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军事,学文化 >
胡真一老人说,管毅管医官,兼着教导队的文化教员。第一次见面,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在家时叫"小买子",现在叫胡真一了。他笑笑,拿个树枝在地上写下"胡真一"3个字,先指着"胡"字,说这就是你的姓,左边是个"古"字,右边是个"月"字,"古"是古代的"古","月"是月亮的月,加一块就是姓"胡"的"胡","胡来"、"胡说八道"的"胡"。讲完"胡",再讲"真"和"一"。认识己了,再认识"革命"、"共产党"、"马列主义"。"马列"是两个人,"马"叫马克思,德国人,"列"是列宁,苏联人,"主义"就是他们说的话。马列主义是真理,用马列主义指导革命,就一定能胜利。
胡真一老人
曹曙焰老人说,那时连里有识字班、政治讨论会、军事讨论会、经济讨论会、自由讲谈会、"苏联之友"、卫生组、俱乐部,7军管俱乐部叫跳舞队。各军叫法不一样,内容都没离开这些。政治讨论会也就指导员和文化高的讲讲,有的连长都讲不出什么。我当指导员后就得讲了,讲共产党是干什么的,打走日本子要像苏联那样建设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是个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社会,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书念。军事讨论会和经济讨论会就热闹了,大老粗讲话不拐弯,那时那人也不大挑理。经常活动的是识字班,不打仗,没敌情,弄块板子挂树上,写上几个字,嘴里跟着教员念,手上就在地上画。在家念不起书,没想到参军还能学文化,积极性挺高。也有不爱学的,特别是仗没打好伤亡大时,有人就说明天这口气说不定就没了,学那玩意儿有什么用?
各军大都有教导队(团),有的叫"随营学校",在根据地选个屯子,在老乡家南北大炕上一坐,军事、政治、文化课就开讲。随着形势的恶化,"提拔的、培养的、教育的,赶不上牺牲的多",也就越发突显出培养干部的急迫性。
打下老钱柜,控制了小兴安岭汤旺河谷,3军、6军即在岔巴气建起联军办事处、修械所,在帽儿山建起被服厂、医院、仓库,在汤旺河支流伊春河畔建起政治军事干部学校。
几幢灰黑色的木刻楞,隐蔽在茫茫林海中。木板门,树皮顶,对面大通铺,每幢都能住上几十人,原是流送木材的工人用的。这里是红松的故乡,也是动物的天堂。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游的,伴着参天的古树,在一种原始、荒莽的状态中恣意生长。清晨,学员们在门前空地上出操,鸟儿满世界欢歌笑语,狍子、梅花鹿在林子边好奇地探头探脑。
校长赵尚志,副校长李华堂,教育长侯启刚,两名教员张德和张文廉,学员分3个月的士兵班和6个月的军官班,前者培养连排长,后者毕业后许多当了师团长。张德讲政治课和军事课,张文廉讲文化课。政治课有《中国近代史》、《社会发展史》、《资本论》等等,军事课主要讲游击战术,也搞射击、刺*、投弹、爬山、游泳、利用地形地物等训练。教育长和教员每天轮流上课8小时,有时也请部队军事理论和技战术素养较高的干部讲课,晚上还有两小时的讨论,队列、纪律教育则贯穿在日常生活中。
如今新兵入伍第一课,就是立正、稍息、敬礼等军人基础知识、素质训练。这是条令规定的。那时没这个。那时拿起枪上战场,没工夫练这个,庄稼人也不习惯这一套。见到上级不敬礼,进连部不报告,上级也不在乎,觉得打鬼子用不着这一套。这回进了政军干校还这样,或者给予口头警告,或者罚你徒手立正。不管你是什么职务,打死多少鬼子,挂了多少彩,用今天的目光看,就是一律从新兵学起。
1935年1月,《东北抗日斗争的形势与各抗日部队的发展及其组织概况》中,说1军士兵"百分之九十九文盲"。来自3军、6军、9军、11军的干校学员,文化程度要高些,也不能没有文盲。而《资本论》应该是大学的课程。非常时期,特殊环境,从文盲到大学,从士兵到连排长,从连排长到师团长,就这么速成着。从不会立正、稍息、敬礼,不懂向左转、向右转的庄稼人,到拿起枪就向侵略者冲击的军人,不也是这么速成的吗?
游击队、抗联的优势之一,是熟悉地形,那深山老林里的沟沟岔岔,参军上队前就嵌满了庄稼人的足迹。可离开家乡,游击到个陌生的地方,一时间就有点儿找不到北了。过去缴获地图,许多人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扔了,或是揣兜里留着擦屁股了。在干校学习军事地形学,懂得识图用图了,有人就拍起大腿,后悔不迭。
与此同时,还在巴浪河沟里办起了电信学校。
校长兼教官于保合,1914年生于吉林省伊通县,1933年毕业于吉林市省立一中,同年参加抗日救亡,年底被派去苏联学习无线电。他聪明,又刻苦,仅半年即提前毕业回国。
学校学员只有九人,最大的十九岁,基本都是初小文化,这已经很难得了。除独立师的三人外,全是党员。主要学技术、电学、电工原理和使用无线电的常识然后练习收发报,教学器材是缴获的无线电机器。三个月后,根据赵尚志指示,与政军干校合并,政治课、文化课与干校合上,仍以学习报务为主。
到1937年秋,合并后的政军干校培训一百多名军政干部。
办政军干校和电信学校,无疑是深谋远虑的。从命令张寿钱不惜一切代价拿下老钱柜,到在汤旺河谷里办学,黄埔4期的赵尚志,是不可能不想到南国的那所黄埔军校的。可是,由于与七星碰子兵工厂被毁的大体相同的原因,学校只存在一年多时间就不得不停办了。
<"东方斯大林">
实际主持政军干校工作的,是教育长侯启刚。
据1939年5月9日《侯启刚呈中共北满临时省委的申诉书》分析,他1906年出生,好像是奉天省盖平县(今盖州市)人,1919年到营口省立水产学校读书,1924年考入辽阳满铁商业学校,"五卅"运动中因鼓动罢课不成,退学回家,何时入党不详。曾任3军3团政治部主任、10军政治部主任、3军3师政治部主任等职。
侯启刚,大个子,细长脸,眼睛挺大挺有神,嗓音洪亮。提起他,老人都说这人聪明,爱读书,有理论水平,马列主义一套一套的。
东北抗战十四年,从满洲省委到11个军,谁是抗联理论家?侯启刚是不是应该算一个?算不算都没人承认,但他确实有一套理论。
关于游击战术,有以下几个原则问题﹣-一、化整为零,化零为整,整零并用;二、敌进我退,敌退我进,进退并用;三、敌动我静,故静我动,静动并用;四、敌暴我隐,敌隐我暴,隐暴并用;五、敌聚我散,敌散我聚,散聚并用;六、敌镇我警,敌警我镇,警镇并用;七、声东击西,声西击东,东西并击;八、投实以虚,投虚以实,虚实并投;九、设卡子,绕圈子,袭击敌人,所谓乘其不意,攻其不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十、接近群众,宣传群众,组织群众,动员群众,武装群众,这虽不是战术,可是成为运用战术的先决条件。
这是1938年12月8日,《侯启刚于东北抗日斗争的策略路线并战略战术问题给张光的意见书》中的文字。1939年(无月日),《xxx(笔者将姓名隐去)等人给侯启刚的信》中说:
“我们批评你写的是:游击战术的"大鼓词"和游击战术的"对联",不是什么游击战术原则,我们的干部如果虚心研究上级给我们关于战略战术的指示,是有把握克服东北游击运动的困难,就不用在中央指定的战略与战术的原则的上面,再压上你这一套"大鼓词"和"对联"。”
同年4月1日,《侯启刚关于被撤销工作给中共中央的申诉书》中,又提出"脱离原区论",即脱离敌人已完成"集团部落"建设的地区:
敌人光靠采用游击战术或者精锐武器并不能使我们发生绝大困难,它之所以使我们发生绝大困难,主要在于缩短防地、隔绝民众(毁灭小屯散户归大屯)、武装大屯和普遍封锁游击区附近山林各种办法总和采用的结果。使我依山林则缺乏给养,进大屯则不得一住,骑兵则缺乏草料,步队则往返过劳,因而物资供给不足,尤其山孤林稀,大屯少而有反动武装,散户多而离山太远(归屯区差不多都这样)之地带,不光是冬期,就在夏秋中,于敌寇"讨伐"期间亦呈绝大困难。当然有的大屯,有时还能取得或多或少的物资之补给,但当反动气势高涨,秘(密)探云集,恃以解决一时则可,恃以支持长久,则势所难能。所以我认为在这种区域,除因了有特殊战略意义并给养有特殊取得方法之绝对保障时,都应脱离原区。
与此有关的,是"满洲没有二年以上的游击区":
由理论和实际状况看来,敌人的反动办法是有规律性的。敌寇最厉害的办法,是毁灭游击区。一九三五年秋曾普遍的于过了一次,三四、三六也曾局部的干过,而去年冬在三江省又来了这么一回。"满洲没有二年以上的游击区",我常提出的这种话,实是事实。这种毁灭,再加上归屯并户及照相居住证并严重军事进攻,结果反日队伍或早或晚,不是脱离原区,就是瓦解崩溃。"
那怎么办呢?远征,到敌人统治薄弱地区去开辟新区:我认为在一九三八年度全满和三江省的环境下,远征绝不是逃跑而是"退守的进攻"之积极对策。
侯启刚留存的论著挺多,以上只是择其要点简略叙述。比如远征,所去方向、目的,沿途给养如何解决,原区是不是放弃不要了,等等,都有比较详细、具体的论述。
此外,还有"纵横不断游击论"、"小兴安岭大计划"、"中日大战(七七事变)不是大事变,日苏大战才是大事变"等等。而且,对于他所经历的各个时期的各种方针、政策,几乎都要评说、主张一番,少有不遭非议、批评的。特别是在前面引录的"游击战术十原则"的那篇《意见书》之后,有人说"他已经永远走进托洛茨基、布哈林分子同等的泥坑里"","启刚路线,是这些危险的、腐败的、犯罪的倾向,永绝于党"。"
1939年4月12日,侯启刚被撤职并开除党籍。
侯启刚有病,已知的是风湿病和三叉神经痛,有人说还有别的什么病。而老人们谈得最多的,是他有时精神不大好,瞅着疯疯癫癫的,自称"东方斯大林"。还说他到10 军当政治部主任时,提出取消"挑枪片子"和勤务兵制度,遭到反对,不得不离开10军。
1938年(无月日),《侯启刚关于经费、北满吉东党路线的统一及干部任免等问题的意见给金主任的信》中,说:"我病状光怪离奇,什么都说,说过都知道,工作热情较前增加十倍,身体不觉坏,每日睡两三个钟头,但精神并不坏。"
赵尚志曾想让他到6军任政治部主任,他说不行,我军事上没把握。他从未认为自己在政治上不行。在那篇被批为"启刚路线"的《意见书》中,他说:"此信我自己负整个责任,最近必交北(满)省(委)和军政治部核阅,我相信最低是近于绝对正确的。"
几年来我以不应有的态度小看过谁?我逢迎过谁?我除了性生活不能都告诉人也不必都告诉人外,其他我都可以道出,而且都道出过。"
我所希望的只要能实现了我的政治意见就行。"
我认为我正确时,我从来就未让步过一次。"
我目前宁肯受省委处分而保留马克思列宁主义。
因为不然,不光是对思想变节,也是对组织欺骗。"
侯启刚是进关找党组织途中受到诬陷自缢而死的,时年三十三岁,或者三十四岁。后面将要写到,北满曾有几个人对所受处分不服气,有的想进关去延安找党中央,有的过界去苏联找"中共中央",即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其中,侯启刚的结局是最悲惨的。
清高,自负,狂放、狂傲,口无遮拦,笔锋犀利,瞅着难以接近,感觉拒人千里。有老人说这人就是个书生,就是嘴损,嘴损也是因为书呆子气,其实这人挺透明、挺好相处的。
在哈东支队时,侯启刚是反对枪支无条件归公的,可到10军又反其道而行之。"知道是一个事,作去又是一个事,我是向同志你提出意见,其实我自己正在学习。""这是他的《意见书》中的一个自然段,无论所指为何,"东方斯大林"也是不无自知之明的。
得其所哉的,是伊春河畔的那所政军干校,那应该是他一生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教授、学者、校长,可他没有那样的时空,侵略者也不会干瞅着他在伊春河畔施展才华。好在干校的办学方向和成就是不可否认的,这位实际的当家人也就功不可没。可在开批"启刚路线"后,他讲课的一些讲稿也成了靶子。
他唯一未被非议、指责、否认的,好像就是他是抗战打鬼子的。
在北满那漫长的冬季,行军、打仗、露营,天大房子地大炕,多少土生土长的棒小伙子都落下残疾,他这个辽南的病秧子是怎么挺熬过来的?当光怪离奇的病发作时,每天只睡两三个钟头,工作热情反倒倍增,那心头熊熊燃烧的又是什么?
有老人说,侯启刚的一些理论是有道理的,是从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当时也有人挺欣赏。像"纵横不断游击论",因敌人统治的不平衡,我们可以到敌人统治薄弱地区开辟新区,错了吗?所谓统治薄弱地区,就是还未归屯的地区。这种见解是很深刻的,有指导意义的。可这个人太狂,讲话绝对化,他看不上眼的人水火不容,有时不按组织程序来,还跟王明、康生的"中央路线"叫板,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侯启刚说他在军事上没把握。自"北方会议"后,多少路线、政策上的反复、争论,政治、政策上谁有把握?其中又掺杂着多少别样的东西,蕴涵着什么样的凶险?这个爱思考问题的病人、狂人,"东方斯大林",一介书生,却那么自信,对错误也固执己见,用有的老人的话讲是"撅腚不服",那命运也就注定了。
没人说得清在用根绳子结束生命前,侯启刚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无论他怎样清高、自负、撅腚不服,拿起笔来又如何激昂、雄放,这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书生,其实原本就是不堪一击的,却也彰显了他的血性、刚烈和高洁。
后面将会写到,在此前后,多少人投敌叛变,这时给他戴顶什么帽子,那是太容易了。
<"交通线是我们的生命" >
当于保合教授他的弟子学习收发报,"滴滴答答"的声响歌儿般在伊春河畔高唱时,携带书信、文件的地方党和抗联的交通员,正在南满、东满、吉东、北满的山水间跋涉。
电话、电报作为科技文明的结晶,人类早就开始享用这种便捷的通讯工具了。别说土八路,江西红军反"围剿",战地指挥,前后方联系,就是这样。东北不行,从满洲省委到抗联各军,上级指示,下级报告,全靠人力送达。就是1940年春以后有了电台,各军、路军之间的联系,最重要的仍是这种古老原始的手段,凭一双双脚板在乡镇村屯、深山老林奔走,编织起一条条交通线。当年写到纸上叫"交通员",落到嘴里就是"跑交通"、"送信的"、"跑道的"、"拉道的"("拉道"本意为向导、带路)。还有过界去苏联,与共产国际联系的,叫"国际交通员",又叫"特别交通员"。
那时,省委、特委、中心县委、县委和军长、师长、团长的身边,是时刻少不得交通员的,有什么指示、命令,或者需要请示、报告,或口头,或书面,立即将交通员派出去。但是,十四年抗战,东北党和抗联到底有多少专职和兼职的交通员,这个数字恐怕是没人能够说得清的。
1940年1月20日,《东北抗日联军概况》中说:2路军"总指挥部交通队,人数五十名"。"
而看看1935年12月2日《中共吉东特委给各县委的指示信》中的一些文字,今人就会对交通员有个大概的了解。
(一)县委的专门交通员最少要有三个以上,一个专跑特委和县委之间;一个专跑队伍和县委之间;一个专跑区委和县委之间(区委多得按实际情形增加交通员,一个区委交通员至多知道两个区委的关系)。此外还要准备几个候补交通员,以便临时派遣或代替发生问题的交通员。这几个交通员不要他们互相知道和认识。
(二)交通的管理不要县委负责人直接管理,应当设一专门管理交通的交通站。交通站最少要有四人:一人专门管理特委的交通员,一人专管理队伍的交通员,一人专管理区委的交通(员),另一人为交通站站长。站长和以上三人发生直接关系(但不要他三人互相知道和认识)。文件直接由该三人从交通员处拿来时交给站长,由站长再转交县委负责同志。这样县委负责同志除站长外,不认识管理交通的人和交通员。
(三)当交通员的人应当是选择最忠实,勇敢,耐劳和善于应付环境而有坚决牺牲精神的同志来担任,绝对不应该随便抓起来一个人,就叫他当交通员。交通员的住址除管理交通人知道外,绝对不许(让)多人知道,而管理交通人的住址,除站长知道外也不许别人知道。交通站的工作员和交通员都不要参加任何群众工作和党的工作,他们作什么工作和到什么地方去,绝对不许别人知道。同时,也不叫他们知道许多的群众和党的关系。"
前面第22章写过几笔的老交通员李升,人称"抗联之父"。
李升,1867年生于山东省德县(今德州市),1894年因家乡发大水闯关东,淘过金,种过地,打过零工,1915年到俄国修铁路,1919年回国在黑河跑邮政。1932年邮政马车被伪军拉去运军火,连走十几天,马累得走不动了,伪军就打。李升说别打了,哑巴畜生也是条命呀。伪军说打死活该。李升抄起块木板,照那伪军后脑勺就是一下,说打死你也活该。
敌人*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把火烧了他的家,他躲到汤原县鹤岗七号屯给人种地。冯仲云到这里发动群众,李升非常敬佩这位大先生的学问。唠起打日本,李升眼里冒出火星子,二话没说,就说你说让俺老头子干什么吧。
李升从小练武,身板硬实得小伙子似的,那也毕竟是六十五岁的人了。倘是有手好枪法,组织游击队时,上队对付几年,打死几个鬼子,也算有用之才。而冯仲云看重的是他走南闯北,眼界宽,路子熟,胆大心细,脑子活络,这就是个交通员的人才了。那时"交通"、"交通员"的概念,对许多人还挺陌生,可冯仲云是何等人物呀。
从此李升就到哈尔滨为满洲省委跑交通。不管什么时候,有任务拔脚就走,南满、东满、吉东、北满到处跑、跑得最多的是北满。有人说北满抗联活动的地方,没有他没去到的。省委干部下去调研、赴任,也常由他护送。像杨靖宇、张寿筏、赵一曼、冯仲云等人,他都送过。遇上敌人盘查,说你说这旮旯话,你儿子怎么是个南蛮子?他就说俺屋里的是个南蛮子,他是在那边长大的,这不就弄一口南蛮子话回来了吗?俺听着也别别扭扭的不得劲儿。
李升有个"百宝囊",一个大帆布兜子,刀斧锯是必备的。冬天进山,晚上露营,砍锯些木头,用火镰点着了,好在那火堆旁睡觉。夏天也得弄堆火,防野兽,驱蚊子,不然冻不死,蚊子一夜也把血喝干了。还有个用桐油油过的布袋子,过河前吹胀了扎上,就成了"救生圈"。吃的当然少不了,通常是包米面大饼子,或是炒面,还有点儿盐。他好喝两口,身上挎着个用晒*牛膀胱做的酒壶,走乏了,坐哪儿,拔掉那节包米骨子壶塞,仰脖咕咚几口。再掏出烟袋,吧嗒一袋老旱烟,就心满意足地继续跋涉。
八女投江油画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文件。张寿钱曾说"交通线是我们的生命"",那文件就是交通员的生命。文件有的直接用墨水写,有的用米汤写,接到后用碘酒涂上,就显出茶褐色的字迹。后者对付宪兵、特务和有经验的敌人,有时也难。李升的衣服里外雪冷血热
都是补丁,那时乡下人这种穿戴毫不奇怪,文件一般就缝在那补丁里。通常是藏在袖口里边和衣襟底下,这样情况危急时,便于拿出来毁掉。下雨、过河时,要提防着别弄湿了,晚上睡觉别让火烧了。
彭施鲁老人说,那时有种叫"拍纸簿"的信笺式本子,一张薄纸配张厚纸,专供复写用的,厚纸留作文件底稿,薄纸作为报告、请示送走。这种薄纸很有韧性,交通员把它捻成纸条,夹在麻坯里搓麻绳,当乌拉带用。比较而言,这是最安全的,当然只有冬天才能穿乌拉。
1937年8月26日,《宋一夫、周保中给王光宇并转二师师党委信》中说:"我军最近西去交通员均被敌人伏兵追捕,将一切重要信件文书均损坏,幸未被敌获去。"②
李升跑交通8年,曾5次被捕,文件从未被敌人搜获。最后一次是1941年,敌人用尽酷刑,把竹签子扎进他的指甲。还把他拉到牡丹江边,看着把"犯人"填进冰窟窿里。他就说俺是个庄稼人,你们让俺说啥?他被判10年刑,"八一五"光复后出狱。
1940年秋,北满省委一个交通员被捕叛变,供出省委地址。敌人立即派出一支精干部队,由叛徒带路直奔省委驻地老金沟。
3路军总参谋长许亨植得知这个消息,已是几天后了。这时,他正率12支队在小兴安岭南部的臭松沟活动,老金沟在小兴安岭西坡,相距350公里。问题不在远近,而在于没人知道老金沟的具体位置,沿途道路也不熟。许亨植心急如焚之时,省委交通员于兰阁从老金沟送信来了。许亨植当即让炊事员倾其所有,给于兰阁做了顿"好嚼裹儿",吃完后立即出发,限令他9天内必须返回省委。
于兰阁,吉林省桦川县(今属黑龙江省)人,1915年出生,1937年参加3军1师警卫旅,先后任宣传员、指导员和3军、省委交通员。从老金沟到臭松沟,通常得半个月,他来时用16天。这次回返,头3天硬是脚步没停,第4天傍黑时,也不知道怎么就倒在林子里睡着了,亏得下半夜下了场小雪,把他冻醒了。醒来一惊,赶紧继续前进,终于在第8天晚上,即连续奔波24天后,赶到了老金沟。
李升的手脚也冻伤过,但是没有落下残疾。曾任3军警卫团团长的姜立新,人称"姜秃手"、"姜秃爪子",手指还剩几个,脚趾都没了,走路像小脚老太太似的。他是个熟悉地理的山林通,跑交通时在大山里冻坏的。
单立志在吉东省委、2路军总指挥部当过一年多交通员,就在完达山里跑,大都是一个人跑。找部队,去密营,有时是把文件放到个指定的地方,比如哪座山的一个什么样的砬子的什么地方,有个什么记号,下次放哪儿,再规定个记号。放好用石头压上,防止雨淋了,也不能让野猪什么的拱了。
老人说,"一出溜"(一个单程)200里,让你3天把信送到,就得昼夜兼程。开头有人带不觉怎么的,待到一个人在大山里走,真是胆突突的,特别是晚上。周围野牲口的眼睛鬼火似的,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有双手要掐住你的脖子。后来无所谓了,累了,找个背风的地场,倒那儿就睡着了。其实呀,睡梦中就进了狼肚子里的事,也不一定没有。这个不害怕了,最可怕的就是麻达山了。那时完达山里都是原始森林,树干就算细的一个人也抱不过来,一根根电线杆子水泥柱子似的,地下寸草不生。冬天有阳光,夏天树叶遮挡着,响晴的天,里面也阴乎乎的。头两次麻达山,那是哭的心都有了。反正就是记住老交通员讲的,码着一个方向走到底。树干南边光溜,北边粗糙,还长青苔,晚上摸一把,大方向也不会错。这比指北针还好使,碰上哪儿有铁矿,指北针乱套了,反倒误事。
老人说,现在让我进完达山,也不带麻达山的,就是腿脚不行了。
每次出行,都是历险。
村屯乡镇,敌人盘查,稍有破绽,就出麻烦,更不用说被搜去文件了。后来敌人也摸到一些规律,在一些交通线上设卡捉人。还有胡子、砸孤丁、棒子手。山里野兽出没,就是被毒蛇咬一口,怎么走出那大山?生病了,大山里谁管?夏季山洪说来就来,冬天在那冰天雪地中跋涉,乏了,困了,打个盹,那人可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县委跑区委的交通员,半天、一天就回来了。在部队跑交通,跑一趟几天、十几天、个把月是常事。赶上大雪封山,特别是山洪暴发,那就难说时间,能送到就不错了﹣﹣有时是送到也晚了,没用了。
前面说过,像"1.26"指示信那样重要的文件,密山县委是一年后才收到的。
罗登贤派童长荣到东满工作,告诉他为了反日救国,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什么都等上级指示,黄瓜菜都凉了。
1940年5月20日,《张寿筏给王新林等同志信》中说:"一九三九年我们的交通关系最坏,五月份的信件由铁xx十月底送到总部。"
而像李升那样,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七十二岁的老人(与我半个多世纪后,在干休所和乡间采访到的那些老人差不多),在1939年大雪纷纷的隆冬,独身一人从北满到南满去与1军取得联系,那几乎就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了。可这位"抗联之父"真就创造了奇迹,给人带来惊喜。而此前吉东、北满派出的人,不都失踪了吗?
来往于吉东与北满、吉东与南满三个省委的,还有两个六十来岁的老交通员"老于头"和"老刘头",都失踪了。
任何战争都有失踪人员。抗联当年没有"失踪人员"、"失踪者"的说法、字样。那时派出去的交通员,总也不见人影,就知道凶多吉少,就说"出事了"。除了被捕叛变的,没人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烈士的遗骸在哪里。而本书能够道出姓名的,几乎都是幸存者。
可视为抗联通讯兵的交通员,失踪者是最多的。而由于他们特殊的工作性质、通讯方式,和恶劣的战争、自然环境,其中的无名烈士也是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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