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一者
有理论家提出,艺术创作就是制造矛盾和解决矛盾,当矛盾达到一种平衡状态,是为艺术的最佳或说最美状态。如欣赏表演艺术的各类剧目,人们在悲与喜的矛盾中体会艺术的高潮,或者说在起起落落的中体会剧情与情感的表达。作为艺术的书法亦然,有的在创作中追求一种平稳,而有的在追求一种险绝,这都是一种艺术美的追求,如书法的险绝、险峭美。
欧阳通《道因法师碑》拓本局部
纵观书法美的历史流程,可见险峭之风由来已久,且颇为可观。在书法的各书体中都有险峭美,包括楷书、篆书等。楷书的险峭,唐代以大欧阳(欧阳询)小欧阳(欧阳通)为代表,魏碑以北魏的“龙门造像记”为代表。北碑借助于刻凿的夸饰效果,大抵险不可近,峭拔骏健,如《杨大眼》、《始平公》、《孙秋生》、《郑长猷》《魏灵藏》等,均笔势方铦,锋棱快利,如武库矛戟,森然相向,龙眺虎卧,跌宕腾掷,这是不同于欧阳询“率更体”的另一类险峭之美。
在大篆中,甲骨文是用刀刻的,故而其笔画的起止,多铦利之锋,其结体也多跳掷不稳的险态。至于金文,一般用藏锋,笔画两端多圆浑之状,但也颇有笔锋铦险之作。如较早出现的《司母戊鼎铭》,笔画首尾英锐尖利,中间丰肥沉雄,结体也险中求稳,诡变多姿,宛同大戈巨刃,可畏可喜。再如《令簋铭》,长篇的文字虽粗细肥瘦交错,但多数笔画的首尾锋利尖锐,寒光冷气,凛然逼人,通观全篇,也有“如观武库,但睹矛戟”之感。《盂爵铭》不但结体犷野跳掷,而且也不乏险锐之笔……但是,包括甲骨文在内的这类作品,对后世书法的用笔乃至结体影响并不大,因为它们大抵出土较晚。
在篆书系统中,对后世险峭美影响较大的当推籀体,因其用笔普遍具有铦险的特征。张怀璀《六体书论》:
大篆者,史籀造也劲直如矢,宛曲若弓,铦利精微,同乎神化。史籀是其祖……
丰坊《书诀》:大篆,结体本于古人,而垂笔圆齐,盖小篆之所从出……籀又损益润色,别号“籀文”,垂笔铦利,以此为别。
三国吴《天发神谶碑》拓本局部
这里且不论史籀其人及其与大篆、籀文等的关系,只比较大篆和籀文垂笔的形态之异。大篆垂笔,一般具有圆和齐的特征,由大篆衍化而出的小篆,其垂笔则更为圆齐;籀文虽一般可归入大篆系统之中,但它作为一个特殊的品类,又和一般的大篆(如金文)有所不同,其垂笔不是圆齐,而是铦利甚至不齐,表现出险峭之美。这是以上数说对“籀文”的铦利特征的共识。这种垂笔铦险的籀文,作为一种特殊的书体,可说是后世篆、隶用笔的铦险之祖。
三国吴《天发神谶碑》,非篆非隶,怪诡离奇,其险峭铦利之美,别具特色。康有为已指出其有似于《景君铭》的“曳脚多用籀笔”(《广艺舟双楫·本汉》);马宗霍《书林藻鉴》也说,该碑:
“以秦隶之方,参周籀之圆,势险而局宽,锋廉而韵厚,将陷复出,若郁还伸……
《中国书法名作鉴赏词典》这样评价该碑:……全碑这些横画垂芒、竖画的悬针及曳脚,星罗棋布,构成了一幅奇妙的场景,使人感到如进武库,如入战阵,只见刀枪密布,剑戟林立,寒光闪闪,霜刃重重!其兵刃形制各别,或大或小,时直时弯,险劲犀利锋芒毕露,威武雄壮,气势磅礴。
这里用了以武器喻书的传统品鉴方法,较细致地评析了该碑的铦利险峭之美。《天发神谶碑》并非标准的篆书,而是篆隶相杂的怪奇书体。说到真正的篆书而又典型地体现了铦险之美的,唐代瞿令问的《峿台铭》可为一例。该铭的一个个字,特长的曳脚垂尾多寡不一,或偏或正,撑起了上部或长或短的“正体”,这已生成了种种险态,而或直或斜的曳脚垂尾又尖利如针,更极大地增添了种种危情,这也是吸取了籀笔加以生发改造的结果。
再看汉代的隶碑,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本汉》说,“《景君铭》古气磅礴,曳脚多用籀笔,与《天发神谶》相似”;又如《乙瑛碑》,锋锷尖利,如何绍基所说,“开后来隽利一门”(《东洲草堂金石跋》)。此后,有一些汉碑也或多或少具有隽利的笔势,如《礼器碑》、《郑固碑》、《张景碑》、《韩仁铭》……其种种铦险美的因子,对尔后的书法特别是隶书(如魏《曹真碑》)乃至北魏、唐代的楷碑,均颇有影响。
行草书的险峭,张怀瓘《书断》说,西晋的索靖
“书出于韦诞,峻险过之,有若山形中裂,水势悬流,雪岭孤松,冰河危石,其坚劲则古今不逮”。
东晋王珣的《伯远帖》,笔画起止以露锋为多,两端尖削,用笔有铦利险劲之势,然而又不乏自由潇洒之韵,也可谓“金剑霜断,崎嵚历落”,它和西晋陆机的《平复帖》一样,都是现存最早的表现了险峭之美的行、草珍品。
王珣《伯远帖》
唐代,传为孙过庭所书的《景福殿赋》,落笔尖锋直入,转折方硬刚劲,收笔露锋快利,结体活泼跳掷,可谓武库矛戟,雄剑欲飞。张怀瓘《书断》说,孙过庭
“工于用笔,俊拔刚断,尚异好奇”;吕总《续书评》也说他的书法“如丹崖绝壑,笔势坚劲”。
这些用来品评两端尖而劲,中截肥而硬,势如“脱矢惊鸿”的《景福殿赋》,确实是异常贴切的。
章草,由隶书化来,其书体本身就含有较多险峭的险峭因子,所以《书断》说索靖“峻险”、“坚劲”。在元代书家康里巎巎的《章草李白诗卷》中,章草险峭的审美因子已完全转化为显态。它不但较多地尖锋直落,而且更多地露锋离纸,可谓尖人尖出,铦锐非凡,特别是它还夸张地强化章草的主要笔势——向右或右上的挑笔,表现得峭劲、奇崛、飞动、险绝……真是“挑”如剑断犀象,“超”如百钧弩发。卫夫人《笔阵图》有“飘扬洒落如章草,凶险可畏如八分”之语,康里巎巎笔下的草书兼而有之。
唐代瞿令问篆书《峿台铭》拓本
原碑
凊末沈曾植的书法如《石湖绝句》,可归入犷野、飘逸诸品,其破散枯渴之笔、粗服乱头之态、飞动飘腾之势、缤纷离披之美,都是极为显著的,然而,它还融合章草,具有劲峭险绝的笔意和结构。马宗霍《书林藻鉴》录曾农髯(熙)对沈书的品评,其语云:
余评寐叟书:“工处在拙,妙处在生,胜人处在不稳。”
寐叟于前两义逊谢,至后语不晓。髯曰:“翁覃溪一生稳字误之。石庵八十后能到不稳。媛叟七十后更不稳。唯下笔时时有犯险之心,故不稳。愈不稳则愈妙。”寐叟避席曰:“不能至此,但奋吾老腕为之,未知能到不稳处否?”可见,“不稳”是一种极髙的境界。从书艺风格美学的视角来理解,“不稳”正是一种险绝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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