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莫卡
楔子那一年晚冬,御花园内的白莲池中,突然长出了一株巨大的红莲,孤零零的立在缭绕着的朦胧雾气中,恰似一顶合起来的绛红云帐。
国师说这株红莲是妖孽,要用皇室的血才能镇住。
七岁的公主端木蓝,便煞白着小小的脸,被缚住立在莲池旁,衣裙上精致的花草似要被风吹着飞走。宫人将她举起来丢进莲花池时,她发辫上缀着的银铃在风中清脆作响,池中的红莲在银铃的响声中微微有了些变化。
原本满池的莲香雾气,渐渐散开,一池清明中,红莲“啪”的一声轻响,缓缓绽放。
青色的花托上侧卧着一名神情慵懒的蓝衣男子,银发如织,或扑散在周围的花蕊之上,或缠绕着支在下颌的手臂而下。空旷的水面忽然冒出成千上百枝瞬间绽放的红莲,其中几株并蒂莲上就托着惊慌未定的端木蓝。
“妖……孽?这对我来说,倒是自天地初开至今,第一有趣的称号。”
他说话极慢,一字一字漫不经心的念。偏偏他一双斜挑的长眸过于凌厉,以至于那些话落下来,恰如刀子在人心上一点一点的磨。
他扬手,座下一片巨大的红莲花瓣飞起,将瞠目结舌的国师裹住,噗通一声沉入池中,丈尺高的水花将岸上愣住的众人浇了个通透。
那男子将冷的发抖的端木蓝揽在臂中,踏花而来,长衣宽袖掠过池中百莲,敛眉问岸上众人道:“谁是妖孽,你们,可看清楚了?”
第一瓣求不得端木蓝立在自己的殿前,看着天边遥远的薄云,近前冷秋的雾气,垂眸静默。便有双生的尊贵好看,修长分明如白玉细琢成的手指,从她身后敞开的窗子探出,轻佻的掠上她微凝的眉间。
“啪!”
端木蓝挥手拍开,冷淡道:“少动手动脚,不喜欢我就离我远些——还是,你改变主意了?”
她被肖梵救起的第九年,捡了个春回大地,柳舞花开的好日子,把诗三百中真挚隐喻的爱情诗篇,在肖梵面前一篇一篇的读。读的嗓子嘶哑,眼巴巴的看住在一旁悠闲饮茶的肖梵,他却当她是口渴同他要茶水,将空了的竹丝刷纹盘口壶倒提过来,耸肩表示没水了,就起身去煮茶。
半路又折回来,拍拍她期待的脑袋,疑惑道:“读的不错。只不过那青青子衿是个什么?既言青青,这子衿,莫不是一株草么?”
她气的唇舌冒烟,却哑了嗓子口不能言。
后来她又学着别的姑娘,将定情的发钗玉环不知送了他多少,却总不见他有什么表示,便纠结着,是否要把她那细密的情意缝制成一个鸳鸯比翼的荷包,送与他。
奈何荷包才刚绣了一半,便有一日被肖梵瞧见了,拿起来端详了半日,恍然大悟道:“这是个鸳鸯荷包?”
这厢她正羞涩欣喜他终于领悟一二,那厢肖梵已经皱了眉道:“你绣的这样丑,怕是将来得了你这荷包的男子也看不出这是对鸳鸯——便是我绣的也要比你强些……”
他说着便伸手要去拿那荷包的针线,却被端木蓝一把藏到后面,破釜沉舟的盯住眼前人道:“我不知你到底懂不懂,今日你不懂也没关系,我可以说到你懂为止。”
他抬眼看她,眸光清远。
荷包上的细针扎进了指尖,她抖了一抖,却没放开手。
“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
她甚至没敢问“你喜不喜欢我”,只问他“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让她喜欢他,让她和他一起活下去。
肖梵难得笑的温柔,望着她明澈的眸子,清声道:“我有喜欢的人了。”
端木蓝并没有惊讶,这样的男子,比她多活出不知多少年岁,在遇到她之前不知遇到过多少精彩绝艳的女子,有喜欢的人并不奇怪,只是他这样不犹豫的回答,还是让她心里忐忑之外更添难过。却自仍强撑着道:“凡人的寿命很短的,几十年而已,你虽然喜欢着她,能不能暂且将她放一放,把喜欢放到我身上,待我……再继续喜欢她?”
肖梵含笑打量了她几眼,失笑摇头。
见她眼中的热切灰败,又似怜悯她般,缓慢而慎重的道:“我喜欢你——蓝,你的名字我也喜欢。”
她的名字,实在普通的很,除去端木的姓氏,不过一个“蓝”字。她原当只是他敷衍她的一句,后来有一次,她看到肖梵绘画时调色才知道,蓝者,近碧。
他心心念念着那个昆仑山上落尽九天之碧的雪女,所以,只因她名字里有个近“碧”的“蓝”,便也能得他一句“喜欢”。就连他当年能在莲池内及时醒来,也不过是她发上的银铃声,和那女子身上的很像。这喜欢分给那个女子的那样厚,匀给她的便只剩这样薄。
第二瓣生“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在意这样的小事,也忒小心眼了些。”
肖梵收回手,专注在窗前的画案,漫不经心道。
端木蓝本就心事郁郁,闻言冷冷道:“我原就不是昆仑雪女那样天生的灵物,不过是凡世里的一个俗人,自然是有些小模小样的坏脾气。不如您早日回您的昆仑殿去,免得我这俗人污了您的眼。”
端木蓝甩着袖子离了内殿,走了半路却又后悔自己话说的狠了些,怕肖梵真的不声不响的就走了,急急住了脚,又巴巴的往回跑。
肖梵已经搁下笔,去外殿煮茶了,端木蓝自觉面子过不去,便不去惊扰他,只自己悄悄绕回内殿,去看一看肖梵画了两三日的画。
素缎上铺陈着一方云烟缭绕的青山,不知是不是她眼花,似乎看到那案上绕着远山的流云动了一动,便又凑近一些,手不小心按住画上未*一角,便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道拉扯住她,生生将她拖入画中。
她摔在一丛云石旁,空中远远传来清越的鸣叫。
端木蓝方愣住,竟见着长风中一只凤凰飞来,口中吐出朵朵红火。
她徒劳的伸手盖住头,却眼前突然一暗,头上披了一件外衣,染着草木覆雪的冷香。
她抬头,便见着肖梵那张清尘绝艳的脸,伏下来看她是否受伤。他招来一阵风,那些明明灭灭的火花便被风卷着,如一条淋满了落花的溪流渐飘渐远,偶有几星明艳花火落在他肩头如倾的银发上,衬着那张清艳的侧脸,若水月映花,美得惊心动魄。
这是他画中的世界。
他原是上古昆仑之主,后来应劫而去,却得佛缘,在佛主坐下勤修千年,终又化得形体,便选了个凡间福泽极深的地方养着。所以才有了当初在夏王宫莲池内醒来,救了端木蓝一命。只是他终究比不得从前了,只能将要去的地方绘在以残余法力幻成的素缎上,才能前往。
身边景象跌宕起伏,时而沧海忽而桑田,端木蓝被幻象所惑,她下意识的抱住他的腰,走的跌跌撞撞。
“蓝,你只看着我就好。”
端木蓝没有抬头,因而没有看到肖梵说这话时,沉沉眸光中的认真。
不久便到了一处立在激流之上悬崖,悬崖上生着棵半边生半边死的树,像是梧桐,却没有枝干,火凤凰在树顶缠绕飞旋。
肖梵推开端木蓝,削下那无枝梧桐的一截,在火凤凰追着落下来时,用力扯住风尾上最长的那根翎羽,翎羽勒进手背,血顺着冷玉般的手臂滑下。
凤凰尖锐鸣叫转头来啄肖梵,端木蓝扑过来,肖梵却反手将她整个护在怀中,迅速念了出画的诀。
回到内殿,端木蓝急忙去找药箱。
肖梵将扯下的长翎按在断木上,宽袖拂过,掌下竟化出一张七弦琴,形如凤凰,纹如凤翎,声如鸣凤。
他将那张琴放到端木蓝手中,眯了眼笑道:“生辰礼物。”
端木蓝呆住,他费这么大力气,竟只是为了替她取一段木一丝弦,做一把独一无二的七弦琴?
她垂首掩住眸中汹涌的情绪,一手抱着琴,一手紧紧捉住肖梵被血侵染的袖子。
仿佛握紧她的整个世界。
可是,他不知道,他对她而言,比她的整个世界,都重要。
第三瓣病端木蓝病了。
自她幼时被丢入莲花池,每逢莲花盛开,她便夜夜恶梦难眠。这次又在画里受了些惊吓,便越发病的重了些。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端木蓝猛的坐起身,殿内无边的黑暗像是那年冰冷的池水将她淹没,她抖成一团,忽然殿内亮起一圈暖光,肖梵手持烛火,披着外衣从窗边走来。
她声音抖的不成样子:“她们……把我丢下去……水好冷……”
她捂住脸的手,被他拿下来,握在他温暖宽厚的掌中:“没关系,我会把你救上来的。”
她愣了一会,扯着他的袖子呵呵的笑了。
他任她把他的袖子揉成一团蹭去脸上的眼泪,不动声色的把袖子更往前递了些,好将她额上的冷汗也一并擦去,将烛火移近了些,懒懒的道:“有什么好怕的,我在这里。”
她无声的笑一笑,鼻尖是他衣袖上清冷的草木香。蜷缩在他掌中的手伸展开,看着他掌中这些年次第开出的莲瓣,手心贴住他的掌心,如同发现了好玩的游戏般,乐此不疲的用自己的手,一点一点去丈量肖梵的手。
肖梵由着端木蓝扯着他的手玩,自己拿了本书靠在一边看,等到她枕着他宽大的袖子睡去,才垂眸,看那睡着了依然抓着他左手的女子。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他其实有些后悔。当初觉得说起曾经喜欢的雪女时,端木蓝脸上想怒又不敢怒,痴怨还忍气吞声怕他知道的样子有趣极了,就故意常说自己如何如何喜欢雪女来逗她。他喜欢看到她表现出的在意,和只因为他才会出现的,那些生动的表情。只是他不知道凡人的心,和她们的人一样脆弱,他在她面前说了九年的雪女,她便笃定的相信他对雪女之爱刻骨难忘。等到他想挽回时,已经晚了,他说他也喜欢她,她却再不相信了。
端木蓝早上是被一阵翻东西的声音吵醒的。
肖梵想为她做一碗宁神的药粥,却想不起其中的一味材料,去找相关的书时,又想不起那书被他放在了哪里。
她闭了闭眼。
她知道这是他少了一魂一魄的后果,终有一天,他会忘记世间一切,化作一缕空白的风,消失在三界、
当年的国师被肖梵沉入莲池后,国师的住处便空了下来。她在那里找到许多古籍,其中记载天劫推演避躲的一部残卷提到:上古昆仑之主之所以未能受过那次天劫,是因私将一魂一魄给了一个凡人。后面便跟着记载了缺失一魂一魄的后果,以及补全一魂一魄的方法:
找到那个凡人,用昆仑之上羽人一族的心,配上昆仑神使三足鸟的血,便能引出魂魄;再以无枝之桐凤翎制成的琴,奏出的琴音牵引,便能将魂魄补全。
她拨弄琴弦的指微微发抖,如今那个在仙山昆仑学艺的凡人,正要前往不远的蜀山参加一场试剑会。
于是,她不告而别,独自前往蜀山。
却在宫门前碰到了她的皇兄。
他也看到了那部残卷,在得知端木蓝得到了那架梧桐凤翎琴,又要独自前往蜀山,便猜到了她要做什么,因此,在这里特意等着她。
“你是说,他在利用我?”
“小蓝,你不觉得一切都太巧了吗?那个凡人,蜀山,昆仑的羽人,三足鸟,梧桐凤翎琴,一切都巧的像精心设计的一般。”
端木蓝点头,笑开,那笑容明媚清澈:“皇兄,你说的没错。”
她皇兄正要继续劝说她看破肖梵险恶的用心,一起来对付肖梵,就听到自己的皇妹摇摇头继续说道:“不过,你不知道……可能他也不知道,他要我做什么,一个眼神就够了,根本用不着这么费心思。”
是利用也罢,是无心也好,她做这一切原也不是为了他。她只是为了她自己的愿望。
而肖梵,就是她的愿望。
他安好,她才能继续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放肆而隐忍的喜欢他。
正如肖梵曾经说他的爱是一种劫难,让她放弃他时,她毫不犹豫的点头,然后说的:“可以,我也不是非你不可。只要你能再找出一个人来,救我于水火,扶我于危难,纵我痴嗔贪怒,容我悲喜愁欢。那么,不管他是仙是人,是皇子是走夫,是翩翩少年是佝偻老朽,我立刻去爱上他,嫁给他。”
找不到这样的人对不对?
她露出一抹似喜还愁的笑,所以你看,她也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放弃,没有办法不喜欢。她本就是俗人,堪不破这情网红尘;她亦本是凡人,生来带着七情六欲的罪。
她去了蜀山,用夏国公主的身份接近也曾是人间皇子的秋月白,假装对昆仑充满好奇,磨得他同意带她去昆仑。在那里,她见到了那个碧眸的雪女,那个得走了肖梵所有喜爱的女子。嫉妒,不甘心,她露出一个明澈的笑容,眼神意味深长。
昆仑夜晚的风很大,她着一身黑衣,隐在夜色中,一连几天,她躺在刺骨的雪地里,用匕首割破自己的手腕,用血引来以为有凡人受伤的羽人,想起肖梵冷玉般的手指,清艳的眉眼,想他笑起来妖冶好看的模样,突然就觉得无比委屈和害怕。她要是死在这里怎么办,要是再也见不到他了怎么办?他日后想起这曾属于他的昆仑,会在想完那个雪女之后,顺带想起她吗?
那日她刚将以梧桐凤翎琴招来的三足鸟藏好,居然转头就见着了雪女。
她藏在身后的手隐隐发抖,却见着那女子比她更心神不宁,甚至没有发现尾随而来的秋月白。
一个计策在心里成形,她挑眉笑道:“我要带秋月白离开昆仑,让他做我的驸马,你坏了他上一生的荣华,还想坏他这一生吗?”
肖梵告诉过她,上一生的秋月白,是人间极富盛名的一位才子,在和到凡间游玩的雪女互生爱意后,却因为肖梵对雪女的喜爱,而被肖梵设计。为了救雪女,死在了凡间为诛灭妖怪而焚起的烈火中。后来他在应劫时,为了不让雪女忘记他,将自己的一魂一魄给了秋月白。
“要不是他身上有肖梵的一魂一魄,他对你而言也不过就是个陌生人。”
她看到脸色难看的秋月白从山石后走出来,看到雪女脸上几欲奔溃的表情,便知道自己赢了。
她第一次做这样事,却做的这么干净利落毫无迟疑,她想她是病了,她为她的愿望病入膏肓,而甘之如饴。
第四瓣怨憎会端木蓝把秋月白安排在以前国师的住处中,秋月白相信了雪女重视他不过是因为他身上肖梵留下的气息,心灰意冷的主动提出要求,请她将肖梵的那一魂一魄取走,即使那样做的后果,会让他自己也性命堪忧。
安顿好秋月白,端木蓝就急急的去寻肖梵。
他正立在一株梨花树下静思。
转头来看端木蓝时,银发上落满的梨花簌簌掉下,隐约的清香混在风中缠绕进端木蓝心里。
“你这样子,倒像是梨树精了,还不现出原形来,我正好拿你做张梨木榻。”
肖梵并不像端木蓝原想的那样追问她这些日子跑去了哪里,只静静瞥她一眼,居然不声不响真的就地化成一张梨木榻。
端木蓝傻眼,想笑又不敢笑,肖梵这是在和她闹脾气?偏偏你豁出心去喜欢一个人,他耍个性子也能让你受宠若惊。
她蹲下去讨好的拍着“他”道:“别生气了,好吧,你一点不像梨树精,你是最威武强大英俊绝伦的昆仑之主。”
她欺他现在是张榻,大胆的伸手揽住他,还在想法子哄他,却突然觉着周围的空气冷了起来,周围居然寸步成冰,莲池的方向尤其冰雪交加。
她心中一动,将还是木榻状态毫无反应的肖梵拖到屋中,仔细上了锁,转身朝莲池跑去。
就见着秋月白站在莲池边,仰头和突然出现的雪女说话。她本是笃定雪女带不走秋月白而稍微安定的心,在看到冰封莲池重新盛开的红莲,和满地潋滟风流中走出的那个蓝衣身影时,再也无法自持。
“肖梵……”
他垂眸立在池边,叹息:“上古羽人的心,三足鸟的血,可以摄魄还魂。蓝,我原本想尽我所有,换你半生无忧,却终因我让你罪孽深重。”
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秋月白和雪女送走,眸色颓然的看着扯住自己袖子的女子道:“你这样折福,凡人的气数便很薄了,以后,怕是要遭天谴。我,也要走了。”
端木蓝不说话,扯住袖子的手越发用力。她不在乎因这罪孽而会导致的恶果,那是以后的事,以后便是化作一株草一只走兽,那也和现在的她没相关。她只是一个凡人,她要的只是一生一世的相守,哪怕为此耗尽生生世世的福泽。
肖梵固执的往前走,端木蓝倔强的扯住他的袖子跟。他们走过一条条街道一座座城池,穿过形形色色的人群。
在最后一座城池前,肖梵停住,对木然望着他的端木蓝俯下身,轻轻拥住她,在她耳边,缓声道:“我会忘了你。”
他转身迈入那座城,端木蓝还想跟进,却再也前进不了一分,手一松,那席蓝衣转瞬消失。
城中热闹喧哗,却掩不去身后女子凄厉的呼喊。
肖梵垂首往前走,菩提城,心有戾气者不得入,这繁华热闹的一座城,又有多少伤人心者伤心人。
第五瓣 爱别离菩提城是一座凡人和妖怪相处融洽的妖怪城,因着城门上有道昆仑山上的神君留下的“心有戾气者不得入内”的仙符,因而满街上都是各式各样无法无天闹腾着的小妖怪。
最近他们都很喜欢往城门口跑,那里有一个女子,姿容憔悴风尘仆仆,怀抱着一把七玄琴,整日对着城门幽幽而弹。
看到他们聚在城门边上探头探脑的观望,就停下弹奏的曲子,恳切的对他们说:“你们认不认识一个人,懒散惰怠,蓝衣银发,掌心有五瓣莲花印。你们能不能,让他来见见我。”
小妖怪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一日一日的失望,让期待在那女子漂亮的眸中凋零成灰。
菩提城的小妖怪们便纷纷去请城东书画铺的狐妖,在自己手心画上形态各异的五瓣莲花,巴巴的等在女子周围,等她来问自己,便献宝般伸出莲印给她看。那女子却越发失望,终有一日,对着小孔雀妖掌中近乎神似的绯色五瓣莲印,痛哭失声。
后来有一日,她终于又见到肖梵。
他被一群吵闹的小妖怪推攘着,打着哈欠站到了城门边上。
“听说你在找我?为什么,我并不认识你。”
端木蓝指下“啪”的一声,琴弦断了。
肖梵只是迷茫的打量着她,不明所以的掩住口,又打了两个哈欠,便拖着袖子走了。
我会忘记你。
原来他是说真的。
他没有取回他所丢失的一魂一魄,所以这世间一切他都将渐渐忘却,终将化成一缕风,消失在这三界。
那之后端木蓝再也没有见过肖梵。
她把梧桐凤翎琴,留在了菩提城门下。这世上已经没有了那个肯为她涉险取弦的人,这琴这情,再也续不上了。
她离开没多久,城中走出一个人,蓝衣银发,俯身捡起那架琴,手抚断弦,眼神眷恋。
那个他初见时怯弱楚楚的孩子,那个日后傻傻喜欢着他的女子,那个为了他犯下*孽的傻子。
“我有喜欢的人了,我连你的名字都喜欢。我说的这样明白,你怎么就能没听懂呢?呵,傻子……我也喜欢你啊。”
他在离开昆仑的时候,把自己对雪女的念想,都放在了秋月白身上的那一魂一魄中,并不是没想过要取回来。
只是那一年,那个笑容清澈如泠泉,眼神明媚似霞光的女子,立在梨花玉屑般纷飞的暖风中,忐忑不安的问他“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的时候,他那颗被昆仑白雪掩埋了千千万万年的心,忽然间莺飞草长,想要与她厮守一世的种子,如摧枯拉朽的春草顽强坚定的盘满他的心,却不曾想到……
她以为,她一个凡人对神族羽人和神使三足鸟犯下的*戮,是这么简单就能了结的吗?昆仑派来捉拿她的门徒,在菩提城边被他挡了回去。他答应在有仙符相护福泽深厚的菩提城中,舍一身修为,牵引回那些羽人神鸟的气泽,绵延它们的寿命,补全雪女和秋月白这一世的姻缘,抵消端木蓝犯下的业火,换她躲过天谴,后生平安。
他抱着琴缓缓往城中走,那个傻子,居然真以为他是气她凶残而要离开她,真傻。不过,就这样吧,她这样想会不那么难过,也没什么不好。
第六瓣老已是端木蓝的皇兄执掌的皇宫内,端木蓝贴身的侍女慌慌张张的冲近内殿,对正在梳妆的端木蓝道:“公主,肖……肖梵大人回来了!”
端木蓝猛的站起来,带翻了身下的云锦绣墩,她脸上的震惊还未散开,就要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去,却在眼角瞥过桌上的梳妆铜镜,蓦然顿住。
那镜中女子,早已经不是亭亭少女,郁郁忧思让她苍老的很快,眼角下的纹路,鬓角边的白霜,也都昭示着她不再是当年勇敢无畏的少女。
她捂住脸,问道:“他……看起来怎么样?”
侍女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形,犹疑不定的答道:“肖梵大人的容貌……看起来还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是精神看起来似乎不大好,总是懒懒的,而且整天都立在王城的大道上,看着往来人群,像是,像是在寻找什么人似的。”
端木蓝闭了闭目,挥手让侍女下去。
她把绣墩扶起,慢慢的坐回去。
肖梵,你是在找我吗?你终于原谅我了?你还是舍不得我的?
只是,为什么要我等二十年。
你还是那样风华无双,我,却已经老了。
我早就同你说过,凡人的寿命很短,凡人还很自私,爱一个人,就要让最好的自己去爱。我不怕为你犯下滔天业火,我也不怕为你青春枉负,我甚至不怕你不爱我,但我怕,让这样衰老难看的我去爱你。
她在房间里急躁的走来走去,时哭时笑,眼前一会儿是琴音靡靡,他在梨花树下转头望她,无限风流;一会儿是菩提城边,他说要忘了她,背影决绝。
肖梵,这个名字,和他翩翩的衣角,落落的身影,便是她年岁里所有的温柔。
她抹去脸上残冷的胭脂,眨去眼中浓重的疲乏,她终于决定要去见他,自私的凡人,要去见她此生都无法舍弃的愿望。
第七瓣死肖梵近几年记性越发不好了,但是他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自一日他在菩提城眼看着从有记忆起便认识了的雪女在他眼前羽化而去,他便离开了菩提城,云游天下。第二十年,他在这座王城里落脚,依然不明白自己要找的是什么,心中却有个声音固执的再也不愿意离开。
肖梵冷玉般的食指缓缓摩挲着瓷壶的执耳,对面茶楼上有个头脸密密蒙了一层纱的女子,默默看着他有些时日了。第一次他以为是误会,第二次他以为是巧合,可是,自从上次梨花落到今次梨花开,她一直一个人坐在对面那扇窗旁,自以为没被发现的观察着他。那眼神如晚秋的水,静谧深远,凄切哀婉。
是旧识?
他终于站起身,下楼走向对面酒楼,推开那扇雅间的门,里面却已经人去楼空,只余一杯溅出了几滴的茶水,烟烟袅袅的留在桌上,昭示曾经有过一个人在这里枯守。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每当他从对面走来,这间房中的人便先一步离开了,似乎遥遥看到他身影方动,那女子便能知晓他要做什么。
后来他干脆包下了这间厢房,却发现那女子依然会来,只是改为去他以前常呆的那间雅间,依然是隔着一条热闹繁华的街,窗开半扇,远远静静的对着他,不闻悲喜。
这一次他没有再追过去,两人好似约好般守着同一个秘密,你不说破,我便不去猜。
她酌酒,他便举杯,他摹画,她就观书。两人竟如隔了繁华无数,静默相守了十年。
第十一年梨花堆满树时,那个女子没有再来酒楼。梨花落的那天,肖梵终于忍不住,再一次推开了十年不曾踏足的对面酒楼雅间。
屋内静洁,相思木桌上青瓷净瓶内,靠着一支死去多时的红莲,枯萎的莲花瓣铺落在了桌上的一张素宣,宣纸上风*笔墨留了一行字。
长长的仪仗队护送着一副棺樽缓缓从楼下走过,楼下的喧闹突然消失,渐渐只剩下些窃窃私语。
“蓝公主病逝前,为什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要让她的棺樽绕着都城走一圈?”
“谁知道呢。大概是有什么心事未了,或者想见的人要见见吧。”
肖梵从窗口望出去,莫名的酸楚泛上他的双眼,掌心已开至七瓣的红莲瞬间枯败——七苦因她生,由她灭。
“蓝。”
这一字,轻如呢喃,沉如叹息。蓝,是他漫长的生命中,最明媚的色彩。
忽而风起,房中人影渐渐淡去,这三界终于再无能人物能羁留住他。
桌上枯萎的莲花瓣被吹开,露出那素宣上被肖梵泪水浸湿的,清清泠泠的一行字:
“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爱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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