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蔡志忠苦思一年,有时躲在父亲的书桌下,椅子拉进来:他不想当农夫,不要做铁匠,小学老师也当不成,走自己仅有的路,他喜欢画画,画画被他引为此生挚爱,“只要不饿死我,一天给我一个馒头,我就能画一辈子”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21期
文 | 本刊记者 张明萌 实习记者 鄢婧雯
编辑 | 杨静茹 rwzkyjr@163.com
全文约11815,细读大约需要24分钟
图/受访者提供
逆鳞
蔡志忠留及肩长发至少30年,而今它们已由黑变白。他曾染成红色,在素淡的西溪湿地草木间有些刺眼。今年到现在,红色褪去,白色见长。年轻时,它们如同他的创作欲一般旺盛蓬勃;年过70,蔡志忠依然每天工作18个小时,只是发丝渐疏,挡在额前的一束丝缕清晰,他左拨右撩,始终没有依傍,看着有些寂寥。
1983年11月,蔡志忠作品《大醉侠》开始刊载,不到一年,在台湾、香港以及日本、澳大利亚、美国、新加坡都有了拥趸。人们迷醉于这位非传统的侠客,他顽皮奸邪,行径荒诞,其貌不扬,嘴里衔着一株小草。
作家李碧华因《大醉侠》的走红赴台湾采访蔡志忠,问及小草的来源,蔡志忠当下解释:我原来没有刻意塑造他衔着什么,后来下意识观察,小草所代表的是脐带,这个人不安全到有恋母情结。
10年后,蔡志忠在第一本自传《漫画蔡志忠:蔡志忠半生传奇》中复盘了这个故事,他把同样的问题抛向自己,将“脐带”换为“逆鳞”,答案指向自己的头发。
“这么多年来,及肩长发早已成为我蔡志忠的标志,碰到陌生人,也会对我的头发多瞄几眼,我可能很难把对头发的复杂感觉说清楚,可是我知道,如果头发无缘无故被剪,心中就觉得很不痛快,做起事来也不顺利。但我不想称它是我的脐带或安全感的来源,我叫它‘逆鳞’——一个人不可被侵犯的隐私、行为或物质。”
在参加桥牌比赛前,他从不剪头发,这或许是他获得至少125个奖杯的重要原因之一。
蔡志忠最喜爱的一个奖杯是和聂卫平一起参加全国桥牌比赛拿的冠军奖杯
蔡志忠最大的逆鳞是“规律”。他笃信“万事有规律”,可以通过逻辑思维、演绎和归纳,找出事物的惯性。他擅长数学,研究了十年物理,热衷桥牌,会变魔术,能轻易报出旁人出生那天是星期几——每一样都与规律有关。
规律在蔡志忠人生道路上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蔡志忠将创作漫画比作抓药,中药房有1000格抽屉,根据药方的规律抓取,成了一味药。在创作时,他有99%以上的时间都在编故事,1%的时间将故事变成漫画。
他靠漫画获得声名。蔡志忠15岁便离开家乡去台北一间漫画社工作,5年出了200本漫画。经过兵役、工作变化、娶妻生女等一系列人生大事,最终又回到漫画的老路,在多家报刊杂志画起了四格漫画专栏。
36岁那年,他去日本生活,后移民加拿大,期间出版《庄子说》《老子说》《列子说》《禅说》等系列漫画,是将中国古籍漫画化第一人。他的作品在超过30个国家和地区出版,销售量超过4000万册。好友蔡澜回忆,担任电影监制时,每到一处有华人的地方,他都听到蔡志忠长、蔡志忠短,消息不绝。“凡是爱书的人都会涉足他的作品。他一早已洞悉年轻人看漫画的倾向,以最浅白和易懂的说故事方式,将所有的文学巨著改为图画,深入民心。”
动画的规律是日本原画师、宫崎骏的老师大冢康生教给他的。他以自己1960年作品、日本动画片《西游记》原画为例,告诉蔡志忠,动画的节奏从开始到结局有三座山,第一座山中等高,第二座山稍低,第三座山最高。在《西游记》30000张原画中,打牛魔王是最精彩的第三座山,需要8000张;对战金角银角在中段,4000张;大闹天空在第一段,6000张。这部分画下来大概片长10-15分钟,影片其余60分钟分剩下的12000张。“一开始就是好看,再来就是要不好看,再不好看到好看。全部都好看就没有什么好看了。就像你不知道我对你好不好,只要看我和你的最后一个动作,你走的时候我好好送你,对你好,你就觉得我对你好了。”
在从事动画的年头,他拍出了经典漫画《老夫子》的动画第一集《七彩卡通老夫子》,获得第18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动画片奖,并创下当时台湾影史票房纪录。后又将漫画《乌龙院》动画化,流传至今。
蔡志忠仍保留着《七彩卡通老夫子》上映时的报道
图/本刊记者 张明萌
如果仅以漫画与动画的成就评价蔡志忠,他的人生会迅速流于世俗。但他生活的规律使他与世俗区别分明。
他发现一年当中自己冬天状态最好,一天之中,凌晨1点到3点,大脑最好。所以他通常1点钟起床,泡一杯咖啡,站在窗口,一边抽烟,一边对着假装看得到的星星思考。思考完了宇宙,或是物理数学,半个小时以后,回到桌上开始创作。“这个习惯非常好,因为这个时候你的95%都是朝向未来思考,只带着5%的过去。一般作家都是夜深人静才写作,但我相信,他是带着95%的过去,只带着5%的未来,所以不太一样。”
他依靠咖啡支撑这样的生活方式,最多一天喝过35杯,胶囊咖啡成为他除了画笔、画纸以外最大的消耗品。其他事物都在往小发展:他吃得越来越少,常常一天只吃一餐,最近爱上附近的外卖湖南米粉,中午把粉吃了大半,汤留着晚上喝。出行亦有配额,他指着门,“去年我离开这个门15次,今年只会离开5次。”
蔡志忠现在长居杭州西溪湿地,住在950平米双层别墅中,进门摆放着他收藏的佛像,它们从他在加拿大时期开始陆续进入他的生命,至今已有4000尊。往里是他的书柜,他的作品、藏书、桥牌奖杯分门别类放置,十年研究物理手稿、数学公式思考图、佛经探究笔记亦是按时间年份收好,角落里藏着他为古龙画的漫画版《绝代双骄》手稿、三毛的亲笔信以及众多颇有史料价值的资料。稍显突兀的是柜子上躺着的一本看了一半的《哈默手稿》——他最近在研究达·芬奇。
蔡志忠保留着三毛给他的信 图/本刊记者 张明萌
他实际用到的面积不超过4平米,由工作台和一张罗汉椅构成,台上是开着的电脑、按颜色摆放的五排打火机、抽了一半的爆珠香烟、摊开的物理光谱研究笔记。罗汉椅可坐可躺,成了他的简易起居室。电脑上是尚未完稿的平鑫涛先生悼文。采访当日,平鑫涛先生去世不到一周,平对蔡曾有知遇之恩,蔡志忠与三毛一度是平鑫涛创办的《皇冠》杂志最出名的男女作家。掌门人平鑫涛离去,蔡志忠应邀写一篇怀念文章,被我的到访打断。
他极为满意住所呈现的规律,“五秒钟之内,我可以找到任何我需要的东西。”这间工作室填满了他的一生,从任何一个方向切下去,都能照见当时他的面目。
这些面目难免散乱——他爱好多样,兴致纷呈,又难得地在每一条路上都走了一段,以致于用任何一个“家”去形容他,都难免以偏概全。但剥去事件本身,这些面目统一且稳定。他的人生观成为这些面目的底色,它极为简单,却甚少有人做到,在两本自传中,他多次提到这点——“成为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是出现率最高的语句。
这句鸡汤在他身上成为现实,尽管呈现的方式在世人看来有些疯癫:他曾经坐在椅子上58个钟头没有离开,屁股从头到尾一条红红的疤,只坐一条线,腰腿呈90度,永远不会肩膀痛;他曾经42天没打开门,思考诸子百家;曾经一年画了29本书……
采访中,他的描述甚少痛苦,也无怨怼,更少喜极。好友三毛称“他必然成功,因一路为着一个没有怀疑过的理想,走向未知”。
在他的逻辑体系里,无需与自我和解,哲学层面的几个“我”一向圆融。他拥有常人难以做到的生活方式,某种程度上实践着一类人的终极理想:在世事纷扰的当下,选择只做自己。
而这一切,他早就以漫画为代表向所有人声明:我希望大家能和我分享生命里一个大喜悦——我喜欢漫画,我想、我画、我画了。
蔡志忠什么都不会
1948年2月2日,蔡志忠出生在台湾中部彰化市花坛乡三家村。他是蔡氏家族在台湾的第七代成员,祖籍福建泉州。父亲生前重新抄录的家谱显示,蔡家在康熙年间迁徙至台湾。蔡志忠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除此之外,家中曾夭折数个孩子,父母或许因此希望几个孩子“只要健康长大就好”。
同年,三家村拥有了第一个基督教堂。在神父叶举的传教下,蔡家成为村子里第十户天主教信徒。蔡志忠出生即受洗,每天在二哥带领下去教堂上课,三岁半已经会背诵多首经文。
幼时,蔡志忠不识字,只能把画面记在大脑里,他的画面记忆能力得以培养。在他的印象中,神父讲过50到100个厉害的人物,“诺亚可以铸造方舟,摩西可以分开红海,而蔡志忠什么都不会。三岁半什么都不会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我们乡下的小孩很奇怪,似乎各个都很笃定他这辈子要干嘛。”农夫的小孩在田里帮忙,铁匠的小孩在帮忙拉风,三岁半的妹妹已经背了一个更小的妹妹,只有他无所事事。
在家里门槛上,蔡志忠用红色墨水留下了自己的处女作:一个圈圈是脑袋,下面一个长圈圈是身体,长圈圈两侧顿笔四次,小人就有了四肢。父亲看到后,一场追逐一顿骂。往后蔡志忠每次回家,都会在门槛看一会儿。画迹由深红褪成黑褐、灰褐、淡褐,只剩下浮浅斑驳的轮廓。1994年,他特地带了相机回家拍照留念,可一进家门,发现墙壁重新粉刷,保留近四十年的处女作没有了。
受这件事情影响,父亲送了蔡志忠一块磨平的灰色石板,四周镶上木头,用石头在上面作画,白色的笔迹可以用抹布抹掉。在这块石板上,蔡志忠第一次领略到了绘画的乐趣。“我从小就不喜欢和同龄小孩一起玩,得到小黑板后,遮住多彩世界的帷幕‘刷’的一下被拉开,我的心被惊喜充满,原来绘画的世界这么宽阔,脑中构思的线条图案透过这支石笔表露出来的过程有趣多变。”上学之后,他仍在这块黑板上作画,绘画成为他抒发情绪的主要管道。
他苦思一年,有时躲在父亲的书桌下,椅子拉进来。他不想当农夫,不要做铁匠,小学老师也当不成,走自己仅有的路,他喜欢画画,画画被他引为此生挚爱,“只要不饿死我,一天给我一个馒头,我就能画一辈子。”
那时在台湾乡下,很少有人依靠画画为生。木匠做床,做好将画画在木板上。画一个花瓶,花瓶上画一个灵芝,旁边画个如意或元宝,上面写“富贵花开”,旁边写“梅兰竹菊”,画完上两层漆。菜市场里有画速写的人,有的人家先祖照片太小,他们放大勾外形,用铅笔描。他每次都看很久。
一次,蔡志忠去彰化,路过绘制电影招牌的师傅家,他看到了电影招牌制作全程。师傅描绘电影人物的五官,先完成局部、小片的部分,画好就放在马路边,然后很多小片拼凑起来,成了完整的电影招牌。他在路边看得入神,“原来鼻子是这样画的,勾勒后还要加上一点黑边,看起来才会有立体感……”9岁之前,他的志向都是以后画电影招牌。“这是能在小镇找到最理想的工作,我的志愿非常务实,没有好高骛远。”
蔡志忠生活在典型的父权家庭:父亲身材中等,脸型长方,浓眉大耳,两眼锐利有神,不怒自威。兄弟姐妹要零花钱,都只敢通过母亲的口。而母亲也要他们千求万求才敢向父亲开口。他自认性格中的好胜心来自父亲。
父亲成长于战争年代,小学连跳三级,在豪门学过如何做生意。婚后创业,经营碾米厂和木薯加工厂。二战后期,工厂所有机器被征收造枪炮,两厂被迫关闭。台湾光复后,他是乡下知识分子,历任三春小学第一届家长会长、村干事、乡民代表会秘书。每天早上骑车到花坛乡公所上班,下午在家种地——蔡家拥有九分大的旱田。
父亲是花坛乡书法第一人,花坛乡几乎所有机构招牌都由父父亲书写。每年春节前一个月,村民会陆陆续续拿来红纸墨水毛笔请他写春联。除夕下午,他会完成全村的春联,以便村民在新年之前可以贴上。吃完团圆饭,他开始书写家训或有意思的箴言,从除夕写到元宵节之后,才收拾笔墨,结束一个半月的书法工作。受此影响,蔡志忠直到现在也在除夕夜开展新一年的工作,画通宵成为他除夕夜的习惯。
父亲年轻时为了写书法,每天中午以水当墨,以砖为纸,在上面练字。烈日当空,砖块一写就干,一块砖可以写很多遍。父亲的书法由此练成。“我的求胜意志不是天生的,而是从小看父亲全力以赴、专注用心写书法所得到的启示:热爱自己的工作,要做就要当第一。”
蔡志忠寡言,一生中与父亲、大哥、姐妹谈话不超过五十句。七八岁跟二哥睡同一张床两年,几乎不曾说话。但他与母亲无所不谈。
母亲不是传统的中国女性,不像乡下妇女遵循三从四德,而是有自己的想法。她爱看歌仔戏,两个月一次的歌仔戏班巡回到花坛戏院演出时,她一定会去看一场,而这往往令父亲生气至少一周。蔡志忠因此看了《陈世美与秦香莲》《孟丽君》《白蛇传》等悲欢离合,母亲看得泪流满面,“哭得像亲人过世”。看完后,他的任务是回家打探父亲是否从田里回到家中,如果是,他需要偷偷拉开厨房后门门栓,轻掩门板,让躲在稻草圈后的母亲得以手捧预藏好的喂鸡鸭的空盆,从厨房进屋,假装自己工作了整个下午。父亲并不会被骗,但也不戳穿,他会臭脸一周。同样的戏码每隔两个月就会在蔡家上演。
从父母的言行可窥见蔡志忠性格的来处,“长大后,我发现我的好胜心来自父亲,成长与个性形成大多来自母亲。永远不责骂孩子,不跟孩子说‘不’,沉迷于自己喜欢的事物,不理会世间的价值观和别人的看法,随心中的想法而行为,这些特立独行的个性来自我母亲。”
1984年,作家李碧华为《香港周刊》专访蔡志忠
图/本刊记者 张明萌
5年画了200本漫画
二战后,台湾漫画市场兴起,与武侠小说一起流行于市面。文字不是每个人都认识,但画大家都能懂,将武侠小说变为漫画销售成为漫画的主要盈利方式。武侠小说作者也希望自己的小说被改成漫画,他们发现,很多读者会因为看了漫画而去找原著。
小学毕业,蔡志忠是学校里唯一一个考上彰化市中学的学生。但进入初中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给了漫画。他每天花四小时以上的时间在路边摊看两毛钱一本的漫画,他画电影招牌的目标转变为做个漫画家。他在课堂上即兴创作,课本上没有一处空白。回家后,他依样画葫芦,分格拟出故事,创造大侠等人物,模仿漫画家们的武术绘法,编写出多本武侠漫画。
初二那年,蔡志忠将自己的作品寄到台北一家名为“集英社”的漫画出版社——由三位刚服完兵役的年轻人借日本集英社之名创办。暑假,集英社寄给他一封短信,信上说“如果你现在能够来台北画漫画,我们要请你立刻来当本社的漫画家。”蔡志忠当即决定北上。
“经过一年的酝酿,我已经清楚明白,自己适合走漫画的路。我决定舍弃文凭,如同我喜欢咖啡,现在有咖啡可以喝,我就喝了。顺理成章,毫无勉强。”
当他把决定告知父母时,他们只说好。蔡家父母一如既往,不干涉子女的选择。父亲给了他250块新台币,他到了台北。公司更像一个流水生产工作室,一共有七位画手。老板从日本买来画稿,有几位负责照描,对白空出来,贴上中文就可以出版。几位需要创作,参考市面上卖的武侠小说,看一看开头,自己想个引子加以变化,就依靠想象编绘。从第一天上班开始,蔡志忠每天早起,画到半夜两点,“我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只要动起笔就会沉浸其中,根本没注意时间的流逝。”
蔡志忠最初谈的工资是一个月三百,父亲在乡公所做了十几年,工资一个月两千。一个初中老师一个月六百。第一个月,蔡志忠作品销售状况不错,老板给了他六百块。他寄了四百五回家,还写了一封信,里面写“我不仅要做全乡最好的漫画家,全彰化最好的、全台湾最好的,我还要做全亚洲最好的。”
一次台风几乎摧毁了这家小公司,所有画稿被泡在雨水中,公司存货全毁,日子举步维艰。蔡志忠与当时台湾最大的漫画出版社“文昌”联络,顺利进入。“文昌”有上百名员工,八十多名画手,图书行销网络完善。蔡志忠在文昌从1963年做到1966年,是他武侠漫画创作最鼎盛的时期。他每天七八点起床,画到晚上两点半,非到体力用竭,他绝不上床睡觉。每月底薪3000元,加上超过基本工作量的稿子计入薪水,他一个月能收入一万多块,在当时算是很高的收入。
1957年是战后台湾第一波漫画潮,《漫画周刊》《模范少年》的周刊漫画、改编武侠小说的漫画在学生群体中流行,蔡志忠是这一潮流的亲历者,亦受影响而投身其中,成为大潮的一滴水。1966年,延续近十年的漫画潮遭到了舆论的抨击。学生爱看,学校认为影响学习,予以没收;舆论界认为其中的刀光剑影、血腥暴力对儿童有不好的影响。由此,学生看漫画被禁止。1965年,台湾曾公布《编印连环图画辅导办法》,开始审查漫画家的作品,到1966年更为严重,“要求送审,但送审又在那里摆三个月不理你啊。有A轮审查和B轮审查。A轮把‘吗’改成‘么’,B轮就把‘么’改成‘吗’。”蔡志忠回忆。
1966年4月30日,“文昌”正式结业。蔡志忠失业回家,休息一个月后再赴台北找工作,在新的出版社绘制漫画书。他发现台北的同行都已改行或回家啃老,只有来自中南部的“北漂”们仍在坚持。此时,他收到了朋友的来信,好友诸多指责,认为他画的漫画大多是胡凸想象剧情和功夫,骗骗小孩子罢了,到台北如果是画这种东西,根本没必要,留在家乡就可以了。
蔡志忠由此第一次正经思考五年的辛劳,他画了两百本武侠漫画,却一直只是为了生活。“事实上我并没有受过真正的训练,别人很轻易就能超过我。我的未来,希望在哪里呢?”1968年,他动身服兵役,决定服役后绝不回头再画武侠漫画,同时加强自己美术方面的知识和训练。在空军高炮部队,他去司令部说:“我这么会画画,当兵太可惜了。”他留在司令部,画了三本漫画,日常是把三种武器拆解、维修,再合起来。余下时间,他自学了大学美术系课程,它们包括但不限于色彩学、错觉艺术、西洋美术史、中国美术史、美术设计以及米开朗基罗、拉斐尔等人的作品集。他将这个阶段称为自己漫画生涯的“铭印期”。
蔡志忠书架上,所有的书都按年份排列
图/本刊记者 张明萌
名震亚洲
1971年,蔡志忠服完三年兵役,到一家建筑公司做美术设计。影视动画公司光启社公开招聘,他听说里面硬件设施很完备,暗下决心要加入。光启社招聘要求“男役毕,大专相关科系毕业,两年以上工作经验”,他只符合第一条。他整理了自己发表过的作品,趁着午休到了光启社大楼,与负责人面谈,争取到了面试机会,并成为了30个应征者中唯一一个录取者。
在光启社,蔡志忠开始学习动画制作。他买了多卷迪士尼的卡通片,在家里将重点镜头一帧一帧放大描绘,分析卡通的动作原理,学习迪士尼如何表现卡通人物的细微动作、分镜技巧,画了数千张。
光启社接洽《大鱼吃小鱼》《傻女婿》等电视剧制作权,他主动请缨做动画片头。《傻女婿》由台湾民间故事改编而成,捧红了长青、林美照等演员。蔡志忠制作的卡通片头充满乡土风味,随着电视剧热播,他收到的动画制作邀约越来越多,恰好谢金涂邀请他共组公司,他辞掉光启社工作,成立远东卡通公司。
1979年,香港导演、制片人胡树儒希望将王泽的漫画《老夫子》改编成动画搬上银幕。他问台湾太阳广告公司的张副总,谁是台湾最会画动画的人,对方推荐了蔡志忠。他找上门来,发出邀约,蔡志忠说:“我想拍《青鸟》。”青鸟是俄罗斯童话,敍述一位公主和三位王子的故事,小王子一直想寻找那只代表幸运的青鸟。伊丽莎白·泰勒曾主演据此改编的真人电影。两人不欢而散。在朋友的劝说下,蔡志忠接受了“先拍《老夫子》,赚了钱再拍《青鸟》”的建议。他与胡树儒再度会面,谈定制作费1097万新台币,香港和远东卡通公司各占50%的股份。《老夫子》是黑白的,动画强调“七彩”,《老夫子》是漫画,动画强调“卡通”,这部《老夫子》系列动画的开山作被命名为《七彩卡通老夫子》,蔡志忠负责剧情编写。
长期以来,台湾是香港电影的重要市场,台湾电影票房统计排行榜中,每年前十都有港片的身影。20世纪60-70年代,香港邵氏电影公司三位知名导演李翰祥、胡金铨和张彻先后来台湾发展,武侠、功夫、武打类型的电影成为台湾电影的主流之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没落。与之抗衡的是琼瑶小说改编的“三厅(客厅、饭厅、舞厅)电影”,由之带动的相关歌曲亦大行其道,后引发了以音乐人杨弦、乐评人陶晓清为代表的“新民歌运动”。之后,琼瑶、刘家昌的“三厅”电影退烧,许冠文、许冠杰的搞笑港片大行其道。同时,1971年,李小龙主演的《唐山大兄》与《精武门》在台湾上映,掀起功夫片热潮,辐射十年之久,成为商业片中最具票房号召力的元素。
蔡志忠花了一个月时间,看完了台北电影院能看到的所有港片,得出“开场出人意表,结尾合情合理,在最好看之时让影片结束,观众便认为好看”的结论。又花了一个月时间写剧本。期间王泽到台湾出席活动,二人在酒店探讨剧本一星期,王泽尊重了蔡志忠的意见。于是,在电影广告片中,出现了两个新人物:李小龙挥舞着双节棍,日本漫画人物好小子在武道馆比剑道。
电影于1981年制作完成,在暑假上映,广告片吸引了大批观众。首映第一天早场,蔡志忠负责信义路宝公戏院监票,早上8点到现场,发现观众大排长龙,由戏院排到1公里外的餐厅门口。
《七彩卡通老夫子》连续上映14天,场场爆满,据蔡志忠回忆,总票房达7350台币,打破了台湾电影票房纪录,超过007、李小龙等好莱坞电影票房。当年年底,获得1981年金马奖最佳动画片奖。在动画这条路上,蔡志忠名利双收。之后,父亲写了四个大字回应他当初的诺言——“名震亚洲”。
电影获得成功后,他与谢金涂经营理念发生分歧,退出远东卡通,另组龙卡通制作公司,专门制作动画广告影片。香港狮球唛、渣打银行、汇丰银行、十八部地铁广告、林子祥形象的沙示汽水广告都出自这间公司。随后,龙卡通公司拍了《老夫子》第三季和漫画家敖幼祥的知名漫画《乌龙院》动画电影,但未能复制《七彩卡通老夫子》的成功。这是蔡志忠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灰心日子:影片拍得不好,不卖座,用心地赶,却什么也得不到。蔡志忠说:“拍《乌龙院》动画电影都赚不到钱,我预言十年内,台湾拍动画电影不可能赚到钱。”他将龙卡通公司的股份分给员工,辞职到《联合报》对面成立漫画工作室,专职画四格漫画。
强打十年
1981年,台湾报纸竞争白热化,《中国时报》开始连载敖幼祥的《乌龙院》,四格漫画前景被看好,各大报纸纷纷采用,朱德庸、渔夫、老琼等漫画家因此走红。蔡志忠研究了王泽的《老夫子》、叶宏甲的《诸葛四郎》、游龙辉的《仇断大别山》、黄玉郎的《龙虎门》,有意重拾画笔。
1982年元月,皇冠出版社发来邀请,他发去了一胖一瘦两位侠客闯江湖的故事,起名《大醉侠》。主编刘淑华代替社长平鑫涛拜访,希望与蔡志忠长期合作。与平鑫涛面谈当日,对方带着《皇冠》总编辑、总经理、发行经理等核心成员到场,平提出,“想找一位台湾的王泽,创造出独特的人物造型,由这位主角贯穿整个故事。”两人以约定一年为期,1983年开始连载。
当天,香港新艺城电影公司在报纸上刊登了广告,为旗下电影《夜来香》等三部影片做宣传,广告词是“二月二十五,强打四十五天”,平鑫涛套用这句话,称《皇冠》与蔡志忠合作是“二月二十五,强打十年”。
在《皇冠》连载前,蔡志忠与新加坡《联合早报》《联合晚报》、香港《东方日报》《明报》、马来西亚《民报》接洽,皆约定先后刊载他的漫画专栏。除《大醉侠》外,他以电影明星洪金宝为原型,另绘《肥龙过江》,以新艺城麦嘉为原型,另绘《光头神探》。一时间,港台和新马泰等地都可以看到蔡志忠的漫画。
这期间,他结识了古龙。见到古龙时,对方46岁,脸上都是老人斑,“和郭台铭很像,小小的,一颗一颗。”《多情剑客无情剑》的李寻欢是他自己,每天咳嗽,多病,嗜酒,据说武功高强,但没人见过。古龙几乎每天喝酒,林清玄还是《中国时报》记者的时候去采访他,他说“喝酒就给你采访”。古龙买了两个脚盆,两打陈绍,一边倒12瓶,拿盆直往胃里灌,两人回去醉了三天,醒了才开始采访。
古龙去世时,棺材里放了48瓶XO。他去祭拜,看到古龙躺在棺材里,身子很短,旁边整排酒,倪匡喝光两瓶,瘫在地上大哭。下葬时,为了防止盗墓,他们将瓶盖都打开,48瓶XO陪古龙去了另一个世界。
在古龙葬礼上,蔡志忠第一次见到了三毛,穿着黑色衣服从面前走过。《大醉侠》风靡时,两人已经认识,但约定不刻意见面,只靠缘分碰见。蔡志忠怕不知道怎么和三毛讲话,他与女孩第一次约会还要写纸条,上面列好话题,冷场时拿出来看一眼,继续维持场面的热络。
三毛
他介绍三毛与导演严浩认识,二人合作了《滚滚红尘》。三毛去世前,曾致电蔡志忠,他忙于备战桥牌比赛,关机了,只听到留言:“开机吧,开机吧,开机吧。你睡觉了?没事了。”他没有回电,还没比赛完就听到三毛去世的消息,愧疚极了。
三毛去世那年也是48岁,按照这个规律,他认为自己也会在48岁死去,这样故事才可以连续。
1984年,蔡志忠36岁,开了7年动画公司,拥有3栋房子、860万台币存款。他算了算,从此只要不赌钱、不投资、不借别人钱,活到80岁还有钱吃方便面。于是,他对自己说:“这一生为钱做事的日子到此为止。我要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他决心成为“伟大的漫画家”,目标指向日本,去那儿住下来,学日语,因为“日本是世界最伟大的漫画王国”。他与日本漫画家市川立夫合租,对方日子清苦,一个月五幅单格漫画无法过活,每天清晨4点起床,到马路当清洁工。后来换了工作,清晨在新中野渔市场搬鱼,下午到弹珠店打弹珠。
有一次,他和市川立夫聊天,谈到“庄周梦蝶”,市川立夫说:“好像柏拉图也有类似的故事。”他想到,为什么不将先秦诸子百家的思想画成漫画?他随身带着《老子》与《庄子》,长期以老子为偶像,认为自己和庄子很像。庄子以寓言方式谈哲学,他认为很适合用漫画表现,开始画《庄子》。
《老子》
他给日本知名漫画社、讲谈社漫画单行本主编阿久津看了新作,阿久津惊艳。蔡志忠提出,《庄子》之后,还要画《老子》、《孔子》、《孙子兵法》、《韩非子》等等。阿久津希望这套漫画由讲谈社出版,并将庄子漫画交由讲谈社第三编辑部部长,对方当场答应签约,蔡志忠的《庄子说》开始出版。
1987年8月,《庄子说》在台湾销售,9月名列金石堂畅销书排行榜第三名,第二个月成为冠军,独占鳌头连续十个月。随着《老子说》《孔子说》《列子说》的出版,排行榜前十大半都是蔡志忠的作品。这股旋风蔓延到中国大陆、日本、韩国、泰国等。1989年,北京三联书店总经理沈昌文引进诸子百家漫画。在王府井新华书店举办的签售活动中,2.1万本书当天售罄。此后,他移民加拿大,用同样的思维方式在加拿大画《禅说》,同样取得了成功。
《孔子》
死亡准备
为塑造漫画中的佛陀形象,蔡志忠开始搜集中国各个年代的佛教塑像。日本、印度;北京、香港,只要听说哪里有珍贵的佛像,他都会设法亲自去一趟。他用了20年,花了超过6000万人民币收集了4000尊铜佛像。它们大多是在1991-1994年购入,香港是重要的购买地。
蔡澜记得,1994年二人认识十几年后第一次见面,打了个招呼、谈了两句,对方就不见了。一打听才知,他去摩罗街买铜佛像了。
“那时候铜佛很少超过5000港币,开价2000,还价1200,还都是真家伙。寺庙里拿的、人民公社没收的……明清都有。”从这些佛像上,蔡志忠研究了佛陀造型的细节,按年代顺序,整理出璎珞、手印、帽带、衣褶等12个门类造型流变,最终将自己漫画中的佛陀形象定位在古印度时代,偏袒右肩。此后,他成了一个专业的佛像收藏家,出版过《中国金铜佛像》。蔡澜去蔡志忠台北的工作室拜访,发现客厅墙边、书架上、书房甚至卧室里都是钢制佛像,他睡在被佛像包围的三张榻榻米上,并称“遇到地震,佛像掉下,被压死了也是一种相当有趣的走法”。
蔡志忠收藏的佛像摆放在西溪湿地住所客厅
图/本刊记者 张明萌
蔡澜问他在研究什么,他答:物理学。蔡澜暗惊:这个人不是人,是外星人。1998年,蔡志忠正式闭关,研究了十年物理学。
自此,蔡志忠的形象发生了变化。他在媒体上露面日渐减少,漫画风潮再度过去后,他的画作在新一代儿童中渐少人知。偶尔出来,或与国学有关,或与佛学有关。对新一辈读者来说,他是一位精通国学、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老者,看起来通透,少*,热爱工作,藏着千百个故事,讲起道理一套一套。
他并未克制表达,只是当世界的注意力渐渐被新人取代,他习惯偏安西溪,与湿地的草木、鱼鸟,夜里的星月、云天共度余生。他的一生存放于950平米的大房子里,整齐而有规律,绕一圈,他如何走来一清二楚。
死亡是他近来越发需要提上日程的大事,尽管他身体康健,虽然抽烟但绝少生病,只是偶尔会因凉风打几个喷嚏。他做过五年的记录,一年中最弱的时候是冬天转春天,一天中最弱的时候是吃过午饭后,下午两点半。平时睡觉,头和耳朵碰枕头,还没碰到就可以睡着。
所以,在对自己死亡的描绘中,他将之设定为85岁那年1月25日下午两点半,耳朵对着地,另一只耳朵对着天。他父亲86岁离世,亲戚都是九十多岁走。他觉得85岁已经很好,“总算赢过李敖,他已经养生到只喝白开水。”不过输给了倪匡,“他不像话,抽烟喝酒又赌钱,身体还那么好。”
死前,他要画完陆羽的《茶经》,出物理、数学和全套哲学,建成蔡志忠博物馆,弄好蔡志忠基金会……离现在还剩下4950天,行程看起来有些满。
在2033年2月2日的前一周,在规定日期前一周,他会在西溪湿地的住所里办一个60人的party,提供免费的红酒白酒、自助海鲜和烧烤,不用进场费,但和他拍照一张2000元。60个人不知道有谁,因为“不晓得到时候什么人是仇家”。party结束之后,他会安静地等待死亡。一周以后如果还活着,再重新订死亡之前的计划,“但肯定不会是15年!”
他的墓已经盖在少林寺,因为“我葬在别的地方没有经济效益,放在少林寺说不定可以收钱,看蔡志忠墓园交2块。”碑也刻好,墓志铭按他的意思,写“爱其所能、做其所做”,并画一段物理公式,以此作为他一生的总结。
(参考资料:《漫画蔡志忠:蔡志忠半生传奇》《蔡志忠自传:天才与巨匠》《庄子说》《老子说》《列子说》《禅说》《随园食单》;李碧华《大醉侠的脐带》、蔡澜《江湖老友》、腾讯视频《生命觉者:对话蔡志忠》。刘虹言、汪一川、过申祥、徐梦雨、实习记者张玮钰、李艾霖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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