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英雄谁是英雄

●小说中的衣食住行

相声界有句老话：文怕《文章会》，武怕《大保镖》。怕什么呢？不清楚。这两段相声的逗哏人设相近，都是假行家加真忽悠，文似胸怀锦绣，武似身怀绝技，张口云山雾罩，使人半信半疑，最后都露了馅，真本事浑没有，虚张声势。

虽是虚张，毕竟要做出声势，演《大保镖》的必要带些身段，一招“夜战八方藏刀式”，马步至少蹲得像，亮掌藏刀，功架要足，山东胳膊直隶腿绝没法看。至于《文章会》，逗哏须有文气，大段文言贯口要说得自然，酸腐中带些儒雅，非市井气与少小失学者所优为。此段据说本是垫话，经张寿臣先生改编，传至徒孙苏文茂大放异彩。苏先生台风如其名，确有文采茂盛之概，《文章会》最受好评。《大保镖》则以马志明最好，人物塑造得丰满细腻，身段尤其精彩，除了常用的“夜战八方藏刀式”，还加了双飞燕、云手、旋子踢，结尾抄起两把扇子耍双刀，处处要彩，都是当年学武丑的功夫，等闲人哪来得了。

华夏自古尚武，连逗闷子都能扯出一篇江湖奇谭，此可谓武侠相声矣。少马爷还有一段《五味俱全》，活脱脱是玄幻武侠小说！话说江湖奇才五味大侠，身高丈二，膀阔三亭，血盆大口，虎目圆睁，脖子赛车轴，头如乒乓球，果真奇才奇貌。练就一门独家功夫，乃是苦辣酸甜咸“五味催心掌”。恰有电、磁、光、声“四大魔头”意欲独霸宇宙，四魔一起跺脚，便可分裂地球。正邪不两立，于是引出“五味侠大战四魔头，冰峰顶一掌定乾坤”。

就在乾隆二十八年腊八之日，珠穆朗玛峰山尖摆下梅花桩，四魔亮出独家兵刃，乃是手电筒、指南针、太阳镜加六弦琴，却被酸甜苦辣四掌逐一击破。最后四魔合击，五味大侠临危不惧，使出绝掌，“咸了咸了吧！啪！”双手一推，四大魔头哆哩哆嗦浑身打颤，掉落梅花桩，身上立时起了一层大盐粒子。大盐粒子越出越多，魔头们分不开、捋不散，一阵间竟聚成一个大盐坨子，被大侠一脚倒踢紫金冠，从珠穆朗玛峰踢到了太平洋。日久天长，大盐坨子一化，海水变咸了！

这段相声面世，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距今三十余年，正是金古温梁风行之时，声光磁电的现代科技已渐入寻常百姓家，生活方式与思想观念都有一番新变。梁氏武侠正邪分明，龙虎京华，略显板正；古龙则参以西方侦探小说技法，凤舞九天，剑走偏锋；金大侠书剑录恩仇，倚天屠龙，获鹿问鼎，前无古人。武侠已成写情咏史之寄，不再只是以暴制暴的强拳或强权，给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平添了多少江湖笑傲、饮马狂歌的诗意与豪情。

前人小说中的武力则偏重阳刚血勇，看的是英雄相争的荷尔蒙竞赛，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一山还比一山高。比如《西游记》写玄奘过两界山，见镇山太保以叉降虎，已是好汉不凡，但大圣金箍棒一出，*虎如儿戏，完全实力碾压，惊得纯文科的唐僧也忍不住说一句：强中更有强中手！伯钦*虎用了一个时辰，似乎赢在耐力和技巧，单论战力，李逵沂岭*四虎，比这位镇山太保强出一大截，更别提景阳冈上赤手空拳的武二郎了。横向比较，刘伯钦大约是解珍、解宝的水准，也都是猎户，*虎是业务范畴内的事。金庸的《天龙八部》里，曾写到萧峰雪夜*虎，一只斑斓猛虎在他手下过不了三个回合，便被“排云双掌”震得五脏碎裂。另一只老虎则死于完颜阿骨打铁叉之下。都是铁叉，阿骨打比刘伯钦的*虎效率自是高出不少；同为赤手，萧峰双掌比武松的铁拳显然更有破坏力。

武侠小说的武力值，绝非英雄传奇可比，但较之神魔小说又有不及。杨绛《写<围城>的钱锺书》一文写钱锺书读小说：他纳闷儿的是，一条好汉只能在一本书里称雄。关公若进了《说唐》，他的青龙偃月刀只有八十斤重，怎敌得李元霸的那一对八百斤重的锤头子；李元霸若进了《西游记》，怎敌得过孙行者的一万三千斤的金箍棒。这便是所谓“小时候*营生”，成年人当然懂得一书一世界，虚构的世界哪当得真？不当真，才放松，才恣肆，才革命了浪漫，才魔幻了现实。苗阜、王声把《五味俱全》的相声改作《五味大侠》重新搬演，武侠风味未改，可惜差了点味道。总要等心中的太平洋解冻，大盐坨子一化，生活的功力才显露出来。

华罗庚说：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童话多是什么样子？由山到海，不入人间。人间入久了，心就深，像王家卫拍《东邪西毒》，绝非白雪公主剑刺大灰狼，而是小红帽变老巫婆，白马王子成独臂老人，是Ashes of Time（时间的灰烬，《东邪西毒》的英文翻译），年光过烬心梦已灰。什么剑开天门、渡劫诛仙，最终赢不过生活的苦辣酸甜，咸。 （斗小筲）

来源： 今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