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泱泱/文
你不记得,千年前三十六天光明殿的佛爷讲经授法,法会之上我曾与你见过一面。那时你穿过繁繁木兰花树,慢慢行来与我擦肩,你高我太多,我只堪堪到你的肩膀。那日你穿着剑光蓝的外衫,眉目俊朗却面沉如水,挺拔如青山玉竹,温润如蓝田古玉,腰间悬了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白孔雀石,一脸招摇从我身畔行过,甚是轻薄地刮掉了我的绣木兰花真丝面纱。
我当时惊得狠狠瞪了你几眼,你颇为轻佻地笑了笑,我保证你当时是起了调戏我的心思。
这件事,即便我讲得如此细,恐怕你也是想不起。
多年后,我讲起我们相遇,却是从你的忘却开始。我顿生悲凉,只觉得自作多情一作便是千年,恨不得去死一下才好平了这尴尬委屈。
我原说过的,你记性不好这件事可大可小,没准遗憾终生。
最后,果然。
壹 流沙
我家中世代经商,父亲已是族中做生意极为出色的一个妖。
我朝思暮想青出于蓝,很小就已经做好了超越他的准备。
两千岁上我四处考察,最后家族集资千两,跑到木蓉城临着清江水建了流沙阁。象牙白色的木楼,周边绿意掩映,路边以粉白木兰迎宾。
流沙阁的绿蚁酒甚香,餐食由我亲自动手,新开张三日门客便比肩接踵。
那日,鹅黄柳刚刚好,我在三层阁楼之上,凭栏穿了绿裙子顶着明媚春光趴在阁楼打瞌睡。街上喧天的锣鼓声四起,我趴着木栏杆望出去,开满木兰花的天街尽头,人群拥挤簇拥着三十六匹白色独角兽开路而来,白麒麟之上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我心跳到嗓子眼,思绪翻涌,想着故人得见,是否该淡定送上一壶淡酒。
再抬头,陆西丞的巨大排场已行至我的流沙阁前。他抬起手遮了日光,用扇子不动声色地一指我的牌匾,那开路的独角兽撒了欢地嗷了一声,大长角一挑,我的流沙阁三个大字应声而落。
我站在三楼目瞪口呆,下一刻怒气腾腾定定看着白麒麟上的男子,抽出象牙剑跳着脚问阿树:“这个不要脸砸我牌子的是谁?”
我那尊贵的象牙牌匾掉落在地,碎成一地渣渣。
阿树以看傻子的目光看我:“这便是木蓉城的城主陆少——陆西丞啊!”
楼下陆西丞摇着扇子闲闲地斜眼看我:“据说流沙阁的阁主叶欢沁,开张三日,做了我半城的生意?”
我在栏杆里探出身去皱眉叱喝:“是又怎样?这木蓉城可还有王法,你是城主难道就可当街揭我的牌匾?!”
陆西丞眯了眼看看我,颇为炫耀得瑟:“王法?你不知在这木蓉城我便是王法?”
我虽然是个姑娘,却是个暴脾气,提起剑看着陆西丞做出几分暴戾的模样来:“砸我的招牌,就是砸我的生意,砸我的生意,咱们就来个你死我活吧!”
我的木兰花树一颤,我已经提着裙子掠起脚点树枝,拿着白色象牙剑飞身刺向陆西丞。
陆西丞未动身接招,独角兽已经全围了过来。我几脚将它们踢退,脚下点着其中一只的独角,跳到陆西丞的白麒麟头上。
我挑眉很是得意地将剑指向陆西丞:“服不服?”
陆西丞看着我笑,下一刻手上的扇子狠狠插上那麒麟的后臀,白麒麟嗷一声,疯跳了起来。
我在它头顶立时立不住,腿脚不甚灵便,只能直直栽了下去。天旋地转间,已经被陆西丞抬脚压着右手压在白麒麟背上。
“还打吗?”
我哭丧起脸:“我们……开打了吗?你就使诈。”
陆西丞拽住我的右手腕一脸温和的笑意,夺下我的象牙剑:“腿脚太笨。”
他扯起我的袖子把玩:“白丝绣木兰,很好。”
我挣脱不得,一脸怒气看他,很有骨气道:“你不是觊觎我美色了吧?这压寨夫人……我是死都不能做的。”
陆西丞嗤笑出声,阿树呸道:“老板娘你说什么傻话,我们城主有夫人的,你赶紧把保护费交了!”
我心中一跳,拉下脸来:“你成亲了?”
陆西丞微愣:“如何?”
我打断他执着问:“你成亲了?”
陆西丞将我向前一送,我被他直直掷落在十尺外的空地之上,他似笑非笑着看我:“压寨夫人就算了,你这把剑倒似乎不错。以后记得每日来与我分红,我九你一。”
我颇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模样望着他背影问阿树:“你说他成亲了,那夫人是谁?”
阿树想了颇久回道:“夫人据说是魔族人,小字小蛮。”
我咬了下唇,不知如何表情。竟原来,我如此马不停蹄地奔赴木蓉城而来,到底已经晚了。
我与这位夫人原也是见过的,不过是在一千年以前。
贰 皓月城
一千年前,我初见陆西丞那一年,是个仍梳着双髻的小姑娘。
我年幼时颇有几分与众不同,极喜佛家一路,每日诵经如痴如魔。我父亲却说我未入红尘历练,焉知佛法精深。我不理他。
最后为了偷听三十六天光明殿的讲经授法,实在没办法卖掉了他三十几条内裤给一个看上他的寡妇。
我凑足了银两买了几片云彩,偷偷去了仙界。
而那一年的九荒百匠宴,恰好在光明殿的邻殿。
佛会之上他与我擦肩而过,刮掉了我的面纱,我当时甚是惊讶,觉得这男子真是太不正经了,却偷偷红了脸。
第二日,我贪玩偷偷以宝象城的名义报了百匠宴的名。我抱着我的琴,穿过花叶扶疏的小径,一步步踏上高台。在九层宝塔般高的高台之上,我的薄荷绿裙摆随风如水纹。
曲声停下,四下里呆滞一片,见此情形我倒怀疑难道是我这曲子不好?我正不知所措之时,陆西丞摇着扇子缓缓站起,笑着看我:“此曲,可是叫做《欢沁》?”
我微微抬了头望他:“正是。”
我抱着琴,望着此时大家恍然大悟般惊喜看我的模样,轻声道:“宝象城,叶欢沁。”
我再抬头,发现头发夹在木椅子上,怎么都扯不下来。那日高台之上,最后将我带下来,替我束发的人,是陆西丞。
所谓高山流水,所谓知音,我那时年幼,总想着大抵如此了吧。
之后我如一个凡间女子般,暗恋着陆西丞,一个暗恋就是一千年,并且乐此不疲。
之后不久,皓月城子时魔都之门大开。
皓月城是每年三界魔气收归于九荒必经之地,若是这三界魔气没能顺利通过皓月城被净化,三界就会有大麻烦。
每年看守皓月城子时城门大开,魔气收归之事,都由九荒的一位妖女和一位仙界神仙一同来做。
今年被选出的妖女便是这位魔族的红衣小蛮姑娘和陆西丞。
我听说了这件事,带着我的琴,一心想着再见陆西丞一面,于是偷偷随同前往。
而这一次,多亏了我随同前往。那日三界魔气有变,因遇到月残,竟魔力大增。
而皓月城内的小股未能被净化的魔气也外蹿了出来。内外忧患,陆西丞本在城外顺这魔气,城内却失火,魔气外流。
小蛮这姑娘甚是强悍,让陆西丞自己顶着城外,自己亲自去了城内,却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一个不小心被吸进一个魔窟之中。
我在暗处将这看得清楚,自觉不能坐视不理,飞身带着琴,就飞进了城内。
我的琴音控制不住那倒涌的魔气,小蛮昏沉坠入皓月城的魔窟之中,我拼尽全力才将她抱住,抛出那魔窟之外。我的琴音堪堪阻断了魔气不让它涌出城外伤了陆西丞。
这一场角力,一争就是整整三天三夜,到最后我已然觉得爱人太累,要不我还是皈依佛门吧。
可是最后那日,天光大亮,我站在城内,魔光映亮了我的白衣,看似红得如血。我看向城外,陆西丞的白剑飞舞,在一片黑气之中穿梭,伴着我的琴音,天地孤寂,仿佛只余下我二人。
我又动了心,看来我真是未经红尘,尚且入不得佛门。
那日我撑到最后,双脚却在魔气中浸了良久,最后已经没了知觉。
陆西丞在皓月城外用尽灵力对抗三界的魔气,竟被他硬生生将魔气抵御住,顺利输进皓月城的净化池中。
我顶住了城内的魔气,他抵住城外涌来的三界魔气。
最后终于将这三界的一个祸害暂时压住。
我白衣如雪,薄荷绿小衫映着月色极美。我看着城外的陆西丞,在魔气之中,用尽力气吼道:“陆西丞,你可要记住了,今日助你之人,是宝象城叶欢沁。”
陆西丞回身将我定定看着:“如此彪悍的女子,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我趁着陆西丞未进入皓月城之时,拖着一双残腿走了。当时作战实在太过用力,我不愿他见到如此狼狈的我。
我那双残腿,最后没能保住,我父亲用象牙为我接了一双如真的假腿。
而最后他进来时,到底小蛮还是死了。
小蛮这个仙女,其实也着实是不中用了一些。
而所谓的你化成灰我也认识,并不是真的,不信你化成灰让他认一认,能认出来才有鬼了。
一千年后,我不过是变得好看了几分而已,他却已经不认得我。
叁 引魂曲
一千年后,我与陆西丞这场关于流沙阁利润分红的拉锯战,我本打算速战速决,却不想一战就是半载有余。
我多在傍晚,启明星初出之时,提着橙黄色纸灯笼去陆西丞府上,没骨气地送上当日红利银两,然后再山吃海喝一顿,随便拿走几件值钱玩意。
这半载里,我细细观察,却从未遇见过那位小蛮姑娘。
七夕之日,全城紫燕飞动,红色灯笼拉了满街。
据阿树说每年这时候,陆西丞便会自己在院中喝酒。今年陆西丞却一反常态,召集全城人在城主府门口,看着他当街作画,真是太爱炫耀了些。我穿了白纱裙站在众人之前看陆西丞画图,陆西丞凝神拿笔,笔下一点点出现的却是皓月城魔都子时的石门外景色,茫茫白色晶莹皎月花的种子飞来飞去,层层叠叠的紫色石竹草长满了起伏的山川。
陆西丞回头看我,我小心奉上颜料,他点点蓝色,几笔那皓月城门口便出现了一个拿着白剑的蓝衣男子。
再几笔,已勾勒出一个淡淡女子模样。陆西丞皱了眉回头看我,我想着这女子定是小蛮,仔细看了看手里的颜料,我却没有拿红色。
陆西丞继续皱眉看我,表情颇为无奈,最后赌气般道:“你来与我填字。”
我被迫拿起笔,十分不爽快。
陆西丞一把拿着我的手握着笔:“姿势不对。”说着用心弯下腰来,带着我的手用笔。
我拿着笔气得一回头,却偏偏蹭过他的侧脸,唇畔划过陆西丞的侧脸,身后一群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陆西丞愣住,半晌轻声问道:“你这是轻薄于我吗?”
我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又慢慢悠悠道:“你这样子未免太拘谨了,这也要教吗?”
陆西丞皱着眉颇为恨铁不成钢地用右手轻轻掐住我的脖颈,左手揽住我的腰,然后顺其自然地吻上了我的额间。这动作一气呵成,浑然天成中又带了几分情真意切。他俯下身来时男子气混着杜兰香便盈满了鼻端,干净清爽很好闻。我悄悄闭了眼,他嘴角擦过我的脸颊,附到我的耳畔,轻声唤道:“欢沁……”
我慌然低声回应:“啊……”
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声都成了背景,似乎很吵很吵又似乎安静若天地只一树。
我局促不安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揽上陆西丞的腰,靠在他肩上,自己的心叫嚣得那么欢,几乎要蹦出来。
陆西丞忽地一下推开我,一脸正经地问道:“看懂了吗?这种事,还是要多加练习才能熟练啊。”
我用力推开陆西丞,瞪大了眼,一腔深情尽毁:“你……你滚!”
陆西丞颇为不解:“怎么就恼了?是我这个入门的动作太高深了吗?”
“滚!滚远点!”
那日起,我脸皮薄了些,多日未曾再去城主府,只每日将银两送去。
不日,我典当行中一位来自人间的黑衣术士来访,颇有几分不同寻常,竟带来了九荒一件丢失多年的宝贝招魂灯。
这灯甫一落在我手里不出几个时辰,门外锣鼓喧天,陆西丞已经骑着那有两层楼高的白麒麟赶来。
我默默看着他一脸兴匆匆的模样:“你……至于每次出场都如此派头吗?”
“我要你这招魂灯。”陆西丞一脸凝重,静静将我望着。
我看他良久,最后也只吐出一个字:“好。”
我将灯具包好递给陆西丞:“你要招魂灯可是为亡人招魂?”
陆西丞定定将我看着,我心思微动,抚着灯具挑眉看他:“可是魔族那位红衣小蛮姑娘?”
陆西丞的手指捏上我的指尖,似是轻描淡写,却问得一字一句:“你来木蓉城是想做什么呢?”
此时我才知,原来千年前我认识的那位小蛮姑娘,如我猜测,原来真的死了。
我看着自己被他捏得快变了形的手,微微笑:“做生意。”我抬了眼眸看他,笑如星辰,“也做引魂人。”
若无引魂人,奏不得引魂曲,就算有招魂灯又如何?
肆 招魂灯
我陪着陆西丞在清溪渡的湖下找到小蛮的玉棺。我守在门外,陆西丞自己提着招魂灯进去。
湖底光线太暗,微微蓝灰色,漾着水纹,我偷眼望进去,蓝衣的陆西丞捧着招魂灯一脸的期待喜悦。
我取出自己的象牙琴,慢慢奏响引魂曲,示意室中陆西丞舞剑与我布阵。
可惜那日,陆西丞的招魂灯试了多次,并未能招来小蛮的魂魄。他的长剑围着招魂灯舞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招魂之琴与普通的琴本就不同,十二个时辰下来,手指早已麻木脱力。他不停,我也不想停下来。
我看着陆西丞的沮丧,却不知道自己的沮丧该怎么办才好。
小蛮的玉棺被我琴音和他的剑气围绕,却始终未能动一下。
这一千年来,我在族中养腿伤,想过很多次,如何再次相见,却从未有过一次想到竟是如此的结果。
我全力以赴,成全的一直都是他们的爱情,与己无关。
到最后,我隔着珠帘,看他颓然地站在蓝色水纹之下,往日意气风发的脸上此时都是淡淡的漠然。我知道这表情是失望,我望着小蛮的玉棺轻声问:“陆西丞,你真的不记得我吗?”
我不知道他听见与否,只记得自己灵力耗尽最终趴在琴弦之上,最后在梦里仍是一遍遍地弹着曲子。
第二日我醒来时是在陆西丞府上的客房里,手指包扎的一节节白色纱布,动一下都疼得钻心刻骨。
我四下里找到陆西丞,木兰花苑里排满了十八坛酒,他正一坛一坛地喝过去。我在他身旁席地坐下来,陆西丞一声不响一点点给我斟酒。
我抬了眼眸故作镇定,慢慢道:“也不是没有办法的,皓月城魔都,七月十五子时,三界的魂魄都会在城门前停留,招魂要容易得多。”
陆西丞猛然抬头看我:“你想都别想,那地方也是你这道行的招魂人可以去的吗?”
我不语,只拿了酒碗慢慢一饮而尽,凑上前看他:“小蛮长得可有我美?”
陆西丞捡起衣袍上的木兰花,小心别在我的左耳之上,眼眸沉沉如水将我望着。他面容其实颇为秀气,眼睛大而瞳仁漆黑,鼻梁挺直却很有男子气的俊朗,笑起来又好看又潇洒。此时他认真微带了笑意,更让人觉得人间绝色般美好。
“比你美貌得多。”陆西丞俯下身来,眼里笑意更浓,径直吻上我的额头。
我愣在当场,半晌惊慌地推开陆西丞:“你……你为何几次三番轻薄我?”
陆西丞笑着不说话,嘴唇下移,呼吸里都是酒气:“小姑娘,你问题怎么如此多?”
下一刻他吻上我的唇,天旋地转间,我的一口气都提到胸口,脑里一片糨糊。
迫不及待逃脱,又恨不得永永远远沉溺。
我最终奈何不得他,只能听天由命。
良久后,木兰树下只剩下我一个人,走远的陆西丞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真是太容易被轻薄了,下次躲一下成不成?”
“……”
我扶住微微犯晕的脑袋,对他吼道:“十日后,百匠宴上,九荒的第一匠人都会来,灵力最盛,适宜招魂,可以一试。”
伍 百匠宴
百匠宴原是每年一度九荒匠人们的切磋之会,每一城都会有手段最高的匠人来参加盛会,在哪一城举行,却不一定。
陆西丞手段极高,第二日便将九荒的百匠宴席移到木蓉城,打好了主意让这群匠人入他清溪渡,收集了众人灵力助他为小蛮招魂。
木蓉城的百匠宴热闹异常,木蓉城几日里被九荒的匠人围得水泄不通。
一个个匠人在高台之上展示技艺,到最后曲乐之时,我穿着白裙笑眯眯地站在高台之上,抱着古琴席地而坐,微微抬了眉眼看陆西丞。
“宝象国,叶欢沁。”
陆西丞挑眉将我望着,微微惊讶,慢慢拿起茶盏。
我低下头,轻轻抚响了琴音,清亮亮的调子慢慢在手下响起。
夜风吹起我的长发,木兰花香,我用余光看着陆西丞。而这光景,多像多年前,我们的第二次相见。
我席地坐在高台之上,九弦琴在我手上调出铮铮之音,我的长裙落出高台之下,薄绿如水纹。
宝象国的国手,若奏不出清江千年难得的一场琴音,才奇怪了。
一曲终了,除了清江水仍白浪滔滔,万人无语,良久才松口气般,之后是或喜悦或悲伤,长短不一的感叹。
我低了头,长发顺下来,一直不敢抬头看陆西丞。
半晌余光中陆西丞站起身来对旁边的一位城主轻声道:“我去接她下来。”
陆西丞飞身上了高台,凝神看我。
我哭丧着一张脸,在众人兴奋的赞叹声中可怜兮兮小声道:“陆西丞,我头发夹到木椅上了……”
“……”
陆西丞拿起我的一绺头发,看了看,一本正经地看我:“剪断还是把木头碎了?”
我哭丧着脸看着被夹在木板里的头发:“好不容易留长的呢。”
然后陆西丞直起身子把我揽进怀里,一掌碎了那木椅子,顺手将我的琴从碎木屑中抓住:“揽住了!”
我抱住陆西丞的腰,抿了唇问他:“陆西丞,你可记起我?”
陆西丞低了头看我:“欢沁,你说什么时候的你?”
我摇摇头,却忍不住偷偷掉了眼泪。
我原撒了谎,没安了好心,只不过看来此时并不尽人意。
我凑近陆西丞耳畔,轻声道:“陆西丞你不是不知道我喜欢你吧?昨日清江水逆流,你猜如何了?”
陆西丞震惊地将我望着:“如何?”
我低低笑出来:“我来木蓉城这半年,日日腻在你处,便是瞎子也看出我对你有意,你又不是瞎子。”
陆西丞看着我一字一句问道:“所以呢?”
我看着他:“所以多谢你与我你府中钥匙,也让我知晓小蛮于何处。引清江水逆流,水下冲走清溪渡下的一个玉棺,这种小事情……我还是做得来的。”
“欢沁……”
我笑:“忌妒这种东西,总能让人发狂,何况我是个妖性本就浓重的妖呢。千年前百匠宴上,我们曾经遇见过的,那日我也穿了如此白裙弹琴,你当真不记得吗?”
陆西丞愣愣地看我许久,最后只是一言不发丢下众人冲向湖下。只不过,看了又如何,这一次,我又没说谎。
这场宴席,不过是我的一场算计,我想看你可对我有分毫的记忆,可对我又能容忍到如何。
小蛮的棺木不知去向,陆西丞能忍住没将我刺死,我已经觉得他至少对我还有几分情谊。
城中夜雨,百匠宴散,我从他府邸被赶出来,花朵遍地,被雨水泡得微微发涨,粉白而香。
我却不知道去哪里,站在木蓉城的城头看了一晚上的夜雨。
他若是能出门找我,定会在走出府邸的第一眼,便看见九重高阁之上,撑着伞提着昏黄的煤油纸灯的白裙子姑娘。
可惜他没出来过。
木蓉花瓣在夜里一片片落下来的时候,夜雨缠缠绵绵陪着下了一夜。
晓看红湿处,花重木蓉城。
我晨时回到流沙阁,收拾好包裹。
阿树默默无语,眼睛通红看我:“城主本来就对夫人情深,不喜欢老板娘,老板娘也不用走的。城中痴迷城主的姑娘甚多,不是个个都失望而归吗?”
我看着阿树:“你以为我不痴迷吗?我不过是痴迷得比你们有心机罢了。”
而我此时心机算尽,想一想也是该走的时候。
陆 皓月城
陆西丞送我走时,皱眉沉吟,脸色沉沉:“欢沁,我如此宠着你,如此过下去不好吗?为何又非要如此?”
我暗地里觉得陆西丞未免有点太虚假了,宠爱我什么呢?是他教我画画,我把羊毫笔做毽子了,还是他送了我的古董广口花瓶我用来泡醋萝卜了?
十日后,我舟车劳顿,将在流沙阁赚的一点路费花得殆尽,几次想卖掉从陆西丞那里顺来的白孔雀石。
我看着远远那雾气缭绕里的皓月城,抱着手里的琴,很是心伤。
今日子时,便是魔气入皓月城的之时。皓月城今日子时,临城的人家都已走远。
我却抱着琴,一步步走进皓月城去。正如陆西丞所言,我这般能力的招魂人,来此处无异于自寻死路。
子时的魔气已至,我知道小蛮原属于魔族,千年前又是死于此地,魂魄必在这城内城外之中。我耐心地调了调子,手下拂动,琴音慢慢流出。
我盘膝坐下,拿出琴来,茫茫白色晶莹皎月花的种子在我周身萦绕,层层叠叠的紫色石竹草长满了起伏的山川。
子时将至,皓月城一片死寂。而这寂静越深,越让人恐惧得毛骨悚然。
最后是凄厉的风声袭来,我的头发在风中乱飞,手下却丝毫不敢放松。我知道,三界游魂马上就会经过皓月城的城门。
琴声至中调,我手下不动,却能轻松地感知我的引魂曲已成,魂魄已经随着琴音被送走。灵力耗损过多,只能勉力支撑,耳边风声猛烈,我抬头间,白色的皎月花横飞的莽原之上,蓝衣的陆西丞气急败坏而来。
他远远看着我厉声喝道:“我说过什么,我不许你来皓月城,你难道不知道此地多危险?”
此时月至中天,魔气更胜,轰鸣的魔气净化时带来的震响惊天动地。陆西丞飞身过来,将我揽到身边。
城门此时已经大开,魔气太重。
陆西丞在城门处一点脚尖,只能先将我抛出那皓月城。我大惊之下,落地之时却腿下一软,直直坠进附近的魔窟之中,嘤咛都来不及一声,堪堪拽住他的一只手。
陆西丞紧紧拽着我的手:“怎么腿脚如此不济?”
我望着陆西丞,紧抿了唇半晌才嗫嚅道:“我原说过的,我这双腿,早已断掉,你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象牙做成的假象……你一直以为我是骗人的是吗?”
“欢沁……”
我自知在这魔窟之中必是死无葬身之地,我抿了抿唇,轻声回道:“我那日在百匠宴上没有骗你,那日灵力最盛,我的琴音是收灵力的好东西,我近日在这皓月城外弹奏一曲,足够你的小蛮回转了。去流沙阁的三层,找她,她必然会醒的。”
我抬头看他:“陆西丞,你问我不知道此地多危险吗?我当然知道。一千年前我在皓月城啊,皓月城子时魔都的门口……你在城外御敌之时,难道没有听到我的琴音吗?你以为那个陪着你一直抵御魔气的人只有小蛮是吗?”
我在陆西丞看不见的角度,闭上眼抿起嘴唇笑。
若非觉得他是丝毫不喜欢我,我何苦损人八百自伤一千,这样的做法,最疼的又是谁?
“你这次可要记得我……”
陆西丞死死拉住我的手:“欢沁,一千年前皓月城之战,魔气竟将我的记忆冲乱,我不记得那时将近一年事情的细节,所知也是外人说与我听。”
我大惊,看着陆西丞,只觉得这世事弄人。
“我一直以为,小蛮为我而死,才一定要救了她回转,想来竟然错了吗?”
陆西丞手中的长剑挽起剑花,做起一个咒来。眼前红光转动,四下里如天崩地裂之音轰轰,我看不见他的模样,只觉得心慌。
在一片轰鸣中,陆西丞柔声安慰:“欢沁,我只能确保你从这魔窟之中出来,却不知这涅槃咒能将你我带到哪里。如果走失了,我去找你如何?若我自此成了普通人,你不要嫌弃我。”
我知道陆西丞是堵上了全身的修为,天地崩裂的巨响中,陆西丞第一次颇为正经道:“欢沁,无关一千年前,这一次,在木蓉城第一次相见,我已经很是喜欢你。”
尾
陆西丞终于找见我的时候,是在夏日雨后,他推开门,我正坐在藤椅之上算账本。
陆西丞的斗笠之上,雨珠滚滚落下,他一身麻布衣裳,哪里有半点当年风度翩翩的神仙模样。
“欢沁。”
我良久愣住不知说些什么。
最后,我和陆西丞回了木蓉城。阿树已经嫁人做了娘亲,小蛮开了兽医馆。
而我有长长的时间,将他忘记的一千年前的事,讲给他听。
木蓉城下雨时,我盖着厚毯子在三层楼高的流沙楼上,细雨斜斜打进楼中,湿了我的薄荷绿薄衫,每到了这天气腿便如针扎了一般。
腿疼得受不了的时候,陆西丞站在我椅子旁,张开手:“上来。”
一张脸摆得再端正不过,我半晌试探着揽上他的脖颈。陆西丞晃了一下,将我整个揽起来,竟微微扯了嘴角。从欢沁楼上望下去,绿意葱葱,满城碧色,一衣带水,清江白浪滔天,江边杂耍的艺人,卖四季汤圆的小贩,人声鼎沸。
清江水畔三层的木楼之上,夜晚我伴着夜幕弹琴,流沙阁之上星子繁繁,低得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到了。我麻布的灰色裙子,薄荷绿色的小罩衫,细白瓷的杯子里陆西丞添的暖暖红汤普洱飘着热气。
陆西丞在月下用我的象牙剑切酸菜,煮浓浓的豆腐酸菜汤。他说:“相伴长长,直到白发莹莹。欢沁,你不要担心,我会善待残疾人的。”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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