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英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约》,是光绪时期清廷与英国针对云南与缅甸边界议订的非常重要的一个条约,也是研究滇缅边界变迁的不可或缺的原始材料。光緒時期薛福成的滇缅边界谈判,被认为是清廷对外交涉中少数属于成功例子。
一、前言
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之《中英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约》,是光绪时期清廷与英国针对云南与缅甸边界议订的非常重要的一个条约,也是研究滇缅边界变迁的不可或缺的原始材料。当时清廷谈判代表薛福成负起与英国谈判滇缅边界的重任,他通过谈判迫使英国作出让步,《中英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约》的签订,清廷得以收回一些早已被英国侵占的土地,薛福成的滇缅边界谈判,被认为是清廷对外交涉中少数属于成功例子。本文拟利用台北“故宫”所藏条约,以及“中央研究院”所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檔——缅甸檔》等相关原始条约档案,来说明薛福成对滇缅边界的谈判交涉,并对条约舆图作些介绍。另外,薛福成与英国谈判之前,清廷曾派曾纪泽与英国商议,有档案载录曾纪泽误认潞江(怒江)为大金沙江(伊洛瓦底江),曾纪泽是否误认,亦拟以相关档案提出说明。
二、滇缅边界谈判缘由
清代中期后,中缅关系发生重大的变化,主要原因是英国势力进入缅甸。英国在18世纪掌控印度,而缅甸在嘉庆二十一年(1816)派兵进入印度阿萨姆,并要求英国将阿拉干地区交给缅甸,遭英国严拒,两国关系紧张,英缅冲突已无法避免。道光六年(1824)英国派兵进攻缅甸,此为第一次英缅战争,缅军节节败退,仰光被英军攻陷,缅王求和并与英国签订和约,赔款割地给予英国。
道光年间,缅王孟既之弟孟坑力主排英,又因商务问题引起纠葛,英国在咸丰二年(1852)发动第二次英缅战争,缅军再败,缅甸朝廷内讧,当时缅王白甘被废,其弟孟顿自立为王。同治元年(1862),孟顿与英国签订和约,将下缅甸(北纬19度30分以南之地)让与英国。光绪四年(1878),缅王孟顿卒,缅甸朝廷内争再起,又拟结交法国抗英,加上英商孟买所设林木公司发生纠纷,缅甸政府令其停业并罚款,让英国甚觉不快,决意灭缅。光绪十一年(1885),英国发动第三次英缅战争,同年11月27日,英国宣布并吞上缅甸,并由英国驻印度总督任命官员进行统治,缅甸至此完全由英国掌控。
当英军攻占上缅甸之时,中法越南之役(即中法战争)尚未完全结束,缅甸为清廷藩属,清廷当应负起兴灭继绝之责,但因与法战事未了,清廷也不愿为缅甸事与英国再启衅端,所以即电请驻英使臣曾纪泽与英国外相交涉缅甸事。曾纪泽向英国声明缅甸是大清国之藩属,并提交乾隆五十五年(1790)所赐缅王金印样式给英国外相阅看,以为证明缅甸乃属邦之凭据。经曾纪泽力争,英外相应允另立缅王,缅甸照旧朝贡中国,缅甸政务由英国代管,英国与清廷商议界务及商务问题。另外英国也答应划潞江(即萨尔温江)以东之地给予中国,清廷可在八募地方设立商埠。原本曾纪泽拟就上述相关协商条件,与英国定议,但因英国内阁总辞,交涉宣告停顿。
英国新内阁上任后,曾纪泽再与英国外交部交涉,新任外相却大翻前议,允让之地及设商埠之事均不承认,而且议定由新任缅王遣使朝贡之议,改由缅督与云(云南)督互送礼,或清帝与英后十年遣使互送礼。清廷 对此表示无法接受,命曾纪泽续与英方商议,并称“中华所重,在不灭人国,贡与不贡无足轻重”。其实英国灭缅甸,其主要目的是要扩展商务,吸纳缅甸资源,并伺机将势力拓展至云南。但清廷却晓以春秋大义,责其义始利终,英国人却无法理解,犹如凿柄不入也。
从光绪十一年(1885)起至光绪十二年二月,曾纪泽与英国外交部先后会商十次,英国始允诺三项事:一是每十年由缅督派员呈前缅王应贡之物。二是潞江以东之地让与中国,南掌及掸人之地亦归中国管理。三是中国船只得航行“大金沙江”直通于海。但清廷认为英国未允再立缅王,有违兴灭继绝、字小存祀之义,所商分界各节关系重大,在光绪十二年三月即召回曾纪泽,清廷称要与曾纪泽详商后再行定议。而曾纪泽与英国外交部对于缅甸协议,仅互签节略存卷而已。笔者查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檔——缅甸檔》载录曾纪泽向清廷奏报他与英国外相交涉会谈记录几近百页之多,商议内容甚为详细,可谓尽心尽力。但因清廷急着将曾纪泽召回,所以曾纪泽未能和英国外相签订条约。到了光绪十二年六月,才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庆亲王奕劻与英国驻京公使欧格纳(Nicholas Roderick O'Conor )签订《中英缅甸条款》(此条约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其中第三款规定中缅边界由两国派员会同勘定,此即后来清廷与英国对滇缅边界勘界之缘由。
三、中英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约及滇缅分界图简介
如上述,光绪十二年清廷与英国签署「中英缅甸条款」,其中条约第三款仅提到中英双方应派员会同勘定滇缅边界而已,但滇缅界务如何划分,在约文里只字未提,英国则趁势不断向中国云南边境扩张其势力。薛福成为了维护国家主权,向清政府建议主动对英国提出商议滇缅边界界务、商务等问题,并自荐担任谈判代表。《中英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约》签订于光绪二十年一月二十四日(1894年03月01日),薛福成通过谈判迫使英国作出适当让步,中国得以收回一些已被英国实际侵占地区。这是清廷对外交涉中,被认为是少数成功的例子。条约共20条,第一条至第五条是有关滇缅划分边界的条文,本条约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本条约计有:汉英文签署本、换约凭据英文本、英国女王签核本、汉文正约副本。最让人惊叹的是汉英文签署本的封面是红色的,并印上大清国国徽的圆型烫金的龙旗图案,并在此圆型龙旗图案周边写上“大清壹统”四个字,相当精美,此条约封底也有此图案。这也是台北故宫博物院典藏清代条约协议近173件中,唯一一件印有此龙旗图案的条约。此约汉文及英文本的末页有薛福成用英文的签字并盖上关防,英国外相劳偲伯利(Rosebery)亦在约本签字以及印有火漆印。薛福成没用汉文而是用英文签字,笔者发现清代官员用英文在正式约本、界图上签字的除了薛福成之外,另一位是曾纪泽。
光绪二十年二月,薛福成上奏称已在一月二十四日和英国外相劳偲伯利在条约本互相画押用印,并将约本两册及滇缅分界图一份两张(双方亦在图上画押用印)送回朝廷。如前述,正式约本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但滇缅分界图当时并未和约本存放一起,现已不复见,可能是在清末战乱中遗失,甚为可惜。笔者在学者吕一燃主编,四川人民出版社于2013年出版的《中国近代边界史》下卷,发现书上附有一张名为“滇缅界图”的地图,依据图右上方的说明文字:本图是在民国十八年尹明德先生参与滇缅分界研究委员会时,依据光绪二十年中英两国签订的滇缅分界正式界图,重新绘制而成。但此图右下角也载明本图是引用张凤岐先生所著《云南外交问题》(商务版)所附的地图。正因滇缅分界原图已不见,所以该图也是目前唯一能和滇缅分界之条约约文互相对照的地图,甚为难得。尤其是滇缅边界地形错综复杂,要了解当时清廷与英国对此段边界交涉情形,以及边界如何划分,若无此张地图,将难窥全貌。
依据原条约第一条至第四条规定,边界线计分四段,但因条文写得甚为冗长复杂,拟以该地图所绘边界线作简单说明。第一段边界线从尖高山起(位于图上恩梅开江分水岭的下方)往西南至萨伯坪,再由此处往南至纳格门坪,再往南至列塞江,再循既阳江、南奔江至太平江止,为首段边界线,边界线东侧属中国,左侧属缅甸。第二段从太平江下方的葛龙江(库弄河)起经南太白江(洗帕河)(图上的铁壁关归中国)再至孟定格江、南碗河,再至南莫江、瑞丽江(图上之蛮秀、天马关、欣隆等地归中国)。第三段则从图上孟卯起向东南之麻栗坝方向走经邦来、本陇至潞江。再循潞江至工隆(图上工隆及工隆渡归英国,科干归中国),边界线再从工隆地方往东南至南卡江,再循南卡江先往南再往东至南垒江再至湄江。依据条约第四条规定,尖高山以北,即北纬25度35分以北之地,即第四段边界暂不划边界线。
四、薛福成奏请速与英国谈判
在刘伯奎编著的《中缅界务问题》书中提到,曾纪泽在与英国外相会商时,曾提到英国可占据缅甸,但不能侵占中国土地,英方则询问中国和缅甸的边界线所在位置,而曾纪泽“一时没准备,且不明我界址究在何处,仓卒应曰我界有中国军队及中国旗帜。英政府很重视这句话即电告其在缅官员,见中国兵及中国旗帜则停止不能擅进”。曾纪泽亦将此事告知清廷但英军趁两国尚未派员会勘边界之时机,即向北挺进到八莫(募),仍未见清廷巡边部队,即再向北到达红蚌河始遇清廷军队,英军才停止向前。刘伯奎在书里称,英军向北挺进如入无人之境,抵达八莫后才停止,这都是因当时清廷所派出的疆吏因意见不睦,导致清廷边防军队未察觉英军已进入八莫(募)(依据滇缅界图所绘,八募位于大金沙江与穆雷江汇流处右侧),甚至到了红蚌河(南奔江),让英国认为八莫(募)非中国领地,这是清廷最为失策之处。
另外,中英两国签订条约,并约定两国派员会勘滇缅边界,但当时清廷的态度并不积极,迟未派员与英国会勘边界,英国也藉此段时间,派兵前往缅甸北部强占当地少数民族居住地区,并伺机欲进入云南。光绪十三年(1887)二月,云贵总督岑毓英上奏称驻南掌国之英军攻占十州中之奠边府,并在该处修筑铁路,逼近云南之沅江、他郎、普洱各府厅州交界地方,引起当地少数民族惊恐。岑毓英说英军此举有意窥伺云南五大茶山及个旧锡厂,而且交界地方虽经照图划定,但实际上因边界地方匪徒问题纷扰不安,均未能前往设立边界标志,正因界址未明,难保不生事端。岑毓英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知会英国公使,约束该国兵队勿侵扰边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随即照会当时英国驻北京公使华尔身(Walsham John),但华尔身回复否认英军有*扰边界情事。接替曾纪泽担任英俄钦差大臣的刘瑞芬对于滇缅边界勘查一事并未积极催促英国派员共同会勘,也让英国趁此空档派军队多占中国领地。直至光绪十六年(1890)三月,薛福成奉派出使英、法、比、意等国后,情况稍有转变。
光绪十七年(1891)三月,薛福成上奏表示与英国谈判缅甸分界通商之事应积极筹备,不能让英国独占先机,否则未来滇缅分界将甚为棘手。薛福成先对曾纪泽与英国商议缅甸相关事宜作了说明并提出他的看法。薛福成说当时曾纪泽与英国外交部交涉,提出为缅甸立君存祀,并循每十年向中国朝贡之例,但英方不同意,后来才议定由英国驻缅甸大员按期派遣使臣到中国作赉献仪务,而滇缅界务、商务两事则拟议订分界后,再商议通商问题。
对于分界一事,薛福成说英国已掌控缅甸全境获利甚多,所以在划分边界一事上,似有“稍让中国展拓边界之说”。英国外交部官员克雷(Clay)曾向曾纪泽表示,该国愿将“潞江以东之地,自云南南界之外起,南抵暹罗北界西滨潞江(萨尔温江)东抵澜沧江下游。其中北有南掌,南有掸人各种。或留为属国或收为属地,悉听中国之便”。曾纪泽认为若潞江以东归我,则将南掌、掸人之地留为属国,并责其按期朝贡。另外,曾纪泽向英国索八募之地(即蛮募之新街),距腾越边外数百里,在“大金沙江”上游之东,龙川江下游之北,槟榔江下游之南,为滇缅通商巨镇,但英国不愿将此地划中国,拟将在八募东方约二三十里之旧八募城让予中国。另将“大金沙江”作为公共之江。曾纪泽与英国外部签下节略,但未议约即奉命返国。后来庆亲王奕劻与英国驻北京公使欧格纳签订《中英缅甸条款》,约定双方派员会勘滇缅边界,至今已越五年,英国方面未曾催办,朝廷亦暂置不理。
薛福成说据他探得讯息,现在英国与暹罗正在勘办界务,并密派干员前往滇缅交界边境查看并探询矿产地,有开筑铁路接通边界之意。薛福成认为若等英国“布置妥协必转以延搁已久为辞,来相促迫,势不能不骤允开办,则彼从容而我仓促,彼谙练而我生棘,彼措注已周,而我进退失据,临时竭蹶,成算未操,断无不收亏之理”。薛福成说分界之事若不能详密查访,则不能得其要领,而滇缅分界轻重缓急之大势,应该先商议的是英国所称愿让潞江以东之地,该地南北长近千里,宽有五六百里,若真能将南掌与掸人收为属国或列为瓯脱之地,则是绥边保小之好策略。据薛福成考查南掌即是老挝,已归属暹罗,此地若不能收回,则只是英国给中国之虚惠,最终若不能保有其地,恐遭外人窃笑。薛福成称南掌与掸人皆是小国分属缅甸、暹罗,而掸人之地大于南掌,稍能自立,且素服中国,若收为我属,则顺宁、普洱边境之地皆可巩固。至于八募一地,英国答应以八募旧址让与中国,从此地可通至“大金沙江”,但将来是否能争得,薛福成说有五点可虑之处。薛福成在此奏折列出此五虑:
乾隆年间缅甸恃强不靖,吞灭滇边诸土司,腾越八关之外,形势不全,西南一隅本多不甚清晰之界,若我不求展出,彼或反将勘入,一虑也。我不于边外稍留余地彼必筑铁路直接滇边,一遇有事,动受要挟,二虑也。小金沙江最上之源由藏入滇,距边甚近,洋图即谓扬子江……万一仍守故界,则彼窥知江源伊或寖图行船入长江,以争通商之利,三虑也。我在彼设关收税亦可与之俱旺,我不展界则通商在滇境,讲来彼且来择租界设领事地方,诸务究不能不受牵制,四虑也。我得大金沙江之利,则迤西一路之铜可由轮船遵海北上,运费当省倍蓰,否则彼独据运货之利既入滇境窥之矿产之富,或且生狡谋五虑也。
薛福成所述之五虑,更显示八募地方地理位置重要性,薛福成点出中国若无法得此地,则英国可肆无忌惮进入内地谋得矿产或拓展商务,扩张其势力。薛福成认为英国政府在这几年,故意延宕派员勘界之事,是想等中国忘却此事,稍久后即催勘界,或更遇事要求,将曾纪泽与该国交部所议之节略弃于不顾。薛福成说:“谋国之道莫患乎为敌所逆料,中国素有不勤远略之名,外洋各国知之稔矣,所以伺机而动迭起相乘,琉球灭,而越南随之,越南削而缅甸又随之”。所以薛福成认为清廷应积极主动与英国交涉分界,与其相持或能稍展界务,让各国知道中国办理此事甚为积极与以前迟缓情况大不相同,可“伐敌谋而收后效”。薛福成奏请朝廷准许他与英国外部商议勘界订期及分界办法。薛福成也绘制滇缅交界图及南掌、掸人疆域全图呈交给朝廷御览。
五、曾纪泽误认潞江为大金沙江问题
对于薛福成所奏滇缅分界通商一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表示,薛福成上奏称现在英国屡派干员前往滇缅边界查看形势,应是为将来两国勘界作事前准备,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认为“彼未经催问,我亦未便发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表示现在滇省边外疆域形势,现有中国舆图未曾载录,若不先行查勘明确,将来议界时将无所依据,所以建请朝廷命令云贵总督王文韶派员前往沿边一带查访,何为土司之境地,何为瓯脱之地,何为野人之地,以及山川风土地名逐一绘图贴说,并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核备,再相机办理。至于薛福成所请先与英国外交部交涉,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认为暂时不与议论较妥。光绪皇帝在此奏折上朱批:依议钦此。也就是同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奏折上所述,不急于和英国商议滇缅分界事,等派员查清边界形势,并绘图贴说作为以后和英国谈判依据。薛福成自请拟与英国外交部交涉一事,暂时缓议。另外,军机处也将薛福成呈进的滇缅交界图复制一份交给王文韶参考,但这一份薛福成亲绘之地图已不复见,也可能是因后来战乱遗失。
对于曾纪泽和英国外交部所订节略称潞江以东归中国一事,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称经查:
滇省永昌、顺宁、普洱等府沿边,自西南而东,八关九隘十土司犬牙相错,以蛮允一面为入缅之快捷方式,疆索所及版图所隶腾越龙陵两厅及各土司,实远在怒江以西,曾纪泽寄示外部问答误以怒江为潞江,经臣衙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迭次电致曾纪泽,谓潞江以东本系滇境,无惑于英人虚惠,徒受欺诳。
在此奏折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说曾纪泽误认怒江为潞江,此段载录令人诧异,因为潞江即是怒江,此江流入缅甸境内称萨尔温江,曾纪泽并未误认。笔者在此段文字载录的上方,发现用毛笔书写“怒江即潞江”的文字,这几个字应是后来核阅此档案的人所书写的。但主管外交事务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竟不知怒江即是潞江,还说是曾纪泽错认,实令人难以理解。不仅如此,在此奏折的后半段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提到:乾隆三十四年(1769)大军征缅,以新街为重镇,其地西枕大金沙江,一名怒江,西图(西方地图)名为厄勒瓦底(伊洛瓦底)江,距腾越边外铜壁等关最近。在此段奏折文字中,又将大金沙江称为怒江,大金沙江流入缅甸后称伊洛瓦底江,大金沙江和怒江是不同的两条河流,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檔之同一份档案竟前后文载录不一致,实在让人摸不着头绪。
曾纪泽是否误将怒江视为大金沙江,《清季外交史料》第63卷录有两份电文,第一份电文是曾纪泽发给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电文上说“泽前争八募北界大盈江……西界怒江即厄勒瓦底江上游,北界之北仍以怒江东为我属地,此数层英虽未皆允”。依据此份电文内容载录,似乎可认定曾纪泽将怒江错认为伊洛瓦底江。第二份电文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发给曾纪泽,电文称:“前接径电潞江艳电作怒江,遍查地图怒江下游即潞江,实在永昌西腾越东,惟伊勒瓦底江在腾越新街及阿瓦均靠此江,来电似误以伊勒瓦底江为怒江,此节最关紧要……若怒江东西本系中国地界,今若误争怒江之东,则西面之腾越转划归界外矣”。从这两份电文内容所述,当时曾纪泽在与英国外交部商议边界问题时,似乎错认怒江为伊洛瓦底江,所以部份学者就引用这两份电文称曾纪泽不识滇缅边界山川形势,错认怒江为伊洛瓦底江。
依据上述档案及电文载录,到底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错认,还是曾纪泽出错,真的让人难以拿捏。当时曾纪泽和英国商议将潞江以东之地划归中国,此讯息传回朝廷时,云南巡抚张凯嵩在光绪十二年(1886)二月上奏表示:“潞江以东之地归中国,实让他觉得骇异,因若以东之地归中国则潞江以西之地全归属英国。张凯嵩说,他详考舆图博稽众论,查得潞江是在内地,在永昌府西南一百二十里,渡江西至腾越厅计一百七十里,由腾越至滇界之蛮允计三百里。……由龙陵至交界之孟定土司两百里。八关九隘皆环列潞江西南一带,英国与曾纪泽商议潞江以东归我,竟视潞江以西数百里悉为缅地。曾纪泽身在外洋,殆未谙悉形势,稽考疆索。均据英人所议陈达耳,若如其议,则我显被侵欺,险隘全失,腾越龙陵两厅及所辖十土司,势将沦为外域”。光绪皇帝在此奏折朱批:潞江以西滇境甚多,已迭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详考舆图与曾纪泽分晰辨论矣。
张凯嵩在此奏折批评曾纪泽谈判时对英国外交部所提以潞江作为分界线时,竟未提出异议即同意英国的划界。假若朝廷不查,照此分界方式办理,则潞江以西原属中国土地、土司、关隘都将落入英国手中。
笔者查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檔有关曾纪泽与英国外部交涉时的会谈节略,其中一段载录曾纪泽与英国外部官员克蕾商议时,克蕾说“潞江以东之地自云南界之外起,南抵暹罗北界,西滨潞江即萨尔温江,东抵湄江左右”。由此档案内容可知曾纪泽当时是明白潞江即是萨尔温江,不是大金沙江(伊洛瓦底江)。但在另一页载录曾纪泽的谈话,此段文字“本爵大臣所争论者系索八募之地……该处在云南边界之西,怒江即厄勒瓦谛江上游之东,龙川江下游之北,大盈江即云龙江下游之南,该处形势据怒江上游,屹然可为重镇”。此段文字叙述又将怒江当成是厄勒瓦谛江,依据此段载录曾纪泽似乎是错认了。
但在此份档案后段,记录1886年正月二十三日曾纪泽派马格里与英国外交官员克雷的会谈情况,其中写道:“马格里云边界一事,总理衙门之意由厄勒瓦谛江与瑞丽河合流之处起,至厄勒瓦谛江发源之处止,为两国所管野人地境之交界,倘果如此划界则八募(新街)归属中国。”此份档案后面又载有一段“潞江即萨尔温江之东掸人各地现归英国者,倘中国欲于此等地方行其所有之权,英廷亦肯答应”的文字。由此两段中英会谈载录,曾纪泽将此份名为《英缅事由》会谈纪录上呈朝廷时,应该都事前核对内容。笔者认为曾纪泽在与俄国谈判新疆伊犁段边界,事前细心查勘研究边界地形地势情况,成功收回伊犁及部份失地,得到清廷赞赏。所以曾纪泽应不可能将潞江(怒江)认为是伊洛瓦底江,而且当时英国是提议将潞江以东之地划归中国所属,如前述,云南巡抚张凯嵩反对如此划分,朝廷也知道潞江以东部份之地应属云南境地,所以要曾纪泽在谈判时力争。曾纪泽与英国谈判除了为缅甸朝贡问题外,就是要力争取将大金沙江(伊洛瓦底江)成为公共之江,并在此江上游之八募设立商埠,所以不可能将伊洛瓦底江错认为潞江。
在光绪十二年五月二十日所抄录曾纪泽与英国外相沙力斯伯里(Salisbury)往来照会的档案,其中提到沙力斯伯里说:“中朝于潞江之东掸人各地现归英国者,可行使其所有之权,如是则缅甸东方边界以潞江为定,别有边界须商定者,则在由厄勒瓦谛江至云南之界线而已。英廷已允办理划界之事,必就通商顺利以定疆界。因此之故中朝拟由瑞丽江上游云南缅甸交界之尽处起,循瑞丽江下游以至厄勒瓦谛江为止,应为两国交界……中朝之意见仍望英廷允从缘如此办理,系属最妥之法,以瑞丽江为交界(依据滇缅分界图所绘此江位于天马关南方)……一览地图便可知如此办理最为得法”。
从此段文字载录,可知当时曾纪泽与英国外交部谈判时,并未将潞江错认为大金沙江。在本档案最后也载录当时英国外部之函文,提到当时曾纪泽请求催办所议缅甸遣使朝贡以及厄勒瓦谛江之东岸直至瑞丽江汇流处统归中国。这也可以证明曾纪泽并未错认。从此段档案载录可知当时曾纪泽与英国谈判时也有拿地图作为参考依据,大金沙江在西,怒江(潞江)在东,两江差距甚远,若曾纪泽竟错认,真的匪夷所思。
所以档案上此两江名称的混淆,是否是当时官员对滇缅边界形势不熟悉而载录错误,或是曾纪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疏忽未加详查订正所致,现已很难查明。至于部份学者见到清季外交史料或其出版书籍载录,并未见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檔的原始记录,以及此档案所载曾纪泽与英国外交部谈判的会议记录,即说曾纪泽错认潞江为伊洛瓦底江,这样的说法笔者认为并不精确,笔者认为这是曾纪泽一时笔误,错写怒江为大金沙江,但此问题值得去研究探讨。
此段有关曾纪泽是否错认怒江为大金沙江之事,是笔者在查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檔”时发现这样前后载录矛盾不一的现象,虽然它与薛福成谈判边界无关,但这关系当时朝廷大臣曾纪泽是否出错的事,值得在文章中特别提出来供参考。
六、薛福成奉派与英国外部议界
因清廷对于勘界事一直未积极与英国展开交涉,薛福成建请尽速与英国谈判也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打了回票,而给英国侵入云南内地的机会,光绪十七年(1891)五月,英国即派兵进入猛龙(孟连)、江洪地区,被清廷驻腾越总兵发现后才引起清廷注意,清廷命薛福成向英国提出抗议。英方则称是为查明边界上各地,何地专属中国、何地属中国又属缅甸、何地专属缅甸。所以派员查看边界各地,搜集相关信息后向该国外部报告,作为将来两国勘界的参考。英国外部还称“因萨尔温江及湄江一带并刻下英国管辖之地外,多地方毫无制度,若无兵丁维护断不能派官员赴此等地方……若不到猛龙、江洪渠断不能知此等地方属中国”。清廷则要求英国外部命英国驻缅甸官员应注意不要任意进入中国界内或有不合理举动。
除此之外,云贵总督也发电文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禀报称,云南西北沿边土司向他报告,英兵在边外游弋,影响当地边界安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即向当时英国驻北京公使华尔身询问。光绪十八年(1892)一月十五日英国公使华尔发照会给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经他向该国驻印度大臣查明后,指出该大臣有分派两小兵队至新街北边野人山撒多纳地方,以及新街东南边水梨河岸边地方巡查,均离边界甚远,未至野人山地东边南坎地方。华尔身称南坎地方为缅甸所属。另外马甸野人山地方应由中英勘界后议归属,在未定交界之前彼此均不派兵占据。
对于华尔身所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在发给云贵总督王文韶的公函提到,南坎地方英方认为属于缅甸,此看法是援引前督岑毓英曾在奏折里叙明南坎属缅甸。而岑毓英在奏折里也提到盏答地方系云南腾越厅属土司,地处极边内与南甸土司、干厓土司连界,外与缅甸之南坎土司接壤。既云缅甸之南坎,则南坎为缅甸所属,彼固有据。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请云贵总督王文韶查明滇缅边界向来相沿之旧界是否有疑似两涉之界,作为将来会勘之参考。王文韶接到指示后,即派相关人员勘查永昌府以下之顺宁、缅宁、司茅、普洱所辖边地西抵潞江,南抵暹罗南掌等边界地带,俟查明一切后向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禀报。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也责成薛福成转告英国外部督促该国兵队勿越境滋生事端。光绪十八年(1892)四月,薛福成奏报,经他调查后得知英兵到腾越西北地区,占领野人山地之萨洞那(昔董),薛福成说他即向英国外部提出照会称萨洞那地方及英兵所到之处均是缅甸以外之境地,非缅甸所统治之地,厄勒瓦谛江上游一带土地皆是野人居住,尚无人管理,将来必须由中英两国定界时,归分两国管辖。英国兵队现在不应到邻国边界相近处滋扰。
但英国并未停歇侵扰边界的脚步,又派兵占领新街(即八募)到滇边土司所属之汉董地方,薛福成再向英国外部提出照会抗议,要求英军从汉董撤出。薛福成说汉董系在陇川及猛卯之间,且在中国边界之内,所以要求英军撤出该地,薛福成并称两国派员定界之事不宜再缓。而英国对薛福成的抗议及派员定界的要求,只回答会审量此事而已。
英国兵队越境进入野人山地,让边境情势趋于紧张,而薛福成对于滇缅边界谈判一事,态度甚为积极,他整理了当时曾纪泽和英文参赞马格里与英国外长克雷自光绪十一年十二月起至十二年二月止,先后会商十次,所有划界重要事务商议均作成之谈判节略。薛福成将此节略摘录相关内容,呈给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兹将薛福成奏报曾纪泽与英国外部议界谈判节略重点整理如下:
中方:由厄洛瓦谛江与瑞丽河合流之处起至厄洛瓦谛江发源处止为两国交界,及两国所管野人境地之交界。倘果如此划界,八募归属中国,可为各国通商之地。其如何刊办之处,由中西两国国家商订。
英方:英国不能答允八募归属中国,两国可派边界使臣以划定中国缅甸之疆界。潞江(萨尔温江)之东掸人各地现归英国,但中国欲于此等地方行其所有之权,英国亦肯答应。
中方:先定界务乃能论及商务。
英方:称潞江以东之地自云南南界之外起抵暹罗北界,西滨潞江(萨尔温江)东抵湄江左右,其中北有南掌国南有掸人各种咸归中国,或留为属国或收为属地悉听中朝之便。
中方:南掌本系入贡之国,倘英人果将潞江以东让我,似宜受之将南掌掸人均留为中之属国,责其按期朝贡并将上邦之权明告天下。
曾纪泽称与英争论重点系在八募,即新街位于云南边界之西,怒江(实即厄洛瓦谛江)上游之东,龙川江下游之南。该处形势可为边疆重镇,若中国得之,以为通商之埠则边防较为巩固。但英国未必让我。
薛福成还奏报称英国外部已准备派员来华办理划界事务,久置未议的滇缅边界分界问题,即将展开。此时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认为与英国谈判滇缅分界不宜再拖延下去,即在光绪十八年(1892)六月上奏表示,据云贵总督王文韵迭次电称英兵常在滇边马甸野人山地方游弋,且已催促沿边地方官员逐细查勘绘具图说呈报,而薛福成常与英外部议及界事,初援曾纪泽与当时英外相克雷订定之节略,与英外部争辩,仍拟以潞江以东划归中国,八募亦属其中,但英外部称当时虽有此议,后来并未允行,薛福成与英外部争辩尚无定议。经商酌后认为薛福成奉派担任驻英使臣后,对于划界一事,“孜孜讲求,豫筹办法,惟恐稍涉含混,致滋将来流弊。且原议人卷(指曾纪泽与英外部商议会谈纪录档案)均在伦敦使馆,可以就近相商,自应令其专任此事”。但英国外部不愿切实就议,且该大臣非专派议界之员,不免意存观望。所以建请专派薛福成负责向英国外部商办滇缅界线商务以重事权。另外,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也命云贵总都督王文韶将滇缅水陆界址查清之后,即绘图说送部转交薛福成作为议界参考。与英国议定条款之后,实地勘界事宜由云贵总督办理。对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所奏经光绪皇帝朱批后,即发出照会给英国公使华尔身,称派薛福成与英国商议滇缅界务事宜。薛福成接到派令后随即与英国外部联络,英国即派山特生等两名官员与薛福成所派马格里先行会晤商议划清中缅边界事宜。而薛福成也发照会给英国外部,要求划分野人山地,即八募以北,大金沙江以东之地,并要求英军尽速从昔董(撒洞纳)撤出。
(一)姚文栋考查滇缅边界形势
如本文前述,薛福成建议朝廷尽快派人与英国谈判,而清廷的态度是缓办,但薛福成对滇缅边界形势仍甚为重视,他为更加了解当地边界情况,即请当时在法国巴黎准备回北京的直隶候补道姚文栋取道印度、缅甸,密探云南边外与缅甸交界地势。姚文栋于光绪十七年(1891)一月从巴黎搭船,三月抵缅甸,搭船顺入伊洛瓦底江北上,到达新街、蛮弄等地并进入野人山地,四月抵腾越,五月到达昆明。姚文栋将他探勘滇缅边境的情况写了一份报告给薛福成。此份有关滇缅边境形势的说明整理如下:
(1)对云南西路边界野人山地形势描述:姚文栋说他在三月二十二日抵新街(八募),四月初从新街搭船至蛮弄,此地位于野人山西麓,野人山为中外之界限。亦是中国现属各土司之分地,即明史所称之南牙山,本在云南界内并非殴脱之地。姚文栋称乾隆时期滇缅老界西包孟硔、孟养、蛮暮,南包孟艮、木邦、孟密,六土司在内,其后六土司潜为缅甸所诱,中国不复过问。是以现属腾越之南甸、陇川、孟卯、干崖、盏达等土司及现属龙陵之遮放、芒市等土司及现属普洱之车里十三猛土司为新界,新界至大金沙江而止。永昌、腾越诸志班班可考,野人山在新界之内。姚文栋在此份到告称“云南天末遐荒,不关形要,而不知云南实有倒挚天下之势,由云南入四川则据长江之上游,由云南趋湖南而据荆襄,则可动摇北方。今有印度缅甸以为后路之肩背,则形势更胜于昔。英之觊觎云南非一朝夕之故。云南之得失关乎天下,而野人山之得失关乎云南。保野人山则云南安,能保云南则天下皆安,一山之所系,实不浅尠也”。姚文栋此番对野人山地的重点叙述,指出了是否保有野人山地,不仅关系当地土司之归属,亦关系云南甚至整个中国的安危。
(2)对云南西路边界新街形势描述:姚文栋称腾越、龙陵两厅渡野人山以通缅甸,其间共有九道,皆汇于新街,新街者,乾隆时蛮暮土司故地也,若能收回新街以扼门护户之总枢,是为防边之上策,但新街现既沦于英而不可返,于是有保守野人山九道之议,守吾界以遏其阑入,犹不失为中策。若弃野人山,则日后边防无险可扼。
(3)对云南南路边界孟艮形势说明:姚文栋称云南南边车里土司之外为乾隆年间孟艮、木邦土司之地,即英国所称掸人之地,在潞江下游东边者有车里、孟艮,相接处仅有小江数道,无险可扼。惟孟艮在潞江之滨为边外重镇。若缅甸渡潞江而犯思茅,共有三道,孟艮总扼其江道之冲,实为要地。姚文栋称新街和孟艮于云南如鸟之双翼,新街跨山为险屏卫其西,孟艮则扼江为险屏卫其南,皆形势必争之地。若失此两险,则如无翼之鸟。昔年英国欲将潞江下游以东悉归中国,即指孟艮以内之地,于云南边务裨益。但现英人又推翻前议。
(4)对云南北路边界茶山、里麻两土司形势说明:姚文栋称云南北路边界在野人山之北有瓯脱之地八百余里,相传明时为茶山、里麻两土司之地,现既不属华亦未属缅,姚文栋详查此地势,由彼处入华有三道:一道通西藏,一道通四川之打箭炉,一道通云南之永北厅。若日后沦于英,则三省边防疲于奔命。(野人山产黄果树,俗呼其地为树浆厂。该山亦产金矿)
姚文栋在此篇报告最后总结说:
西路野人山本系现土司界内之地,有新旧各志可据……南路潞江以东之孟艮为乾隆时旧土司……至北路树浆厂距缅最远,向未属缅而所关于我三省边防者甚大,按公法遇荒地不属邦国管辖者,无论何国皆得据为己有,当以兵力豫占,可以先入为主也。
薛福成称姚文栋对云南边界及缅甸形势之分析,是“颇能留心考核,议论尚有见地,虽有做不到之处,而其博咨周访,备历艰辛,四于时务见闻,不无裨益”,所以将此报告呈报朝廷以备查考。姚文栋探查滇缅边界共写了14篇报告,例如《大金沙江形势(上、下)》、《野人山说》、《八关非滇缅之界辨》、《老蛮暮为中国必争之地论》等文章,给薛福成作为与英国谈判的参考依据,提供相当大的助力,后来有人将此十四篇报告及姚文栋与薛福成等相关官员讨论滇缅边界的档案集结成册名为《云南勘界筹边记》,是研究滇缅边界的重要典籍。
(二)薛福成力争野人山地
薛福成积极与英国外部交涉滇缅边界,但似乎不太顺利,主要是英国不愿让出野人山地,并以大金沙江为界,尤其是该国驻印度官员金白雷(Kimberly)态度甚为强硬,不仅反对让地,更派出兵队计进入昔马及盏达地方。若英人强占野人山地,将威胁滇省沿边土司以及滇西一带。所以薛福成认为“滇省逼近强邻,选将练兵必不可缓……而野人山地,滇图既在外边,无论争之难得,既令得之,他知滇省派兵派官尚有为难之处,然使彼族得之太易,又必益启戎心,故宜尽力理论,使彼稍让我以利益,然后我之让之亦为有名,庶可窒狡谋而资持久”。薛福成此段话也点出野人山地的重要性,如何不让英国强占,薛福成说他将亲赴英外部与该国外相议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檔——缅甸檔》有一件名为《滇缅界务抄呈与英外部往来照会六件并传语告示各一件由》档案,记录薛福成与英国外部针对滇缅边界及划分野人山地问题的会谈记录,共计有22页,甚为详细。薛福成说英方对他所发索问野人山地之照会迟迟不回复,经他迭次催促,英外部才来文称若中国不索野人山地,英可将缅属掸人地方让与中国。英外部说车里(江洪)、孟连两土司曾经入贡缅甸,英国有索问之权。但薛福成否定英国说法,车里、孟连两土司为中国所有。
在英国外相劳偲伯利给薛福成的照会文中提到,孟连、江洪此段之地,当英国战胜上缅甸时,系在中国边界之外。中国声称此地为中国所辖,英国颇觉诧异。对厄洛瓦谛江上游地段,英国认为有管辖之权。若中国愿将厄洛瓦谛江上游地段与英国商定,则英国可将猛连江洪让与中国。若清廷不于边界别段地方与英商定,则英国必将上述地方及猛连江洪等地全归属英国。对于劳偲伯利所述,薛福成回复称劳偲伯利所言事多含混,他非常失望,失望之处有二:一是英方反对中朝索问厄洛瓦谛江之东缅甸之北一带地段之理,今未蒙示。二是他请英外相收回对昔董用兵之请,以便续开中缅划界之议,仍未蒙定一续商日期。(笔者于此页档案发现在此段文字上方有两个“失望”的文字注记,这应是后来抄录档案或核阅者写上去的。薛福成厄洛瓦缔江东边上段之地应归中国。英国驻军也应退出昔董。
对于薛福成的责问,劳偲伯利称该国与印度政府会商调查后,发现中国对开钦(葛干)地方有上邦之权。并查得当地一条界线自恩梅开江起至瑞丽江止,在此界线之西地方居住之开钦土人,从古至今中国未曾管理过。又厄洛瓦谛江之地,百年来中国亦未曾管理、索问过,所以八募以上厄洛瓦谛江两岸之地直至恩梅开江与马(迈)利开江汇流处之米纪纳之外,应为缅甸所属。而查得中国之文书亦载此地非是中国之地。又永昌府及腾越厅文武官员所发告示,“禁止庇护攻打昔董之土人”。可见开钦人系中国界外之人,非中国所管辖。所以中国拟索问此地方理由毫无依据。英国称若中国愿照该国印度政府之意见订定中缅边界(即野人山地属缅甸,不以厄洛瓦谛江为界),则英国拟将萨尔温江东边之地给与中国。
薛福成对劳偲伯利所述则反驳表示,英国政府称未能查得中国曾经治理开钦土人之实据,让他觉得很不以为然。薛福成说:
各国属地之土人,有属其国而无治理之实据者亦甚多,非特边界之外有之。中国十八省内亦有之,如湖南贵州之苗人等各种居于山中,平时不甚归中国治理,而实未尝不归中国统辖。由此观之,中国未经治理开钦人,亦不得因未见治理实据,遂谓中国不能有治理之权。
至于厄洛瓦谛江两边之地至恩梅开将及迈立开江汇流处须由缅甸管理的说法,薛福成称这是英国商议界务新创之说法,他从未耳闻有此说法。英方提及缅甸北边,印度与中国边界中间地,是曾纪泽与英国外部商议时留出之地,曾纪泽当时曾说明:“此地系在缅甸之外,日后中英两国须另行商议。自光绪十二年以后,凡有说及此江东边地段之事无不以此为中国有声势之地。即英廷亦有此议,昔董位在中国地界一边,照地理形势分地时,应归属中国”。光绪十八年清廷请英军退出昔董时,英廷并未对此地归属提出任何意见。
薛福成还说英国前任外相沙侯曾经表示“英国治理厄洛瓦谛江上段东边之地,系因两国利益,有关保护利益起见必须先请中朝答允,非英国有治理之权”。而薛福成也曾向沙侯表示,厄洛瓦谛江上段东边之地为野人所居,此等野人将来必须由两国分之。由此段文字载述可知薛福成认为厄洛瓦谛江上游东边野人居住之地,两国应商议如何公同划分。而且此段地方并非属于缅甸。
如本份档案所述,薛福成与劳偲伯利来往照会谈论的重点是野人山地(伊洛瓦底江上游东边之地)、车里、孟连、江洪的划分归属问题,而薛福成还是认为英国应与中国划分野人山地,并以大金沙江为界,但英国仍执着“缅甸曾管理厄洛瓦谛江东边之地,直至恩梅开江及迈立开江的汇流处”的说法,所以这段地方应归缅甸。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也支持薛福成以大金沙江为界的划界建议,而且不承认野人山地向归缅甸的说法。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向英国驻北京公使欧格那说:
中国愿就野人山地划分,查野人山地本宽广,而大金沙江介乎其间,就山地而论,江西较多,江东较少,中国欲以大金沙江为界,实于持平之中,仍须相让之意,因天然形势最易分明也,中国自谓照此办法极为辑睦邦交。
所以当时清廷就是拟照薛福成的建议,即以大金沙江作为滇缅的天然边界线,但英国对此划界办法并不同意,英国外部与薛福成为野人山地分界仍争论无解。薛福成在光绪十九年(1893)九月将他奉命与英国外部交涉滇缅边界事务近一年多的进展情况向朝廷报告。
薛福成说有关界务问题,英国曾对曾纪泽允诺愿将南掌、掸人诸土司让中国收为属地,另大金沙江设为公共之江,在八募近处设立商埠。但后来英外部不承认与曾纪泽所议订之节略,并称“西洋公法议在立约之后,不能不遵,在立约以前不能其守,以其有约凭”。薛福成感叹称:
前议三端(指曾纪商议之节略)既不可恃,展拓边界之举,毫无把握。而滇边诸土司虽久隶中国,但自乾隆以后往往有私贡缅甸者,现英人殖此为辞来索缅甸固有之权,则或指为两属或分我边地,殆事势之所必至,若中国既失藩属于前,又蹙于边境于后,非特为邻邦所窃笑,亦恐启远人觊觎。
薛福成此段话即在说明英国外部反复不定,若不积极辩论商议,或有所失误,则滇缅边界土司恐将失去,滇缅边界危矣。薛福成的忧虑不是危言耸听,经他调查,英国派兵数百名以查界为名,进入云南界内,让当地土司惊慌不已。英国也派军长期驻扎于神护关外之昔董及铁壁关外之汉董两地。经薛福成与英外部辩论后,英国始允撤兵。
薛福成称野人山地不在缅甸辖境,若照万国公法,应由中英两国均分其地。所以他提出以大金沙江为界,江东之境均归属云南的分界办法,但英国不同意。英国外部与该国驻印度总督商议于孟定橄榄坝西南边外让一地给中国,此地为科干,在南丁河与潞江中间,即孟艮土司旧壤,计750平方英里。又自孟艮土司边外,包括汉龙关在内作一直线东抵潞江麻栗坝之对岸止,悉归中国计800平方英里。又有车里、孟连土司(向隶云南版图,近新设镇边一厅)英国愿以全权让予中国,并订定约章用不过问。至于滇西老界与野人山地毘连之处,如穆雷江北现驻英军之昔马、南起坪拢峰北抵萨伯坪西逾南璋而至新陌计300平方英里,又穆雷江以南既阳江以东有一地计约七八十平方英里归中国。其余则照滇省原图界线划分。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认为薛福成与英国外部商议划界的意见,对于原先旧界“有益无损”,应即商拟条款。薛福成称腾越八关界址未清,尚须与英国外部商议,因汉龙关早已为缅甸所占,天马关亦被野人占有,八关仅存六关,经他与英国外部争论,此二关似可归中国,汉董本在界线之外,经他力争,英国外部亦愿退让。所以界务商议已竣,即可商订条款。
(三)《中英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约》签订
薛福成认为此次奉命与英国外部商议划界,虽获地无多,但得到五项益处:一是风示各国俾无藐视。二是隐备印度,杜其窥视。三是保护土司免受诱胁。四是扞卫滇边,防彼勘进。五是援用公法稍获明效。薛福成说经他与英国外部交涉分界,始知曾纪泽所商议之界,迄今时异势殊,亦有窒碍之处。南掌诸部,已尽归暹罗,而掸人之康东土司,英人欲占为己有不肯让我。现经商议所获之地,皆在近边,较易控制。薛福成说他绘制滇缅分界图一幅,并以黄、红、绿三线分别旧界、新界与英所占而退出之界。
综观薛福成此份奏折内容,最主要是他在向朝廷报告他和英国外部交涉滇缅分界,从一开始英国外部不承认曾纪泽所订的分界节略,经他努力协商力争,终于获得英国外部允诺让地,对于展拓边界稍有收获。并绘滇缅分界图,图上以黄、红、绿三线代表新、旧界线以及英国允让地之线。薛福成所绘此张地图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该图亦定名为“滇缅分界图”,图上绘有经纬度,图右侧写有图例:黄线系近百年来滇边原界,蓝线系英人初拟占进之界,红线系现实滇边之界。图上之村镇、土司、关隘等地均有标示记号。三条界线以红线最靠左边,黄线在中间,蓝线在右边,三条界线相距并不很远。薛福成在奏折上所称的腾越八关,在图上亦标示出来,此八关位于腾越西侧,由北往南依序为神护关、万仞关、巨石关、铜壁关、铁壁关、虎踞关、天马关、汉龙关。
薛福成写上述奏折并附上此地图向清廷报告他与英国外部谈判滇缅边界交涉经过,从地图所绘来看,薛福成希望能与英国外部谈成以红线做为分界线,则位于红线右侧科干、孟连、十三版纳土司地(车里)均归中国。笔者对照薛福成此奏折与地图,发现奏折是写黄、红、绿三线,绿线是英所占而退出之界,但地图上的图例是写黄、蓝、红三线,蓝线是英人初拟进占之界,黄线是旧界,红线是新界无误,地图上所绘明明是蓝线,为何奏折会写是绿线,而奏折所写“英所占而退出之界”与地图所写“英人初拟进占之界”语意相差甚多,为何会有此现象发生,值得再去作探讨。
薛福成除了将上述奏折与地图呈送朝廷外,也将他与英国外相商议分界办法的会议记录送给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其中重点提到英方不允薛福成所拟划分厄勒瓦谛江之地,所以薛福成再提“将中国界外自穆雷江起至北纬25度40分止一条带形之地,宽约20英里,包含昔董在内归中国”的分界办法。薛福成说该20英里之地系要留住当地许多华人居住用。但英方所拟分界是让出穆雷江南北各一处长约五英里之地,包含昔马在内,但英国不让昔董之地。另外英方也提拟自萨伯坪北以萨尔温江及恩梅开江中间之山水流分界处为分界线。薛福成则认为最公道之办法是以迈立开江及恩梅开江中间之地划分界线。从双方会谈内容看来对于如何分界仍有歧异。
薛福成与英国外部谈判至光绪十九年(1893)十二月,双方逐渐磨和意见,薛福成向朝廷报告说明腾越八关之神护关、万仞关、巨石关、铜壁关在老界之内,英方并无异议,而汉龙关与天马关早已被缅甸及野人所占,英方允勘明后归还中国,而虎踞与铁壁两关原先只知其名,但未究审其实址,经勘查后始知关也早已被英人所占,薛福成认为可要回铁壁关,但虎踞关因该国驻印度总督甚为坚持,要回难度颇高。至于野人山地划分,薛福成与英国外部达成“野人所居地势,酌量分划中国所得约短数十方里,兹于分划孟卯以东至潞江西岸之地照数补偿中国”之协议。
薛福成在奏折里提到英国外部对野人山地非常重视的原因,以及划分问题,薛福成说:
英人所注意经营者,欲由滇西野人山地进入西藏,惟自昔董以北,浗夷、怒夷之地,英人亦未尝深涉其境,外部初议约略分至二十八九度之间,但既为人迹亦所不至,滇中亦无从查考,万一彼朦混分入藏地,将来彼必执条约为证据,关系非轻,现已再四与争,订明自二十五度三十分以北,暂不划分。
薛福成所述此段话也是野人山地在北纬25度35分以北之地暂不划界的理由。
对于和英国外部谈判划分滇缅边界过程艰辛,他也有感而发表示:
观于前使臣曾纪泽商办之时,迄今事隔八年,再与议约难易损益,相去倍蓰其明证也。臣再四思维,决机宜速不宜迟,防患宜远不宜迩,不值以一隅而妨全局,亦未便争小利而堕诡谋,度势揆情刚柔互用,甫在虎踞关以东划定界线,虽未能复百余年前旧地,较之滇边所守新界似稍有展拓,此界务已订之大略。
薛福成此段话即在表明他对滇缅界务谈判的态度,在曾纪泽被召国后即向朝廷建言应积极与英国商议,时间拖延越久对清廷越是不利,后来他奉命接下谈判任务后,积极探究滇缅边界形势,不畏艰难与英国外部辩论终获成果,对边界稍有展拓。薛福成在此奏折最后提到展拓之地计有下列几处:在西面计收回野人山内之昔马等地、收回铁壁、天马等关,南面则收回宛顶边外之地、潞江以东科干之地,收回车里、孟连两土司。他将英国外相签订《滇缅界务商务条约》之草约,并呈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经奏明批准后即可进行换约。光绪二十年(1894)七月二十三日,清廷由派驻英、法、比、意大臣龚照瑗与英国外部大臣金伯利在伦敦签署换约,并立有换约凭据。拖延多年的滇缅界务问题,在薛福成不屈不挠,费尽心力与英国外部激辩交涉后,终能让滇缅边界纷扰问题暂告一段落。
七、结论
薛福成不畏局势艰难,不屈不挠据理力争与英国外部谈判滇缅边界问题,最主要的原因是自英国占领缅甸后,与中国签订《中英缅甸条款》后,又故意迟缓不依约与清廷勘分边界,而是如薛福成所担心英国策划的是欲藉此空档“使我门户洞开,彼乃以派兵勘界游历为名,窥伺滇边数十土司,胁为两属,然后徐与我分界,各土司既有两属证据,一俟有机可乘,彼以兵占取……土司存者几何,土司尽而内地亦告警矣,此其狡焉思启之故智也”。薛福成此段话拆穿当时英国外部迟延不与清廷派员勘界的阴谋,就是要将滇边数十土司土地尽占为己有。
另外薛福成认为曾纪泽与英国外部所议之节略并不理想,因会造成“中国既失缅甸于前,复蹙于滇界于后,殊觉吃亏已甚”。基于此两点及薛福成对滇缅边界问题的关切情操,所以他自告奋勇向朝廷禀报要负起交涉谈判的重任。
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檔——缅甸檔》所载录薛福成与英国外部交涉的档案记录,或是后来编录的《滇缅划界图说》、《出使日记》等,都可看出薛福成对于谈判是非常用心认真,对于滇缅边界山川地形的探查甚为详细,并派姚文栋前往滇缅边境考查探访,并写了相当详尽的报告给薛福成作参考,薛福成也依据相关资料绘制地图作为谈判参考依据。正因他作足了功课,细心筹划,所以英国外部官员与他谈判,并未占到便宜。所以薛福成认为滇缅划分边界谈判,收回几个地方是有成果的。
薛福成对清廷对他主动要求与英国外部交涉的要求作出暂时缓议的决定是有意见的,他认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态度不够积极,让英国有机会趁势扩张,会对云南边境的稳定会造成很大影响,他说:
数十年来西洋诸国竞知中国幅员辽阔,又有不争远土之名,一遇界务鲜不为耽耽之视,若可听其蚕食者,于是琉球、越南、缅甸以藩属而见……中国素守好大喜功之戒,避开疆生事之嫌,得之则曰犹获石田,失之则约不勤远略……远略弛而近忧迫已。
薛福成此段话说中当时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处理对外交涉的窘境,薛福成请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不要再有不勤远略的观念,远火不灭,必将殃及家门。薛福成透过谈判收回被英国侵占的土地,当时朝廷对他甚为称许,能在英国和英国外部进行艰辛的滇缅边界交涉,他获得的成果是不容抹煞的。至于本文所提到《中英缅甸条款》、《中英续议滇缅界务商务条约》,甚至是后来由李鸿章与英国签订的《中缅条约附款及专条》等原件,以及当时因滇缅边界交涉所绘制的原始地图数张(以上档案均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加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檔─缅甸檔》、《中国近代边界史》下卷所附的“滇缅界图”,都是研究清末清廷与英国滇缅边界问题交涉非常重要的档案,让我们对清廷在光绪时期滇缅边界划分问题,能有更深一层的认识,这些史料极具参考价值。
该文原刊《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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