?孰善孰恶只因为他是否是明尊教的弟子就决定了么?这些人们为什么要为明尊教效命呢?至死不屈的梁十七,拼命也要稳住悬梯的吕鹤延,还有那个哭喊的孩子,他们都是明尊教徒,那么他们难道都是恶人,都该*么?
我们为何要与明尊教为敌呢?叶羽茫然的问自己。
李豆儿终于爬上了对面的山崖,被明尊教的教友接在了怀里。就在这个瞬间,叶羽看见吕鹤延眼睛里那种慑人的光芒消逝了。忽然间,吕鹤延变成了一个死人。他再也没有力量握住叶羽的长剑,也没有力量支持绳索。他被沉重的绳索拉扯着摔下了山崖,划进了深谷的大雾中。
与此同时,悬梯崩塌了。
叶羽凝视着自己的剑,剑上鲜血淋漓。剑上有梁十七的血,吕鹤延的血,还有很多人的血。浓重的血色一滴一滴落在山石上,叶羽的眼睛里尽是一片空白。
对面的明尊教弟子还没有离去。他们已经逃得了性命,可那些人还在看着这一侧,看向山谷里的迷雾。叶羽的耳边又响起了李豆儿哭声:公子
叶羽在他的哭声里微微打了个寒战。
此时,一个紫衣的人影忽然出现在山坡上。谢童惊恐的看见一身血色的叶羽默默站在长峡边,急忙向他这边跑来。
她身后跟着的竟是一队官兵,人数不下一百,为首的是一个蒙古百夫长。官兵们赶到长峡边,只见对面的明尊弟子还没有离去。那蒙古的百夫长冷笑了一声,喝退汉人的刀兵,一对蒙古射手单膝跪在长峡边,缓缓的张弓搭箭。
对面的明尊教弟子刚要撤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百夫长喝道:射!长箭如蝗,带着凄厉的风声穿过长峡,将那些明尊弟子扎成了箭垛。蒙古射手箭术过人,缓缓的张弓搭箭,一一射去,却十有八九不曾落空。明尊教弟子空有一身内力,招数上的修为不够,怎么也无法拨开三石弓射出的长箭。一个接一个的到在对面的山崖上。
谢童看着叶羽失神的样子,不由自主的去捏他的手道:叶公子,你你怎么了?
叶羽抬起头来,这时候李豆儿的哭声忽然听不见了,只有一片惨叫取而代之的响起。叶羽猛的回头看去,对面的山崖上,鲜血缓缓的在山石上爬动着,一地的鲜红。叶羽呆住了,剑上的血,山石上的血,血色似乎弥漫到他的心里。
看着他的样子,谢童满脸苍白,不知所措的摇着他的胳膊。
蒙古百夫长见没有一人剩下,禁不住满腔快意,站在山石上放声长笑。
叶羽缓缓的转过头去看谢童:为什么要带这些人来?
谢童看着他眼睛里的冷漠,吓得说不出话来。
叶羽挣开了她的手,默默的走向山下。魏枯雪正缓缓的走上山来。两人悄悄的擦肩而过。叶羽脚步微微停顿在魏枯雪的身后,轻声问道:我们真的该*他们么?
该*不该*,你却不得不*。
为什么会这样呢?
魏枯雪没有回答,负手提剑走向了山崖边。叶羽的背影则远远的消失在下山的小路上。
黄昏时候,山谷里静悄悄的。
叶羽独自站在长峡下的深谷里,仰头看见一根长绳,绳子上吊着吕鹤延的尸首,一身的鲜血,没有闭上的眼睛。叶羽腾空跃起,剑划断了绳子。他抱着吕鹤延的尸身落回地上,放在了一旁,然后用自己的剑在旁边挖一个坑。用剑挖坑很辛苦,可是叶羽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默默的挖着。他将吕鹤延的尸首推到坑里,掩上黄土,又把一只木牌插在坟头──吕公子鹤延之墓。叶羽想过该怎么写这墓碑,可是他想不出来,他只能写下吕鹤延的名字。
做好了这一切,叶羽默默的站在坟前。他想黄土中的吕鹤延是不是还睁着他愤怒的眼睛,下葬的时候叶羽没敢看他的眼睛。夜深了,头顶的一线天空落下微朦朦的星光,真正照亮的却是叶羽背后的一盏灯笼。谢童提着灯笼站在远处的小树下,不敢说话。
不要恨他了,他对你的无礼,是他的不对,他喜欢你,却是没有错的。现在他已经死了,就忘了吧?叶羽低声说。
嗯,谢童低声答道,脸上有点委屈的神情。
我一直想,吕鹤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大公子,为什么要去救一个粗布短衣的小僮呢?难道真的如明尊教所说,他们教众的人无论以往的贵贱,都再无分别么?叶羽茫然的摇头。
许久,谢童小声道:我我只是怕有漏网之鱼,所以才去找个开封守备。我不知道
算了,不必说了,*人的是我,不是你,叶羽静静的说道,我不该怪你的。
停了一会,他又道:看来开封附近再也没有明尊教的要人了。明日,我去泉州。这些日子打搅了,多谢谢小姐的款待。
说完,叶羽走了,把谢童独自留在了那里。谢童望着他孤伶伶的背影,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就想对他喊:你就是怪我,你要是不怪我,为什么又对我这个样子?她从小娇惯,根本没有受过什么委屈,性子虽然要强,可是此时此地却不由的露出了娇气。可是谢童终究没有喊出来,眼睁睁的看着叶羽走掉了。一阵凉风吹来,眼泪忍不住哗哗的流了下来。
这样的夜,寂静的山谷里,她觉得份外孤独。想到在吕鹤延的墓边,又是一腔的恐惧,连打了几个哆嗦。忽然她听见一个脚步声,抬头一看,叶羽竟然又走了回来。谢童来不及擦去眼泪,只好低下头去不看他。
叶羽看她穿得单薄,微微摇头,解下身上的长袍披在她肩头。又将一方帕子塞到她手里给她擦眼泪。可是谢童捏着手帕一言不发,又不抬头,又不擦泪,任凭晶莹的泪珠一粒一粒挂在娇嫩的面颊上。叶羽看着她的样子心里觉得一阵歉意,轻轻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脸蛋,帮她抹去了泪水。谢童虽然不肯抬头,可是脸儿却烫了起来,想必也是红成了一片。
童儿,明日和我一起去泉州么?叶羽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问道。
谢童也不说话,也不看他,过了好久,才轻轻点了一下头,尤然微微噘着嘴。
叶羽微微的苦笑。
大雄宝殿外,潮水般的梵唱层层叠叠而起,整个白马寺被淹没在僧人早课的吟唱中。千年古刹在晨辉中宝光灿然,一派人间佛土的景致。一滴滴秋露从宝殿前的铜瓦上缓缓汇流滴落,击打在青石上。世尊坐像前的青铜鼎中卷动着滚滚的赤焰,小沙弥默不做声地将一块块的楠木方砖投入了宝鼎中,带着阵阵清香的烟气直冲穹顶而去,仿佛一道垂在佛前的巨大纱幕。这番景像却已经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鼎下手持镇魔钟结印护持的青年僧人依旧趺坐入定,面上似乎慈悲,又似乎漠然,只隔很久才振动手中的青铜钟,让一声沉雄的钟声震动四周,应和对面老僧手中的木鱼。
“劫数……”袅袅的香烟中,有人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唱罢,宝鼎香烟骤然迷乱,绵密的烟幕散去,高居莲台上的释伽牟尼坐像眼角略带慈悲,低眉看着世间的苍生。而烟幕中缓缓现身的老僧合十一拜,良久无言。敲击木鱼的老僧长叹一声,雪白的长眉微微颤了颤,也是低声唱佛。手持镇魔钟的僧人洒手放下铜钟,清秀的长眉间有一丝忧虑。
“方丈师兄,真的是劫数已到?”青年僧人问道。
“莫慌,莫慌。区区小劫,径尺之水,可一步越之。”那在香烟中持咒的老僧合十不动,只低声道。
“七百年前少林七仞大师以无上智勇,精修般若心钟直至圆觉境界,尚且惨死在光明皇帝的剑下,今日中原佛门弟子,又有谁能近乎七仞大师当年的修为?”青年僧人沉思良久,还是摇头,“方丈师兄说径尺之水,我却以为是尘世的大劫。”
“师弟,”持木鱼棰的老僧低声道,“般若心钟和佛门功法上,天下数你为第一。不过方丈师兄苦参的般若空禅堪称近一百年来佛门第一智慧,你我参不透玄机,却不可自以为是。”
“我也知道方丈师兄并参显密二教,般若空禅的智慧非我能及,不过大乘佛法非为出世,不能入世救人,却只空坐谈玄,终非我所愿。”青年僧人长眉一剔,眉梢竟是一段刀锋般的锐气。
“天僧师弟……”持棰老僧劝道。
“大悲师弟,”方丈却唤住了持棰老僧,“天僧师弟所说的也没有错。百代以下,无论武功、道术,或者佛法都已衰微,劫数将至,天降大神通者于世。光明皇帝一旦从当年旧梦中醒来,放眼九州,无人能镇其魔性。”
“魔性?”大悲摇头,“传闻牟尼明尊教与我释教有莫大的渊源,大明尊又以绝大慈悲心誓愿拯救天下义人,方丈师兄若称之为魔,那明尊教中所谓南方暗魔又作何解说?”
“是魔,是魔。”大灭方丈笑道,“天下神通,无不是魔。明尊是魔,暗魔也是魔。魔不在善恶,魔在人心。”
青年僧人天僧长身立起:“师弟曾有誓愿,此生不能渡空地狱,却要竭力而为,让世间少几个冤魂怨鬼。”
“好,好,好!”大灭方丈笑道,“论相、作、我的三无修为,你不如大悲,不过佛门能有你入尘垂手,不枉师父圆寂时候传灯于你的苦心。”
天僧一惊,抬头看向宝鼎前的大灭方丈,只看见尚未散尽的香烟中,大灭微微含笑,指若拈花,那姿势竟仿佛师尊当年寂灭时候。当时在五个师兄弟中,以大灭般若智慧最为精妙,是以得传白马方丈的袈裟;大悲无相之学最为精纯,所以继承了师尊的典籍;只有天僧尚是个孩子,虽有机锋,但说到佛学,只得了皮相,尘心不断。天僧自己也不曾想到,师尊却独以手指引一滴燃烧的酥合香油,印在了天僧的眉心,说道:“大灭智慧,悟得出世间玄机;大悲静穆,灭得去他自己的心魔;而天下传我心灯者却还是你,你要灭天下的心魔。”
就是如此,在卧榻前佛法一代宗师忘禅大师把空无一物,却又是中原释教最为空玄神妙的心灯传给了天僧后含笑而逝。
“大悲师弟,”大灭方丈低声道,“将那卷幅给天僧师弟。”
“是。”大悲大师从袖子中摸出了一只朱绳捆扎火漆封锁的褐色生绢卷轴,退一步双手合十,而后上前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天僧。
“谢师兄!”天僧不敢怠慢,掀起僧袍,双手合十面向大灭跪倒。朱绳封扎和火漆封印乃是天僧所知的最高封仪,释教素来不尚五种正色,赤色就是正色中名列第一的,历来只有佛门无上的秘宝,或者至关重要的玄经古卷才用这种封仪捆扎。大悲大师为他摩顶,将卷轴放在了他的掌心。
“天僧师弟,”大灭方丈道,“其实论聪慧,你远在我和你大悲师兄之上。可是师尊圆寂前,直到你十三岁,都不曾传你正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师弟……不敢妄加猜测。”
“唉!”大灭方丈喟然长叹,“师尊一生,收了五个弟子,我和大悲、大苦、大慈三位师弟不敢称佛法深湛,总算略有所成。可惜师尊有一夜诘问我等三句禅机,我们四人无一能得其中三昧,师尊于是郁郁良久。我起初还诧异,不知道以师尊的修为,尘世间还有什么能令他愁眉不展。这次我竭尽所能,苦参般若空禅,确信劫数将近,才知道师尊于十年前已经悟到这一层,于是有了隐忧。师尊以七年的心血参‘漏尽空’一道的佛法,一夜忽然仰天大呼,说‘天下终要因魔入佛者’。也就是那三个月后,师尊忽然收你为弟子,起释名为天僧,不再教导禅学,却远赴少林重新开启了密藏武功神通典籍的‘三界修罗堂’,以武功神通之术传授予你。按照我的所想,武功神通终非正法,而属魔道,师尊正是要你因魔入佛,你的成就,未来当在我们四位师兄之上。我禅门中素来轻武功而重佛法,所以你以前有埋怨师尊藏私的心思,也不奇怪。只不过师尊在你身上所耗的心血却实在是最多的。”
“师尊……”天僧面色不变,可是空禅大师当年慈爱的笑容悄悄在他眼前浮起,过往的许多记忆忽然清晰起来,一滴泪水竟从他漠然的脸上滑下。
“莫哭莫哭,”大灭笑道,“世间之事,无非历经万劫,方见莲华。”
大悲大师也在一旁颔首微笑。
“但是,”大灭微微收敛了笑容,“你本性中却有一面蒙昧,又是我禅门第一高手,恐怕容易为戾气所控制。武功一道终于还是魔道,因魔入佛,仿佛骑马临深渊之侧,一不谨慎,就摔入深渊,直落无间地狱了。所以我以此卷轴授你,有朝一日,你在佛界魔界中不知进退的时候,希望你见此卷轴,可以明心见性。”
“领师兄法旨。”天僧叩头道。
“你不必领我的法旨,”大灭摇头道,“悟不悟在你,而非我。不过我始终有一样疑虑,就是你实在太聪明了,少了那一点钝拙,毕竟多一分危险。也罢,我点透你一节,千万记住。当年*了白铁余的,不是昆仑剑圣和重阳仙家,是白铁余自己*了自己。”
“师兄,这……”天僧大惊。
“光明皇帝,百代神通第一,”大灭的笑容在香烟中渐渐朦胧起来,“天下能*他的,只有他自己……”
“师弟……师弟不能领悟。”天僧惶然。
“这一节我也猜不透,”却是一边的大悲大师淡淡应道,“不过方丈师兄已经不能再答你了。”
天僧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捻动念珠的大悲。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大悲笑着挥动手中的藤杖敲打在大灭方丈的肩膀上,“往生净土,不净不垢。师兄一路走好。”
大灭方丈笑容凝然,竟随着那一击杖击,缓缓地坐在了蒲团上。天僧如遭雷亟,他已经听出了,大悲大师方才的梵文正是一段《往生咒》。
“大元御封国师领天下道统终南山重阳宫玄阳子”。一杆杏黄大旗高标,旗上纹金绣龙,分明是御赐的旗号。大旗下则是一匹雪白的骏马,没有半根杂毛,一个剑眉飞扬的青年道士端坐在马背上,背后背着一柄墨绿色鲨鱼皮鞘的七星长剑,眉宇间掩不住趾高气扬的神色。马后六十余名终南道士一色的玄色道装,每人都是玉柄拂尘背挂宝剑,腰间系了揉金丝的黄色丝绦。这个阵势在白马寺门前排开,令寺中僧侣不知所措,围观的行人却纷纷拍掌叫好,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当今皇帝喜欢西域密宗黄教的喇嘛,又因为当初成吉思汗和丘处机的一段师友关系,所以对终南道教,尤其是长春一派也颇为看重。反而是中原的青庙和尚,虽然在唐宋两朝很得皇帝推崇,却不被蒙古贵族看重。每年春荒的时候,喇嘛和道士在宫中相互较量求雨,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可是青庙的和尚因为没有朝廷靠山,只能退避三舍。如这般道士*上庙门耀武扬威的,屡见不鲜。可是终南重阳一脉的道士,因为有国师的身份,倒是不肯轻易折节去和和尚打交道。今天一看这阵势,洛阳民众比看戏更要踊跃百倍,一时间人头攒动,叫声喧天。
“终南的各位道长……”知客僧战战兢兢地上前合十道,“不知各位道长驾临小庙,有何贵干呢?”
“少废话!”那骑马的青年道士啐了一口道,“叫你们方丈大灭和尚出来,终南的道爷们当然有贵干。”
“这……”知客僧大有难色,本来方丈性子慈和,去通报一声并无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从前天清晨开始,大灭方丈、藏经阁大悲禅师以及天僧禅师齐聚在大雄宝殿,在全寺僧众的护持下苦参般若空禅,一直不曾出殿。这一节说出去,却难免被官府认为是和尚偷行巫蛊术,可是打断方丈的空禅,又是万万不能的。
“哟,瞧你那个模样,莫非是有什么难处?”青年道士歪歪嘴笑了一声。
“是是,”知客僧如逢大赦,“方丈正在禅定,只怕道爷改天来会好些。”
青年道士“呵呵”笑了起来,对着身后的道士们道:“瞧瞧和尚们的花头,禅定,禅定呢,嘿嘿。”
那些道士们却不像他出口无礼,反而更像有道的清修之徒,无人讪笑,也无人应答,只是齐身作揖,算作回答。
“那道爷等。”青年道士耸了耸肩膀,“等到方丈如厕的时候,道爷就屈尊去茅厕里和方丈一见……大灭方丈禅定功夫如何,几个时辰如厕一次啊?”
面对他貌似殷勤的询问,知客僧连连退避,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后面列队的道士中,几个年轻的几个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领头的青年道士看了,更加的得意起来。他似乎还是小孩心性,可那些道士却分明对他极为敬畏。
“来来来,”道士翻身下马拉了那个知客僧,“你们和尚就会瞎扯,难不成你们方丈修行高,连茅厕也不上了?道爷几个时辰不上茅厕还憋得要死呢,你赶紧去看看,别叫方丈给憋死了。”
“道爷,”旁边一个小沙弥看不过眼,上前道,“道爷不懂我们禅门的定性本事,就不要瞎说可好?方丈有时禅定,一个月不饮不食也是有的,何用去茅厕?”
“哟,原来还有这一位少年高手。”青年道士眼珠一转,上去抓了小沙弥,“别胡说什么禅门定性,我们就比一比,要是我定得比你长,你就放我进去见方丈如何?”
“道爷输了呢?”
“那自然是回上清观里去看道姑了。”青年道士贼笑道,“你们这个地方很宝贝么?连个尼姑都没有。”
“那我就跟道爷比一比,道爷可不要反悔。”小沙弥竟是颇有骨气。
“好说。”青年道士竟然也不管尘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怎么算输?”
小和尚也不甘示弱,趺坐在道士对面:“若是身子动了,自然就输了。”
“嗯,”道士似乎是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道,“那么风吹道爷的汗毛抖了抖,算不算输?”
“那……那自然不算的,”小沙弥没料到他如此难缠,“只有身子动了才算。”
“哦,如此。”道士点了点头,“那嘴巴动动也不算吧,道爷最近感了风寒,要是不小心咳嗽一声被你们这帮贼和尚抓住把柄,岂不很吃亏。”
“好!那嘴巴也不算。”小沙弥赌气,狠狠地点了点头。
“哈哈,”道士一笑,“那现在就开始。”
围观的人们一阵叫好声,道士和尚居然当门对坐,瞬间就再无半点动作。剩下的道士中有几个乜斜了眼睛去偷瞟,其他的还仍旧当风而立,仿佛不闻不见,惟有其中一人脸上蒙了黑巾,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声,嗓音极其嘶哑。
那青年道士虽然嘴巴罗嗦,一旦坐下却真的如同石雕一般,不要说手指,就连一身道袍也为他真气所凝,紧紧地贴在了身上,风吹不动。
“好在还可以说话,否则真的坐上两个时辰,我还不给逼疯了。”众人谁也没有想到,青年道士全身纹丝不动,嘴巴却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好像天生喜欢说话,所以特意套了那个小沙弥,引他应允动嘴不算输一条。
“各位道友,有没有人下注,有没有人赌我几个时辰叫这个小和尚认输?”青年道士往周围瞟了一眼,嘿嘿冷笑。
小沙弥暗想你那么多话算什么禅定,最多也是武功出众定得住身子而已。不过他性子倔强,任那个道士胡说八道,只是紧守灵台,半分也不见动作。
“无聊透顶,不如我来说个故事大家开心。”道士笑道。周围一片哄笑,他身子不动,光凭眼神变化和一张嘴,已经神气活现,当真是一个活宝。
“小和尚,话说我以前认识一个老和尚,”道士眨了眨眼睛,“老和尚手下有一帮小和尚,住在一个大庙里。庙里整天有女客来上香,小和尚们就天天跑去看那些漂亮姑娘。老和尚很生气,说色戒可是我们和尚的大忌,这可不得不管。于是老和尚就给小和尚们每人发了一只小鼓,抱在怀里坐禅,若是有女眷来上香,就听谁的鼓响,就是谁动了色心。小和尚,你可知道鼓为什么响?”
周围的市井俗客对那道士的荤笑话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一时间粗豪的大笑和窃窃的贼笑响成了一片。
“嘿嘿,”道士继续说道,“谁知道一有女眷来上香,每个小和尚的鼓都响个不停。老和尚发怒了,说还是得看我的修行。于是抱了只鼓,独自在大殿上坐禅。果然老和尚与众不同,任凭多漂亮妖媚的女客来,老和尚的鼓就是不响。嘿嘿,小和尚们都很佩服,跑去要老和尚传授禅定的法门,不过老和尚说,其实我也不行,以前没想到现在的女施主都那么妩媚动人,我也忍不住啊。小和尚们说师父的鼓分明不响嘛。嘿嘿,小和尚,你知道怎么的?”
“老和尚把鼓顶穿了,当然不响!”旁边一个汉子一边贼笑,一边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哈哈哈哈,小和尚,知道了吧?去看看你家师父的鼓有没有穿啊?”道士放声大笑起来。
“你……”小和尚本来已经脸红如血,又被周围的笑声一激,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一手指着道士的鼻子,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却像就要哭出来了。
“好喽好喽!”道士看他动了,才施施然的站起来笑道,“乖啊,可不要哭,你还算聪明呢。你要是再不动,我就让人脱下你的裤子,看看你打鼓的地方动没动。”
那小沙弥一生也不曾受过这种折辱,再也忍不住,嘴唇哆嗦了几下,“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走啦!”道士翻身上马,悠然带人穿过了山门,直奔大雄宝殿方向。和尚们见这个道士手段无赖,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闪开一条出路,马背上的道士眉飞色舞,对那个大哭的小沙弥做个脸色,哼着一段道情就昂然去了。一队道士跟在他马后,却只有那个面蒙黑巾的道士忽然自人群中站住,任周围的人一一走过,他却凝目于小沙弥身上。
普通人的听觉纵使灵敏,也无法在嘈杂的人群中分辨细微的声音。而那个道士所听到的却全然不同,即便在雷声震耳中,他也可以清晰地辨出周围蚊虫振翅的微声、风声吹过剑穗的响动,甚至觉察到地下毒蛇在洞穴中爬过。此时,他正听见一个慈和的声音轻轻地说:“别哭,别哭,乖乖地别哭。”
那个声音既非内力浑厚,音色也非特别。引起他注意的只是那个声音如此的淡然,如此的慈和。道士们走过去了,他终于看见一个披着灰布袍的老和尚微笑着抚摸那个小沙弥的光脑袋。老和尚就是那么淡淡地说着:“别哭,别哭,乖乖的别哭。”可是渐渐地,黑巾道士竟根本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而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那个老僧的低语中。好像两个人站在空旷的山门前,再无第三个人,周围所有人都不过是些虚影。
“莫非我们已经来晚了……”黑巾道士嘶哑地说道。他心里明白,山门前的数百人恐怕也只有他和那个小沙弥真的看见了这个老僧,在其他人眼里,便没有老僧。
“不晚不晚,心灯别有所传。”老僧缓缓向着他走来。
“也晚,也未晚。”黑巾道士低声叹息,“心灯有传,我所要问的一桩旧事却再也无人可以解答吧?”
“问不得,问不得。”老僧自他身边轻轻擦过,“说什么前事后事?何必忘,何必不忘。过去未来,终也都是旧事。”
“何必不忘……?”黑巾道士仰首看天,两道犀利的目光一时间如此迷离。
“魔界不远,”老僧飘然而去,“好自珍重……”
“魔界?”黑巾道士喃喃自问良久。
“魔界?!”他忽然一惊,再扭头去看的时候,小沙弥大哭的声音还从背后传来,山门那里却再无老僧的身影。
当那个黑巾道士赶到大雄宝殿前的时候,六十多名道士已经以那古色古香的铁铸宝塔香炉为中心分两侧站定。天空中薄云蔽日,云影在地下变化不定。周围的和尚们脸色异样,隐隐有护寺的武僧在悄悄走动。黑巾道士扫一眼,已经知道局势其实极其紧绷,僧人们面色颇有怒意。他也不说话,只悄悄侧身插在了道士队尾。
“哟,没死得那么快吧?”青年道士玄阳子正在宝殿前卖弄口舌。
“实不相瞒,敝寺方丈确实已经圆寂,如今只等封缸火化,不敢欺瞒国师。”大悲和尚不急不徐地说道。
“那让我看看老和尚的尸首。”玄阳子一边说着,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探。
“国师是要验尸么?”一个身披纯白袈裟的青年僧人忽然拦在了玄阳子的面前,目光湛然,双眉如两柄柳刀,一张英俊逼人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玄阳子一直自负相貌,不过在这个青年和尚面前,也只能自认矮了一大截。
“这位禅师怎么称呼?”玄阳子打量着和尚。
“白马天僧,乃是大灭方丈的师弟。”天僧淡淡的笑着。
“白马天僧?”玄阳子哼了一声,“好大的口气。”
“国师道号玄阳,九九为玄,超出尊师祖重阳先师数十倍,更不同凡响。”天僧淡淡的说道。
玄阳子顿时哑口无言。他的道号不是师父苏秋炎所起,却是自己起的。他投入苏秋炎门下的时候,已经和朝廷的达官显贵很有来往,又有一半蒙古血统,所以苏秋炎就希望以他结纳朝廷要员,扩大重阳宫的势力。于是他便想自己起个响亮的道号,也好让人过耳不忘。琢磨再三,得了“玄阳”两个字。苏秋炎对这种事情素来不多过问,也就由他,却没想到大大得冒犯了祖师爷。
“自然一代胜于一代。”玄阳子只好哼了哼,“也不奇怪啊?”
“请。”天僧一笑,让开了去路。
昔日白马方丈大灭禅师就静静地趺坐在蒲团上,面对这禅门第一高僧,玄阳子也不敢放肆,小心地走了过去。可尾随在后的天僧一转身,却忽然站住了。他清楚地感到背后有一股气息如同海潮一样扑至,而那股气息在他转身前是根本没有的。大惊中他身体一挫,如同大海中的一片礁石,自然而然地挡住了那股气息,使它未能涌进大殿。可是等到他转身,那股气息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清楚地知道那股气息必然是从那边六十个道士中某一人身上发出,可是以他的眼力凝神看去,却依然看不出所以,所有的道士都像是修为普通的样子。
“师弟?”大悲禅师看见天僧的眼神瞬间变化,有如一丝刀芒闪过,急忙上一步问讯。
“原来如此……好!”转瞬天僧脸上又挂起了笑容,只是微微对大悲禅师点头,信步走向了大灭方丈的遗骸。
玄阳子已经蹲在那里,眯起一双眼睛,打量什么古玩玉器般死死盯着方丈的遗骨,嘴里还嘀咕着:“哟,就来晚一步,还真的把老和尚给憋死了,早说坐禅坐不得,就算不憋死,难道屁股不痛……”
嘴里说得不敬,他却掩不住一丝失望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伸手去摸禅师的骨骸:“如今中原禅门的领袖,就那么害怕不成?天下有金遁、土遁、水遁、尿遁,却不想大师你来个死遁……也好也好,干净利索,将来有人火烧白马寺,反正你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可就在他指尖触碰大灭禅师遗骸的瞬间,那个微笑着坐化的老和尚忽然全身坍塌。玄阳子亲眼看着他仿佛又笑了一下,而后笑容剥落。他手指所触的地方竟然变作粉尘一样,只在眨眼间,大灭禅师就烟消云散,只剩下了蒲团上的一堆灰尘。
“这……和尚捣什么鬼?”玄阳子大惊。
“师兄?”天僧长眉一振,低声向大悲禅师问道。
大悲禅师并无半分悲恸,只淡淡说道:“师兄修为虽高,比师父终于差了太远,这次感应到荧惑变动,才全力驱动灵识,以般若智慧测算劫数。以他的年纪,身体本已无法支撑。心愿了结,肉体分崩离析,也并不奇怪了。”
“那么这次入定前方丈师兄早已经知道?”
“生死随缘。”
“国师,”天僧忽然朗声说道,“我佛说佛法僧三宝,方丈师兄的遗骨是我白马寺的至宝,你竟然动手折辱么?”
玄阳子还没回过神来,却分明看见天僧俊秀的脸上平添一道*气,似笑非笑间大步踱了过来。天僧每一步快似一步,踏出十余步后,他竟然已经变作了一个缥缈的白影,不带一丝风声地掠向了玄阳子。
面对这种难以抗拒的压迫,玄阳子再无时间思考。他嘴巴罗嗦,手里功夫却并不平常,手捏背后的剑鞘一振,束剑的海青绦子顿时粉碎。此时他根本来不及拔剑出鞘,连剑带鞘舞起了一阵火影,火光涨出五尺,直截向仿佛御风飞至的天僧。
“这位道爷怎么要*人?”天僧温然道。
众人根本看不清是怎样的变化,那片火影忽然全部消失,等双方停下来的时候,天僧已经含笑捏住了玄阳子的剑鞘。他那般端静如水的模样,似乎根本不曾动过。而玄阳子剑在手中,已经落下了先行动手的口实。
“呸!”玄阳子从惊慌中明白过来,嘴上也不示弱,“道爷不*人,有人就要*道爷了!”
他向殿外微微瞟了一眼,看见殿外的六十个道士毫无动静,眼睛一转,冷冷地笑了几声:“和尚,陪道爷练一练?”
“武功之道怎么练得?”天僧笑道,“动手就是生死了。”
“呸!我砍你个秃瓢,”玄阳子被他笑得心慌意乱。手指在剑簧上一扣,将剑鞘留在了天僧手上,自己却挥舞剑式护身,急退了丈余。
“这次不要再捏道爷的剑喽,出鞘了,别伤了手。”玄阳子歪嘴对天僧一笑。
“道爷哪里有剑?”天僧摇头。
玄阳子大惊,扭头一看自己的剑,才发现手中只是个剑柄,精钢打造的七星长剑竟从剑锷处折为两端,剑身都留在了剑鞘中。他转念一想,更加惊惶,原来天僧捏住剑鞘的时候,长剑还未断,所以他手持剑柄,天僧手持剑鞘,两人尚可以支撑。可就在他按簧拔剑的刹那间,天僧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悄悄折断了剑。以他在道术武功上的修为,竟无法觉察天僧的任何动作,这种手法,分明不是“武功”二字可以函盖的了。
“重阳宫就是凭一杆御赐的大旗称霸么?”天僧笑容中有一股冷冷的蔑视。
“你好大的胆子!”玄阳子本是个自命滑稽的人,并不在乎别人的眼色。可是天僧此时看他那种神色,却让他忽然觉得有如高在云间不染尘埃,而他在天僧眼中却仿佛一个不值一唏哂的蝼蚁。如此居高临下的轻蔑让他怒由心生。
就在那仅剩的一寸断剑上,忽然腾起了变幻的火影,一道火弧缓缓舒展开,而后忽然一振,仿佛一条被扯直的红色丝带。玄阳子震怒之下,竟然催动道家离火之术,以火光真气逼出了一柄虚剑。以他如此的功力,国师的名号也并非枉担虚名。
天僧却只是摇头微笑。
火剑一成,玄阳子再无多话,他盛怒拔剑,出剑就是重阳宫最精纯的“纯阳先意剑”。重阳宫的“先意剑”一千个人用来就是一千种不同的剑法,必须久习其他剑法后再参修“玄元先意”,方能融合其他诸家剑法而自成一路,乃是道家剑术“万妙之门”。此时阳火在大殿中纵横飞舞,仿佛数十柄火剑,数十道火弧交错,明丽的火影瞬间就淹没了天僧的白衣。
天僧手无兵器,在灼热的炎火下无从抵挡,不过他缥缈莫测的身法却远超玄阳子的想象。他的其中数剑明明已经将天僧逼到了无可退避的地步,可是天僧白色袈裟一颤,身上仿佛忽然就空了一块,若是劈肩头,肩头在剑掠过的瞬间就消失不见,若是劈手臂,却根本就是削中了空空的衣袖。玄阳子暴风骤雨般地出剑,却也不由得担心。以他的修为,本不足以自如运使空玄火剑,这次震怒下勉力而成,如果数十个回合内取不下天僧,即使现在占尽上风也是枉然。眼见天僧在火影中还在淡淡而笑,玄阳子知道敌人也猜中了这一节。
“也罢!”玄阳子终于忍不住那一点怒火,右手振出一片火光,火剑暴涨三尺,直取天僧的咽喉。可谁也不曾注意,他藏在背后的左手虚握成拳,拳眼中蕴着一点火苗。
其实重阳的空玄火剑,只要修为到了,根本不需要借助剑柄,玄阳子知道天僧已经修到了“如意通”的地步,全身肌肉骨骼任意收放,单凭一柄火剑,威力虽强,却总是快不过他随心如意地变幻身形,而以玄阳的功力,催动元阳真气足以发出两柄火剑,只要他取中天僧收放肌肉气息中断的片刻,再有一柄火剑助阵,即使是活佛也难逃劫数了。
果然如他所料,火剑闪过,天僧的脖子竟诡异的凹下了一寸,堪堪闪过了剑锋。
“找死!”玄阳子一声大喝,左手的火弧喷射而出。一柄变幻不定的火剑忽然凝成,还未等到剑气真正成形,已经取向了天僧的胸口。
几乎就在玄阳出那一剑的瞬间,方才那股大海狂潮一样的气息又直扑天僧的背后。没有半分的风声火影,那股常人根本无法体会的气息却让天僧肌骨如浸冰水,仿佛浩然天水,不可抵御。
“来了!”天僧的白衣忽然临空飞起,他离开玄阳剑圈的速度比方才闪避剑锋的时候更快了一倍。
殿外鬼魅一样扑近的黑影和白衣的天僧在半空擦肩而过,两人似乎不曾出手,却像两柄快刀在相距一厘处擦过。天僧白衣飘飘,在门槛上一点,轻轻落在殿外的铸铁香炉之上。而那个黑衣道士却是一掌拍击在玄阳的胸口,雄浑的掌力一直透过玄阳的身体,地下的青石方砖碎了一片。玄阳一口鲜血吐出,两眼翻白,险些昏死过去。
这一番变化,令场的人都呆若木鸡,只有一旁的大悲禅师依旧安安静静,手持小扫帚扫起了大灭方丈的遗骨。
沙沙的扫帚声中,一片死寂。微微有“嘶啦”一声,那个黑巾道士头顶的黄色宝幡娓娓飘落,他一手按在脸上,却遮不住那张蒙面黑巾上慢慢出现的剑痕。
殿外的天僧手中,赫然多了一柄七尺的长剑,木质金漆,竟是原来持在大殿中持国天王手上的剑,谁也不知道何时到了他手中,更难以想象两人擦过的瞬间,他竟然以木剑斩断宝幡,同时裂开了黑巾道士的蒙面巾。静默良久,天僧长叹一声,木剑化作碎粉飘落在风中。阳光暖软,却有一阵细雨忽如其来,在光辉如虹的太阳雨中,天僧高居香炉的塔尖,白衣飘然,仿佛真佛降世。
“好!”黑巾道士低声喝道。
“师兄……”地上的玄阳嘶声道。
“你若是真的双剑齐出,必然真气逆阙而走,今天就暴死在这里,”黑巾道士冷冷地喝道,“他设下圈套,诱你强行运使空玄火剑,你自己感觉不到,其实你能够支持至今都是他悄悄以功力为你护持。你若是双剑齐出,真气血流更快,他只要将护持的真气撤去,你就是死在自己手上了。”
“在下重阳玄石,”黑巾道士转身道,“为光明皇帝而来。”大雄宝殿外,潮水般的梵唱层层叠叠而起,整个白马寺被淹没在僧人早课的吟唱中。千年古刹在晨辉中宝光灿然,一派人间佛土的景致。一滴滴秋露从宝殿前的铜瓦上缓缓汇流滴落,击打在青石上。世尊坐像前的青铜鼎中卷动着滚滚的赤焰,小沙弥默不做声地将一块块的楠木方砖投入了宝鼎中,带着阵阵清香的烟气直冲穹顶而去,仿佛一道垂在佛前的巨大纱幕。这番景像却已经持续了整整三日三夜,鼎下手持镇魔钟结印护持的青年僧人依旧趺坐入定,面上似乎慈悲,又似乎漠然,只隔很久才振动手中的青铜钟,让一声沉雄的钟声震动四周,应和对面老僧手中的木鱼。
“劫数……”袅袅的香烟中,有人低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唱罢,宝鼎香烟骤然迷乱,绵密的烟幕散去,高居莲台上的释伽牟尼坐像眼角略带慈悲,低眉看着世间的苍生。而烟幕中缓缓现身的老僧合十一拜,良久无言。敲击木鱼的老僧长叹一声,雪白的长眉微微颤了颤,也是低声唱佛。手持镇魔钟的僧人洒手放下铜钟,清秀的长眉间有一丝忧虑。
“方丈师兄,真的是劫数已到?”青年僧人问道。
“莫慌,莫慌。区区小劫,径尺之水,可一步越之。”那在香烟中持咒的老僧合十不动,只低声道。
“七百年前少林七仞大师以无上智勇,精修般若心钟直至圆觉境界,尚且惨死在光明皇帝的剑下,今日中原佛门弟子,又有谁能近乎七仞大师当年的修为?”青年僧人沉思良久,还是摇头,“方丈师兄说径尺之水,我却以为是尘世的大劫。”
“师弟,”持木鱼棰的老僧低声道,“般若心钟和佛门功法上,天下数你为第一。不过方丈师兄苦参的般若空禅堪称近一百年来佛门第一智慧,你我参不透玄机,却不可自以为是。”
“我也知道方丈师兄并参显密二教,般若空禅的智慧非我能及,不过大乘佛法非为出世,不能入世救人,却只空坐谈玄,终非我所愿。”青年僧人长眉一剔,眉梢竟是一段刀锋般的锐气。
“天僧师弟……”持棰老僧劝道。
“大悲师弟,”方丈却唤住了持棰老僧,“天僧师弟所说的也没有错。百代以下,无论武功、道术,或者佛法都已衰微,劫数将至,天降大神通者于世。光明皇帝一旦从当年旧梦中醒来,放眼九州,无人能镇其魔性。”
“魔性?”大悲摇头,“传闻牟尼明尊教与我释教有莫大的渊源,大明尊又以绝大慈悲心誓愿拯救天下义人,方丈师兄若称之为魔,那明尊教中所谓南方暗魔又作何解说?”
“是魔,是魔。”大灭方丈笑道,“天下神通,无不是魔。明尊是魔,暗魔也是魔。魔不在善恶,魔在人心。”
青年僧人天僧长身立起:“师弟曾有誓愿,此生不能渡空地狱,却要竭力而为,让世间少几个冤魂怨鬼。”
“好,好,好!”大灭方丈笑道,“论相、作、我的三无修为,你不如大悲,不过佛门能有你入尘垂手,不枉师父圆寂时候传灯于你的苦心。”
天僧一惊,抬头看向宝鼎前的大灭方丈,只看见尚未散尽的香烟中,大灭微微含笑,指若拈花,那姿势竟仿佛师尊当年寂灭时候。当时在五个师兄弟中,以大灭般若智慧最为精妙,是以得传白马方丈的袈裟;大悲无相之学最为精纯,所以继承了师尊的典籍;只有天僧尚是个孩子,虽有机锋,但说到佛学,只得了皮相,尘心不断。天僧自己也不曾想到,师尊却独以手指引一滴燃烧的酥合香油,印在了天僧的眉心,说道:“大灭智慧,悟得出世间玄机;大悲静穆,灭得去他自己的心魔;而天下传我心灯者却还是你,你要灭天下的心魔。”
就是如此,在卧榻前佛法一代宗师忘禅大师把空无一物,却又是中原释教最为空玄神妙的心灯传给了天僧后含笑而逝。
“大悲师弟,”大灭方丈低声道,“将那卷幅给天僧师弟。”
“是。”大悲大师从袖子中摸出了一只朱绳捆扎火漆封锁的褐色生绢卷轴,退一步双手合十,而后上前恭恭敬敬地交给了天僧。
“谢师兄!”天僧不敢怠慢,掀起僧袍,双手合十面向大灭跪倒。朱绳封扎和火漆封印乃是天僧所知的最高封仪,释教素来不尚五种正色,赤色就是正色中名列第一的,历来只有佛门无上的秘宝,或者至关重要的玄经古卷才用这种封仪捆扎。大悲大师为他摩顶,将卷轴放在了他的掌心。
“天僧师弟,”大灭方丈道,“其实论聪慧,你远在我和你大悲师兄之上。可是师尊圆寂前,直到你十三岁,都不曾传你正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师弟……不敢妄加猜测。”
“唉!”大灭方丈喟然长叹,“师尊一生,收了五个弟子,我和大悲、大苦、大慈三位师弟不敢称佛法深湛,总算略有所成。可惜师尊有一夜诘问我等三句禅机,我们四人无一能得其中三昧,师尊于是郁郁良久。我起初还诧异,不知道以师尊的修为,尘世间还有什么能令他愁眉不展。这次我竭尽所能,苦参般若空禅,确信劫数将近,才知道师尊于十年前已经悟到这一层,于是有了隐忧。师尊以七年的心血参‘漏尽空’一道的佛法,一夜忽然仰天大呼,说‘天下终要因魔入佛者’。也就是那三个月后,师尊忽然收你为弟子,起释名为天僧,不再教导禅学,却远赴少林重新开启了密藏武功神通典籍的‘三界修罗堂’,以武功神通之术传授予你。按照我的所想,武功神通终非正法,而属魔道,师尊正是要你因魔入佛,你的成就,未来当在我们四位师兄之上。我禅门中素来轻武功而重佛法,所以你以前有埋怨师尊藏私的心思,也不奇怪。只不过师尊在你身上所耗的心血却实在是最多的。”
“师尊……”天僧面色不变,可是空禅大师当年慈爱的笑容悄悄在他眼前浮起,过往的许多记忆忽然清晰起来,一滴泪水竟从他漠然的脸上滑下。
“莫哭莫哭,”大灭笑道,“世间之事,无非历经万劫,方见莲华。”
大悲大师也在一旁颔首微笑。
“但是,”大灭微微收敛了笑容,“你本性中却有一面蒙昧,又是我禅门第一高手,恐怕容易为戾气所控制。武功一道终于还是魔道,因魔入佛,仿佛骑马临深渊之侧,一不谨慎,就摔入深渊,直落无间地狱了。所以我以此卷轴授你,有朝一日,你在佛界魔界中不知进退的时候,希望你见此卷轴,可以明心见性。”
“领师兄法旨。”天僧叩头道。
“你不必领我的法旨,”大灭摇头道,“悟不悟在你,而非我。不过我始终有一样疑虑,就是你实在太聪明了,少了那一点钝拙,毕竟多一分危险。也罢,我点透你一节,千万记住。当年*了白铁余的,不是昆仑剑圣和重阳仙家,是白铁余自己*了自己。”
“师兄,这……”天僧大惊。
“光明皇帝,百代神通第一,”大灭的笑容在香烟中渐渐朦胧起来,“天下能*他的,只有他自己……”
“师弟……师弟不能领悟。”天僧惶然。
“这一节我也猜不透,”却是一边的大悲大师淡淡应道,“不过方丈师兄已经不能再答你了。”
天僧疑惑地抬起头,看着捻动念珠的大悲。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大悲笑着挥动手中的藤杖敲打在大灭方丈的肩膀上,“往生净土,不净不垢。师兄一路走好。”
大灭方丈笑容凝然,竟随着那一击杖击,缓缓地坐在了蒲团上。天僧如遭雷亟,他已经听出了,大悲大师方才的梵文正是一段《往生咒》。
“大元御封国师领天下道统终南山重阳宫玄阳子”。一杆杏黄大旗高标,旗上纹金绣龙,分明是御赐的旗号。大旗下则是一匹雪白的骏马,没有半根杂毛,一个剑眉飞扬的青年道士端坐在马背上,背后背着一柄墨绿色鲨鱼皮鞘的七星长剑,眉宇间掩不住趾高气扬的神色。马后六十余名终南道士一色的玄色道装,每人都是玉柄拂尘背挂宝剑,腰间系了揉金丝的黄色丝绦。这个阵势在白马寺门前排开,令寺中僧侣不知所措,围观的行人却纷纷拍掌叫好,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当今皇帝喜欢西域密宗黄教的喇嘛,又因为当初成吉思汗和丘处机的一段师友关系,所以对终南道教,尤其是长春一派也颇为看重。反而是中原的青庙和尚,虽然在唐宋两朝很得皇帝推崇,却不被蒙古贵族看重。每年春荒的时候,喇嘛和道士在宫中相互较量求雨,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了。可是青庙的和尚因为没有朝廷靠山,只能退避三舍。如这般道士*上庙门耀武扬威的,屡见不鲜。可是终南重阳一脉的道士,因为有国师的身份,倒是不肯轻易折节去和和尚打交道。今天一看这阵势,洛阳民众比看戏更要踊跃百倍,一时间人头攒动,叫声喧天。
“终南的各位道长……”知客僧战战兢兢地上前合十道,“不知各位道长驾临小庙,有何贵干呢?”
“少废话!”那骑马的青年道士啐了一口道,“叫你们方丈大灭和尚出来,终南的道爷们当然有贵干。”
“这……”知客僧大有难色,本来方丈性子慈和,去通报一声并无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从前天清晨开始,大灭方丈、藏经阁大悲禅师以及天僧禅师齐聚在大雄宝殿,在全寺僧众的护持下苦参般若空禅,一直不曾出殿。这一节说出去,却难免被官府认为是和尚偷行巫蛊术,可是打断方丈的空禅,又是万万不能的。
“哟,瞧你那个模样,莫非是有什么难处?”青年道士歪歪嘴笑了一声。
“是是,”知客僧如逢大赦,“方丈正在禅定,只怕道爷改天来会好些。”
青年道士“呵呵”笑了起来,对着身后的道士们道:“瞧瞧和尚们的花头,禅定,禅定呢,嘿嘿。”
那些道士们却不像他出口无礼,反而更像有道的清修之徒,无人讪笑,也无人应答,只是齐身作揖,算作回答。
“那道爷等。”青年道士耸了耸肩膀,“等到方丈如厕的时候,道爷就屈尊去茅厕里和方丈一见……大灭方丈禅定功夫如何,几个时辰如厕一次啊?”
面对他貌似殷勤的询问,知客僧连连退避,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后面列队的道士中,几个年轻的几个终于忍不住露出笑容,领头的青年道士看了,更加的得意起来。他似乎还是小孩心性,可那些道士却分明对他极为敬畏。
“来来来,”道士翻身下马拉了那个知客僧,“你们和尚就会瞎扯,难不成你们方丈修行高,连茅厕也不上了?道爷几个时辰不上茅厕还憋得要死呢,你赶紧去看看,别叫方丈给憋死了。”
“道爷,”旁边一个小沙弥看不过眼,上前道,“道爷不懂我们禅门的定性本事,就不要瞎说可好?方丈有时禅定,一个月不饮不食也是有的,何用去茅厕?”
“哟,原来还有这一位少年高手。”青年道士眼珠一转,上去抓了小沙弥,“别胡说什么禅门定性,我们就比一比,要是我定得比你长,你就放我进去见方丈如何?”
“道爷输了呢?”
“那自然是回上清观里去看道姑了。”青年道士贼笑道,“你们这个地方很宝贝么?连个尼姑都没有。”
“那我就跟道爷比一比,道爷可不要反悔。”小沙弥竟是颇有骨气。
“好说。”青年道士竟然也不管尘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怎么算输?”
小和尚也不甘示弱,趺坐在道士对面:“若是身子动了,自然就输了。”
“嗯,”道士似乎是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道,“那么风吹道爷的汗毛抖了抖,算不算输?”
“那……那自然不算的,”小沙弥没料到他如此难缠,“只有身子动了才算。”
“哦,如此。”道士点了点头,“那嘴巴动动也不算吧,道爷最近感了风寒,要是不小心咳嗽一声被你们这帮贼和尚抓住把柄,岂不很吃亏。”
“好!那嘴巴也不算。”小沙弥赌气,狠狠地点了点头。
“哈哈,”道士一笑,“那现在就开始。”
围观的人们一阵叫好声,道士和尚居然当门对坐,瞬间就再无半点动作。剩下的道士中有几个乜斜了眼睛去偷瞟,其他的还仍旧当风而立,仿佛不闻不见,惟有其中一人脸上蒙了黑巾,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声,嗓音极其嘶哑。
那青年道士虽然嘴巴罗嗦,一旦坐下却真的如同石雕一般,不要说手指,就连一身道袍也为他真气所凝,紧紧地贴在了身上,风吹不动。
“好在还可以说话,否则真的坐上两个时辰,我还不给逼疯了。”众人谁也没有想到,青年道士全身纹丝不动,嘴巴却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他好像天生喜欢说话,所以特意套了那个小沙弥,引他应允动嘴不算输一条。
“各位道友,有没有人下注,有没有人赌我几个时辰叫这个小和尚认输?”青年道士往周围瞟了一眼,嘿嘿冷笑。
小沙弥暗想你那么多话算什么禅定,最多也是武功出众定得住身子而已。不过他性子倔强,任那个道士胡说八道,只是紧守灵台,半分也不见动作。
“无聊透顶,不如我来说个故事大家开心。”道士笑道。周围一片哄笑,他身子不动,光凭眼神变化和一张嘴,已经神气活现,当真是一个活宝。
“小和尚,话说我以前认识一个老和尚,”道士眨了眨眼睛,“老和尚手下有一帮小和尚,住在一个大庙里。庙里整天有女客来上香,小和尚们就天天跑去看那些漂亮姑娘。老和尚很生气,说色戒可是我们和尚的大忌,这可不得不管。于是老和尚就给小和尚们每人发了一只小鼓,抱在怀里坐禅,若是有女眷来上香,就听谁的鼓响,就是谁动了色心。小和尚,你可知道鼓为什么响?”
周围的市井俗客对那道士的荤笑话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一时间粗豪的大笑和窃窃的贼笑响成了一片。
“嘿嘿,”道士继续说道,“谁知道一有女眷来上香,每个小和尚的鼓都响个不停。老和尚发怒了,说还是得看我的修行。于是抱了只鼓,独自在大殿上坐禅。果然老和尚与众不同,任凭多漂亮妖媚的女客来,老和尚的鼓就是不响。嘿嘿,小和尚们都很佩服,跑去要老和尚传授禅定的法门,不过老和尚说,其实我也不行,以前没想到现在的女施主都那么妩媚动人,我也忍不住啊。小和尚们说师父的鼓分明不响嘛。嘿嘿,小和尚,你知道怎么的?”
“老和尚把鼓顶穿了,当然不响!”旁边一个汉子一边贼笑,一边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哈哈哈哈,小和尚,知道了吧?去看看你家师父的鼓有没有穿啊?”道士放声大笑起来。
“你……”小和尚本来已经脸红如血,又被周围的笑声一激,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一手指着道士的鼻子,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却像就要哭出来了。
“好喽好喽!”道士看他动了,才施施然的站起来笑道,“乖啊,可不要哭,你还算聪明呢。你要是再不动,我就让人脱下你的裤子,看看你打鼓的地方动没动。”
那小沙弥一生也不曾受过这种折辱,再也忍不住,嘴唇哆嗦了几下,“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走啦!”道士翻身上马,悠然带人穿过了山门,直奔大雄宝殿方向。和尚们见这个道士手段无赖,也是敢怒不敢言,只得闪开一条出路,马背上的道士眉飞色舞,对那个大哭的小沙弥做个脸色,哼着一段道情就昂然去了。一队道士跟在他马后,却只有那个面蒙黑巾的道士忽然自人群中站住,任周围的人一一走过,他却凝目于小沙弥身上。
普通人的听觉纵使灵敏,也无法在嘈杂的人群中分辨细微的声音。而那个道士所听到的却全然不同,即便在雷声震耳中,他也可以清晰地辨出周围蚊虫振翅的微声、风声吹过剑穗的响动,甚至觉察到地下毒蛇在洞穴中爬过。此时,他正听见一个慈和的声音轻轻地说:“别哭,别哭,乖乖地别哭。”
那个声音既非内力浑厚,音色也非特别。引起他注意的只是那个声音如此的淡然,如此的慈和。道士们走过去了,他终于看见一个披着灰布袍的老和尚微笑着抚摸那个小沙弥的光脑袋。老和尚就是那么淡淡地说着:“别哭,别哭,乖乖的别哭。”可是渐渐地,黑巾道士竟根本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而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那个老僧的低语中。好像两个人站在空旷的山门前,再无第三个人,周围所有人都不过是些虚影。
“莫非我们已经来晚了……”黑巾道士嘶哑地说道。他心里明白,山门前的数百人恐怕也只有他和那个小沙弥真的看见了这个老僧,在其他人眼里,便没有老僧。
“不晚不晚,心灯别有所传。”老僧缓缓向着他走来。
“也晚,也未晚。”黑巾道士低声叹息,“心灯有传,我所要问的一桩旧事却再也无人可以解答吧?”
“问不得,问不得。”老僧自他身边轻轻擦过,“说什么前事后事?何必忘,何必不忘。过去未来,终也都是旧事。”
“何必不忘……?”黑巾道士仰首看天,两道犀利的目光一时间如此迷离。
“魔界不远,”老僧飘然而去,“好自珍重……”
“魔界?”黑巾道士喃喃自问良久。
“魔界?!”他忽然一惊,再扭头去看的时候,小沙弥大哭的声音还从背后传来,山门那里却再无老僧的身影。
当那个黑巾道士赶到大雄宝殿前的时候,六十多名道士已经以那古色古香的铁铸宝塔香炉为中心分两侧站定。天空中薄云蔽日,云影在地下变化不定。周围的和尚们脸色异样,隐隐有护寺的武僧在悄悄走动。黑巾道士扫一眼,已经知道局势其实极其紧绷,僧人们面色颇有怒意。他也不说话,只悄悄侧身插在了道士队尾。
“哟,没死得那么快吧?”青年道士玄阳子正在宝殿前卖弄口舌。
“实不相瞒,敝寺方丈确实已经圆寂,如今只等封缸火化,不敢欺瞒国师。”大悲和尚不急不徐地说道。
“那让我看看老和尚的尸首。”玄阳子一边说着,一边伸长了脖子往里面探。
“国师是要验尸么?”一个身披纯白袈裟的青年僧人忽然拦在了玄阳子的面前,目光湛然,双眉如两柄柳刀,一张英俊逼人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玄阳子一直自负相貌,不过在这个青年和尚面前,也只能自认矮了一大截。
“这位禅师怎么称呼?”玄阳子打量着和尚。
“白马天僧,乃是大灭方丈的师弟。”天僧淡淡的笑着。
“白马天僧?”玄阳子哼了一声,“好大的口气。”
“国师道号玄阳,九九为玄,超出尊师祖重阳先师数十倍,更不同凡响。”天僧淡淡的说道。
玄阳子顿时哑口无言。他的道号不是师父苏秋炎所起,却是自己起的。他投入苏秋炎门下的时候,已经和朝廷的达官显贵很有来往,又有一半蒙古血统,所以苏秋炎就希望以他结纳朝廷要员,扩大重阳宫的势力。于是他便想自己起个响亮的道号,也好让人过耳不忘。琢磨再三,得了“玄阳”两个字。苏秋炎对这种事情素来不多过问,也就由他,却没想到大大得冒犯了祖师爷。
“自然一代胜于一代。”玄阳子只好哼了哼,“也不奇怪啊?”
“请。”天僧一笑,让开了去路。
昔日白马方丈大灭禅师就静静地趺坐在蒲团上,面对这禅门第一高僧,玄阳子也不敢放肆,小心地走了过去。可尾随在后的天僧一转身,却忽然站住了。他清楚地感到背后有一股气息如同海潮一样扑至,而那股气息在他转身前是根本没有的。大惊中他身体一挫,如同大海中的一片礁石,自然而然地挡住了那股气息,使它未能涌进大殿。可是等到他转身,那股气息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清楚地知道那股气息必然是从那边六十个道士中某一人身上发出,可是以他的眼力凝神看去,却依然看不出所以,所有的道士都像是修为普通的样子。
“师弟?”大悲禅师看见天僧的眼神瞬间变化,有如一丝刀芒闪过,急忙上一步问讯。
“原来如此……好!”转瞬天僧脸上又挂起了笑容,只是微微对大悲禅师点头,信步走向了大灭方丈的遗骸。
玄阳子已经蹲在那里,眯起一双眼睛,打量什么古玩玉器般死死盯着方丈的遗骨,嘴里还嘀咕着:“哟,就来晚一步,还真的把老和尚给憋死了,早说坐禅坐不得,就算不憋死,难道屁股不痛……”
嘴里说得不敬,他却掩不住一丝失望的神情,微微摇了摇头,伸手去摸禅师的骨骸:“如今中原禅门的领袖,就那么害怕不成?天下有金遁、土遁、水遁、尿遁,却不想大师你来个死遁……也好也好,干净利索,将来有人火烧白马寺,反正你也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可就在他指尖触碰大灭禅师遗骸的瞬间,那个微笑着坐化的老和尚忽然全身坍塌。玄阳子亲眼看着他仿佛又笑了一下,而后笑容剥落。他手指所触的地方竟然变作粉尘一样,只在眨眼间,大灭禅师就烟消云散,只剩下了蒲团上的一堆灰尘。
“这……和尚捣什么鬼?”玄阳子大惊。
“师兄?”天僧长眉一振,低声向大悲禅师问道。
大悲禅师并无半分悲恸,只淡淡说道:“师兄修为虽高,比师父终于差了太远,这次感应到荧惑变动,才全力驱动灵识,以般若智慧测算劫数。以他的年纪,身体本已无法支撑。心愿了结,肉体分崩离析,也并不奇怪了。”
“那么这次入定前方丈师兄早已经知道?”
“生死随缘。”
“国师,”天僧忽然朗声说道,“我佛说佛法僧三宝,方丈师兄的遗骨是我白马寺的至宝,你竟然动手折辱么?”
玄阳子还没回过神来,却分明看见天僧俊秀的脸上平添一道*气,似笑非笑间大步踱了过来。天僧每一步快似一步,踏出十余步后,他竟然已经变作了一个缥缈的白影,不带一丝风声地掠向了玄阳子。
面对这种难以抗拒的压迫,玄阳子再无时间思考。他嘴巴罗嗦,手里功夫却并不平常,手捏背后的剑鞘一振,束剑的海青绦子顿时粉碎。此时他根本来不及拔剑出鞘,连剑带鞘舞起了一阵火影,火光涨出五尺,直截向仿佛御风飞至的天僧。
“这位道爷怎么要*人?”天僧温然道。
众人根本看不清是怎样的变化,那片火影忽然全部消失,等双方停下来的时候,天僧已经含笑捏住了玄阳子的剑鞘。他那般端静如水的模样,似乎根本不曾动过。而玄阳子剑在手中,已经落下了先行动手的口实。
“呸!”玄阳子从惊慌中明白过来,嘴上也不示弱,“道爷不*人,有人就要*道爷了!”
他向殿外微微瞟了一眼,看见殿外的六十个道士毫无动静,眼睛一转,冷冷地笑了几声:“和尚,陪道爷练一练?”
“武功之道怎么练得?”天僧笑道,“动手就是生死了。”
“呸!我砍你个秃瓢,”玄阳子被他笑得心慌意乱。手指在剑簧上一扣,将剑鞘留在了天僧手上,自己却挥舞剑式护身,急退了丈余。
“这次不要再捏道爷的剑喽,出鞘了,别伤了手。”玄阳子歪嘴对天僧一笑。
“道爷哪里有剑?”天僧摇头。
玄阳子大惊,扭头一看自己的剑,才发现手中只是个剑柄,精钢打造的七星长剑竟从剑锷处折为两端,剑身都留在了剑鞘中。他转念一想,更加惊惶,原来天僧捏住剑鞘的时候,长剑还未断,所以他手持剑柄,天僧手持剑鞘,两人尚可以支撑。可就在他按簧拔剑的刹那间,天僧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悄悄折断了剑。以他在道术武功上的修为,竟无法觉察天僧的任何动作,这种手法,分明不是“武功”二字可以函盖的了。
“重阳宫就是凭一杆御赐的大旗称霸么?”天僧笑容中有一股冷冷的蔑视。
“你好大的胆子!”玄阳子本是个自命滑稽的人,并不在乎别人的眼色。可是天僧此时看他那种神色,却让他忽然觉得有如高在云间不染尘埃,而他在天僧眼中却仿佛一个不值一唏哂的蝼蚁。如此居高临下的轻蔑让他怒由心生。
就在那仅剩的一寸断剑上,忽然腾起了变幻的火影,一道火弧缓缓舒展开,而后忽然一振,仿佛一条被扯直的红色丝带。玄阳子震怒之下,竟然催动道家离火之术,以火光真气逼出了一柄虚剑。以他如此的功力,国师的名号也并非枉担虚名。
天僧却只是摇头微笑。
火剑一成,玄阳子再无多话,他盛怒拔剑,出剑就是重阳宫最精纯的“纯阳先意剑”。重阳宫的“先意剑”一千个人用来就是一千种不同的剑法,必须久习其他剑法后再参修“玄元先意”,方能融合其他诸家剑法而自成一路,乃是道家剑术“万妙之门”。此时阳火在大殿中纵横飞舞,仿佛数十柄火剑,数十道火弧交错,明丽的火影瞬间就淹没了天僧的白衣。
天僧手无兵器,在灼热的炎火下无从抵挡,不过他缥缈莫测的身法却远超玄阳子的想象。他的其中数剑明明已经将天僧逼到了无可退避的地步,可是天僧白色袈裟一颤,身上仿佛忽然就空了一块,若是劈肩头,肩头在剑掠过的瞬间就消失不见,若是劈手臂,却根本就是削中了空空的衣袖。玄阳子暴风骤雨般地出剑,却也不由得担心。以他的修为,本不足以自如运使空玄火剑,这次震怒下勉力而成,如果数十个回合内取不下天僧,即使现在占尽上风也是枉然。眼见天僧在火影中还在淡淡而笑,玄阳子知道敌人也猜中了这一节。
“也罢!”玄阳子终于忍不住那一点怒火,右手振出一片火光,火剑暴涨三尺,直取天僧的咽喉。可谁也不曾注意,他藏在背后的左手虚握成拳,拳眼中蕴着一点火苗。
其实重阳的空玄火剑,只要修为到了,根本不需要借助剑柄,玄阳子知道天僧已经修到了“如意通”的地步,全身肌肉骨骼任意收放,单凭一柄火剑,威力虽强,却总是快不过他随心如意地变幻身形,而以玄阳的功力,催动元阳真气足以发出两柄火剑,只要他取中天僧收放肌肉气息中断的片刻,再有一柄火剑助阵,即使是活佛也难逃劫数了。
果然如他所料,火剑闪过,天僧的脖子竟诡异的凹下了一寸,堪堪闪过了剑锋。
“找死!”玄阳子一声大喝,左手的火弧喷射而出。一柄变幻不定的火剑忽然凝成,还未等到剑气真正成形,已经取向了天僧的胸口。
几乎就在玄阳出那一剑的瞬间,方才那股大海狂潮一样的气息又直扑天僧的背后。没有半分的风声火影,那股常人根本无法体会的气息却让天僧肌骨如浸冰水,仿佛浩然天水,不可抵御。
“来了!”天僧的白衣忽然临空飞起,他离开玄阳剑圈的速度比方才闪避剑锋的时候更快了一倍。
殿外鬼魅一样扑近的黑影和白衣的天僧在半空擦肩而过,两人似乎不曾出手,却像两柄快刀在相距一厘处擦过。天僧白衣飘飘,在门槛上一点,轻轻落在殿外的铸铁香炉之上。而那个黑衣道士却是一掌拍击在玄阳的胸口,雄浑的掌力一直透过玄阳的身体,地下的青石方砖碎了一片。玄阳一口鲜血吐出,两眼翻白,险些昏死过去。
这一番变化,令场的人都呆若木鸡,只有一旁的大悲禅师依旧安安静静,手持小扫帚扫起了大灭方丈的遗骨。
沙沙的扫帚声中,一片死寂。微微有“嘶啦”一声,那个黑巾道士头顶的黄色宝幡娓娓飘落,他一手按在脸上,却遮不住那张蒙面黑巾上慢慢出现的剑痕。
殿外的天僧手中,赫然多了一柄七尺的长剑,木质金漆,竟是原来持在大殿中持国天王手上的剑,谁也不知道何时到了他手中,更难以想象两人擦过的瞬间,他竟然以木剑斩断宝幡,同时裂开了黑巾道士的蒙面巾。静默良久,天僧长叹一声,木剑化作碎粉飘落在风中。阳光暖软,却有一阵细雨忽如其来,在光辉如虹的太阳雨中,天僧高居香炉的塔尖,白衣飘然,仿佛真佛降世。
“好!”黑巾道士低声喝道。
“师兄……”地上的玄阳嘶声道。
“你若是真的双剑齐出,必然真气逆阙而走,今天就暴死在这里,”黑巾道士冷冷地喝道,“他设下圈套,诱你强行运使空玄火剑,你自己感觉不到,其实你能够支持至今都是他悄悄以功力为你护持。你若是双剑齐出,真气血流更快,他只要将护持的真气撤去,你就是死在自己手上了。”
“在下重阳玄石,”黑巾道士转身道,“为光明皇帝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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