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中国人的最高信仰
文/胡春雨
题记:乾,天也。天者,天之形体;乾者,天之性情。乾,健也,健而无息之谓乾。夫天,专言之则道也,天且弗违是也;分而言之,则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以功用谓之鬼神,以妙用谓之神,以性情谓之乾。乾者万物之始,故为天,为阳,为父,为君,元、亨、利、贞谓之四德。元者万物之始,亨者万物之长,利者万物之遂,贞者万物之成——程颐《周易程氏传-乾》
上篇东岳:万物之始
典出《风俗通义》:“泰山,山之尊者,一曰岱宗。岱,始也;宗,长也。万物之始,阴阳交代,故为五岳长。”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泰山,在天下子民心目中,永远雄峙天东,青葱伟岸,自古“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两千多年前,当鞭笞宇宙的汉武大帝登临岱顶,不由发出一连串惊呼:“高矣!极矣!大矣!特矣!壮矣!赫矣!骇矣!惑矣!”这就是“中华第一山”,从此留下万古回响,道出了中国人心灵深处的泰山崇拜。
清人阮元在其《泰山志》中感叹:“山莫大于泰山,史亦莫古于泰山。”大,大在天道信仰;古,古在文明照临。根据中国人的哲学,《周易-说卦》云:“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按照《白虎通-五行》的说法,在天地万物的化生中,“木在东方,东方者,阳气始动,万物始生”。因此,五岳雄镇天下,唯独海拔不是最高的泰山,贵为“群山之祖,五岳之宗,神灵之府”,号曰“五岳独尊”。
投射在神话世界里,当盘古在天地混沌中醒来,以无畏的大斧开天辟地。他戴苍履黄,让天日日增高,让地日日加厚,历经一万八千岁,直到世界生成,方才轰然倒下,把生命化作了万有:“气成风云,声为雷震,左眼为日,右眼为月”,高贵的头颅化作了泰山。与基督教相比,中国人的创世神是人而非上帝,只是更为刚健不息,惊天动地。周敦颐《太极图说》揭示宇宙生成,“无极而太极”,及其“分阴分阳,两仪立焉”,自此天地初判。我们的盘古,以人的立场为宇宙生成写意,神话回荡千秋,后人听不懂时才叫迷信。
走过万古洪荒,麻姑三次看到东海化为良田。《山海经》中,当炎帝的女儿溺丧碧波之间,愤而把生命化作精卫鸟,誓要填平大海。历经亿万斯年,她成功了,泰山也从岛屿变成高山。又不知多久,当女娲来到这片土地,把黄泥抟作人形,于是有了称为炎黄子孙的我们。生命总是在大地中孕育,从女儿的精灵到祖母的慈恩,女神让人类诞生。《周易》阐释其中的神妙,“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她“坤厚载物”,让“品物咸亨”,母性至伟,故“坤至柔而动也刚”。《说卦》云:“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中国人心中的世界,由两性阴阳和合生成,深刻决定着东方文化的品格。
科学的诞生,拓展着有形的世界,并非为人类安顿心灵。现代地质学证明,泰山的地层由世界上最古老的岩石之一构成,来自二十五亿年前后的太古代。古泰山几度沉入大海,化为孤岛,直到三千万年前的新生代中期,今日泰山终于投生世间。他无声无臭,与天地同攸,沉睡酣梦之中。直到四五十万年前,不远处的“沂源猿人”一步步走出洪荒,向着灵明出走。距今五万年前,一位少女来到泰山东南,留下一枚“智人牙齿”,标识着人类进化的里程。这里毕竟是“万物始生”的东方,文明的曙光必将在此照临。
距今一万年间,历经新石器时代后李文化、北辛文化的漫漫征程,六千多年前,大汶口文化在泰山脚下横空出世,与中原的仰韶文化、东南的良渚文化等各大区系交相辉映,共同点亮中华文明起源的“满天星斗”,千余年间处于领先位置。大汶口先民向中原甚至长江流域开拓前行,促进了早期中国文化圈的融合发展,下启五帝的龙山时代,为中华五千年揭开大幕。大汶口文化时期,社会分化加剧,中心聚落形成,王权随之出现,先民走出“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母系氏族,迈向古国林立的时代。礼器乐器的出现,深刻影响着礼乐文明的诞生,塑造着独特的文化基因。
浓缩这段悠远的时空,最杰出的代表人物,是人文始祖、三皇之一的太昊伏羲氏——山东人赖以自豪的东夷先君,迄今菏泽以伏羲故里自居。《三皇本纪》载,伏羲“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于是始制嫁娶,以俪皮为礼。结网罟,以教佃渔,故曰宓羲氏。养牺牲以庖牺,故曰庖牺。”总之,在文化上创立八卦,“设卦观象”,以至为简易的方式写意宇宙大化,“故能弥纶天地之道”。在社会上奠定家庭制度,在生产上发展渔猎经济,在生活上推进饮食文明,历经漫长积累,取得革命性进步,必将推动整个中华文明的前行。无怪乎远在四川的阆中,也以伏羲文化为荣。
在中华文化里,“皇”乃美大之称,“号之为皇者,煌煌人莫违也”,以其功德在人,泽被千秋,不可能是靠“封建专制”。当他们魂归苍穹,成为万代仰望的祖先神。中华先民以五行更替把握天道流行,《孔子家语-五帝》云:“天有五行,水火木金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其神谓之五帝”。所谓神,超越时空却来自尘世,“其为明王者,而死配五行”,先君以其丰功伟绩“以德配天”。其中的文化思路,孔颖达云:“言圣人功业高明,配偶于天,与天同功,能覆万物也。”由于“木,东方,万物之初皆出焉,是故王者则之,而首以木德王天下”,神由人封,“是以太皞配木”。当神归无极,太昊伏羲氏成为主管东方的青帝,从山下的大汶口到山上的青帝宫,与东岳结下不解之缘。
当我们自负以科学的利器,剖解历史的根脉,子民心头的祖先神,一时沦为原始社会的酋长。何况如《白虎通-精神》云:“神者,恍惚”。因其“变化无极”,颇感“阴阳不测”,但将历史的精神与民族的秘史,因其恍惚而归于虚无,恐怕并不科学。毕竟,祖先的血脉从未割断,神明的德泽从未枯竭——化作今日的我们,留下永恒的经典。哪怕先民的身影早已远去,不肯留下只言片语,让我们苦苦追寻。
来到大汶口遗址,一方陶文瞬间照亮我的心灵,穿透历史的迷雾:下面分明是连绵的山形,顶上的圆分明是天日照临。至于中间的两片,既可以是高山上的祥云,更可以是祭祀昊天的圣火——只有泰山之尊,才可沟通天人,而大汶口恰是在泰山的庇护下成长!人为“天地之心,五行之秀”,既然“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倘若天壤之间只有云山雾绕,哪怕万古洪荒,不过酣然一梦。当先民在蒙昧中醒来,担负起“参赞天地之化育”的使命,来此表达对天道的皈依。这个陶文,可以念作“祡”,至今“祡望遗风”的匾额高悬在玉皇顶上。《说文解字-示部》云:“祡,烧柴燎以祭天神”,先民在泰山之巅燃起烟柱腾达霄汉,表达与生俱来的敬畏与感恩。
“泰山岩岩,万方所瞻”,寄托着中国人的最高信仰。
中篇望岳:唯天为大
典出《论语-泰伯》:“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风俗通义》:“尧者,高也,饶也。”
遥望泰山之巅,问的是天道,观的是天下,悟的是天人。一部《中庸》,塑造中国人的性格,开篇第一句,便是“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譬如天命、天性、天理、天良,中国人认为,人类生命来自天地化育,一切禀赋来自上天赐予,一切文化由此展开。是为“天人合一”,并非二元对立。我们的“上古圣神”,无非“继天立极”,留下“道统之传”,奠定文明丕基。这种思想,与源自古希腊的“自然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礼记-礼器》云:“礼者,反其所自生;乐者,乐其所自成”。华夏祖先以虔诚之心、祭祀之礼致敬上苍,让生命原本复始,实现价值;顺应天地大化,代代繁昌,为构建中华文明奠定终极依据。其中最庄重、最神圣的形式,便是封禅泰山。
据《管子-封禅》追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其中能够回忆的有十二家。从上古时代天真未凿的无怀氏开始,中经三皇五帝,下至三代明王,对上天的礼敬伴随整个中国文化史。我们与其怀疑古史的恍惚,不如仰望祖先的虔诚,不能因科学文明的刺目看不见天道之大。《五经通义》揭示封禅的崇高意义:“易姓而王,致太平,必封泰山、禅梁父何?天命以为王,使理群生,告太平于天,报群神之功。”寥寥数言,揭示了中国政治文明的基本理念:自古“继道统而新治统”,政权更替在所不免,文化精神万古常新。仰体天心,临深履薄,建国立政的意义在于代天理物,兴致太平,民生才是历史进化的重心。
关于封禅的仪节,《史记正义》云:“此泰山上筑土以祭天,报天之功,故曰封;此泰山下小山除地,报地之功,故曰禅”。所以如此安排,《白虎通-封禅》解释,“天以高为尊,地以厚为德。故增泰山之高以报天,附梁父之基以报地。明天之命,功成事就,有益于天地,若高者加高,厚者加厚矣。”核心是一个“报”字,既是对上天的报答,更是对上天的报告。其中隐藏的深意,用《墨子-天志》的话说,“天子未得次己而为政,有天政之”,有国者必须畏天之威,不容肆意妄为。“然则率天下之百姓以从事于义,则我乃为天之所欲也,”政权最终的合法性,在于顺应天意,践行天道,服务天民,方为“有益于天地”。
这种政治伦理,始终与中国人的天道信仰相表里。《诗经-玄鸟》赞颂殷人的光荣:“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从生命的赐予到天命的眷顾,追本溯源,莫非天赐。然而天心所在,无非民生利病,《诗经-皇矣》:“皇矣上帝,临下有赫。监观四方,求民之莫”。国家的主要职能,在于顺应天然伦理,推行道德教化,实现社会建构,《诗经-烝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
天心并非玄远不测,《尚书-皋陶谟》云:“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威。”《尚书-泰誓》又云:“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从之。”人民代表天心所向,决定天命所归。《左传-文公十二年》总结中国人的世界观:“其在《周颂》曰:‘畏天之威,于时保之’。不畏于天,其何能保?”这种政治传统,被梁启超先生概括为“其形质则神权也,其精神则民权也”,乃中国式现代化的题中要义。
中国人信仰上天,就像西方人信仰上帝,穆斯林皈依真主,关乎各自文明根性。祭祀以独特方式承载核心价值,祭天,明的是天道。《孔子家语-郊问》云:“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故以配上帝也,”来自中国人深沉的生命意识。与西方人不同,中国人的上帝乃天道的化身,代表着宇宙大化与运动规律。
程子说:“天者,理也;神者,妙万物而言者也;帝者,以主宰事而名”。在中国人看来,上天的伟大只是一个“至诚无息”,《孟子-离娄上》云:“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人对天的信仰在于诚挚之心,复归本然之善。《孟子-尽心上》云:“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也。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程子解释其中原理,“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自理而言谓之天,自秉受而言谓之性,自存诸人而言谓之心。”是为“天人一也”,乃一口“浩然之气。”
可见,祭祀与迷信无关,贵在以神圣的形式、艺术的表达、心灵的慰藉,寄托文化理想,树立民族信仰。《礼记-礼运》云:“故先王患礼之不达于下也,故祭帝于郊,所以定天位也;祀社于国,所以列地利也;祖庙,所以本仁也;山川,所以傧鬼神也;五祀,所以本事也。”所谓“五祀”,迄今遗风犹存,《论衡-祭义》解释,包括“门、户,人所出入;井、灶人所欲食;中溜,人所托处。五者功钧,故俱祀之。”立足根本,扎根生活,形成完整的礼乐体系,塑造诚实笃厚的国风民俗。人民有信仰,国家有力量,民族有希望,靠文化陶冶不靠口头说教。
董仲舒总结中华文明的特质,“道之大源出于天”。在生命本体上,《春秋繁露-为人者天》以为,生命来自上天赋予,故人之所以为人本于天,譬如“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地而义。”总之天与人的关系,“天之副在于人,人之性情,有由天者矣”,包括了天性、天良这些中国人至今深信不疑的基本观念。在社会政治领域,主张贯通天地人三才之道,阐扬王道理想,其解释政治原理:“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
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主张效法天道,顺应天时,譬如天有春夏秋冬,人有庆赏刑罚,“异事而同功,皆王者所以成德也”,天人道理相通,故“圣人副天人之所行以为政。”与同时代罗马帝国的塞涅卡等西方先哲相比,两者同样主张自然是天地与宇宙的代表,调节人类世界。只是中西文明一个天人合一,循着天道前行;一个天堂地狱,走向上帝信仰。
从泰山的历史看,天道信仰不仅深刻塑造了中华文明的特质,而且塑造着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尚书》阐扬中国政治文明从《尧典》开始,大舜受禅后首先举行大典,“肆类于上帝”,向上天报告担负起天子之任,随后踏上巡狩四方的征程。王者的足迹不可能遍布天下万国,雄镇四方的岳山,遂成为各方诸侯朝会的坐标。大舜的第一站当然是泰山,“东巡狩,至于泰山,柴,望秩于山川。肆觐东后,协时月正日,同律度量衡”。以上天的名义,在泰山大会东方诸侯,在意识形态上、基本制度上、用人行政上,推动早期中国的深度融合与国家治理。可见,泰山是文化山,信仰山,也就包含了政治山,为中华文明与中华民族的成长作出了重大贡献。“泰山安则天下安”,其中深意,耐人寻味。
至于封禅作为祭天的最高形式,其隆重远超登基大典,一个时代只有地平天成、天降祥瑞,才有资格考虑,往往数百年不遇。功高德厚如唐太宗者,尚迟疑再三,最终没有封禅。秦始皇扫平六合,自以为“功高三皇,德过五帝”,东封泰山却留下了千古之讥。《史记-封禅书》记载,“始皇之上泰山,中坂遇暴风雨,休于大树下。诸儒既绌,不得与用于封事之礼,闻始皇遇风雨,辄讥之”。一个政权,比得罪精英阶层更可怕的,是得罪天下百姓。《老子》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这个道理化作民间传说,把历史写照的更加生动。大树上有神人讥之曰:“无道德、无仁义、无礼而得天下,妄受帝命,何以封?”始皇三十六年,泰山天降陨石,百姓刻书“始皇帝死而地分”,获罪于天的大秦帝国,在人民的诅咒中灰飞烟灭。
在封禅这样重大的问题上,还是唐太宗具有大政治家的气度。《资治通鉴-贞观六年》载太宗上谕:“卿辈皆以封禅为帝王盛事,朕意不然。若天下乂安,家给人足,虽不封禅,庸何伤乎!”数百年后,当中国文化造极于赵宋之世,宋真宗在澶渊之盟后,亲自策划了封禅大剧。历史是最公正的评价者,宋室之举获讥后世,此后千百年间再无封禅。乾隆皇帝六登泰山,三叩九拜,哪怕自诩“十全老人”,也没有决策封禅。诗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国泰民安,天下泰安,乃封禅大典的文化理想,只有起点没有终点。报告上天,在于内心的虔诚,不懈的追求,原在不言之中。
下篇登岳:神道设教
典出《周易-观卦》:“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
登泰山,就是登天。从人间的通天街开始,参拜过东岳大帝的岱庙,往前进入一天门,便升入了天界。古往今来的子民,一路头戴天日,沐浴天风,足踏天云,仰攀天梯。登泰山,成为中国人不可或缺的生命之旅。过中天门,登南天门,终于来到岱顶,已是挥汗如雨,气喘吁吁。无论识与不识,在此尽可俯瞰天下,一览众山小。穿越天街,置身霄汉,玉皇顶高踞九五至尊,奉祀着中国人无上的天帝。
这是一首朝天神曲。神话世界的昆仑山,飞跃三层天界,最终通往天庭。泰山降临世间,同样坐拥三叠地质断层。人们从岱岳南麓的中溪,凿出直达岱顶的中轴线,让岱庙与岱顶上下呼应,同时定位了整座城——岱庙乃古城的中心。没有泰山,何来泰安?早在汉武东封时代,便在泰山之下紫气东来的方向,设置奉高城以祀泰山。唐末依岱庙形成岱岳镇,宋初县治从泰山东麓迁至古镇,到了金代首次使用泰安之名。几经辗转,今日泰安在泰山荫庇下,已成长了千年。
天界,当然是神明的世界,朝天之路的两侧,到处是神明的殿堂。来自天下万方的信众,在此寄托着希望,慰藉着心灵,启迪着智慧,抚平着创伤。来到泰山,乃知中国人的神明,可畏可敬,可亲可依。规模最为盛大的,是东岳大帝的岱庙,天下无数东岳庙的祖庙,俨然一座帝王宫城。东岳大帝端坐天贶殿上,康熙御匾“配天作镇”,道出了泰山的神威。人类只是凡尘的过客,生命需要最终的归宿,既然泰山乃“万物之始,阴阳交代”之处,泰山神掌管世间生死荣辱,自然令子民敬畏。于是产生了“中国人死后魂归泰山”、“泰山治鬼”的古老信仰,来自中国人对生命真谛的了悟。
在中国人的哲学里,《礼记-郊特生》云:“鬼神,阴阳也”,朱子也说:“鬼神,不过阴阳消长而已”,张子则说:“鬼神,往来屈伸义”。用今天的话说,阴阳二气代表矛盾运动的两端,鬼神体现自然演化过程,乃“天地造化之迹”。《庄子-知北游》云,“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万事万物不过聚散之间。与这种生命观相应,《礼记正义》解释:“鬼谓形体,神谓精灵”,鬼神原本分指人的体魄和精神,只是出于生命价值的珍重,《左传正义-昭公七年》云:“圣王缘生事死,制其祭祀。
存亡既异,别为立名。改生之魂曰神,改生之魄曰鬼”,出自人文关怀。扬子《太玄注》云:“神,精魂之妙者”;《汉书》载杨王孙云:“鬼之为言,归也”。可见,鬼神信仰承载着生命的终极思考:神代表永恒的精神,来自不朽的功德;鬼并不可怕,不过是生命归宿的回归。《礼记-祭义》云:“合鬼与神,教之至也”,终始聚散之间,以文化润泽生命。
《说文解字》云:“祀,祭无已也”,给神明安个家。世界所以不朽,总有永恒的价值,需要代代传承。天道悠远,神明不测,或威武神圣,或慈航普度,以其大观在上,照临世间,把艰深的宇宙精神、宏伟的文化理想、深邃的人生大道,从形而上者释放出来,化作看得见的形容、听得懂的语言,摸得着的仪式,从而化作众生的善念。纵然“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如此神力,非神而何?《东岳大帝宝训》开宗明义:“天地无私,神明鉴察”,劝诫信众“一日行善,福虽未至,祸自远矣;一日行恶,祸虽未至,福自远矣。”泰山治鬼,无非根据生前善恶决定来生,生命的尽头是天堂还是地狱,是恐惧还是希望,让子民抓住因果关系的链条,做命运的主人。
在中国思想史上,《墨子-天志上》云:“夫天不可为林谷幽间无人,明必见之”,头顶三尺有神明,岂容暗室亏心。冯友兰先生借鉴西哲边沁,提出引导社会向善,需要立足人性中的痛苦欢乐,以物质、政治、道德、宗教的方式加以惩劝,是为“制裁”,不能只靠法律或说教。明清时代的中国城市,必有孔庙作为文化教育中心,同时设立城隍庙鉴察人间善恶,与此“宗教制裁”无异。通往岱顶,是登天之路也是向善之路,把道德理性交给共同信仰。肆无忌惮的世界,难免飘没欲海之中,泰山也无法镇安。
即将迈入一天门,在这天人交界处,颇感意外的是遇到了关帝庙。在我这凡人眼中,关帝仍然是蜀汉名将,似乎应该尘封在文字中。当他的身影与精神,赫赫神殿之上,接受万众膜拜,也便永生于世上。不朽为神,虔诚为信,人信仰神,神来自人。他面若重枣,昭示着火一般的忠烈,让血重新变热。他熟读春秋,明于大义,生逢乱世,志扶天常,一把青龙偃月刀,以威武之道,护佑天下稳如泰山。
众神高高在上,最令子民神往的,是碧霞元君——可亲可近的泰山奶奶,泰山上下到处是碧霞祠。她让孩子们回家,可以诉说心里话,当人们历尽飘零,更需要母性的呵护。她有两个子爱苍生的化身:一个是眼光娘娘,一个是送子娘娘。一个赐予人们慧眼,照亮世路茫茫;一个赐予人们子嗣,生命绵延不息。“一阴一阳之谓道”,一方“赞化东皇”的匾额,点明其中玄机。在中国人看来,上天如父,赐予万物生命;大地如母,怀抱万物成长。比起天道悠远,大地更加可亲,无怪乎代表坤道的圣母,享受了更多香火。在《楚辞-九歌》中,南国的大司命,同样掌管类似东皇的生死大权,而赐予子嗣的少司命,同样是女神。“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人”。只是南国的女神,更加风姿绰约;北国的圣母,更加慈祥端庄。
这时,一对来自外省的中年夫妇,专程前来祭拜。男人小心翼翼跟在外面,女人拿出一双可爱的小红鞋,作为献祭的礼物。“为孩子求子吗?结婚多久了?”工作人员问。“半年了”,女人小声答。仅仅半年,期盼让他们不远千里登上了泰山。只要信仰传承,终将获得福佑。
向着中天门进发,路过一座座神殿,如果说最让我震撼的,是主管文运的魁星:他是如此古怪清奇,有若鬼物,灵动跳跃,不可名状。看到他的第一眼是诧异,远非想象中的峨冠博带,端拱庙堂;第二眼已是泪目:他是文学家的奇思,是艺术家的妙想,是科学家攻克难关的顿悟,是人类灵明中迸射的光!于是他手持大笔,点化凡俗,独占鳌头,仰望无极。
向着南天门攀援,走进泰山的深处,如果说最让我震撼的,是来自东天门的路。黄岘岭遮蔽了泰山真容,让人们曲折前行,却看不见尽头。当沿着汉武东封时代的东御道,穿越东天门,向不远处的中天门进发,泰山绝顶兀然耸立在古道右侧:他是如此巍峨峻拔,如此壮美稳重,如此伟岸葱茏!他高而可攀,远而可及,气象岩岩,威而不猛。青天朗日之下,云雾缭绕之间,龙飞岩和翔凤岭左右护持,南天门如一点丹霞,打开通往昊天的大门,铺下连接天人的云梯。我不由得双膝跪下,把膝下的黄金,敬献给苍穹。
眼见南天门只剩最后的路,忽然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抓着护栏,一步紧似一步奋力攀援。坐在路旁的女孩儿,一叠声呼喊:“老奶奶,慢点!老奶奶,慢点!”可是老人全神贯注,一声不吭,只听见拐杖和石凳咔咔的摩擦声。难道是精灵附体?何来如此强大的力量!或者在她心里,装着一生放不下的爱,一生解不开的苦,在神明感召下,化作强大的力。
在西方人看来,“上帝是个灵”,他们的耶和华无形无质无人可见。我们的天帝,帝王般肃穆威严,让天地各从其序,万物各得其所,譬如日月代明,四时有序,风行雨施,生生不息。《孔子家语-大婚解》:“公曰:‘君子何贵乎天道也?’孔子曰:‘贵其不已也。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而能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之,是天道也。”中国人信天信的是道,而天的品格乃“无穷极之仁也”,正是一颗好生之心。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天,仁也。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人类需要取法天道,“人之受命于天也,取仁于天而仁也”,是为中华文化的基本品格。
《老子》说:“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道体永恒,化生万有,若存若无,令人敬畏。他“先天地而长存,后天地而不敝”。然而“无名,天地之始;有名,天地之母”,又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可见大道无形,流动不居,有形意味着有限,天帝的面目又如何可见?《周易-系辞上》云:“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用可见的形象,写意宇宙真理。又说:“见乃谓之象,形乃谓之器,制而用之之谓法,民咸用之之谓神。”以恢廓的气度,让天道可感可触,直达人心,成就风化。其中的道理,“易知则有亲,易从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自古平易近民,民必归之,然后参赞天地,可久可大。是为圣贤之道,“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感悟泰山,启示着中国人的天道、神道与治道。
岩岩泰山,拔地通天,乃中国人魂归之处。让中国人的生命,化作不朽的泰山石,与天地同寿;化作峻拔的泰山松,与日月同光!
结 语
《老子》云,“反者道之动。”既是向反面发展,也是向本性回归。一百多年来,我们在现代化重构中,打倒了经典,打倒了祖先,打倒了神明,于是割裂了传统,颠覆了信仰,陷入了浩劫。斩断自己的根,植入别人的草,中国历史似乎成为西方的影子,文化传统被肆意切割。历史已翻开新的一页,在吸收科技文明、融入全球时代的基础上,需要回归中华文化主体地位,以中华文化固有思路阐释中华文明,推动古典形态的现代转化。《老子》说:“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黄帝纪元四七二零年孟夏于海右鹊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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