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问题困扰了学术界很久,历代学者也不遗余力地予以探求。归纳起来,研究的成果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昆仑的地望,二是昆仑的源头,三是昆仑的语义。这些研究虽多至汗牛充栋,但仍有不少值得修正和补充的地方,笔者在广泛汲取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提出一些个人浅见,认为“昆仑”首先是一个神话概念,它包含了源自域外的文化因素,昆仑山是昆仑神话中的神山,在神话昆仑的影响下,出现了实际上的昆仑山和人工的也名为昆仑的坛庙建筑。昆仑神话最先进入古代中国的陕甘交界和山东两地,它是与同期其他外来文化如彩陶、冶铜术、绵羊、山羊、黄牛和小麦等伴随而来的。昆仑神话传播到的地方,除了多有人工的昆仑之丘和昆仑之虚,还有被指定的高山——昆仑山。因此,古代中国有多处昆仑山。昆仑文化影响了古代中国许多的文化现象,例如丘虚文化、封禅文化、明堂文化、其他亞形造型,等等。下面就以上拙见分四个部分,做一些阐述,就教于方家。
一、昆仑山是昆仑神话中的神山,包含着域外文化因素。
中国学者在讨论昆仑问题时,虽容易将神话昆仑与实际昆仑搞混,但一直有着将昆仑山看作是昆仑神话中的神山的正确传统,例如中国神话学开创者之一茅盾先生,便认为可堪与希腊的神山奥林匹斯山比拟的,就是昆仑1。关于此神山的神话源头,中国学者要么不予关注,要么意见不一。只有少数学者认为昆仑神话包含着域外文化因素。他们是苏雪林、凌纯声、丁山、杨希枚等人。笔者大致认同他们的观点,仍在此辟专节讨论,一为此观点是后文展开的前提,二为此观点在学界不彰,大有申述的必要。因此,笔者从中外昆仑神话主要情节的雷同和昆仑二字的外来词性质两方面重新展开论证。
先看域外的昆仑山神话情节。苏雪林考西亚神话,说有一仙山名叫Khursag Kurkura,义为“世界山”,或“大地唯一之山”,是诸神聚居之处,也是诸神的诞生地。而希腊的奥林匹斯神山情节更细致,此山最高处有天帝宙斯宫殿,其他诸神各有山头,宙斯宫殿云母所造,殿中宝座,黄金白银所成,群神会议常在此处召集,此山之高,直通于天,因此它也是登天的阶梯。印度的苏迷卢山,是天地之中心,众神(常译作“诸天”)住在山顶,城池宫殿,毗琉璃珠,真金为壁,门户亦是。山上树出众香,香遍山林,一切禽兽,身皆金色,等等2。
昆仑山的神迹散见于《山海经》、《淮南子》等典籍,归纳起来有这些特点,它是“天地之中”3,是天柱,它有三层,从第三层悬圃再上,就上天了4,因此它也是登天的阶梯,山上是“百神之所在”5,当然更是大神黄帝和西王母所居之地,又称“帝之下都”6。山上物产丰富,多玉,又称玉山,有各种珍禽、奇兽、嘉禾和珠树,例如扶桑、若木、寿木、不死树等等,山上照例有黄帝之宫、西王母宫等宫殿。
将域内外的这些神山一比较,便可见出它们的诸多重合情节。我们再从“昆仑”二字的语义来源一窥二者的关系。
“昆仑”二字字面无甚高义,符合音译外来词的特点,几位前辈学者也确实找到了两个可能的外族语言原词,一是前文提到的西亚仙山之“Kurkura”,苏雪林认为它音近“昆仑”,而义当是“大山”、“高山”之意7。凌纯声和杨希枚则都认为昆仑当译自两河流域的“Ziggurat”(Zikkurat)之第二、三音节,后者是西亚的多层庙塔8,乃仿自仙山“Kurkura”。我们比照二者的音读,是相当可信的。此外,林梅村先生也曾从语词上讨论过“祁连”和“昆仑”的涵义,他认为二者都是外来词,同译自吐火罗语“kilyom”,后者是“圣天”之意,汉代译作“祁连”,唐代译作“祁罗漫”、“析罗漫”,而“昆仑”却是该词最早的汉语译词9。今天的新疆天山,在唐代被称作“析(初、折)罗漫山”,而今天的祁连山,古代则有“祁连天山”的联称,可见“祁连”和“昆仑”,均有“天”之意,这正是昆仑山所具有的通天之山的名实相符之表现。
综上,昆仑山的神山性质及它受到域外神山的影响已十分明显。昆仑山当与印度的苏迷卢山、希腊的奥林匹斯山有同源关系,它们均应源自两河流域的Khursag Kurkura山。
二、昆仑神话最先进入陕甘交界地区和山东地区。
昆仑神话既然传自域外,那它最先进入东亚大陆的地域在何处?经综合判断,笔者以为它率先分头传到了陕甘交界的陇山地区和山东的泰山地区,且分别将陇山和泰山当作这一神话中的通天之山——昆仑山。至于为何将陇山和泰山认作昆仑山,笔者将在下一节作解析,这里我们先以陇山和泰山神话以及这两地出现的其他外来文化因素为依据,考察昆仑神话进入这两地的可能状况。
昆仑山神话中讲到此神山是“百神之所在”,其中提及最多的是西王母和黄帝,还有称昆仑山“为天地心,神仙所居,五帝所理”10。这都不出三皇五帝的范围,尽管今天还有不少学者将三皇五帝当作历史人物,但笔者只将他们看作神话人物,且主要神话情节也源自域外11,后代史籍将他们混同于真实历史记载中,不过是神话历史化的结果。
陇山及其周围,正集中存在着大量三皇五帝神话传说。如言黄帝生于天水轩辕谷12,或称生于上邽(今甘肃天水)寿丘13,西王母的“遗迹”也不少,酒泉南山(今祁连山)有西王母石室,王母堂,珠玑镂饰,焕若神宫云云14,甘肃泾川有王母宫山,也称回中山,乃纪念周穆王临别西王母回望流连之意,山上宫观寺庙多处,王母宫是中心建筑之一。明陕西巡抚薛纲过回中山王母宫,曾吟诗一首“晓骑骢马过回中,上有西池阿母宫。瑶草变成芳草绿,蟠桃让与野桃红”。可见明代回中山的西王母信仰依然正盛15。其他三皇五帝传说也有许多。如伏羲生于甘肃成纪16,其妹女娲生地自不必说,女娲葬地有多说,其中三处指向陕、晋、豫三省交界的黄河大转弯处的风陵渡的风陵17。炎帝的诞生地,经范三畏先生考证,当在天水附近的西汉水上游,也即漾水(姜水)18。其他如秦安伏羲庙、女娲祠、娲皇庙、圣母庙,甘谷羲皇故里石碑,天水羲皇故里伏羲庙,成纪女娲洞,清水轩辕溪、轩辕窑、三皇沟,平凉崆峒山19,等等。还值得一提的是“冀”,此地名曾用在先秦的甘肃甘谷,如“(秦)武公十年,伐邽、冀戎,初县之”20,这冀戎所在地正是今天的甘谷县,在这初设的冀县区域,还有冀川、冀水和冀谷21。至于“冀”字的本义及山东也存在的冀、齐,下文再予以讨论。
泰山附近的三皇五帝神话传说也非常集中。“黄帝生于寿丘,在鲁城东门之北”22,此“寿丘”和“鲁”有两解,除上文所说在上邽(今甘肃天水)外,还有一说是在山东曲阜东北。黄帝战蚩尤传说里,说到“蚩尤幻变多方,征风召雨,吹烟喷雾,黄帝师众大迷。帝归息太(泰)山之阿,昏然忧寝,王母遣使者被玄狐之裘。以符授帝……佩符既毕,王母乃命一妇人,人首鸟身,谓帝曰:‘我九天玄女也。’授帝以三官五意阴阳之略,太乙遁甲六壬步斗之术,阴符之机,灵宝五符五胜之文。遂克蚩尤于中冀”23。这里指出黄帝的归息地是太(泰)山,也提到了“中冀”。有人论证西王母是早期的泰山女神24,上面引证的黄帝战蚩尤传说中的王母,正是西王母。温玉春等论证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等五帝氏族,均原居今山东25,他们的论证依据,正是历代保留下来的三皇五帝传说记载。
不管是论证包含昆仑神话在内的三皇五帝事迹在陕甘交界的陇山周围的学者,还是想论证它们在山东泰山周围的学者,他们看到这些歧见,不是想尽力证否一处,就是想通过“合理解释”来弥合分歧,例如何光岳认为“山东曲阜之寿丘,乃黄帝族以后东迁到曲阜而带去的地名。最早的寿丘,应从姬、姜二水和轩辕谷附近去找”26。学者们之所以要曲意弥合分歧,是因为他们相信三皇五帝都是信史,既是历史人物,当然不存在既生于甲地,又生于乙地的说法,这不合逻辑。但若我们知道三皇五帝不过是神话,而且还是揉合了大量域外文化因子的混合式神话,就不必斤斤计较于一地了。因为神话会在传播的过程中与当地人事和环境结合,变成本地族群的创世或族群起源神话,更何况从域外传来的昆仑神话和三皇五帝神话,如果它们最先进入的是陕甘交界的陇山地区和山东的泰山地区,完全可以各自在当地扎下根来,因为有共同来源,故有重合重复之处。这是我对昆仑神话和三皇五帝神话分别集中于这两地的解释。
我们还想做更具体解释的是“寿丘”和“冀”。“寿丘”乃黄帝出生地,作为昆仑神话和三皇五帝神话的主角,他完全可以分头进入陇山地区和泰山地区,因此留下相同的“寿丘”地名。根据苏雪林的研究,黄帝是域外五星神话中的土星神,同于《九歌》中的湘君。土星神所对应的土星,在五星中公转周期最长,绕太阳公转一周大约29年,故西亚人称它为“不动者”和“永久者”,希腊人称土星神克洛诺斯(Cronus,宙斯之父)为时间之神,是时间老人27,这“永久者”、“时间老人”之谓,不正符合“寿丘”之“寿”么?因此这“寿丘”当也不是胡乱取的,应是与黄帝神话一并传到陕甘和山东地区的。两地的“寿丘”,对应于各自的黄帝诞生神话,并不冲突,可以和平共处。
关于“冀”,苏雪林引高诱注《淮南子》:“冀州,大也,四方之主”,郭璞注《尔雅》:“两河之间为冀州”,因而推断“冀”也为外来概念,最先当指西亚两河之间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引到东亚,冀州实指国之中者,即“中国”,而非九州中的一州。而道家书中,又多用“齐州”表中国,冀、齐当系一音之转28。山东有古齐地、齐国,冀之名,仍用于山东的近邻河北之简称。这“齐”和“冀”,怕也是域外神话一并传来时的遗痕。无独有偶。甘肃甘谷先秦有冀戎,后设冀县,当也是域外神话传到陕甘地区的遗留。这便是我们对两地的“冀”所做的解释。
若两地仅有神话的相重和所谓“史迹”的重复缠绕,还不能肯定就是外来同源神话分头进入两地所造成之现象,但若结合这两地史前的其他外来文化,特别是考古学上之证据,恐怕就要坐实我们的观点。下面略述这些考古学上之外来文化证据。
笔者曾以彩陶、冶铜术、绵羊、山羊、黄牛、小麦等为例,探讨了外来文化进入中国的时间和传入地,时间可以早到新石器时代,其后续有往来,新石器时代中晚期和青铜时代,成为中外接触最持久和活跃的时期,地点则集中于两地,即陕甘交界地区和山东地区29。在另一篇文章中,笔者考证出外来小麦在仰韶时代末期和龙山时代,以大致同时的时间分头进入这同样的两地,排除了两地经过河南为中介的小麦传播可能性30。这两个地域,恰是昆仑神话和三皇五帝神话流传最为集中的地方。我们认为这不是巧合,当是带来彩陶、冶铜术,或是驯化绵羊、山羊、黄牛,或是栽培小麦的外来人群,也同时带来了他们的昆仑神话和五星神话(三皇五帝神话是五星神话的中国化),他们在这两个地方融入当地族群,让彩陶、冶铜术、绵羊、山羊、黄牛、小麦,还有神话在当地扎下了根,并向四周传播开来,这些外来的物质文化和神话,逐渐融入华夏文明并成为华夏文明的源头之一。
三、流传昆仑神话处便有昆仑山,中国境内有多处昆仑山。
昆仑神话既属外来,它最先传入之地陕甘交界的陇山地区和山东的泰山地区,当是昆仑神话的最早落地生根处,陇山和泰山也正是最早的昆仑山。随着昆仑神话向四处传播,形成了有昆仑神话处便有“昆仑山”的局面。因此中国境内有多处“昆仑山”。需要说明的是,这些“昆仑山”均是当地族群对昆仑神话中的昆仑神山在当地的指代,故尽管多不以“昆仑”名之,但均可解析出与“昆仑”千丝万缕的联系。下面选取若干予以分析。
1.泰山
言泰山就是昆仑山者,有苏雪林、何幼琦和何新,他们均言之成理,因此我在这里主要是归纳他们的观点。
苏雪林说,泰就是太、大,泰山者就是大山也,取的是西亚的“世界大山”之义。泰山古名“天中”,言其居天下之中,也称它处在大地的脐上。天门在泰山之顶,幽都在泰山脚下,这都跟世界大山的条件无一不合31。
何幼琦通过对《山海经》中的《海经》的新探,发现《海经》所说的疆域,就是泰山周围的山东中部地区,其中心大山名昆仑虚,经对其周边七条河川的分析,与泰山周围的水系无一不合,相反以之去衡量其他各处昆仑,则一个都不具备。因此这中心大山昆仑虚就是泰山32。
何新在认同何幼琦结论的基础上,补充论证了“流沙”和“弱水”,指出“流沙”也就是“沙河”,泰山地区有季节性异常洪水和异常枯水的极端现象,每逢夏秋暴雨,山洪挟带泥沙砾石汹涌向前,但历时很短,水位迅速下落,沙砾纷纷停积下来,形成所谓流沙,平时,则只剩下涓涓细流,这大面积的沙砾和涓涓细流,应是古书里所说的“流沙”和“弱水”。此外,何新又从名称上作了进一步论证,因泰山古称太山,太、大、天三字古代通用,而昆仑也有“天”之意,二者从名称上便相通了。他还从轩辕的古音为Kuang lun,其对音是昆仑,而昆仑山在《吕氏春秋•古乐篇》中记作“阮陯”山,从而引证昆仑-阮陯-轩辕是一声之转。另今山东有隃陯山、昆嵛山,疑皆昆仑一词的变名33。除了以上论证,从泰山神话传说与黄帝、西王母的密切关系,也能看出泰山与昆仑山的等同性来。
2.陇山
陇山之“陇”,同“垄”。吕微通过蛙和蟾蜍别名苦蠪,论证陇山得名,当由昆仑而来34。闻一多首先论证过蛙和蟾蜍得名苦蠪是因它们腹圆35,吕微认为,苦蠪、窟窿、葫芦,都是昆仑的音转,其相同的内涵是它们都表示“圆”。因此,“陇”当也含有“圆”之意,陇山也是昆仑山。这是从语音语义上对陇山与昆仑山的钩连。此外,回中山即王母宫山,属陇山北段,其上曾有王母宫建筑,还有北魏开凿保存至今的王母宫石窟及其他西王母遗迹,这又从西王母与昆仑山的关系上强化了陇山也是昆仑山的结论。
3.祁连山
持祁连山是昆仑山观点的学者最多,有顾颉刚36、黄文弼37、蒙文通38、唐兰39、孙作云40、杨宽41、赵逵夫42、朱芳圃43、萧兵44等人,他们多从祁连山符合《山海经》中所载山水位置、祁连山上有西王母石室等遗迹、“祁连”义为“天”同于“昆仑”等方面考订,这都颇有见地。但他们的出发点都是实定出唯一的昆仑山,而要否定其他,这是笔者不能同意的。原因在于他们还没有认识到昆仑神话来自域外,这神话昆仑传入中土后,每到一处是会将当地最有名、最接近神话昆仑的神话地理的高山定做昆仑山的。
4.贺兰山
“贺兰”当为音译词。汤惠生论证过贺兰可能译自匈奴语“天”,祁连、昆仑、赫连、贺兰都是古代匈奴语“天”的称谓45。关于“赫连”,这是十六国中的胡夏国建立者赫连勃勃给自己取的姓,《晋书•赫连勃勃载记》称“帝王者,系天为子,是为徽赫,实与天连”,这“赫连”当然是取“天”之义,进一步印证了与“赫连”音近的“贺兰”,确为外来语“天”之音译。贺兰山既是天山,自然有昆仑山之意。此外,汤惠生从贺兰山拥有中国最多、最集中的人面像岩画出发,认为这体现了贺兰山的宇宙山、世界山地位,而昆仑山正是信奉昆仑神话的族群的宇宙山或世界山。
5.嵩山
嵩山可比昆仑山之处,一在它的名称,嵩山又称嵩高,还称崇高46,含有高山、大山之意,昆仑山作为世界山、宇宙山,也有高山、大山之意,昆仑所译自的“Zikkurat”,也有高、大之意。二在嵩山的形状,它有“外方山”之称,见于《尚书•禹贡》47和《汉书•地理志》。《汉书》中直称:“崇高,武帝置,以奉太室山,是为中岳,有太室、少室山庙。古文以崇高为外方山也”48。而昆仑山呈“方形”则在《山海经》里有多处见载。三在嵩山的主峰山脉太室山名称上,清代阮元讨论金文中的亞形外廓,他发现金文中每有此形,其铭便有“王格太室”几字,而这亞形,就是明堂之形。则太室也就是明堂49。后文中我们还将论证明堂是昆仑的异名或遗形,则这太室山也可等同于昆仑山了。
最重要的是第四点,嵩山周围有众多的三皇五帝神话50。如盘古开辟神话,分布在黄河北岸、豫西和嵩山周围,其中盘古肢体化生情节,堪比西亚创世神话中的原始女怪肢体被创造神马杜克肢解化生神话。三皇功业在嵩山更是有着密集的分布,少室山上有三皇寨,寨里有三皇庙,嵩山余脉密县天爷洞上有三皇殿,伏羲画卦被认为在嵩山北麓的“洛讷”,涉县的娲皇宫、西华的女娲城、泌阳的女娲山、嵩山北麓的“阴阳石”等等,都是女娲神话遗迹。
嵩山上还有黄帝和西王母神迹。如黄帝出生和建都在嵩山余脉风后岭附近的轩辕丘;黄帝及其后裔帝喾、颛顼、尧、舜、禹,都在嵩山周围留下了活动遗迹,并留下活态传说。嵩山上还留下了西王母与黄帝饮美酒、赐后羿不死药等传说。嵩山如此多的神话传说,难怪被、神话学家张振犁先生誉为东方的奥林匹斯圣山。鉴于与昆仑山关系密切的黄帝和西王母神话嵩山皆有,加上以上四证,我们认为嵩山也曾被先民当作昆仑山。
6.阴山
阴山是今内蒙中部黄河以北的一座高山。“敕勒川,阴山下”的北朝民歌使其声名大振。但在辽金时期,阴山也称连山、祁连山和天山51,可见北方族群也是将它当作昆仑山的。丁山也认为,阴山或许可指《山海经•海内北经》中的昆仑虚52。
7.陆浑山(三涂山)、涂山
陆浑山在河南嵩县,得名于陆浑之戎迁居于此。三涂山见于《逸周书》53、《左传》54和《水经注》55,《左传》杜注言其位于今嵩县西南伊水之北,俗名崖口。丁山论证陆浑即昆仑,而三涂即须弥(Sumeruo,又译苏迷卢),三涂山,就是今天的陆浑山56。比较音读,似乎三涂比须弥更接近Sumeruo。今天的陆浑山周围,其西南有王母涧,涧北山有王母祠,而陆浑山的主峰“女几山”南麓,有西王母祠,附近的伏流岭上有昆仑祠57。女几山南麓现存有汉代的石刻三皇庙,等等。这些遗迹印证和强化了陆浑山(三涂山)曾担当过昆仑山的神山使命。
涂山有两处,一在安徽怀远县,一在浙江绍兴市,二者都有着禹娶涂山氏和禹会诸侯于涂山的神话,怀远涂山有涂山氏祖庙,而绍兴涂山则曾建大禹庙,可见涂山是一座富含大禹神话的神山。顾颉刚、杨宽和闻一多等诸位先生都认为涂山就是三涂山的简称58,顾颉刚还认为禹与涂山之神话都应产生于今嵩县的三涂山,而这两地的禹神话,应是“秦汉以后装点出来的”59。笔者由此推测这二处山名及禹神话可能是文化迁延的结果。但也因此将三涂山的昆仑山性质,继承了过来。还值得一析的是大禹所娶的涂山氏,闻一多先生比较了她和高唐神女,发现二者在天帝之女的身份、所遇合的帝王对象、都是极主动的奔女三方面高度雷同60。其实这是世界性的大母神神话在古代中国的衍化,她们也同于西王母,甚至远同于西亚的大母神伊南娜和易士塔儿61。如此,则涂山氏神话更强化了涂山的昆仑山地位。
8.会稽山
会稽山是否有昆仑山之内涵,尚没有人提出。笔者比较《山海经•南山经》对会稽山的描述,如“会稽之山,四方,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砆石”62,认为它在外形、物产上符合昆仑山之特征。此外,会稽山有大禹神话,虽缺三皇五帝神话,但或许是昆仑神话传播过程中的文化衰减和变异现象。“会稽”二字之音读,恐也似外来语译词,其与“昆仑”或许有同源关系。
9.天柱山
天柱山在安徽潜山县,又名潜山,皖山,秦汉时称“霍山”,汉武帝曾登山礼拜,封为“南岳”。隋代诏改南岳为衡山。天柱山则被称为“古南岳”。目前尚无人考证其与昆仑山的关系,也缺乏相关神话传说。唯一可联系起来的是它的山名——天柱。昆仑山作为天柱,多有记载。如《山海经图赞》:“昆仑……粲然中峙,号曰天柱”63,《神异经》:“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围三千里,周圆如削”64,《海内十洲记》:昆仑山“上通璇玑,……鼎于五方,镇地理也,号天柱于珉城,象纲辅也”65,等等。这“天柱”正代表了昆仑山上通于天,作为登天的阶梯的特性。天柱山的得名,是否有昆仑神话影响的因素,目前还没发现十足的证据,暂列在此,以待将来吧。
10.天山
横断新疆的“天山”,是直到清代才成为固定的叫法,之前有很多异称,如北山、白山、凌山、绫山、三弥山等66,但唐代它已有“天山”之称,如李白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可证,当时的胡人也称之为“析罗漫山”67,林梅村论证过此胡名与汉人所称的“祁连山”都是吐火罗语“kilyom”(圣天)的音译词,而汉代的“祁连山”,也被林梅村和杨建新证明指的正是今天的东天山,而不是今祁连山68。如此,天山自汉代就有了与昆仑等义的名称,自然具有了昆仑山的某些属性了。
支持天山也曾作为昆仑神话中的神山的证据,还有它上面的西王母传说及遗迹。例如西王母祖庙、王母脚盆、天池及其传说等。东天山的最高峰博格达峰,已被林梅村证明当是最早所指的“敦煌”,而后者在吐火罗语中是“高山”之意69,这就跟同有“高山”之意的“昆仑”产生了联系。也有人认为《禹本纪》中所言“昆仑”,就是指博格达峰。
11.昆仑山
昆仑山是指今日新疆和西藏的界山,它本称于阗南山。得名“昆仑山”是汉武帝在张骞的介绍和按古图书《山海经》的记载而御定70。既有皇帝亲定,历代便也多将其当作昆仑神山看待,黄帝、西王母纪念建筑及祭祀活动也铺张开来。道教徒更尊其为仙山,明末道教混元派在昆仑山设道场,号称昆仑派。至今海内外道教信徒经常千里迢迢朝拜昆仑山,寻祖访道71。
12.西宁“青海南山”
青海西宁在汉代属金城郡临羌县。《汉书•地理志》记载:“金城郡临羌,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仙海、盐池,……西有须抵池,有弱水、昆仑山祠”72。这昆仑山祠,当建在当时的昆仑山上,由仙海(即今青海湖)、盐池等与西王母石室近,且西边还有须抵池、弱水、昆仑山祠等推断,这昆仑山或许为今西宁市以西、青海湖西南隅的青海南山。
13.敦煌、三危山
敦煌在今甘肃西境,因境内莫高窟而驰名。前已引林梅村释“敦煌”乃吐火罗语“高山”之意,且最先指的是东天山的博格达峰。则今敦煌之名可能为“其不能去者,保南山羌”的小月氏人所带来,且一并将本指东天山的祁连山名也带到了酒泉南山,久之异名为祁连山。“敦煌”的“高山”本义将其与昆仑山联系起来。此外,《汉书•地理志》敦煌郡条下记载:“敦煌……广至,宜禾都尉治昆仑障”73。这昆仑障是防御工事,当建在有险可恃的山陵之上,由其名“昆仑”,可推应即是昆仑山上。
三危山首现于《尚书•舜典》,言舜“窜三苗于三危”74,不少人以史实观之,但笔者以为还是将其看作神话且“三危”也是神话中的神山为好。再见于《山海经•西山经》之“西次三经”,言“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75。现实中则位于敦煌莫高窟附近。三危山就是昆仑山,已被邓少琴76和贾雯鹤77等讨论过,我们再补充一些分析。先分析“三危”二字,“危”释“高”,这就近于昆仑山所谓的高山、大山了,而昆仑山,被描述为三个层级—— 昆仑、凉风和悬圃78,这正合三危山的“三”,因此我们认为三危山也是昆仑山。此外,“三青鸟”本是为西王母取食的伴鸟,它在昆仑山,汉画像中,我们也常见到居中坐在龙虎座上的西王母,旁边有三青鸟相伴,因此这居于三危山的三青鸟,再次将三危山与昆仑山归并到了一起。
敦煌、昆仑障、三危山三名在今甘肃西境汇合一处,当然不是偶然巧合,它们都指向了昆仑神话中的神山——昆仑山。
四、昆仑的内涵及影响。
还想从语义上对昆仑的内涵作一番梳理,弥补前文在这方面探讨的不足。昆仑神话传衍到古代中国,不仅出现了多处实地昆仑山,还对中国古代文化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下面也集中作一些讨论。
1.昆仑的语义
昆仑属外来词,殆无疑义。数位学者已对昆仑的外来语原词做过勘同工作。如上文提到的苏雪林认为是西亚之仙山“Kurkura”之音译,义为大山、高山。凌纯声、杨希枚认为是译自两河流域的“Ziggurat”(Zikkurat)之第二、三音节,义为崇高79。杨希枚还认为殷周的甲金文“京”、“高”,均表示人工高层建筑,且二者无甚区别,而“京”字当也译自Ziggurat,它和昆仑,可看成是同音异译80。林梅村则另辟蹊径,找到了表示“圣天”之意的吐火罗语词“kilyom”,认为在汉代以前,昆仑是对该词的音译,汉代以后则译作“祁连”81。这几种看法,看似不一,其实不矛盾,且能互补。苏雪林与凌纯声、杨希枚所定的外来语词实为一致,只不过苏所定乃指高大的神山,而凌、杨所定是以前者为依据所拟造的多重庙塔,这样昆仑的所指则涵盖二者,一方面指神话中的世界大山,另一方面则是指按照这世界山而造出的人工高塔。《山海经》中的昆仑丘、昆仑虚,呈四方形,正是模拟神话中的昆仑山而造出的多重人工建筑。林梅村则挖掘出昆仑所含有的“天”之意。如此,则昆仑的本义,由神话中的世界大山,到模拟它的人工高塔,从而引出“高”、“天”之意,且均包含着崇高、神圣的宗教意蕴。
吕微曾专文讨论过“昆仑”语义82,笔者虽不完全赞同,但也多有可取之处,下面结合吕微的部分观点,继续考察“昆仑”概念的更多引申义。
昆仑有“圆”义。笔者以为这是因昆仑表“天”,而天是圆的,从而得义。因此衍生出混沦、浑沌、葫芦、窟窿等表圆形的语词,包括上面提到的蟾蜍别名苦蠪,也因它的腹大而圆。
由“圆”义,又引申出整个、完全的意思,如“囫囵吞枣”;再引申出“不可分离”之义,如浑沌神神话,他无面目、孔窍,被凿开七窍后却死了。这则庄子寓言想说明“圆”、“浑沌”在本质上不可分离,由此引申出“不可分离”之意,再引申出“不开通”、“不开明”、“不谙事理”,又由“不开明”引申出“黑”义,唐宋两代的昆仑奴,就是黑人奴隶。
2.昆仑的影响
昆仑神话传入中国后,除了各神话的传播地将本地高山认作昆仑山并赋予它“百神之所在”的神山地位外,昆仑神话还影响到古代社会的很多方面,例如丘虚文化、封禅文化、明堂文化乃至其他亞形造型等等。
先看丘虚文化。“丘”本指天然的小土山,龙山时代,先民开始从自然高丘向较为宽广的平原发展,为了避免潮湿和水患,他们往往将聚落基址用土垫高,形成一种人工加筑的聚落形式,仍以“丘”名之,这就是人工之丘。而“虚”则指“大丘也”83。由于人工丘虚的普及,它们也成了先秦时期的基层地域组织,自然也是人类活动的中心场所,一如凌纯声先生所言,“丘之功用,为一社群的宗教、政治和丧葬的中心。大至一国,小至一村,莫不有丘,盖丘即社之所在”84。这里提到的“社”,是指丘虚之居民进行祭祀神鬼的场所。形成了有丘即有社的局面,因此王增永先生又称丘虚文化为“社丘文化”85。
而这祭祀神鬼的场所--社,经凌纯声先生研究,它是西亚庙塔建筑Ziggurat的首音节音译,当然还包括祖(古音读姐)、畤、臺(古音读持)86、京、高87等字,而“昆仑”译自该词第二、三音节,这几个汉语词都是同词异译而已。可见昆仑文化对丘虚文化的影响,首先在丘虚中必有的社祀上。其次,作为人工建筑的Ziggurat,传来中国后,还称为昆仑丘或昆仑虚,当是与丘虚文化结合的结果。此外,社坛的形制有圆有方、社坛层级三重、社木社树等等方面,都应该是对昆仑的模仿。
再看封禅文化。狭义的封禅仅指中国古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之时的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礼。且封禅之地皆在泰山及附近小山上。而广义的封禅,当指所有以壇墠设祭的活动。因为“中国古代祭祀神鬼之所在,曰壇曰墠,封土曰壇,除地曰墠;又筑土曰封,除地曰墠。故凡言封禅,亦即是壇墠而已”88。关于“壇”、“墠”二字,凌纯声认为这“壇”当是“昆仑”的中国语又一叫法,而“墠”则可能是Saqăru(Ziggurat同词异写)首音节节译。故这壇墠文化,就是封禅文化,也是昆仑文化。若此说不误,则上文已提及的祖、社、畤、臺、京、高、壇、墠、昆仑,均来自西亚的Ziggurat。
三看明堂。明堂是古代中国天子的太庙,据蔡邕考证,这种“宗嗣其祖以配上帝”的建筑,在夏代称“世室”,在商代称“重屋”,周人称“明堂”89,后代沿用周人的叫法。总结明堂的功用,有“为祭天祀神之祭坛,为行政布令之宫殿,为施教兴学之渊府,为朝见聚会之庭堂,国之大事皆行于明堂”90。关于明堂与昆仑的关系,凌纯声先生考证为“明堂即壇,壇即昆仑”、“明堂为昆仑”91,刘宗迪先生也讨论过二者的关系,他认为明堂是昆仑的原型,并举十一例以证二者之同92。笔者认为这是未弄清昆仑的来源而造成的误判,正确的说法是昆仑是明堂的原型,明堂也就是昆仑,只不过它属昆仑中的人工建筑那一部分,而非神山。至于刘宗迪先生总结的十一同点,放在笔者的观点上同样适用。例如二者都是观象授时之所、昆仑“八隅之岩”与明堂的亞形结构、昆仑丘三成与明堂“土阶三等”93、昆仑神木与明堂测影圭表、昆仑弱水环绕与明堂四面环水之辟雍等等,这些相似,正是明堂按照昆仑丘或昆仑虚来构造的明证。
四看其他亞形造型。明堂的平面布局呈亞形,同于昆仑之丘的“八隅之岩”即平面有八个方角的结构,这已经被刘宗迪先生揭示过94。这种模拟昆仑亞形造型的结构还体现在很多古代器物和建筑构型中。笔者曾撰文对夏商时期的亞形造型作过分析,将这些亞形造型归纳为三类,一是青铜器、陶器上的亞形镂孔或镶嵌纹,二是金文、玺印上的亞形符号或“边饰”,三是商代墓葬里的亞形墓圹或墓室。笔者认为这种亞形造型源自域外,最早的源头是西亚两河流域的新石器时代同类符号。且认为亞形造型是对龟板外形的模拟,而后者又出于西亚创世神话马杜克劈开原始女怪龟形躯体以其下半部的龟板造大地的龟板之模拟,因龟板两侧正中为连接龟背而有突出甲片,与龟板头尾部稍突出甲片合看,正呈十字形也即亞形。因大地乃龟板所造,它便成为大地的象征。而亞形符号的中心,便也象征着世界中心,是沟通天人的中介,是促进人类再生和新生的“生殖崇拜”观念的符号表达95。该文中笔者尚未点出这亞形结构模拟的也是具有“八隅之岩”的昆仑,现在这里补上。
上面说到亞形结构是对龟形原始女怪的龟板外形的模拟,而亞形也可说模拟自具“八隅之岩”的昆仑,因此昆仑也与龟形原始女怪建立了联系。这能用来很好的解释为什么昆仑一说为圆,一说为方,它上通于天,又下通于地。笔者推测,因昆仑也是模拟自用来造大地的龟形原始女怪,或许先以浑圆的龟背(以造天)模拟之,故昆仑为圆,以指天,后又以呈亞形的方正龟板(以造地)模拟之,故昆仑又为方,以指地。
五、结论
昆仑山是昆仑神话中的神山,也称世界山和宇宙山,昆仑山的“昆仑”二字,是外来词,它译自西亚多重庙塔Ziggurat,或是吐火罗语圣天kilyom,因此它有“崇高”、“圣天”之意。昆仑山神话堪比西亚、印度、希腊等地的世界山或宇宙山神话。因此我们认为,昆仑神话包含有浓厚的域外文化因素,它的最古源头,当在西亚神话中。
昆仑神话这一外来神话,进入古代中国的方式,既不是进入一地再四处扩散,也不是多地并进,而是分头且以大致同时的方式进入两地,这两地是以泰山为中心的山东地区和以陇山为中心的陕甘交界地区。这是山东地区和陕甘交界地区各自出现昆仑神话和三皇五帝神话特别集中的原因所在,考古学上的彩陶、冶铜术、绵羊、山羊、黄牛和小麦遗存,其始源也集中于这两地,而这些遗存均属外来文化,由此强化了外来昆仑神话分头进入山东和陕甘交界地区的结论。
昆仑神话在中国境内各族群中传播开来,形成了有昆仑神话处便出现地理神山——昆仑山的局面,经过分析,我们认为古代中国境内有十多处“昆仑山”,它们是泰山、陇山、祁连山、贺兰山、嵩山、阴山、陆浑山(三涂山)、涂山、会稽山、天柱山、天山、昆仑山、青海南山、敦煌和三危山等等,此外,源自域外的模拟自昆仑山的ziggurat也传来中国,《山海经》中称之为昆仑丘和昆仑虚。
昆仑的原始语义当有高山、神山、圣天之意,还引申出圆、完全、不可分离、不开明、黑等义项,成为汉语中一个较大的词族。
昆仑文化对古代中国的影响,除了传播昆仑神话的各地出现了地理神山——昆仑山外,还深刻地影响着古代文化的很多方面,例如丘虚文化及其中的社祀、封禅文化、明堂文化以及很多其他亞形造型等等,《山海经》记载的昆仑丘和昆仑虚,是西亚人工建筑的多重庙塔(Ziggurat)传来中国后的译名,除了这两词和昆仑,还有祖、社、畤、臺、京、高、壇、墠等等,均来自西亚的Ziggur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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