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在《谎言中的真实》——文里,讲到小说的隐秘乃“对逝去时间的收复,但这总是一种模拟、一种虚构,回忆的东西通过虚构溶解在梦想中,梦想又溶解在虚构里”。这是小说家的经验之谈。不过,同样是虚构,西方现代作家想扮演的是上帝的角色,中国的小说家则是另一种身份。我们的小说不太易出现但丁、歌德的意境,连卡尔维诺式的传奇也不多。那大概是为思维的惯性所限。传统的文学最出奇的不过是志怪、录异那一类,作者扮演的角色有点“巫”的印记。《山海经》《搜神记》等乃儒生的心影,读书人的渴望渗透在字里行间。明清时代把这个传统推向极致的,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后来的小说家多受此影响。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它是“出于幻域,顿入人间”,“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民国间一些文人还保留着这样的偏好,在武侠作品里偶露其意,纯小说则与此道甚远。这类作品在中国后来的白话小说中流为小道,以为是文不雅训,至于左翼作家,就与其更隔膜了。从“上帝”的角色到“巫”的角色,不独有哲学的差异,亦多审美的区别,不同的选择给文学史带来了多样的色彩。
巫的角色因为过于神奇,后来就流于“狐气”,再后来的志怪作品就有点世俗化的倾向,这是为士大夫者流欣赏的地方。此风一直延续到民国时代。民国的京派作家是欣赏谣俗与俚语的,对魔幻的笔记小说亦多垂青。他们以淡雅称世,可是也有非正襟危坐的一面,只是被文气所袭,不易看到。周作人就喜欢诙谐的文章,对徐渭、陈老莲诸人的旁门左道大加赞赏;废名早期的短文也有讽喻,只是后来被禅味遮掩了。
中国的小品文有一种戏谑的意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的文坛,在新潮迭起的时候,明清笔记风格的作品也浮出水面,但多走雅正的路,比如孙犁、阿城、李庆西都是。汪曾祺却弹起鬼怪之音,在小品与笔记体里偶展神姿。汪氏晚年的小说有多种尝试,一是走沈从文、废名的路,一是故意模仿《聊斋志异》。后者有其放浪形骸的一面,他称此为“聊斋新义”。作品皆为短篇,谈狐说鬼,怪意迭起。他很欣赏蒲松龄的民本意识和人道感,借荒诞的故事讲述民间的哀怨。汪曾祺创作这类短篇,一是觉得精神可以魔幻地行走,乃智性的游弋,在审美上亦多奇思;二是对人间苦乐有种变形的表达,其实是绕过世俗的眼光,寻找另类的精神空间。这些作品在当时反响不大,应者寥寥,在文坛上还是一种弱音。不过透过此处可以看到作者的另一世界,他的审美维度的多样性表现在这里。
蒲松龄写小说,满腹的无奈和情思,故以幻象开篇,借着百姓迷信的口吻,写世间乱象,笔锋多转,描出隐曲的衷情,是一种阅世极深的谈吐。清人蒲立德看到了这部小说的多重价值:“其体仿历代志传;其论赞或触时感事,而以劝以惩,其文往往刻镂物情,曲尽世态,冥会幽探,思人风云。”汪曾祺其实也看到了这些,他不得不佩服的,是蒲松龄对精神盲区的穿越,他有时候会感到文字背后无量的痛感,但行文的洒脱竟把此忘掉了。
蒲松龄的鬼怪之作,乃用意为之,他自己不信,而别人信。这是他高明的地方。凡模仿蒲松龄者,倘做不到此点,总有些问题。汪曾祺学习蒲松龄,显得轻飘,写作的时候没有沉郁的倾诉,却有笔墨的游戏。他留下的志怪作品,有现代的笔法,那是受到外国小说影响所致。许多作品怪得真实,也出人意料,是打动读者的。不过,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他写这些东西,总体上没有跳出蒲氏的窠臼,或仅作一点修修补补,就难以给人留下久远的印象。汪曾祺晚年用力于此,笔墨间复古的意味时隐时现。
当代小说家里喜欢“谈狐说鬼”的是贾平凹,他在作品里总要搞些离奇的幽魂和神仙类的元素。不过贾氏总被黑色的东西缠绕,枯寂的灰影使其文本有些怪异,氤氲着巫气。汪曾祺不是这样,他的小说流动的是清妙的韵致,从头开始,皆被优雅的旋律笼罩。贾平凹说他是“文狐”并非没有道理。这或许可以看出他唯美的倾向。《受戒》的笔法代表了其基本审美色调,传奇和唐诗式的流盼,增添了诸多悠然的风韵。他写离奇的故事,不都含巫音,可谓甜意的播散,美感把黑暗遮掩了。同样是向传统回归,汪曾祺还保留了一丝旧文人的洒脱的意象,时有诙谐之笔。贾平凹看到了他的野狐禅气,是有一点内在呼应的。
许多小说家要搞奇诡的意境,或把卡尔维诺式的情节拿来,或走狂放的路,王小波《红拂夜奔》在此表现得出人意料,在审美上有自己的妙意。莫言写《红高粱家族》时,还有明显的马尔克斯痕迹,未尝不是一种仿照;后来写《生死疲劳》,就中国化了,作品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让人不觉得离奇。那也是受到《聊斋志异》的影响,衔接的恰是古中国式的想象,境界有了精神的温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汪曾祺第一个用此笔法换换角度,也可以说是先锋之路。他无法像年轻一代那样从洋人那里学花样百出的形式,而是向古人学习,把明清笔记小说的因素激活了。
每谈到《聊斋志异》,汪氏都颇为佩服。他说:“中国的许多带有魔幻色彩的故事,从六朝志怪到《聊斋》,都值得重新处理,从哲学的高度,从审美的视角。”重写《聊斋》,倘还是老路子,自然有些问题。汪曾祺对此颇为自信。他晚年身边的青年多喜欢国外的新潮,现代派的因素在小说里增多。马原、余华的文本是有开拓之功的,汪氏不反对类似的选择,他年轻时代也有过这样的冲动。但他也觉得一味学西洋腔,可能存在问题,叙述还不能放弃古意,因为其中涌动着国人的血脉,遂自行其路,在风格上略作变化。这个摸索,得失皆有,难度一看即知。可惜他的尝试留下的诸多话题,未被深切注意,那里的审美转换,纠葛着智性的难点。他在实践中留下的文字,的确也显示了小说的另一种可能性。
从汪曾祺的《聊斋新义》系列,大略能看到他和传统读书人血缘上的联系。我们的文人的想象空间,到蒲松龄可以说达到了新的高度。阴阳两界的一切和狐仙之道,充溢着古人的情思;灵魂的游移和攀缘,就那么诗意地涂抹着。中国古文学自接受佛家思想后,有地狱和极乐世界之说,遂呈现出超拔的意蕴。但那些元素也往往和传奇纠结缠绕,说教气、道学气自不可免。《聊斋志异》的风格,乃中土的有无、生死观的集成,乡曲之见和信仰弥漫其间,社会学与民俗学的因素都有。汪曾祺意识到,这样的笔法合于读书人与乡民的趣味,里面的隐曲含混的意思,其实有中国人的哲学'。他得意于自己的旧调重弹,因为在思想不得畅达的时候,谈狐说鬼,亦可进入精神的另一种维度,折射着社会政治。
在《聊斋新义》里,汪曾祺的价值观还多停留在善恶之变的层面,是沿着传统的思路前进的。比如《蛐蛐》,情节颇为复杂,乃世间悲欢的另一种表达。孩子跳井自*,身未死却,变作蛐蛐为父母争了气,成了能战斗的蛐蛐。那不过是乡民*的一种寄托。《双灯》中的人仙之恋,古人写得很多,汪氏只是用现代口吻重新叙述了一下。《虎二题》里《老虎吃错人》的故事,一看即知是儒家善恶观的民间版本。汪曾祺未必是宣扬这些,但想借此描摹一种世态,那是其用心所在。他觉得在这种故事里,可能孕育着儒家真正美好的东西,不足为怪,可惜有的失传了。轮回与道德寄托,乃百姓无奈生活中的一种形而上的诉求,知其内蕴多者,亦近凡俗。汪曾祺是个深味其乐的人,在梦幻般的文字间,他似乎找到了对象世界可以诗意栖息之所。
但在另一类文本里,他出离了传统的道德观,在造旧伦理的反,意境也取自蒲松龄,可谓离经叛道,将传统视为妖孽的存在看成美的化身。比如《捕快张三》写乡村女子出轨而丈夫容忍之事,显然没有道学气的一面。那种对无奈生活中美的描述,让人忽悟玄机,雾散天晴。故事短小、有味,余音袅袅,映射出人性的异彩。如果站在非道德化的角度,也可以看出诸多美意。在小说结尾的附记中,汪曾祺写道:
这个故事见于《聊斋》卷九《佟客》后附“异史氏曰”的议论中。故事与《佟客》实无关系。“异史氏”的议论是说舌来臣子不能为君父而死,本来是很坚决的,只因为"一转念”误之。议论后引出这故事,实在毫不相干。故事很一般,但在那样的时代,张三能掀掉“绿头巾”的压力,实在是很豁达,非常难得的。蒲松龄述此故事时语气不免调侃,但字里行间,流露同情,于此可窥见聊斋对贞节的看法。聊斋对妇女常持欣赏眼光,多曲谅,少苛求,这一点,是与曹雪芹相近的。
他那么欣赏蒲松龄和曹雪芹,也流露出高傲的一面来。在他内心里,一定有狂放的意识。他不是张扬这些,而是放任飘逸的思绪,飞扬在陈腐的世界之上。风尘碌碌的感受阈限被踏在脚下。飘若流云,行似清风,一切都变了。他在心里喜欢自然无伪的飘逸之人,在污垢遍布的世界上,高蹈在天空的精神才是真的精神。
在另一类传奇式的文本里,他的笔力显得超出常人,似乎也多了《红楼梦》式的幽玄与深远,空幻之色的背后,有仙风般的清凉。小说《仁慧》在他晚年的作品里超群绝俗,乃一篇构思奇巧之作。作者写观音庵的尼姑仁慧,手巧而善待他人,一身纯净之气,不被俗物所累。她一是美丽,绝无尘世的污点;二是聪明,能做佛门的大事;三是有创意,善把美好的东西献给别人,自己却劳而不怨。经历了天下大变,无法生存,依然泰然处之,不改旧貌。作品的结尾写久经沧桑的主人公还能心静如水,颇有传奇性。
这篇小说是汪曾祺审美理想的一次外露。他的人生理念和价值态度,都可以在此章找到一二。他以为人生的美在于一个“素”字。
安之若素,淡之若素,望之若素,都是难得之态。于是可以取天地之气,得寰宇之音,行仙人之道。此为人生的一大境界。对汪曾祺来说,做不到这点不可苛责,常怀此心者则是高人无疑。写这样的故事,对他是一种解脱,也是沉闷生活的一种调剂。小说行文的安宁感,似乎都印证了独行的寂寞。
除对这种素美的选择外,他试图在这类旧式故事里表现小说的无限可能。用超逻辑的笔触试验作品的表现维度,这是他晚年出奇的地方。可惜因为气力不足,老态渐出,未能开拓新的境界。不过,他的想象力,在一些短篇中依然鲜活有趣,一些地方让人想起博尔赫斯与巴别尔。像《死了》,叙述的手段是前卫的,完全不见陈腐的语态。《熟人》,则是对话体,没有什么复杂的结构,但荒诞的感觉让人一看就发笑。最神奇的是改编自《聊斋志异》同名小说的《士人妻》,多神来之笔。
写三个人做了一样的梦,在风格上有现代主义的影子,而手法不乏宋词的委婉。像夏夜的风笛的吟唱,无限神秘而忧戚。作者早期喜欢用现代派的手法为文,晚年又重拾旧技,参以古琴般的曲调,绕梁三匝,多回旋的余味。此间景象,唯有六朝或明清的狂士曾有。作者在变形的笔触里放大了自己的心性轨迹,以隐喻的方式与时代对话,伪道学的语境被消解了。
一面是离奇、荒诞的故事,一面也有六朝的飘逸趣味,这在小说间形成了一种扩张效果。文章的表面是旧的,但韵致远离士大夫的迂腐。看那些小说的题目都很有意思:《喜神》《水蛇腰》《唐门三杰》《丑脸》《合锦》《名士和狐仙》《侯银匠》……似乎这些作品都是旧时的笔记与野史的短章,其实多现实感的渗透。看似写古人,有的是借题发挥,乃现代人的苦乐哀愁。以变形的手法写世间的冷暖,在读书人那里有一个传统。汪曾祺希望恢复这个传统。他在那时候的复古的书写,轻巧地越过了“红色”文化的语境。
汪曾祺
西洋小说因为有宗教的召唤,总能感到灵与肉的冲突,缘于此,作品就不乏忏悔与布道的痕迹,于是自然有形而上的光辉。中国的艺术只是在言及鬼魂和仙道的时候,才有幽玄的诗章。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现的一些小说想要探索西洋式的笔法,张贤亮、礼平都有不凡之笔。可是与托尔斯泰的宏阔、迦尔洵的深邃比,总让人感觉少了些什么。现代小说涉及灵魂的,只有鲁迅的《祝福》可与洋人并论,后来的作家似乎没有这样的功夫了。
鲁迅深通佛学的要义,对基督教也多有了解,精神是可以往来于此岸与彼岸的'。汪曾祺也只能回到过去,以《聊斋》式的寓意重写精神的一隅。这在形式上不过是老调重弹。谈狐说鬼,在民间颇有市场,百姓爱之,士大夫亦爱之。自新思潮卷来,老调子在青年中不再受人欢迎,五四前后,这样的看法很是普遍。“文革”前后,古文化传统受阻,域外的文明被割断,知识界显得十分可怜。向前走不得,固然不好,回到老路再摸索着行进,也未尝不对。汪曾祺在荒凉的文坛里犁出的绿色,人们也久不得见矣。
作者:孙郁
Copyright © 2024 妖气游戏网 www.17u1u.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