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和中国的兵》是历史大家雷海宗先生的散论文集,所收文章写在抗战爆发前后数年。
时至今日,尽管大家对民国时期一些前辈学人的风范已略有耳闻,知道彼时风流人物辈出,但也未必熟悉雷海宗这位大历史学家。但一代代「识货」的读者,若有机缘读到雷海宗的这本小书,无不释卷叫绝。
该书最初于1938年末出版,雷海宗当时任教于西南联大。他与同时代其他杰出的头脑一样,面对惨淡的国运,在战乱中思考中国的出路:这一次能走出生灵涂炭、治乱循环的诅咒吗?
▲《中国文化和中国的兵》作者:雷海宗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出版时间:2014年
或许他没给出直接答案,但穿透漫长岁月的覆盖,把同样关心中国命运的读者带到东方文化的起源处,直接体会我们身在其中的此文明体,它的生命力如何开始、如何早早衰败。映照现世,读者自然不难明白,秦制以下两千年直到近代,中国之遭际其来有自,我们只是习焉不察而已。
这本书独到之处还在于,中文界思想者第一次站在世界史学的高地,以当时最新的文化形态学视角纵览中国历史。而且,它不同于承平时期的清议,而是激荡年代思想爆炸的震响。经历半个多世纪兵戈扰攘、人仰马翻的主义混战,这本书的价值全然无损。
这本集子的核心篇目是《中国的兵》。历代正史记载了多少用兵之事,看似已无发出新论的余地。何况,作者也不细究考据,立论的基础不出《左传》《国语》《史记》《汉书》等经典范畴,又能有什么突破?
这就是雷海宗先生史论的过人之处。他首先独具慧眼地关注了古代兵制的变迁,尤其是华夏历史上参战者的变化。
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谁有资格参战?」和「谁有资格祭祀?」一样,是决定社会文化形态的关键问题。若只是资料的重新整理解读,那也不过是书斋里的寻常劳动,但雷先生的魄力在于,通过对兵制的考察,鸟瞰整个文化的兴衰,为历史的兴替把脉。在雷笔下,中国的兵制就像社会文化土壤上的有形草木,观察其特征与变化,目的是揭示无形但确凿的季候变化。
雷先生首先观察到的是春秋时代文化的青春刚健:春秋时期的兵源是士族。与诸文明封建历史相似,贵族是职业军人,平民不当兵。《国语》中记载齐国管仲时期,只有都城附近十五个「士乡」出兵,而「工商之乡」的人没有参战责任。农民中只有「秀民能为士者」才能参军。
这一时期,贵族的侠义精神高扬,武德充沛。雷海宗先生写到:「男子都以当兵为职务,为荣誉,为乐趣。不能当兵是莫大的耻辱……《左传》《国语》中的人物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上阵的,没有一个不能上阵的,没有一个不乐意上阵的。」周桓王贵为天子,亲征伐郑中箭;晋惠公身为国君,阵中作战被掳;而士族皆自幼习武,勇气与德行并彰。孔子的「六艺」教育中,也强调驾驶战车和射箭的战争能力训练。
贵族兵制铸就了精英的品格。这种文化形态下的「士」兵,是国家责任的主动承担者,因流血而高贵。高贵者,人格高于一切,所以「士可*而不可辱」并非虚言。雷海宗先生在《君子与伪君子》中举例:
「原繁受郑厉公的责备,立即自*。晋惠公责里克,里克亦自*。若自认有罪,虽君上宽恕不责,亦必自罚或自戮……接受了一种使命之后,若因任何原因不能复命,必自*以明志。」
与荣誉至上的贵族文化相称的是战争的秩序。春秋时期的战争以维持均势为最终的目标,没有人想吞并天下,就算是「春秋五霸」,也不过是会盟的盟主。《左传》中的战争仍有法度,与欧洲封建时期的贵族间战争类似,可谓风度翩翩。
春秋的战事一次出动几百辆战车而已,战事常仅一天,像是大规模的绅士决斗。贵族们在战争中较量勇气和实力,偷袭、欺诈、乘人之危都遭鄙视谴责。极端的例子如宋襄公,与楚国的泓水之战中,坚守古礼不攻击伤员、不俘虏老人,而且非要等楚军渡河列阵之后才开战,最后受伤身死,遭国人怨责,仍无悔意。
▲雷海宗先生(1902-1962)时人誉为「声音如雷,学问似海,史学之宗」
雷海宗像是呷着烟斗的福尔摩斯,用「溯源推理」的功夫,完成了从兵制到社会文化关联解读。宋襄公的迂腐,士人的刚烈,管仲的变法,在普通人眼里就像湿袜子和皮鞋的刮痕一样并无延伸的含义,除非有足够的才华能够知人论世,将这些破碎的细节联系起来,再用逻辑思维进行排除和调整。
那结论就会像福尔摩斯常说的,「如果你把所有不可能的刨去,那么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肯定不会错。」顺着这样思路,雷海宗发现一个到今天仍不算普及的「常识」:华夏文明的活力早已衰亡于秦汉。
春秋以后,传统封建贵族被推翻。战国的国君专制下,是「编户齐民」后的名义上不分贵贱的百姓,战争也向动用全社会资源的总体战发展。到统一六国最惨烈的秦赵长平之战前,秦王征发全国十五岁以上男子全部参战。战争形态也因此改变,残酷的歼灭战成为主流,以至出现白起坑*四十万降虏的大*戮。据雷海宗现实统计,战国时仅秦国历史记载屠*万人以上的大战就有十五次。
这样的社会,贵族精神必然覆灭。文武双全、忠义知理的君子不再受器重,炙手可热的是一批凭文武才能混世、罔顾底线与尊严的平民专才。
一方面,张仪苏秦这样的文人谋士鼓唇摇舌、甚嚣尘上。张仪在楚游说,被怀疑盗窃而遭痛打,回家却对妻子夸口,只要三寸不烂之舌仍在则足矣。苏秦读书,头悬梁锥刺股,发迹以后,在曾经羞辱过他的妻子嫂子面前大摆威风。
这些在春秋贵族的看来,应该都是极为贱格的行径。文人谋士只为私利就可以朝秦暮楚,他们的德性向势利摇摆、信口开河,甚至阴毒卑鄙的方向沦落。
另一方面,习武卖命的游侠虽然继承了春秋士族的忠勇,但已经无仁义的原则,谁出价高就为谁*人。
秦一统六国,收缴天下兵器,同时征发最没有组织力的流民、贫民、贾人戍边。这样的兵制下,社会上有地位的人不能也不再愿意承担战争责任,随之失去在国家的地位。身份分离后的军与民,都成为皇帝脚下扁平社会的沙粒,于是,「古代健全活泼的社会就被断送」。
汉随秦制,连年征战加上布衣天子的上台,汉代的募兵与屯兵制度下的兵员又大量增加了囚徒、无赖,以及外族人。中国的兵制从春秋时期的贵族军士,到战国的军民一体,再到秦朝的军民分离,终于在汉代出现军民对立。良家子不愿当兵,军人时常*扰祸害民众。有机共生的社会,最终变成内部消耗、勉强成形的散沙,军队战力也每况愈下,「民众已经已不是战国时代人人能战的民众,士大夫更不是春秋时代出将入相的士大夫」。
雷海宗先生发现,即便是汉武帝的卓著武功也建立在极不健全的基础上。汉代不仅将才良莠不齐,不少出身贫贱,而且对外战争中多用外族人攻击匈奴。更何况,战国时期燕赵等国毫无困难就能单独应付的匈奴,怎么在汉代就成了长年大患?
由此可见:
「战国时代的兵可用,汉时的兵不可用,只有遇到才将率领时才能打胜仗。这是军队由流浪分子组成的当然结果。」
因此,在雷海宗先生看来,汉以后的华夏文明已经走完了它的生命周期,此后不过是文明衰败后的外族征服-输血-再衰败的周期循环。
这兴衰论的魅力,体现在衰败的不可抗拒:战国的总体战是春秋争霸的必然,而大一统又是战国战争的必然;全民皆兵是战争发展的必然,而军民分离在秦汉之际也是理性的对策。兵制和整个文化社会的衰败,不是在某几个重大决定上犯错或丧失理性的结果,而似乎是一系列理性选择的合力最终必指向的既定终点,像季节变换一样不可抗拒。
这种「文化的季候」的认知框架,并非雷海宗先生的首创。他直接介绍了德国历史哲学家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1880-1936年)创造的「历史形态学」。斯宾格勒在其代表作《西方的没落》中如是说:
「当一个伟大的心灵从一度童稚的人类原始精神中觉醒过来,自动脱离了那原始的状态,从无形式变为一种形式,从无涯与永生变为一个有限与必死的东西时,文化便诞生了。它在一块有着可确切界定的风景的土地上开花结果,就像植物一般。当这心灵以民族、语言、教义、艺术、国家、科学等形态实现了其所有的可能性之后,他便会熄灭。」
▲斯宾格勒与他所著的《西方的没落》
这种解读历史方式听起来更像「艺术」而不是「科学」。遇上只讲实证的学究,会被指摘得体无完肤。然而,资料的增加,不等于格局的进步。如余英时先生言及《史记》时所言,史家要有小说家的想象力。历史形态学一开始不是一种「科」的方法,它的哲学根基在德国浪漫主义,是对理性史学的反动。
历史形态学认为,一个文化体内的种种特征,都存在一种形态学上的共性。从政治与经济、战争与艺术,到道德与信仰,乃至建筑与服饰,文化的片断都是对其文化「生命体」的象征。「历史形态学」是一种诉诸心灵的内视,它不是分析的、机械的、限于局部的,而是象征的、想象的,依赖心灵的慧眼,穿透历史材料,最终形成合乎逻辑、贴近实际的理解。
这是福尔摩斯的功夫,也就是司马迁称之为「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理想,是刘知几称之为「史识」的思想分泌物。采用这种方法,去观察兵制的枝叶,看到的是春秋时期青春强壮、健康丰沛的文化,如何在战国时期旺盛自我燃烧之后,最终化作秦汉大一统绝对君主专制下的余烬。这便是雷海宗先生所理解的东方历史的没落。
雷先生无疑具备史家的慧眼,但他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体在历史季候中的轨迹却似乎充满矛盾。抗战时他与陈铨、林同济等创办《战国策》杂志,致力于战时的文化重建:要在「崇尚武力」的世界中生存,中国就必须「抱定非红非白,非左非右,民族至上,国家至上之主旨」,重铸民族精神,要倡导「尚力精神」与「英雄崇拜」;所以他加入国民党,主张建立元首制,同时「批俄批共」:1946年,雅尔塔协定公布后,他甚至参加了反苏游行。
但在1949年,虽然名列「抢救学人」62人名单之中,面对南下的飞机,雷海宗先生最终拒绝登机离开。
然而,新时代并不友好。
1962年12月25日,因尿毒症及心力衰竭,雷海宗先生在天津病逝,时年6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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