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这是他著名的“射雕三部曲”中《神雕侠侣》里的一句话。他是第一个给武侠小说注入悲悯和温度的作家,郭襄对杨过,阿离对张无忌,仪琳对令狐冲,华筝对郭靖,阿紫对乔峰,这些不可能得到的爱,红尘知己,离愁寂寞,都是金庸的悲悯。
他让侠客变得有家国情怀,不再为了个体私欲而奔走。武穆书中教诲,襄阳城头烽烟,蝴蝶谷中烈火,屠龙刀里遗篇,这都是家国。“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句具有纲领性的口号,更是影响了后辈武侠小说的创作风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加上那短小的《越女剑》,他和他的作品早已成为华语文学界的传奇。
他的突然离世,宛若十几年武侠梦的破碎。作家张佳玮说:「中国失去了自己的大仲马与巴尔扎克,自己的莎士比亚与狄更斯,失去了有史以来可能影响中文读者最多的人。」直至今日,无论文坛如何更迭,他始终在武侠小说的神坛上,未曾动摇半分。根据界面数据不完全统计,算上《越女剑》,他在18年内完成了约855万字的创作。在他的武侠世界里,为读者创造了至少1427个人物、97个门派和401种武功。这是他留给华语文化永远的财富。
谁的少年不曾做过武侠梦?依昔记得,少年时代读过的第一本完整的书是《射雕英雄传》,那套书分五册,我读到的是第二册,第一页是《射雕英雄传》的第11章:“沙通天见师弟危殆,跃起急格,挡开了梅超风这一抓,两人手腕相交,都感臂酸心惊……”囫囵吞枣的读下来,很多字尚不认得,甚至都不明白这本书为什么叫《射雕英雄传》,只是无聊。那本书还有姜云行的插图,简单的黑白线条之间寄托了幼时我对武侠世界的丰富想象。
那时,最喜欢读这本书中《大闹禁宫》那一节,这本破旧的书后来被我翻过十几遍,懵懂无知中,武侠小说完成了我最初的文学启蒙。直到数年后,我才读到完整的全套《射雕英雄传》,惊叹这部小说格局世界之大,人物之丰富有趣,如痴如醉。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当然,也是在租书店里借的盗版。除了金庸小说,家中还有一本残破的《弹指神通》,这是梁羽生的小说。凑巧的是,《射雕英雄传》里黄药师的成名绝技也是弹指神通,那时,我曾绞尽脑汁,找寻两者之间的关系。多年以后,我才了解到金庸和梁羽生是同事、好友,一些绝世武功的名称想必经常互通有无。后来,我又在父亲的书橱里发现一本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诗意的语言,跳跃的思维,幼时的我完全不知所云。往事不堪回首,呵,几大武侠宗师的小说竟然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
中学时代是我读武侠小说的又一高峰,整本的盗版《天龙八部》《倚天屠龙记》《神雕侠侣》都是那个时期读完的。初三时,我任语文代表,我们的语文老师阚先生学识、风度都堪称上佳。有一段时期,我沉迷于《天龙八部》中的庞大世界,“青衫磊落险峰行,玉壁月华明。马疾香幽,崖高人远,微步毂纹生。谁家子弟谁家院,无计悔多情。虎啸龙吟,换巢鸾凤,剑气碧烟横。”这首饶有意境的开篇词曾让我着迷背诵,而乔峰的话“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阿朱。”更让多愁善感的我情思涌动。有一次,我在课上读《天龙八部》被阚先生当场捉住,作为他的课代表,我深感无颜。因为在我的带领下,班上很多同学都在读网络小说。阚先生却说,你们看书是好事,但是不要在课上看。看小说也要甄别,要看有意义的小说,那些厚厚的网络小说不要看,没什么用处,要看就看金庸古龙梁羽生这些人的书。这振聋发聩的一番话,让我改变了对语文老师刻板、无趣的看法。
有人说金庸的武侠小说伴随几代人的成长。但,又岂止是伴随。那年,我在人生中最艰难无助的一段日子里,想起了《射雕英雄传》里郭靖被欧阳锋威逼羞辱,洪七公对他说的一番话:“我爷爷、爹爹、我自己幼小之时,都曾在金人手下为奴,这等苦处也算不了甚么。”郭靖惕然惊觉:“原来恩师昔时为奴,后来竟也练成了盖世的武功。我今日一时委屈,难道便不能忍耐?”这些读书时的细微之处,只有情思极动时才会想起。金庸去世后,网上看到马云发的文章,“若无先生,不知是否还会有阿里。”这样至情的回音,才是他小说的知音。
倪匡说,金庸早年的作品是独孤九剑说的凌厉刚猛之剑,是软剑,是重剑,是草木竹石皆可为剑,虽然已足以横行天下。但到了《鹿鼎记》,才是真正到达“无剑胜有剑”的境地。
因为所有武侠小说,全写英雄,但《鹿鼎记》的主角,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喜欢宝剑、银票、美女、权力的人。在这部具有社会意义的武侠小说中,他甚至一直不会武功。也许这就是武侠小说里武学的至高境界“摘叶飞花,伤人即死”。当然,也不能忘了政治寓言小说《笑傲江湖》,一部无法言说的巅峰之作。
金庸小说中被搬上银幕次数最多的是《射雕英雄传》,被改编成过6部电影和10部电视剧。1983版的《射雕英雄传》是多少中国人心目中的“国民电视剧”,在那个文化贫瘠、社会躁动的时代,我们读着他的武侠小说,体味着一点江湖快意,儿女情长,滋养着无聊生活中的平庸。《射雕英雄传》也是金庸是迈入武侠小说宗师殿堂的封神之作,此前的武侠小说往往格局有限,大多不是复仇便是夺宝。《射雕英雄传》却一举突破了武侠小说原有的天花板,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在这部小说里,金庸可怕的笔力也在逐步显现,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几乎可以说是各个出彩,除却大节不含糊、小事略迟缓的郭靖和古灵精怪的黄蓉外,金庸还别出心裁地创造了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武林体系,并融入了五行文化,既提升了原著小说的内涵,又给小说本身带来的趣味。
想起那时读金庸小说时的几个情景:
《天龙八部》里,萧峰大敌当前,段誉和虚竹仍旧跑上去认兄弟,看得热血沸腾,坦荡荡的好汉。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三言两语,一生一世。纵酒挥刀,快意恩仇。流不完的英雄血,*不尽的仇人头。
《神雕侠侣》里,李莫愁于绝情谷身中情花之毒,被武氏父子、程英、陆无双等人围攻下,最终葬身于火海之中,火燃其身时仍唱着诗人元好问的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那份痴情,直叫人觉得,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这就是金庸小说的温度,叫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这本是《倚天屠龙记》里明教的歌,可是,悲悯,却是金庸的情怀。
《白马啸西风》里,“白马带着她一步一步地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是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轻轻的一段话,却仿佛浓缩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人生或许就是如此,得者不计,失者反而更加令人珍惜,心中总有一些痛楚和梦在坚守着,不得不说再见,却又不愿离别。
少年子弟江湖老,多少青山白了头。想着,我们就这样,慢慢长大。爱情、婚姻、生活、工作,时间呵,白云苍狗,一塌糊涂,不曾为我们留下一丝痕迹。突然间发现,人们如此怀念金庸,其实是怀念自己那些不可能回去的蒙昧青春。
少年时曾在杂志上读到关于古龙葬礼的文章,据说古龙是金庸最看中的后辈。有句话叫“诗有李杜,侠有金古”,金庸与古龙,如同天地阴阳,共同撑起了一个磅礴的武侠江湖。古龙去世在1985年,真的是太久远了,久到不是资深武侠小说读者恐怕都不知道这个名字。记得那篇文章中写到古龙去世后,朋友们把48瓶洋酒放进了他的棺材陪葬,留下悲情挽联:“小李飞刀成绝响,人世再无楚留香”。可古龙本人,临死都未曾失却浪子的潇洒。他的绝笔写道:“陌上花发,可以缓缓醉矣。忍把浮名,换了低斟浅唱。”
如今,古龙、梁羽生都已先后离去,江湖寂寞,武侠梦冷,又有哪位知己能为金庸写下挽联和诗。有人曾经问金庸:“人生应如何度过?”老先生答:“大闹一场,悄然离去。”他还说过,如果在他的小说中选一个角色,他愿做《天龙八部》中的段誉,“他身上没有以势压人的霸道,总给人留有余地。”
“人生在世,去若朝露,魂归来兮,哀我何悲。”这是《天龙八部》里的话。
谨以此文向金庸先生致敬。
作者:刘广阔
枣庄诗词联赋家协会主席张明军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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